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博

杨志刚背着条崭新的麻袋，低着头，快步走在前面，边走边往旱烟袋锅里摁着蛤蟆头。蛤蟆头这烟劲儿可冲，抽一口直呛肺管子。杨志刚就得意这辣劲儿。他刚要用火镰打火，身后的二孩儿大声地喊他：“二舅，你慢点，这上山可不比溜光大道啊！”杨志刚停下脚步，回转身，点着火，吧嗒一口，喷出一溜长烟，不紧不慢地问道：“二孩儿，你成天吃的是屎呀？”二孩儿甩了甩头发，得意地说道：“二舅，瞧你这话说的，这么难听呢？告诉您老吧，顿顿白面馒头！”杨志刚拿下叼在嘴里的烟袋，往地上吐口唾沫，说：“你跟上点，那饽饽给你吃白瞎了，一点劲儿没有，跟个病秧子似的。大青山有二里地高，就你这走法，还不得落日头啊！”二孩儿紧跑两步，撵上了杨志刚。他挤出笑脸，歪着脖子问道：“二舅，这回把那宝贝弄到手，你外甥就长脸了！”杨志刚没搭话，自顾向前走去。二孩儿加快脚步，爷俩一前一后，向大青山顶走去。

约有一个时辰，两人登上了山顶。杨志刚把二孩儿领到一个悬崖边，把麻袋放到地上，说：“到地方了。”二孩儿探出身子往下一瞅，下面深不见底，他吐了下舌头：“二舅，这家伙太陡了，瘆人呢。你咋下去的？”杨志刚没搭话，从麻袋里掏出绳子，扯过一头，用猪蹄扣系在一棵老榆树上，扽了扽，然后把绳子的另一头用拴马扣系在了二孩儿的腰间。“这回明白了，猪蹄扣越扽越紧，拴马扣是死的，不会勒着你。你捋着绳子下去，我记得明明白白，三丈长富富有余。那年我就用这绳子下去的。记住，手攥住，脚蹬住，一步一步来，别急，保准没事！”杨志刚嘱咐二孩儿。

二孩儿扽了扽绳子，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刚要下去，又把脚收了回来。“二舅，要不你下去得了，你老采山，熟门熟路。只要你把那宝贝拿上来，我还是那句话，给你块大洋，够你下一个月馆子的！”“你下不下？不下拉倒，又不是我溜须舔腚！”“中，中，你别说了，好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你外甥要整好了，你不借光啊？”“借，借老光了，都借你光了！”杨志刚说完，盘腿坐在地上，眼睛盯着前方，长出了一口气。二孩儿晃了一下脑袋，说：“二舅，你拽着点绳子呀！这老山参也绝，偏偏长在峭壁上！”杨志刚没动窝，吐了口唾沫：“磨磨叽叽的，能不能有个男人样，要想活得滋润，就要豁出一头！”二孩儿一乐：“这话在理，我爱听！”说完，双手抓紧绳子，呲着悬崖的硬土往谷底下去了。

杨志刚见二孩儿的脑袋消失在崖边，迅速捡起一块扁石塞在绳子下。然后单腿跪在地上，探头往下望，心里数着数，估算着二孩儿下去的距离。突然，他一下子从地上蹿起，迅速从麻袋里抽出一把斧子，新磨的刃闪着寒光。他四下瞅了瞅，伸手扽了扽绳子，叫了一声：“二孩儿！二……孩儿呀！”便用双手抡圆了斧子，大喝一声，狠狠地砍在了绳子上。咔嚓一声，扁石崩裂，绳子齐刷刷地断开，秃噜一下滑下去，带起了一股细小的土末。这时，一阵山风吹来，杨志刚揉了揉眼睛。转过身，把拴在树上的绳子解下来，连同那条崭新的麻袋一起扔下了悬崖。他默默地站在悬崖边上，时不时向谷底张望一下。

红日西坠，成团的小咬嗡嗡地围着他转，杨志刚直了直腰，摇摇晃晃地向山下走去。

这天，是1941年的8月15日。

东北光复那年，在大青山里打游击的抗联小分队队长陈一雷担任奎县民主政府第一任县长，他找到杨志刚，说起一件事。“老杨啊，1941年春天，我们遭遇了日伪讨伐队的围歼，二十几个人，只活下来三个人。这仇一定要报啊。后来我通过内线知道，告密者叫二孩儿，是你亲外甥，当时他就是日本人的狗腿子。我们组织了精干的锄奸队，没有告诉你这个老交通员，怕你心里难受啊！”杨志刚平静地问：“除掉了吗？”陈一雷端起茶杯在地上转了几圈，猛地停住脚步，满脸疑惑地说道：“我现在也納闷了，这小子没影了，怎么也没找到。内线的同志说，大约在八月中旬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他能跑哪儿去呢？”杨志刚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道：“他造那么大的孽，估计老天爷也不会饶了他，八成让雷劈死了。”说完，转过身，摇晃着走了。

后来，陈一雷为此事专门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但始终没有结果。

1980年的一天，奄奄一息的杨志刚躺在床上，他的儿子问起他，说妈妈临死时偷着告诉自己，她老人家心里始终有一个死结，那就是表哥二孩儿是不是您老下手除掉的。杨志刚微笑着点点头，旋即又使劲儿地摇了摇头。

“爸，都这节骨眼儿了，您老就给个明确的答案吧？我好到我妈坟前告诉她！”

杨志刚吃力地说了声：“绝密。”然后微笑着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