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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体:从原子到单子
——马克思《柏林笔记》中的实体问题

2020-12-25杨偲劢

山东社会科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莱布尼茨休谟单子

杨偲劢

(武汉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一、思想起源期的马克思对实体问题的关注

在众多哲学议题之中,实体问题具有本体论的意义。它可以说是各种哲学体系的基础和中心内容,任何一种实体学说代表的是一种特有的对世界本质和存在方式的根本性理解,对实体的认知也往往决定了一种哲学思维或哲学体系的构建原则。马克思对古希腊哲学的研究就是从伊壁鸠鲁的实体学说——原子论入手的。对古希腊原子论的梳理和研究是马克思思想起源期最为关键的理论活动,也是其写作《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笔记》和博士论文的核心环节。在完成博士论文的写作之后,马克思并没有终止对实体问题的研究,而是为了实现综合考察晚期希腊哲学三派乃至更大的研究计划,将对实体问题的关注视野拓展到了近代哲学领域。马克思的早年摘录《柏林笔记》就反映了他对实体问题进一步研究的尝试。

《柏林笔记》是马克思于1840—1841年在柏林期间对部分西方哲学经典著作的摘录,其中包括亚里士多德的《论灵魂》、莱布尼茨的一系列著作和通信、休谟的《人性论》、斯宾诺莎的《神学政治论》和一部分通信、卡尔·罗森克朗茨的《康德哲学的历史》等,这是一部马克思少有的“纯哲学性质”的作品。虽然《柏林笔记》基本都是马克思的摘录,但是他选取的文段显示了他明确的问题意识,文本的线索表明了他借助哲学史理解若干重大哲学问题的基本思路,《柏林笔记》和同时期的博士论文、《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笔记》一起构成了马克思思想起源期进行哲学思考的重要证明。

《柏林笔记》包含了众多马克思当时正在思考的重要哲学议题,实体问题是其中的一个主要方面。在《柏林笔记》中,马克思对这一问题的关注视野从伊壁鸠鲁的原子论转向了莱布尼茨的单子论,并且还触及了休谟和斯宾诺莎的实体学说。其实早在《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笔记》中,马克思就利用了近代哲学家伽桑狄编辑的古希腊哲学材料。但在马克思看来,伽桑狄对原子论的复兴只是一种对伊壁鸠鲁原子论平庸的重新揭示。莱布尼茨则不同,青年时代的莱布尼茨也曾为机械论者“解释自然的美妙方式”所吸引,一度接受了原子论的学说,并和伽桑狄的思想非常相近。但不久之后,他就意识到原子论以及其他的机械论学说存在着巨大的理论困难,从而走上了对它们的扬弃之路,开始思考构建自己的哲学体系,这一体系最终以“单子论”的形式呈现出来。正如马克思指出的“新世界起源于精神”,莱布尼茨正是以精神的方式实现了原子论的进化。

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曾提及莱布尼茨,但是着墨不多,而且他对莱布尼茨批评伊壁鸠鲁的观点不以为然。但《柏林笔记》的文本揭示出马克思对莱布尼茨的思想非常重视,最直接的证据就是,马克思摘录莱布尼茨的文献来源非常庞杂,他在多篇著作和书信中寻找集中的议题,最终形成了长短不一、详略相间的近四十个片段。这些片段中最主要的内容是莱布尼茨对单子体系的阐释和理解,此外还有一些涉及莱布尼茨对灵魂、神的存在证明等关联问题的论述。

由于莱布尼茨本人的著述浩如烟海,手稿与书信的存量都极为丰富,其主要思想又皆零星散落于各种短文书信之中,因此马克思的摘录也是从众多短篇文献着手。这些摘录的文献创作时间集中于1684—1715年之间,属于莱布尼茨思想成熟时期的作品。在这些片段之中,既有非常著名的《单子论》《以理性为基础的自然与神恩的原则》《莱布尼茨与克拉克论战书信集》,也有莱布尼茨写给汉施、博塞斯、雷蒙、赛肯多夫等人的信件。马克思的摘录十分的细致和具体,特别是莱布尼茨对单子的基本规定大多被马克思所捕捉到,这也清楚显示了马克思将实体问题作为其深入研究的一个重点方向。

莱布尼茨的实体理论一方面来源于对笛卡尔实体理论的批判,另一方面也来源于对原子论的反思。他看到了笛卡尔将物质实体的本质归于广延所带来的种种弊端,同时也意识到原子论者将世界通过虚空分隔开来所造成的矛盾,因此他认定从广延中“找到真正统一性的原则是不可能的”(1)[德]莱布尼茨:《新系统及其说明》,陈修斋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页。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Gesamtausgabe, Bd. IV/1, Dietz Verlag, Berlin, 1976, S. 211.。莱布尼茨将实体归结为一种完全不具有广延、没有量的规定性而只具有质的规定性的东西,这就是“单子”。单子(monad),源自希腊文μον(monás),其含义是“一”;所谓单子,是“一种构成复合物的单纯实体,所谓单纯,就是没有部分的意思”(2)[德]莱布尼茨:《莱布尼茨后期形而上学文集》,段德智、陈修斋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251-252页。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Gesamtausgabe, Bd. IV/1, Dietz Verlag, Berlin, 1976, S. 189.,他将其作为构建世界的基本实体。

基于单子最基本的“单纯”规定性,莱布尼茨推论出了单子的几个关键性质。首先,由于单子没有广延,所以单子不是原子那样的物质实体,而是精神实体,因此它具有某种“灵魂”的性质。其次,由于单子没有部分,也就不存在从外部“进入进出”的问题,因此不受外部事物的影响,“单子并没有可供事物出入的窗户”(3)[德]莱布尼茨:《莱布尼茨后期形而上学文集》,段德智、陈修斋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256-257页。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Gesamtausgabe, Bd. IV/1, Dietz Verlag, Berlin, 1976, S. 189.。第三,单子除了神的创始和毁灭之外,不能自然地产生或消灭。第四,每个单子的性质均存在差别,不存在两个相同的单子,即所谓的“无法分辨者的同一性”原理。最后,每个单子内部都在不断地变化,这种内在活动的根源在于“力”,具体而言就是“知觉”和“欲望”。整个宇宙是由单子的链条接续而成的一个“连续体”,“连续体”中的单子虽然在不断地运动变化,但整个“连续体”并不会被破坏,因为所有的变化都是由神预先设定好的,整个宇宙在神的作用下形成了“前定和谐”。

值得一提的是,莱布尼茨正式使用“单子”这一概念的时间相对较晚,此前他还时常用“实体的原子”“隐德来希”“灵魂”“原初的力”“实体形式”等等指称这一概念,即使在使用“单子”之后,莱布尼茨也依旧强调之前的这些概念和单子具有同样的意义,用以展现单子不同方面的特征和规定性。从《柏林笔记》的文本来看,这一现象也引起了马克思特别的兴趣,成为其摘录内容的重点所在。

二、单子的能动性和个体性

总体来看,马克思在《柏林笔记》中着重的单子特性在于能动性和个体性,这是莱布尼茨本人不满传统机械唯物主义观点而对实体进行改造后所特别强调的。

莱布尼茨的实体是一种精神实体,但这不是对物质实体的简单颠倒或置换,他在其形而上学体系中引入了“力”的概念——“力”是单子的本质属性,每一个单子都内在地具有“力”。莱布尼茨指出:“与经院派所熟悉的能力不同。因为经院哲学的能动的能力或官能不是别的,无非是一种接近活动的可能性,可以说是需要一种外在的刺激,方能够转化成活动。相形之下,能动的力则包含着某种活动或隐德来希,从而处于活动的官能与活动本身的中途,包含着一种倾向或努力。”(4)[德]莱布尼茨:《莱布尼茨早期形而上学文集》,段德智等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79页。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Gesamtausgabe, Bd. IV/1, Dietz Verlag, Berlin, 1976, S. 186.

莱布尼茨引入的“力”构成了单子变化活动的本原。具体而言,单子内部所具有的“力”由“知觉”和“欲望”两方面组成,每个单子“除非通过其内在的各种性质和活动,就不能把它和其他单子区别开来。而这些内在的性质和活动,并非任何别的东西,而无非是它的各种知觉和它的各种欲望”(5)[德]莱布尼茨:《莱布尼茨后期形而上学文集》,段德智、陈修斋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227页。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Gesamtausgabe, Bd. IV/1, Dietz Verlag, Berlin, 1976, S. 201.。知觉的变化将引起事物的变化,而驱动知觉变化的则是欲望——“致使一个知觉变化或过渡到另一个知觉的内在原则的活动,可以称作欲望”(6)[德]莱布尼茨:《莱布尼茨后期形而上学文集》,段德智、陈修斋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263页。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Gesamtausgabe, Bd. IV/1, Dietz Verlag, Berlin, 1976, S. 190.。这样莱布尼茨将他的理论从形而上学过渡到了伦理学上,但是马克思重点关注的还是“力”本身在本体论意义上的效应。

显而易见,莱布尼茨的单子所具有的能动性已经大大超越了伊壁鸠鲁“无故”偏斜的原子。原子在虚空中运动在莱布尼茨看来是一种外在的、机械的运动形式,而他则将运动变化归于单子自身之上,这种单子所具有的能动性显示了自我意识的进一步发展和提升。思想起源期的马克思在各种理论中迫切地思索自我意识发展的途径,莱布尼茨的单子所具有“力”的能动性应当是马克思寻求的重点。列宁在《哲学笔记》中也曾推断,马克思正是因为莱布尼茨给单子增添了力的概念而对这一理论予以特别的重视。(7)《列宁全集》第55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61页。

而且马克思不仅注意到了莱布尼茨关于单子能动的、主动的“力”的描述,他还注意到了有关“抵抗力”的问题。莱布尼茨认为,一切被创造的物体都存在着一种“抵抗力”,或者说是不可侵入性。(8)Vgl. 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Gesamtausgabe, Bd. IV/1, Dietz Verlag, Berlin, 1976, S. 200.这是指物体占据一定空间而抵抗其他物体占据同一空间的属性。这种“抵抗力”是纯粹被动的,但单纯只具有“抵抗力”的纯粹被动性物体并不存在,莱布尼茨指出,一个完整的物质实体必须由原初的力和被动的物质结合而成,即使是不具有生命的无机物也具有微弱的知觉,因此“抵抗力”的存在也揭示了能动的“力”的存在。(9)段德智:《莱布尼茨哲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64页。

前文指出,除“单子”之外,莱布尼茨还曾使用多个术语指称这一概念,这些术语的交替使用并不意味着莱布尼茨单子概念的不严谨,反而是单子具有复杂内涵的表征。莱布尼茨使用的这些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受惠于亚里士多德。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单子和灵魂之间的问题。

亚里士多德为灵魂设定了一个三层的等级体系,分别是营养(植物)灵魂、感觉(动物)灵魂和理性灵魂。莱布尼茨对单子的层级划分在细节上虽然略有差异,但整体的结构完全参照了这一体系。他根据不同单子具有的不同知觉能力和欲望能力,将单子分为三个等级。最低等的一级是最为普通的、“赤裸的单子”,这些单子只具有“微知觉”,组成无机物或植物的单子就属于这一类。次一等级的单子则拥有较“微知觉”更为显著的知觉,它们能够感觉、记忆和想象,这些可以称为“一般的灵魂”或“普通灵魂”,禽类兽类等动物就拥有这一类型的单子。高级的单子则具有清晰的知觉,这些是具有理性和自我意识的单子,人的灵魂就属于这一类单子,可以叫做“理性灵魂”“精神”或者“心灵”。

借助于单子的等级划分,莱布尼茨为整个宇宙构建出一个层层上升的体系,三个等级均被囊括在这一连续的系统之内,其中的高级单子可能包含着低级单子的性质,低级单子也可能包含高级单子的性质,或者说是处于高级单子的“潜在”状态。人类的灵魂,莱布尼茨就指出,最初就是以动物灵魂而非理性灵魂的形式预先存在的。(10)Vgl. 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Gesamtausgabe, Bd. IV/1, Dietz Verlag, Berlin, 1976, S. 211.

莱布尼茨赋予单子生命能力的做法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生机论的思想,这对于反对机械论的学说具有重大意义。机械论不仅消弭了人与动物之间的差距,抑制了人的自我意识的价值,同时也消解了事物中的生命气息,使得整个世界变得死气沉沉,只剩下纯粹的机械运动。莱布尼茨将单子视作灵魂的同义语,看重的正是灵魂所具有的生命意义和能动性。在此基础之上,他还表达了灵魂不朽的观点,完全否定了绝对意义上的生与死,并借助一些自然界的生命现象,如受胎生殖、虫蛹成蝶等来说明物质生灭只是外在形态的变化。

马克思对前述莱布尼茨关于单子灵魂或生命意义的论述都做了详细的摘录,而且这些内容不仅涉及《单子论》,还包括其他的一些散乱文献。他对这一议题的重视只能从单子相对原子的进化、展现自我意识价值的方面来理解。从马克思的观点来看,他应当不太会赞同莱布尼茨关于灵魂不朽的看法。但是莱布尼茨突出灵魂生命力的思想,尤其是赋予人的精神以能动性,并透露出在整个社会中突显人的价值的倾向,这些价值指向也是马克思在当时的社会环境和理论研究中所试图挖掘和寻找的。还有非常重要一点的是,莱布尼茨将单子设定为不会受到除神之外其他任何外力的作用和影响,只有内部的知觉和欲望产生变动,从某种角度来说单子因此具有了“自因”的性质,其中“包含着某种排除神的具体干预,而肯定事物按照既定规律自行发展的思想”(11)段德智:《莱布尼茨哲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84页。,不自觉地具有了一定的启蒙意识。

需要补充的是,莱布尼茨将单子和灵魂等同起来的观点极大地吸引了马克思,他在《柏林笔记》中不仅摘录了大量莱布尼茨对单子性质本身的论述,还有相当一部分摘录直接涉及莱布尼茨对灵魂问题的讨论。马克思在《柏林笔记》中对灵魂问题的关注值得另外专文论述,本文只能简要地提及。

除了能动性原则之外,马克思关注单子的另一个方面是个体性原则。尽管莱布尼茨将所有复合的事物都视作是由“单纯的”单子构成,但这并不意味着世间万物都被还原为同一个单纯形式,相反“自然中决没有两个东西完全一样,以致在两件事物中,在其中发现不了一种内在差别,也就是说,在其中发现不了一种基于内在相关性质的差别”(12)[德]莱布尼茨:《莱布尼茨后期形而上学文集》,段德智、陈修斋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259页。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Gesamtausgabe, Bd. IV/1, Dietz Verlag, Berlin, 1976, S. 189.。单子是反映宇宙的一面活的镜子,每个单子的不同造就了每个单子表象世界的不同,“正如同一座城市从不同的角度去看便显现出完全不同的样子,可以说是因视角不同而形成了许多城市,同样,由于单纯实体的数量无限多,也就好像有无限多不同的宇宙”(13)[德]莱布尼茨:《莱布尼茨后期形而上学文集》,段德智、陈修斋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297页。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Gesamtausgabe, Bd. IV/1, Dietz Verlag, Berlin, 1976, S. 191.。这段引文是马克思在摘录中少有的做出了竖线标记的,显示了他对其中的思想特别兴趣。莱布尼茨希望借此说明世界的多样性和差异性,每个单子作为镜子反映的宇宙只是唯一宇宙透过单子呈现出来的“景观”,实质上每个单子本身都是一个完善的总体、一个完整的宇宙,整个宇宙也蕴含于每一个单子之中。

莱布尼茨的论述充分确证了个体性,这一点不仅是其形而上学体系的重要原则,还具有深远的政治伦理意义。马克思视原子为社会中个人的比喻,并在原子的偏斜运动中探寻个人自由的依据和意义,而单子则将个体性原则更加充分地呈现出来了。这一原则或多或少地启发了马克思日后对自由人的联合体的探寻,虽然此时这一问题可能还没有完全进入马克思的视野之中。在以往的研究中,人们经常强调的是马克思思想中的集体性或整体性因素,甚至在阐释其思想时过分强调“集体主义”以至消解了个体的存在,但马克思在思想起源期就已经显现了对个体原则的重视和关注,这一点其实还可以从《柏林笔记》中对斯宾诺莎实体的态度和以及自由的理解等方面的内容得到进一步的印证。

然而,即使莱布尼茨的单子论相对于原子论有进一步的提升和发展,马克思似乎仍然更为赞同伊壁鸠鲁,而对莱布尼茨有所保留。马克思研究的重点是古希腊哲学而不是近代哲学,这当然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可能是,单子论存在着绝对化自我意识的倾向,这实际上是马克思非常警惕的。另外,对原子论者而言,正是由于原子脱离了原先垂直下落的运动,靠互相排斥和偏斜才形成了整个世界,这是原子同世界定在的激烈对抗,是从自身中解放出来的形式。但是单子之间并不会相互关联,其运动的“自因”只是表象,万事万物的联系最终依赖的是神,“万物的终极理由必定存在于一个必然实体里面”(14)[德]莱布尼茨:《莱布尼茨后期形而上学文集》,段德智、陈修斋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280页。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Gesamtausgabe, Bd. IV/1, Dietz Verlag, Berlin, 1976, S. 190.,这个必然实体就是上帝,这种做法无疑会消解单子本身所具有的能动性和个体性因素。神在莱布尼茨的体系中担负着极大的重任,而在其博士论文中表达出坚定无神论思想的马克思是不会认同莱布尼茨的这种安排的。

以往的评论一般认为莱布尼茨采用纯粹精神性的实体去解决机械论的问题是从唯物主义向唯心主义的“倒退”,但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已经透露出来他无意于讨论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对立。莱布尼茨通过对机械论的克服,赋予了单子充分的能动性,并以个体性作为基本原则体现了单子的自我意识,这正是马克思希望获得的思想资源,而莱布尼茨在寻求世界统一性背后透露出来的若干价值取向和准则,也能够为马克思提供更为深入的启发。

三、斯宾诺莎和休谟摘录中的实体问题

在《柏林笔记》中马克思不仅详细摘录了莱布尼茨对实体问题的论述,还有一部分涉及斯宾诺莎和休谟的实体观点。这些摘录的内容虽然篇幅较小,但是同样重要,这两位哲学家对实体的看法和莱布尼茨存在较大差别,它们可能从另外的方面启发了马克思的思考。

或许是受到黑格尔批评斯宾诺莎实体理论的影响,马克思在《柏林笔记》中对斯宾诺莎实体观念的考察并不算多,他只在少数几封斯宾诺莎的书信中摘录了其对实体的论述,这几封通信集中在1661—1663年之间,当时斯宾诺莎尚未对实体形成完善的定义。黑格尔曾批评斯宾诺莎将一切事物都投入了“实体的深渊”之中,从而吞噬了个体性,自我意识也消失在实体之中。考虑到马克思当时的研究旨趣和他对黑格尔著作的熟悉程度,在这一问题上,他很可能接受了黑格尔对斯宾诺莎的评价。显然,如果要深化对自我意识的探寻,或者为个体自由寻求可能性的依据,都不太可能从斯宾诺莎这种单一的实体理论中找到较好的解释框架。相反,黑格尔认为:“斯宾诺莎的哲学所缺少的,就是西方世界里的个体性的原则。这原则与斯宾诺莎主义同时代,在莱布尼茨的单子论里以哲学的形式首先出现。”(15)[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316页。这一观点也凸显了莱布尼茨单子论的意义。纵观《柏林笔记》的全部内容,马克思对斯宾诺莎的兴趣其实并不在其形而上学思想上,而是在神学政治领域。

除了斯宾诺莎之外,马克思还在《柏林笔记》中注意到了休谟对实体问题的论述。与莱布尼茨、斯宾诺莎等对实体进行建构性的阐释不同,休谟对实体的理解是解构性的,他直接否认了实体概念存在的合法性,无论是精神实体还是物质实体。

休谟对这一问题的阐释集中于《人性论》的“论灵魂的非物质性”一节。不过他并没有论证或否定灵魂的非物质性,因为在他看来有关这一问题的讨论是没有意义的,这一节讨论的内容实际上是休谟对实体概念的理解,不过他对历史上哲学家们讨论实体的行为完全持否定态度,他认为讨论实体只会使人们陷入更大的无知之中。

休谟对这一问题的论述非常冗长,限于篇幅本文在这里不可能展开。马克思对休谟论证过程的摘录虽然具有跳跃性,但也涵盖了不少关键环节。考虑到休谟本人论述极尽细致繁琐的风格,可以判断马克思的摘录应当不是随意之举,而是在仔细阅读后经过筛选的。

休谟最后给出的结论是,关于灵魂实体的问题是绝对不可以理解的。但这只是一个表面上的温和结论,他真正想说明的是,用以表示各种事物的单纯性和同一性的实体概念完全是一种虚构和不可理解的幻想,对休谟而言唯一可以确证的只是知觉。马克思对休谟这一部分的摘录显示了哲学史上关于实体问题的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理论路径。休谟虽然以知识论领域的学说闻名,但他的人性学说其实也是一套关乎对整个世界结构理解的体系,是一套完全经验论的体系。古希腊原子论者就是经验论者,但他们以完全无法经验到的原子和虚空作为世界的本原。而同为经验论者的休谟则将原子、虚空及其他一切实体一并消灭了。如果说从原子发展到单子,是实体的演变和发展,是自我意识的上升,那么休谟对实体的怀疑则可以说像一面镜子,鉴证着实体构成世界的有效性和完善性,映射出对世界本原解释的多元性。虽然休谟将一切事物包括灵魂都归于知觉的做法一定程度上否定了自我和自我意识,这是思维向感官的退步,它抑制了哲学思辨的意义和价值,但他的怀疑本身也揭示了自我意识发展的另一方向,为马克思一直探讨的自我意识哲学提供了反思的空间,也启发他以更高级的视角去关照古希腊的怀疑派乃至整个晚期希腊哲学。

马克思在《柏林笔记》中对几位哲学家的摘录中都涉及了实体问题,这正揭示出马克思此时对这一问题的特别关注和重视,而这些哲学家对实体的态度的差异也正好显示出他思考问题的全面性。

四、实体问题的自我意识意蕴

马克思摘录的片段虽然细碎,但没有脱离实体问题的核心线索,对于当时的马克思而言,就是自我意识哲学。从原子到单子的转变突出反映了客观形式的实体在观念性转化中显示的主体性因素,突显了自我意识的意义和作用。马克思对这一问题的关注也显示了他对实体问题关注视野的进化,反映了其本体论思考框架的变化方向。

早在《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笔记》中,马克思就注意到实体观念性转化的倾向。早期原子论者面对世界只是将实体当作单纯的自然实体,即使是伊壁鸠鲁哲学,他的实体“仅仅是外在的反射”(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71页。,显然这里的实体并不具有观念性。马克思后来将原子理解为自我意识和自由的象征,这一点非常自然地能够使他的视野转向单子。莱布尼茨的单子论不仅在一定的形态上继承了原子论,而且他为单子赋予的能动性和个体性原则也充分激发了单子自身的主体性,或者说,赋予了充分的自我意识因素。特别是莱布尼茨强调单子具有知觉和欲望,超越了单纯物质机械世界的构造,这些特征和性质也都是伊壁鸠鲁的原子论相对缺乏的,它们直接反映了自我意识的拓展。

单子的性质能够和原子中的自由倾向有效地衔接起来,并且更显性地呈现出来,但它同时又是不彻底的,上帝单子的存在会在一定程度上消解掉实体内部的自由属性,单子无论如何发展最终会遇到神这一顶点,这是马克思所不能接受的。黑格尔曾经指出,莱布尼茨并没有把思维对象看成是绝对精神,他抛弃了绝对的统一,也就是说单子还没有能够更进一步成为真正的主体。这种矛盾显示了实体问题的复杂性,也促使马克思还要进行更加深入的思考,对斯宾诺莎和休谟实体的触及应当与此有关。

进一步来说,对实体概念的考察显示了马克思为人的自由寻找本体论出发点的尝试,但自我意识的自由精神最终还是要回归到现实之中。马克思注意到了伊壁鸠鲁哲学逃避现实的缺陷,这同时也是青年黑格尔派的缺陷。莱布尼茨的单子论不仅在自我意识、个体自由等方面相较原子论实现了更为充分的进化与发展,同时也在个体与世界的关系方面实现了更加深化的认识。每个单子都能反映整个宇宙,莱布尼茨以这样的方式融合了单子和整个世界,只是单子论体系中的调和论基调和有神论色彩不能够完全满足马克思的预期。而这些问题则需要更加现实的视角才能解决,所以马克思在《柏林笔记》最后走向了完全面向现实的神学政治领域。

虽然后来马克思所带来的哲学变革让他不再像古希腊或者近代哲学家那样,以一种形而上的方式寻求世界的本原,但他对世界进行哲学思考的精神却从来没有改变——“寻求一种能客观、准确而本质地观照和思考世界的哲学思维方式是马克思一生从未间断的工作,这是在其思想起源期就确立的方向,以后他的思想发展、理论建构和社会实践充满坎坷,但这是贯穿始终的一条红线。”(17)聂锦芳:《滥觞与勃兴——马克思思想起源探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77页。马克思的这种追求和他在思想起源期就开启的对实体问题的探讨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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