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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遗民咏梅词析论
——以碧山、草窗为例

2020-12-22徐亚玲

福建茶叶 2020年1期
关键词:周密咏物遗民

徐亚玲

(六盘水师范学院,贵州 六盘水 553004)

南宋遗民词人与咏物词结下了不解之缘。南宋遗民生活在特别适合咏物词发展的时期,物象独具的美感和表现力使词人借咏物词寄托遗民心曲与人格操守;南宋遗民词人独具适合咏物词写作的才情与气质,他们赋予咏物词独特的艺术魅力与审美特质。

南宋遗民咏物词题材广泛,梅是南宋遗民咏物词的重要题材,南宋遗民以梅为载体抒发故国之思与亡国之痛、身世之感与漂泊之苦,以梅为媒介寄托高洁之志、坚韧不屈的精神与人格理想。南宋咏梅词遗民作家众多,周密咏梅词在宋遗民中最多有14首,占其33首咏物词的42%;王沂孙成就最高的是咏物词,有咏梅词7首,占其43首咏物词的16%。王兆鹏、刘尊明在《历史的选择——宋代词人历史地位的定量分析》中,对宋代词人的历史地位与影响进行了统计分析,王沂孙(字圣与,号碧山、中仙,会稽人)综合排名第15,周密(1232-1298,字公谨,号草窗,又号四水潜夫、弁阳老人、华不注山人)综合排名第16。[1]二人同为宋末格律派翘楚,词名及影响难分轩轾。二人的咏梅词在词境方面,都书写了末世文人的生命体验,弥漫着浓郁的末世情怀,张扬着末世遗民的文化品格;在词艺方面,都运用屈原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以美人喻梅,以美人自喻,都深受李贺诗风的影响,王沂孙词幽深奇幻富有浪漫主义特色,周密工于词藻、工于造句,注重字句的锤炼。

1 兴亡之叹,故国之思

王沂孙、周密都经历了国家的覆灭,朝代的更迭。在共同的历史命运与社会文化氛围中,他们深怀离乱忧危的巨恸与亡国破家的悲慨却又难以直言,只能寄托于物,以梅为媒书写其悲怆凄婉的故国之思与亡国之痛。周密之作凄怨感怆,深情绵邈;王沂孙之词深思沉郁、低沉深婉。王沂孙在故国沦亡之后,出任元人学官,有着深深的屈节之恨,遂将亡国之痛与屈节的自怨自艾自疚自嘲一并融入对梅花的吟咏中,较之周密其情更加孤寂、复杂、深厚、沉郁。

至元二十三年(1286),周密、王沂孙重游聚景园,聚景园为皇家御园,曾经四朝皇帝临幸,宋亡后颓圮荒芜。在聚景园赏梅,凭吊梅花,周密作《献仙音·吊雪香亭梅》,王沂孙和作《法曲献仙音·聚景亭梅,次草窗韵》:

松雪飘寒,岭云吹冻,红破数椒春浅。衬舞台荒,浣妆池冷,凄凉市朝轻换。叹花与人凋谢,依依岁华晚。 共凄黯。问东风、几番吹梦,应惯识当年,翠屏金辇。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无语消魂,对斜阳、衰草泪满。又西泠残笛,低送数声春怨。[2](周密《献仙音·吊雪香亭梅》)

层绿峨峨,纤琼皎皎,倒压波痕清浅。过眼年华,动人幽意,相逢几番春换。记唤酒寻芳处,盈盈褪妆晚。 已消黯。况凄凉、近来离思,应忘却、明月夜深归辇。荏苒一枝春,恨东风、人似天远。纵有残花,洒征衣、铅泪都满。但殷勤折取,自遣一襟幽怨。[2](王沂孙《法曲献仙音·聚景亭梅,次草窗韵》)

草窗词题作“吊梅”,乃通过咏梅寄寓麦秀黍离之感。起句描写在大雪、寒风中梅花绽放出点点红色,在凄寒之中饱含生机。自然之春悄然而至,可人事之春早已消歇。想当时歌舞管弦热闹的衬舞台,红拥翠簇繁盛的浣妆池,如今盛况难再,舞台荒凉,妆池冷寂。红梅依旧自开自落,可世情遽变,物是人非,恍如梦幻,怎不自伤痛吊?梅花初放,可词人却想到了它的凋零,词人与梅花彼此相怜,物我交映,愁损年华,为家国之恨忧思郁结,伤悼故国之情可见。下片借东风吹梦来表达对故国的眷恋之情。“翠屏金辇”极写当年帝妃临幸时车驾之盛,而今“废绿平烟空远”,草木丛生与雾霭苍茫。昔日的繁盛与今日的荒凉对照强烈,伤今怀古之情油然而生。废绿、空远、消魂、泪满、残笛、春怨等词传递出词人经历亡国之后的剧痛。碧山和作,写法相似,也是通过今昔对比,物是人非,抒发亡国之痛、故国之思,看似吊梅,实为吊宋。二词相比,草窗词抒发的感情更浓烈。

张惠言说“碧山咏物之篇,并有君国之忧。”[2]《花犯·苔梅》、《一萼红·丙午春赤城山中题花光卷》以委婉曲折的形式反映了末世的社会现实,故国之思和麦秀黍离之悲。《花犯·苔梅》托物寄意,“叹绀缕飘零,难系离思。故山岁晚谁堪寄。琅玕聊自倚。”碧山见梅树上苔丝飘失零落,引起满腹离思悲情。人生暮年,漂泊在外,孤寂无聊,家国丧乱之痛显得越发强烈、惨痛。“三花两蕊破蒙茸,依依似有恨,明珠轻委”,以明珠遭弃来喻国已不国,山河易代之恨萦绕于心。“护春憔悴”中饱含着亡宋之痛与恋宋之情。歇拍“又唤取、玉奴归去,余香空翠被。”借用南朝齐东昏侯妃潘玉亡国后,义不受辱,被缢后,洁美如生的典故,含蓄贴切地表达自己对故国的眷恋。

王沂孙对故国的眷恋之情,持久而又低回悲苦。元大德十年(1306),即词人去世前不久,在赤城山中题花光卷(花光卷为北宋僧人仲仁所作墨梅图),作《一萼红·丙午春赤城山中题花光卷》。这是一首题画词,也可作咏物词来看,词中寄托了词人深沉的故国之思与亡国之痛,而此时距宋亡已经三十年矣。词的上片“玉婵娟。甚春余雪尽,犹未跨青鸾。疏萼无香,柔条独秀,应恨流落人间。记曾照、黄昏淡月,渐瘦影、移上小栏干。一点清魂,半枝空色,芳意班班。”[2]词人以浪漫之笔、想象之词写把含苞未放的梅花比作被贬下凡神仙,以神仙的怨恨流落抒写自己亡国飘零的哀怨。下片“重省嫩寒清晓,过断桥流水,问信孤山。冰粟微销,尘衣不浣,相见还误轻攀。未须讶、东南倦客,掩铅泪、看了又重看。故国吴天树老,雨过风残。”[2]抒发国破家亡的苦涩,飘零沦落的哀戚。

2 身世之忧,追怀之苦

宋亡前南宋遗民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和优越的经济条件,过着养尊处优、时酒轻狂的生活。王沂孙“结客千金,醉春双玉。旧游宫柳藏仙屋”(周密《踏莎行·题中仙词卷》),“香留酒殢。蝴蝶一生花里。”(张炎《琐窗寒·断碧分山》)。周密先世为齐望族,自曾祖以下,世代官宦;他一生虽未曾登第,但赖以祖父荫泽调任建康府都钱库,后任临安府幕僚,监和剂药局,充奉礼节、监丰储仓,宋亡前夕任义乌令;妻杨氏,为南渡初大将杨沂中的后裔,周密宋亡后的生活,均赖妻党。[4]宋亡后,王沂孙、周密开始了颠沛流离、血泪交织的生活,由豪门贵族沦为江湖寒士,曾经的美好梦想、欢乐往事烟消云散。在凄凉失落的现实生活困境中,南宋遗民词人对往昔的故国生活有着难以忘怀的迷恋与狂热的执著。在对物象的关照和摹写中,不断地追怀过去的欢乐,却只是徒增悲苦与惆怅,更深切地体味人生的悲剧、孤独与无奈。二人相较,草窗社会地位和家庭经济的变化比碧山大。宋亡后,碧山会稽家园未曾遭残破,因此缺少无家可归的叹恨,而草窗弁阳的家园毁于兵火,寄居杨家,家族离散、个体失根、记忆漶漫、出路迷失的悲惨、焦虑、恐惧的书写与体验更甚。

碧山“谩记我、绿蓑冲雪,孤舟寒浪里。”(《花犯·苔梅》)着力抒写其不堪回首、想也无益的悲怆心情,感情色彩异常愁惨。“谩重记、罗浮梦觉,步芳影、如宿杏花村。”(《一萼红》)是对往日与友人同游时的情景如梦如幻的追忆,是对醉卧梅树下的名士风流生活之美的诗意怀想。“过眼年华,动人幽意,相逢几番春换。”(《法曲献仙音·聚景亭梅,次草窗韵》)感叹时光流逝,相逢艰难,物是人非,“记唤酒寻芳处,盈盈褪妆晚。”(《法曲献仙音·聚景亭梅,次草窗韵》)是对往日快乐时事的的追忆,忆当年游赏之处,有梅花的盈盈风姿神韵可赏玩,既有对梅花钟爱之情,亦含有对往事眷恋之意。“罗浮梦、半蟾挂晓,么凤冷、山中人乍起”(《花犯·苔梅》),借隋朝赵师雄在梅花树下遇美女同饮共语,醉后醒来美女不知所踪的典故,抒发自己的孤独惆怅之感,亡国之后的失落与痛苦之情。

梅是周密对故国、故家的记忆,周密咏梅词中繁出现的“怨”(新怨、人怨、怨笛吟商、东风怨、鹤怨、春怨)、“恨”(恨凄凉、新恨、恨春)、“愁”(愁碧、愁云)等表示情感变化的文字,正表明了国破家亡给周密带来的深切惨痛的创伤。如此惨痛的生命体验,使词人在咏梅词中更加强烈地感到了“寒”(高寒、天寒、飘寒)与“冷”(露冷、夜冷、月冷、春冷、清泪冷、梅魂冷、珊瑚冷、浣妆池冷),在飘零离散、蹉跎淹留中,在对往昔的追怀中,面对茫茫前路、斑驳陈迹,词人更加容易体会到人生的无奈,生命的无助、无望。在对梅的观照中,对“空”(翻空、空庭、空想、空描、空怅望、空念、山空、空远)的感触随处可见,其中揭示这末世文人独有的幻灭、萧索、孤独的生命体验与人生际遇。

3 高洁人格,坚定气节

王沂孙、周密的咏梅词事实上并不止于对梅的客观描摹,而是更着重于去雕镂刻画梅与词人的情感与记忆的内在关联。王沂孙、周密的咏梅词寄托遥曲,不仅深蕴着家国之痛、身世之忧,而且通过梅花象征隐喻自己如同梅花的高洁气质与坚定气节。

王沂孙以幽奇神异的文字谱写了一曲曲奇峭幽冷的的咏梅词。词人通常以梅的清绝冷洁标示词人的高洁之志、不屈之节,梅花是人格精神的象征。“古婵娟,苍鬟素靥,盈盈瞰流水”(《花犯·苔梅》),描绘苔梅的苍古清奇之美、梅姿的风神仪态万千;“任素裳瘦损,罗带重结”(《疏影·咏梅影》)极写梅花的冰姿雪容,梅枝疏瘦劲健;“青凤衔丹,琼奴试酒,惊换玉质冰姿”(《一萼红·红梅》),展现了梅花的冰魄雪魂。“清芬”、“冰魂”(《一萼红·红梅》)极言梅之品格与风神的高洁。

王沂孙的咏梅词往往写得浪漫飘逸,以此凸现词人不同流俗的品格与气度。“翦丹云。怕江皋路冷,千叠护清芬。”(《一萼红·红梅》)极言红梅的仙气与灵气,以丹云比红梅,飘逸超脱,神秘脱俗。“为谁趁、东风换色,任绛雪、飞满绿罗裙。”(《一萼红·红梅》)描写红梅之美,于东风中绽放,迎风飞舞,词人用“绛雪”喻红梅飘飞的情形,既新奇又形象地写出了梅花的飘逸之态。

王沂孙还继承屈原的香草美人的比兴象征手法,以美人、仙姝喻梅,进而自喻。“琼妃卧月”、“相思曾步芳屧”(《疏影·咏梅影》)把梅花比作月下独步之美人,“抱芳恨、佳人分薄,似未许、芳魄化春娇。”(《一萼红·石屋探梅》)把梅花比作怀抱着怨恨,叹息红颜命薄,未许绽放的仙女,“玉婵娟。甚春余雪尽,犹未跨青鸾。”(《一萼红·丙午春赤城山中题花光卷》)把未开的梅花比作“未跨青鸾”的神仙,“弹泪绡单,凝妆枕重,惊认消瘦冰魂。”(《一萼红·红梅》)把红梅比作盛装凝泪的美人,“吴苑双身,蜀城高髻,忽到柴门。”(《一萼红·红梅》)把红梅比作翩翩而至的深闺美人。词人笔下的梅花神秘飘逸、清绝绰约,符合美人、神仙的形象,明面上词人以美人、神仙喻梅花,暗里却用美人、神仙自喻,用美人之美喻自身才华品德之高。词人除了用美人、仙姝比德外,还赋予笔下的美人、仙姝凄美幽贞、哀婉愁怨的特点。美人、仙姝越凄婉,词人抒发的痛苦之情就越深沉。

周密咏梅词同样擅长用美人喻梅,“盈盈笑靥,映珠络玲珑,翠绡葱蒨”(《齐天乐》)将梅花比作风姿艳丽的美人,“拈残枝重嗅,似徐娘虽老,犹有风情”(《忆旧游·落梅赋》)把落梅比作尚有风情的女子,“瑶妃鸾影逗仙云。玉成痕。麝成尘。露冷鲛房,清泪霰珠零”(《梅花引·次韵筼房赋落梅》)将贬落凡尘落梅比作清艳冷丽的仙女,“古意高风,幽人空谷,静女深伟。”(《柳梢青》)用清幽高洁的幽人、静女来衬托梅花,“甚美人、忽到窗前,镜里好春难折”(《疏影·梅影》)将梅影比做美人。周密用美人、仙女、幽人、静女等意象来衬托梅花高洁、坚贞的品质,对梅花雅洁、孤高之格赞赏的同时,将自我的人格与节操赋予梅花,使梅的品格与词人人格融为一体,梅是词人坚贞傲立、不屈于世情操节义的写照。

通过对王沂孙与周密咏梅词的分析,可以更真切掌握时代氛围与人格精神的互动,窥见末世文人的生命体验与行止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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