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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烂尾楼的45天

2020-12-14聂阳欣

南方人物周刊 2020年36期
关键词:烂尾楼工地业主

未完成施工的豫森城。图/程鑫

每天晚上9点多,晓娜要先骑车经过废旧蛋白厂的破败水泥路,再穿越一大片齐人高的枯黄草丛——电动车已在草丛中辟出一条小径,才能回到“家”里。

她“家”在烂尾的豫森城。几幢未完工的高楼矗立在这片工地上,灰色的水泥墙裸露于外,几千个没有安装玻璃的窗户,黑漆漆的,像空洞的眼睛。

进入11月以来,寒风在高楼间回荡,从无数个窟窿中发出低吼,间杂几声狗叫。晓娜提着心眼儿看路,怕狗会突然冲出来,大多数时候,能一路无事骑到工地I地块2号楼。

通向二楼的楼梯由几块碎石板堆成,旁边墙壁上挂着两只充电型的LED灯。踏上石板,掀开厚重的防风门帘,是一间屋室,摆着泡沫板茶几、旧沙发、帐篷。这是她住了一个多月的“家”。

一同入住的还有另外二十多人。整层楼没有门,水泥墙隔出十几个房间,仅有两间装了玻璃窗,一间是大家共用的客厅,一间留给带着5岁女儿茜茜入住的方秋。他们赶在郑州最低温降到10度以前,给窗户封上了塑料膜和木条。房间陈设大多简单,地上铺泡沫板,上面搭帐篷。住得久了,有人拖来上下铺铁床、行军床,铺一层薄薄的被褥。

楼里没水、没电,上厕所得去工厂里的篮球馆。塑料膜挡不住所有的风,屋子里一天比一天冷,但是他们仍然想住进来——这是他们自己的房。

豫森城是河南郑州大孟砦城中村改造的商业开发项目。四五年前,开发商豫森地产集团有限公司(下称“豫森集团”)在没有取得任何证件的情况下,以内部团购形式,将规划建设的豫森城商品房几乎销售一空,但因资金不足,工程未完成便停了工。至今F、G、I三处地块共16栋楼无一达到交房条件。

晓娜觉得入住是要回房子最后的办法了。维权三年多,她和其他业主试过找开发商、找街道办、去各级政府信访,都没能让工程往前走一步。最终,他们以决然的姿态搬入了烂尾楼。

深秋入住

G地塊的8号楼和9号楼最先被豫森集团抵押出去,用以融资。紧接着,承包工程的建筑公司拿不到建筑款,将豫森集团负责开发豫森城的子公司告上法庭,申请诉前财产保全。2020年9月25日,F地块的三栋楼被法院查封。

一种失去家园的紧迫感在业主群里蔓延。一名业主在群里对晓娜呛道,“说是自己的房子,你怎么不去住?”晓娜心想,要住进去,哪怕法院查封,产权抵押,住进去就是自己的房。

趁着十一假期,晓娜摸索出了从蛋白厂到豫森城工地的路线。10月9日,她和另外两位业主正式搬了进去。他们搭建台阶,去工地上捡泡沫板铺地,买帐篷。第三天,方秋带着女儿茜茜也来了,此后来住的人越来越多。

相较于其他业主,入住的人维权之心更迫切,处境也更艰难。有几个人在疫情中下了岗,靠打零工生活,快要付不起房租了;有的人因为烂尾房成天和家里人吵架,日子过不下去了,自己单独出来住。

方秋第一次来是哭着进门的。她怕狗,来的路上有几只狗堵在工地铁门前,她闭着眼往里冲,进屋后就开始哭。晓娜后来才知道这些眼泪里有多少心酸,“她一个人带女儿,老公去世了。女儿5岁,上全托幼儿园。”

方秋在一家卤味店打工,每天从上午9、10点工作到晚上11点多,工资三千元。女儿的托管费一千多,房租一千多,每个月付完这两笔钱,工资就没了。她把女儿接了出来,一起住进豫森城,准备在卤味店附近找一个幼儿园。

买房的情境,方秋历历在目。她老公的姐夫在豫森城做销售,在这儿买了房,也向他们推荐。“七重景观,全明户型。”方秋心动,当时茜茜刚出生,“绿化好,房间都朝阳,谁不想让孩子有更好的环境呢?”2015年,她以每平方米7100元的价格购入豫森城的一套住房,首付交了四成,近25万元。

变故接踵而来。方秋的老公生意失败了,急火攻心,在女儿五岁生日前一晚突发心梗而死。豫森城的房子停工好几年,迟迟不能到手,也无法变卖。撑不下去的时候,她找到豫森城售楼部的人,说要退房。双方谈好退款30万。然而,方秋交回购房协议之后,对方只给她打了5000块钱。她只好将协议拿了回来,“不能两处都没着落。”

即使能拿到钱,她认为退房也实属下下策。近五年来,郑州房价翻了近一番。2015年,豫森城周边新楼盘的均价为每平米八千,好一点的九千,现在均价超过一万五,贵的将近两万。没有人能回到过去再做一次选择,借钱买下豫森城房子的一名业主说,他们无力承担现在的郑州房价,也似乎失去了成为郑州人的机会——他们在郑州还拿着暂住证。

方秋也是外地户口。虽然咬牙搬进了烂尾楼,减轻了租房压力,可她心里还压着许多难处:工地上危险,到处是水坑和钢筋,她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女儿;女儿要上小学了,还没有落户,需要交一大笔择校费才有学上。

5岁的茜茜似乎察觉不到母亲的忧愁,白天跟着去卤味店上班,帮忙扯塑料袋,和客人说“慢走,好吃下次再来”,晚上在烂尾楼和入住的阿姨叔叔们玩儿。有一天晚上,茜茜说:“住在这儿真好。”方秋笑了,眼泪跟着往下掉。

自救

豫森城售楼的时候五证不全,开发商没有公开宣传,全靠朋友亲戚介绍。销售员私下和有意向的人联系,以内部认购的方式出售。

业主和开发商签订的是一份购房协议,而不是正式的合同。协议上的红章属于河南卓庆商贸有限公司,与豫森无关,法人为豫森集团股东王艳杰,经营范围并不包括商品房销售。直到2016年3月,多位业主一起投诉,豫森集团才跟业主们签了一份补充协议,盖上了豫森子公司的章。

周毅就是从这时对豫森城产生了怀疑。他当初选择豫森城主要是因为地理位置好,在三环以内,紧挨着郑州市唯一一条贯穿中心城区南北的快速通道,交通便捷。他开始频繁地去工地看施工进展,但工程进度越来越慢,原本约定2017年底交房,到了那年6月,主体建筑都还没封顶。业主们上售楼部投诉过两次,工程又陆陆续续推进。2018年,全部楼栋封顶,工程就此彻底停工。

时间越长,豫森集团的资金缺口越大。民间借贷的利息越滚越多,村民的过渡费三年翻一番。目前,豫森每个月需要支付大孟砦村每平方米24元、共24万平方米的过渡费。这头想在郑州房地产行业兴盛时期起舞的“大象”,举步维艰。

“大家现在都不信任我了”

郑州啟福城与豫森城的情况相似,提前收了10亿元购房款,仍陷资金困境,项目施工停滞。针对预售购房款监管,郑州市房管局此前答复《河南商报》称,办理预售证之前,违规销售收的房款,根本不会进入资金监管账户,房管局没办法掌握资金去向。

对于违规销售,房管局往往只能处以一道象征性的惩罚,难以禁止。2015年,郑州市房地产监察支队向豫森集团下达了《停止违法行为通知书》。被市房管局行政处罚8万元后,豫森城商品房照卖不误。如今,权益最难得到保障的就是豫森城商品房的业主。

几年来,豫森城业主数次前往南阳路街道办、金水区政府反映问题。2018年6月,金水区政府作出回应:“经金水区城改办和金水区房管局调查核实,目前该项目主体已封顶,二次结构施工已完成,预计12月底前交房。”

到了2018年12月,王广林却提出要对所有购房业主每平米加收3900元,将原本的毛坯房改为精装修房交付,想以此筹得一笔工程款。但因房价涨幅超过50%,业主们无人买账。

2019年7月,金水区政府成立大孟砦问题楼盘化解工作组,定期与业主代表进行沟通。但关磊也承认,忙了两年多,实际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商品房交易是市场行为,政府不能接手这个项目,只能寻求第三方企业,而且不能强行规定别人接手。”

大孟砦村城改项目指挥部已与二十多家企业有过接触,只有一家本土企业对豫森城做了长期的了解。关磊解释:“豫森负债太高,第三方企业进来,也是抱着盈利的目的,具体条件需要豫森和第三方去谈,政府只能在中间帮它们做沟通。”目前,指挥部正积极说服这家企业,关磊透露,这项工作短期内可能会取得重大突破。

宁平街上的大孟砦村村民临时安置房。图/本刊记者 聂阳欣

2020年11月,王广林则对《南方人物周刊》称,在政府的支持下,他已经与豫森集团其他工地的合作商谈好,将预期的收益先借一部分给他,下个月就能让豫森城重新开工。“业主们等着明年收房吧,”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大家现在都不信任我了。”

被问及如何看待业主入住烂尾楼的行为,王广林说:“那是施工工地,不安全,但业主也是着急,想以此向我们施加压力。我希望他们能尽快搬出去,不然他们涉及到一个罪名叫‘妨碍施工罪,我跟他们讲了,尽量不要去触犯法律。”

度过冬天

11月19日,金水区政府再一次为豫森城召开会议。区宣传部门工作人员告诉《南方人物周刊》,此次会议的目的是帮助已入住业主解决眼前的问题。“区政府决定,先暂时给所有入住业主安排旅馆,排查出真正困难、无家可归的人,启动困难群众救济机制,政府垫资帮他们找租房,度过这个冬天再说。”

当天晚上,南阳路街道办事处召集业主开会,传达了这一决定,但方秋他们不想离开。11月20日,数十名保安堵住了蛋白厂的大门,业主们只能出,不能进。一名女业主试图进去,与保安发生肢体冲突,手部受伤。她本身患有心脏病,受刺激后晕倒,被救护车送往医院。

豫森城中方秋與茜茜住的房间,床是方秋同学捐赠的。图/程鑫

之后周末两天,业主们都在与现场的保安周旋。22日下午两点,有大卡车驶入蛋白厂,敞开空荡的车厢。业主们立刻意识到,这是来搬运烂尾楼里个人物品的车。几个人慌张地在业主群里通知大家赶去现场,双方又一次在蛋白厂大门前激烈对峙。业主们喊着“一二三”,一次次用力推门,保安在另一边围起人墙,阻止推门。南阳路派出所随后出警,控制现场。

到了晚上,业主们依然无法进门,两辆卡车从门里开出来,无法确定装了哪些物品。方秋收到通知,政府已为她租好三个月的房,把她的东西搬了过去,方秋不愿意去住,在找到新的房子之前,她打算借住在其他业主家里。更多入住的人,只能回到自己租的房子,或自行找地方住。业主群名叫“回家的路”,这一次,他们觉得,路似乎又断了。

郑州的最低温降到了零下。蛋白厂附近的宁平街落了满地黄叶,一排集装箱改造成的房屋前,几位老人裹着棉衣,沉默地看着来往的路人。他们是同样等待豫森城交房的大孟砦村村民。“现在没有大孟砦村啦。”一位老人纠正本刊记者的说法,村里的年轻人四处打工,在外租房,年老的人走不动,也找不到事做,村长就在这儿给他们搭了临时安置房。

不远处的纠纷没能惊动这里。老人说,他们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样,拿着过渡费,不在乎项目是否完工,过渡费也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多,“给多少钱?就饿不死呗,就是你去拉个板车、当搬运工的钱。”风吹起她房屋的门帘——一块印着“水滴筹”标志的无纺布,屋内还躺着一位病号。

本刊记者最后一次见茜茜时,郑州下起了大雨。小姑娘坐在卤味店门口,突然讲起一个鬼故事:“有一天鹿小姐搬进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的家里,她去买家具,其中有一张床。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总觉得不对劲。天亮以后,床底下跑出来一只大狗熊,鹿小姐很害怕,拿出一把刀,把熊扎流血了。”

住进烂尾楼,每晚担心野狗闯进来的日子,是否就以这样的方式,留在了5岁小姑娘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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