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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文人心目中的“乌托邦”
——吴趼人的科幻小说创作

2021-01-06纪德君

探求 2021年4期
关键词:石头记贾宝玉乌托邦

□纪德君

清朝末年,面对欧风美雨的侵袭,一些处于“山河破碎风飘絮”之中的中国知识分子,怀着深重的忧患意识,开始积极探索救亡图存之道,思考中国的未来与命运。他们受西方先进的科技文明的冲击和十九世纪欧洲兴起的科幻小说的影响,自觉地借助异想天开的科幻奇谈,来展现他们心目中的乌托邦,寄托其美好的政治愿景,如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蔡元培《新年梦》、金作砺《新纪元》、荒江钓叟《月球殖民地小说》、海天独啸子《女娲石》、吴趼人《新石头记》、陆士谔《新中国》,等等。其中,清末广府著名小说家吴趼人创作的《新石头记》,“无论从什么观点来看”,“都称得上是晚清最引人入胜的乌托邦小说”[1](P310)。

顾名思义,《新石头记》是以曹雪芹《石头记》(即《红楼梦》)的续书名义出现的。在此之前,《红楼梦》已有多种续书,多半是为宝玉、黛玉吐气,使他们终谐良缘、幸福美满而已。吴趼人在《新石头记》第一回中就慨叹道:“自曹雪芹先生撰的《红楼梦》出版以来,后人又撰了多少续《红楼梦》:《红楼后梦》、《红楼补梦》、《绮楼重梦》……种种荒诞不经之言,不胜枚举。”既然如此,吴趼人为何还要重蹈覆辙呢?他解释说:“一个人提笔作文,总先有了一番意思。下笔的时候,他本来不是一定要人家赞赏的,不过自己随意所如,写写自家的怀抱罢了。”[2](P2)可见,他之所以续写《红楼梦》,乃是为了“写写自家的怀抱”。那么,吴趼人创作《新石头记》,究竟要写什么样的怀抱呢?

一、再返红尘,补天酬愿

本来,《红楼梦》写贾宝玉的前身是女娲补天时弃置不用的一块灵石,因“无材可去补苍天”而自怨自艾,后来就被一僧一道作法,幻形为通灵宝玉,携入红尘,历尽了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然后看破红尘,出家而去。《新石头记》则从贾宝玉为了实现其“补天”之愿,再返红尘写起,说他出家以后,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一天凡心偶动,想起自己的补天之愿未酬,不觉心血来潮、热念如焚起来。于是养长头发,出了茅庵,又来到了尘世,并邂逅了已在玉霄宫做了仙童的焙茗,两人进了金陵城,向人打听荣国府,本以为“赫赫侯门,一问就知”,谁知连问了五六人,竟无一人知道,以至于惹出了这么一段笑话来:

那人道:“刚才听你们说的,莫不是要问那《红楼梦》上贾宝玉他家么?”宝玉喜欢道:“正是,正是!但是什么《红楼梦》,我可不懂!”那人道:“你可是看小说看呆了?”又笑道:“你要问他家,还是要看贾宝玉呢,还是要看林黛玉呢?”宝玉道:“只我便是贾宝玉!”焙茗在旁插嘴道:“我们二爷,现在当面,你为甚提名叫姓的起来,好没道理!”那人怔了一怔,指着焙茗问宝玉道:“他又是谁?”宝玉道:“他是我身边的小厮焙茗。”那人抬头看了看天,又揉了揉眼睛道:“不好了!我今日不是见了鬼,便是遇了疯子了!”[2](P14)

接下来,宝玉便开启了他在“野蛮世界”(晚清社会)的历险。他从南闯北,一路上见识了五花八门的新旧事物,听到了形形色色的奇谈怪论,尤其是由西方传进中国的火柴、蒸汽船、电灯泡、西餐和报纸等,“都是生平未曾经见的”,这让他深感震撼,并引发了一连串的思考,诸如:“既是中国的船,为什么要用外国人驶?”当听到“中国人不会驶”时,宝玉道:“没有的话!外国人也不多两个眼睛,也不多两条膀子,有什么不会的?”[2](P27)又说:“那里有学不会的学问呢?咱们不赶早学会了,万一他们和咱们不对起来,撒手不干了,那可怎么好呢?这么大的船,不成了废物了么?”[2](P27)(可见吴趼人有很强的文化自信与忧患意识)当宝玉在街上看见十家店铺倒有九家卖洋货时,便道:“通商一层,是以我所有,易我所无,才叫做交易。请问有了这许多洋货铺子,可有什么土货铺子,做外国人的买卖么?”[2](P39)(这又体现了一种互通有无,互惠互利的贸易观)

为了赶上时代潮流,宝玉开始主动看报、读书,了解新生事物,还先后考察了炮弹厂、锅炉厂、水雷厂、机器厂、洋枪厂、铸铁厂、木工厂,充分认识到“以时势而论,这维新也是不可再缓的了”[2](P139),因而主张向洋人学习,从而完成了由厌恶“禄蠢”到喜谈“经济”的转变,成为得时代风气之先的新潮人物。尤为难得的是,宝玉在提倡学习西方时坚持了民族自尊。当洋行买办柏耀廉(谐音“不要脸”)声称“中国人都靠不住”时,宝玉反驳道:“难道连你自己都骂在里头?”柏耀廉回答:“我虽是中国人,却有点外国脾气。”宝玉大怒道:“外国人的屎也是香的,只可惜我们没有福气,不曾做了外国狗,吃它不着!”并一针见血地指出:“外国人最重的是爱国,只怕那爱国的外国人,还不要这不肖子孙呢。”[2](P52)

在走南闯北的过程中,宝玉发现这个貌似有点“文明”气象的国度,实际上依旧是野蛮当道,邪恶横行。如在上海这地方,发财的往往是西崽、洋奴和混混等,如他遇到的薛蟠之流,虽然粗鄙不堪,但却混得风生水起;官场中人不仅腐败透顶,还痛恨变革维新,他们“最恨的是新党,只要你带着点新气,他便要想你的法子”[2](P139)。后来,宝玉来到京里,又遇到了义和团之乱,满怀忧愤地说:“怪不得说是‘野蛮之国’,又怪不得说是‘黑暗世界’!”[2](P158)后来,由于他在汉口发表了一番维新的议论,结果被诬为拳匪余党,一度被捕,几乎丧命。在历尽磨难、逃出“野蛮之国”后,宝玉不经意间来到了一个神秘的地方——“文明境界”。

二、文明境界,礼仪之邦

走进“文明境界”,贾宝玉大开眼界,叹为观止。这里物阜民康,政通人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既无作奸犯科之徒,也无娼优乞丐之流。物质技术文明高度发达,境内一年四季由人工调温,四时八节花木常青,居民饮食皆经科学调配,全为流体,营养美容,又便于消化。医疗技术之发达,自然不在话下,更有增强脑“筋”,制造聪明的奇方妙药。日常生活有司时器、千里镜、助听器、机器人以及“地火”等设备;交通运输则上有飞车,下有隧车,水中来去则有水靴,“不烦举步”而又秩序井然。宝玉和“老少年”(是作者本人的化身,《新石头记》即署名“老少年撰”),先是驾驶空中飞车,到中非洲猎获巨型鹏鸟,后来又乘坐潜水艇,带了透水镜、透金镜、助明镜等,到太平洋中猎取海鳅,惊见人鱼,又到南极,猎获海貂,收集珊瑚、寒翠石等奇珍异宝。想当初,自己一天到晚宅在大观园,何曾想到世界这等奇妙,文明如此之新?!

耐人寻味的是,“文明境界”还是儒学底色浓厚的礼仪之邦。其境内设有二百万区,每区一百平方里,分东西南北中五大部。每区用一个字作符识,中央是“礼、乐、文、章”,东方是“仁、义、礼、智”,南方是“友、慈、恭、信”,西方是“刚、强、勇、毅”,北方是“忠、孝、廉、节”[2](P170)。境中有一个“自由村”,创建者复姓东方,名强,表字文明,所生三子一女,子名东方英、东方德、东方法,女名东方美;招一位女婿,是再造天之后,名叫华自立。

宝玉在遍游“文明境界”之后,因为久仰东方文明的大名,便约老少年同往东部“仁”字第一区探访。东方文明见到宝玉,称为“故人”。宝玉大惑不解,后来才知道东方文明居然就是“甄宝玉”,这让贾宝玉感叹莫名:“我本来要酬我这补天之愿,方才出来,不料功名事业,一切都被他全占了!”[2](P319)

谈及文明法则,东方文明说他欲救红、黑、棕各种人于水火之中。谈话间,东方文明的子、女、婿归来省亲,一问才知东方文明的子孙后代瓜瓞延绵,昌盛不已。孙子辈有东方文、武、韬、钤、外孙华务本等,都在政府供职;曾孙辈东方新、盛、振、兴、锐、勇、猛、威与外曾孙华日进、日新,各在大学读书。元孙东方大同、大治、外玄孙华抚夷等,则在幼稚园受教。

另外,“文明境界”的政体,则采用“文明专制”,因为“共和是最野蛮的办法”,立宪也不可取。境内一位英雄,姓万名虑,表字周详,定了个强迫教育的法令,偏重德育,经营了五十多年,临终说了八个字:“德育普及,宪政可废!”[2](P204)国人开会研究,各议员都把政权纳还皇帝,仍旧复了专制政体。不过,做官的和做皇帝的,都实行《大学》中的两句话:“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百姓有了这个好政府,便都安居乐业,各自去研究自家的专门学问了。

小说最后写宝玉作了一场大梦,梦中见到中国已摆脱帝国主义欺凌,日益富强。北京城内正举行万国和平会,扬子江头则是工厂林立,车水马龙。宝玉也参加了万国和平会,当中国皇帝出场演讲,赫然正是东方文明。宝玉听演讲听得兴起,忽的一脚踏空,跌落深渊,醒来方知是南柯一梦。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吴趼人所描绘的“文明境界”,实际上就是他憧憬的未来新中国,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国或乌托邦。他因为痛感于中国的积弱积贫,受够了洋人的欺凌,所以在畅想未来的新中国时,将“东方文明”说得无与伦比,就连英、德、法、美等西方列强都是“东方文明”的子女;他因为痛恨于当时的许多中国人崇洋媚外,吃里扒外,所以在推崇科技创新、富国强兵时,强调要固守东方文明,普及德育,实行文明专制,以仁治天下。不得不说,吴趼人是一个家国情怀极其深厚的人,他怀抱强烈的救国热忱,秉持坚定的文化自信,因此不论他的科学探险和乌托邦狂想有多么神奇,他都始终不忘大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极力强调东方文明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能够拯时济世,生生不息。尽管这在当时看来,未免不合时宜,甚至难免保守、迂腐之讥。但是他强烈要求“爱种爱国”,“保全国粹”,反对一味崇洋媚外,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尊敬和肯定的。如果联系吴趼人的畅想,对照一下现在的中国,科技发达、文化自信、物阜民康、民族昌盛,其美好的愿景多半都已实现,不知我们又该作何感想?!

三、穿越时空,想落天外

吴趼人巧妙地“借用”了《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让其穿越时空,上天入地,不仅目睹了“野蛮世界”中的种种怪现状,看到了晚清社会落后、腐朽的一面,而且在“文明境界”中面对匪夷所思的高科技眼花缭乱,望洋兴叹。今天,当我们读到《新石头记》中居然充斥着机器人、司时器、制冰机、脏腑镜、验血镜、验骨镜、助听筒、助明镜、千里镜、无线电话,特别是绕地球飞行的飞车、地下通行的隧车,以及水下行驶的猎艇时,我们不能不为吴趼人如此大胆神奇的想象力而惊叹不已。我们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吴趼人虚构的空中飞车,不就是飞机或太空飞船吗?隧车不就是地铁吗?猎艇不就是潜水艇吗?还有脏腑镜不就是B超、验血镜不就是显微镜加血液检测仪、验骨镜不就是X光、助听筒不就是助听器、千里镜不就是天文望远镜、无线电话不就是手机吗?而这些高科技产物,在吴趼人那个时代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听起来绝对是天方夜谭,可现如今他的大部分幻想都变成了现实,这怎不叫人拍案叫绝!

就叙事方法而言,《新石头记》主要借贾宝玉的耳目目睹来展开叙事,他在“野蛮世界”与“文明境界”的亲历亲闻与穿越历险,充满陌生化、新奇感和趣味性,读起来悬念丛生,引人入胜。这得力于他对谴责小说的“目睹体”“现形记”能够驾轻就熟,又能对西洋科幻冒险小说的“游历体”“历险记”进行灵活化用。实际上,在创作《新石头记》之前,吴趼人与周桂笙等合办的《月月小说》杂志,就已译介了大量的西方科幻作品,其中包括法国著名科幻小说家儒勒·凡尔纳的作品,因此《新石头记》中贾宝玉坐潜艇在海底猎奇历险的故事,明显可见凡尔纳的科幻小说《海底两万里》的影响。

当然,《新石头记》既然借径于《石头记》(《红楼梦》),它在写法上也自然会受到《石头记》的影响,且不说它的首尾都附骥在《石头记》的神话中,以灵石志在补天、重入红尘写起,以“补天乏术”、还原本相作结,即便是一些细枝末节,也能看到《石头记》的遗传因子。如《石头记》善于运用谐音、双关之法来描写人物,隐喻褒贬,像书中的詹光谐音“沾光”,单聘仁谐音“善骗人”,卜固修谐音“不顾羞”等。《新石头记》继承了这种写法,书中人物姓名大都别有寓意。如无伯惠、柏耀廉、柏耀明,分别谐音“吾不悔”“不要脸”“不要命”,刘学笙(茂明),谐音“留学生(冒名)”。“文明境界”内“东方文明”一家老幼的名字,寓意更为明显,隐含了国家繁荣昌盛、东方大放光明的美好寓意。

总之,《新石头记》是晚清最有想象力、创造性和艺术水准的一部科幻小说。诚如当时一位笔名“报癖”的文人所赞叹的:“南海吴研人先生,近世小说界之泰斗也,灵心独具,异想天开,撰成《新石头记》,刊诸沪上《南方报》,其目的之正大,文笔之离奇,眼光之深宏,理想之高尚,殆绝无而仅有……而其所发明之新理,千奇百怪,花样翻新,大都与实际有密切之关系,循天演之公例,愈研愈进,为极文明极进化之二十世纪所未有。”[3](P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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