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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敏感的爸爸是什么体验

2020-12-23闫红

时代邮刊·上半月 2020年12期
关键词:白眼休学荞麦

闫红

我爸是个敏感的人,跟他打交道,要处处小心。

比如说我爸是农家子弟,特别受不了别人说农村人的坏话,讨论文学作品里的农村人都不行。另外我爸还有精准识别他人眼神的超能力,有次我回老家过年待了几天,走了之后,我妈在电话里说,我上次回去给我爸几个白眼,他好几天都没缓过来。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那几个白眼是在什么场景下发生的。

第二年春節,我请爸妈来我家过年。哪曾想,他们来的第二天,我爸就要回去。因为换了环境,他睡不好,再住下去,血压都要升高。

我爸的这些敏感的“毛病”,令我永远没法做举家出游的打算。这些年,我带着我妈跑了很多地方,我爸则甘当那个快乐的留守者。我因此抱怨过许多回,但静下心来想想,我受益于他的敏感也许更多。

我小学时懵懂又怯懦,成绩差,老师很讨厌我,同学也老是欺负我。到了六年级上学期,每天早晨要上学前,我就开始头疼。并不是不能忍的疼,但我穷尽平生演技,演出了不能忍的样子。我爸慌了神,带我去各家医院,做各种检查和治疗。有的医院很远,要穿过郊区,我爸骑着车,带着我,一路将路边的庄稼与树木指给我看。有一次碰到不常见的荞麦,他停下车,教我识别那三角形的叶子。还有时半路上会突然下起雨来,我们躲进农民废弃的西瓜棚,抬头看天,等云收雨散,感觉如同旅游。

在那些医院,我拍了心脑电图,做了磁共振,并没有查出什么毛病来。我不免紧张,我爸却似乎什么也没看出来,反而听从医生的建议,给我办了休学手续。

于是在那个时代,我难得地拥有了半个间隔年。我去了农村,和小朋友们一起割草说笑,也独自沿小河散步,邂逅灼灼桃花;直观地感受阳光和雨水,也如饥似渴地读书,在心中勾画遥远的世界……如我爸所言,半年后,我重新回到城市里时,简直是神采奕奕。最神奇的是,我的作文忽然就写得很好了,各科成绩全面提升。

许多年之后,我告诉我爸,我当年是装病。他说其实他知道,只是,心病也是病,也要想办法治。让我休学去农村,就是他最后的办法。那么,我忽然想到,他是不是特意去那些遥远的医院看病呢?看树木和指认荞麦,是不是也是他种种办法中的一种呢?我没敢问,我怕问的时候,我会哭出来。

这也许就是有个敏感老爸的好处,他以他的敏感,理解了我的敏感,也试图治愈我的敏感。所以,我后来想,我也应该以我的敏感,去懂得他的敏感。这几年,我开始觉得老爸老了,倒不是外表的衰老,而是面对这世界的不自信。他的职业是记者,退休之后,依然笔耕不辍,但是这些年,他经常感叹自己的写作风格过时了,越来越边缘,我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压力。

我仔细看了他的文章,文笔不够新锐,但胜在稳健扎实。我试着帮他给一些公众号投稿,其中有一篇发表了,读者好评如潮,都说从我爸的文字里,他们得以了解那个逝去的时代。

这些安抚了我爸的不安,让他感到他并没有被时代抛弃。他继续写作,那惊人的勤奋,经常让我自愧不如。一个敏感的人,才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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