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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酒馆

2020-12-14贾煜

西部 2020年6期
关键词:酒馆

贾煜

每当广告结束,闫杰就看着安蒂思从小屋里出来,用饱满明亮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挂在墙上的电视,神情肃穆庄严。然后,他会吸溜完最后一根方便面条,头往后一靠,打个满意的饱嗝,准备开工。

七点半,店长黄玫瑰、调酒师和服务员进门打卡。闫杰的目光随意投去,算是打招呼。轻音乐响起,盖过电视的声音。几人各自忙活,互不交谈,显得空间很有秩序。

那时,就只有安蒂思在看电视了,屏幕上播放着央视十频道的《动物传奇》。她不喜欢看花花绿绿的广告。

天色愈暗,没人开灯,室内保持一贯的幽暗。闫杰在吧台后刷朋友圈,等待今晚的第一个客人。对于一家新店,这样的等待至少要持续两个小时。他不着急。这晚,等待只用了十九分钟,便有人推门而入。

服务员迎过去。他和客人的对话时间比平时长。

闫杰用余光瞟见客人走过来。那张脸在昏黄的光线里上下虚浮,逐渐清晰。

他心里一紧,站起来,充电线从手机连接处挣脱,充电宝掉在地上,摔成两半。安蒂思惊得眨了一下眼睛。

来者是他的前妻白秀莲。

怎么找到这儿的?闫杰一开口,就感到胸口有火喷出。

你躲到哪儿,我就能找到哪儿!白秀莲浑身散发着火药味。

绕过吧台,他走到角落的沙发,不愿其他人看见。白秀莲跟着他,在他对面坐下。

该说的我都说了,以后别来烦我!他点燃一支细烟,在暗处深吸两口,把污浊吐出来。他真想吐在她脸上。

女儿每个月的生活费,你必须给!

离婚前我所有东西都给了你,包括女儿的生活费!

他没撒谎。他把在北京打拼的所有财产,通通给了她。后来靠收回甲方的一小部分工程欠款,才躲到这里,在成都开了这家酒馆。这么多年,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远离她,能多远就多远。

我从来没答应和你离婚,那是假离婚!

离婚证不会有假。

是你骗我!

白秀莲的吼叫仿若子弹,穿透音乐,击中音符。音乐散了架,变得阴阳怪气。

闫杰陷在沙发里,并不否认。那时,他预感会因某事被调查,担心牵连家人,就与白秀莲商量离婚,把财产转给了她。后来,他被证明与那事无关,安全回家。白秀莲催促他复婚,他却犹豫了。他发现卸掉婚姻的枷锁,比走出任何牢笼都更令他接近自由。

黄玫瑰端来两杯白水。白秀莲盯着她,目光有刺。

不是她。闫杰说,眼睛顺势往电视方向一瞟。安蒂思早已回小屋去了。

不是她是谁?白秀莲抓住黄玫瑰的手腕。

放开她,这位才是老板娘。他掏出鲜红的结婚证,翻开,摁在桌面。

白秀莲抬起身,抢过结婚证,凑近看。照片上是直发女人,眉清目秀,看起来比黄玫瑰温顺。

看够了吧!闫杰抢回来。他觉得她应该死心了。

白秀莲闷了几分钟,突然尖叫道:你是被这个狐狸精迷惑了!该死的狐狸精!她在哪儿?

你走吧,以后别来烦我。闫杰平静下来,可能是尼古丁起了作用。

要么和我复婚,要么把女儿的生活费给我,否则我不走!

别忘了,你还有一摞东西在我手里。闫杰嗓音低沉,眼里闪过一丝毒光。他说,我不想女儿没有妈妈。

白秀莲打了个冷战,向后缩了缩身子,再咕噜一口喝完水,以掩饰慌张。

音乐恢复了原有的音色和流畅。

第一个客人到来前,闫杰逼走了白秀莲。他没想到,当初他为帮她自保,出主意让她留存的财务资料,现在却变成了遏制她无理取闹的利器。

他曾告诫她:今天你说给别人的秘密,今后都将是别人捅向你的刀子。

现在,他正在兑现这句话,除非白秀莲不再来扰他。

白秀莲不是闫杰的第一个前妻。他第一段婚姻是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段婚姻只维持了四年,那女人也是闫杰唯一追过的女人。他至今都记得她最后一次羊痫疯发作时的样子。再往后,都是女人们主动上门。在和白秀莲结婚之前,他已与好几个女人同居过。

白秀莲是闫杰所有女人中最难看的。她长他三岁,个子与他等高,体型壮实,皮肤偏黑,如同常住高原的女人,脸颊有两片苹果红。在北京地铁四号线还未开通也还未流行网约车时,他开着一辆二手丰田车,在西直门与安河桥之间跑“野租儿”。白秀莲是他的一位乘客。

老乡一见如故。白秀莲做小本生意,常到服装批发市场进货,常坐闫杰的车,后来索性包了他的车。闫杰对她没兴趣,一心只为赚钱,攒够了钱就卖了车,开了一家房产中介小店,在房地产炒得最火热的那些年,又将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金融市场。

他换了几次车,买那辆路虎揽胜时最是风光。副驾座上,从来不缺漂亮女伴,时间最长的是一位读研究生的女人。闫杰不否认他首先吸引女人的是财富,那时他已拥有两家金融公司,但他更肯定的是,是学识和智慧让他与众不同。他上大学读英语专业,喜欢看军事、历史、哲学,创业后不看哲学了,但偶尔会蹦出两三句富有哲理性的话:运伟大之思者,必行伟大之迷途;在荒谬的时代没有正确的生活……让女人们肃然起敬。每当看见女人们眼睛发亮、眼神饱含崇拜时,他就知道对方会自愿坐上他的路虎,由他载去任何地方。他了解女人那点虚荣心。

他喜欢有思想的女人,其次才是花瓶式的女人。白秀莲既没思想,又不是花瓶。她向他求婚的那晚,正是他遭遇人生最大金融危机喝得烂醉之时,她抚慰他,然后送他回家。第二日清晨,她再次求婚,他不答应。她反锁了大门,拿起水果刀。两人起了争执,水果刀从他的臂膀划过。

你他妈的就是疯子!闫杰捂住伤口大骂,血从他指缝间涌出。

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白秀莲高举沾着血的刀,像临危不惧的战士。今天你不答应,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闫杰被震住了。疼痛提醒他保持清醒,他咬著牙挤出一句:我现在一无所有,你和我结婚干啥?

白秀莲站不稳当,好像受伤的人是她:我没结过婚,和你试试行不行?

当天下午,他就和她登记结了婚,臂膀上缠着纱带。

安蒂思是混血,英文名是Andes。闫杰不喜欢说英文,管她叫“安蒂思”。闲来无事时,他就给安蒂思拍照,从各种角度捕捉她的神情。照片洗出来,装进相框,挂在酒馆各个角落。

有一次,黄玫瑰忍不住问他:为什么喜欢Andes?

美啊。他回答,反问,你不觉得她的笑容很美?

黄玫瑰盯着安蒂思的一张头部特写照,不肯定也不否定。她的嘴角比嘴巴前端的水平位置略高,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嘴角都是上翘的,表情就像在微笑。

什么时候你也拍拍我?

你有什么可拍的?

我也很美啊。黄玫瑰把刘海顺到耳后,翘起兰花指,递给他一个秋波。

赶紧忙你的直播去吧,想拍你的人多着呢!闫杰叹口气,为自己和逝去的光阴惋惜。若是倒回五年,黄玫瑰早已是他囊中之物。

黄玫瑰是第一个到酒馆应聘的人。闫杰在成都开酒馆只是巧合。当他意识到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时,恰巧听见《成都》那首歌。他没多想,立刻飞往成都。他到了歌词里提及的玉林路,从路口走到尽头,只见一两家老旧酒吧,其余都是密集的小商铺,没有一点儿小资情调,到处是浓郁的市井味道。他觉得被骗了,在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从玉林南路走到玉林北路,从玉林西路走到玉林东路。最后,他驻足在一家闭门的商铺前,记下了门面出租联系人的电话。那一刻,他决定在所谓的玉林路上开一家酒馆。

招聘启事一贴出,半个小时后,黄玫瑰就来了。

我叫黄玫瑰,你这工作适合我。

他忘了事先准备好的问题,问:黄玫瑰是艺名?

她甩出身份证:不,本名,姓黄,名玫瑰。

他用身份证上的头像去甄别,却发现并无相似之处。

她白了他一眼:没什么奇怪的,我整过容。

他哦了一声,把身份证还给她。

她的外貌无可挑剔,口齿也伶俐,操一口成都话,嗲声嗲气,男人听了心里發酥。同等条件下,这样的女人,只要智商够,总是有优势的。他雇用了她。事实证明,他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她的管理能力和营销策划能力也无可挑剔。

他说:你来我酒馆太大材小用了。

她回道:离家近。

她的确是步行上班。只有一次,中午时分,闫杰不想叫外卖,去买方便面,隔着超市玻璃看见她开着一辆宝马Z4敞篷车轰鸣而过。那给了他很多猜想。

隔着玉林南路几条街,是高档住宅区。她的家在那个区域——也许只是住所,称不上“家”。她不说,他也不问。他只是自然联想到那个读研究生的女人。她读完硕士,又去国外读博士,学费都是他给的。女人说,钱,我以后会还你。他哑然失笑。他消费了她的青春,没指望她还钱。

白秀莲来后的第二天,他收到一笔转账,正是那个研究生女人还他的钱。他删掉了转账信息,莫名地惆怅。那明摆着是一种宣言,划清界限的宣言。昨日的情感是真的,今日的疏冷也是真的,怪不得谁。

安蒂思不出来时,闫杰就趴在吧台看黄玫瑰。九点之前的时间都是她的。应聘时她说,我保证半年之内让你的酒馆火起来。他说,一言为定。其实,他不期望赚太多钱,但需要维持酒馆正常运转的费用。

黄玫瑰的第一个办法就是网络直播。她给自己取名“蜥蜴女郎”,借助酒馆拉升她的人气,又靠她的人气带动酒馆的人气,她称之为“双赢”。她说,这年头想要红,要么制造故事,要么制造事故。她还说,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当网红。

每晚驻唱歌手来后,客人也相继来了,其中有很多冲着黄玫瑰而来的熟面孔,比如那个总穿着马甲的男人。

白秀莲再次出现时,酒馆刚开门。闫杰和她还是坐在那个角落。黄玫瑰不再端水来,也不让服务员端。

白秀莲摆足气势,开门见山:女儿的抚养费是你应尽的义务,如果不想我找律师,就把那摞资料交出来,我可以考虑和解。

闫杰把手抄在胸前,口气也硬:第一,女儿的抚养费我已一次性付清,不会再给一分钱。我已净身出户,那些钱够你和女儿花一辈子。第二,想要拿回那摞资料,用我的路虎作交换,其余的车都给你。

白秀莲怔了怔,显然没做好对峙的准备,一时哑口。

闫杰又说:你不用想了,你没有其他选择。我可以报案车辆失窃,光明正大地取回我的车。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如果你不让步,我还会把那摞资料公布出去!

白秀莲本是来威胁他的,反而被他威胁了。其实他只是吓唬她,他只想要回路虎,不是因为车本身的价值,而是因为京字头的车牌号,号码是他母亲的生日数字。他母亲在他来成都前去世了。

白秀莲环视酒馆,嘴角抽动了一下:路虎可以给你,但我要酒馆一半的收入。

凭什么!闫杰一只手拍在桌上,身体前倾,瞪着白秀莲,鼻翼翕动。空调的热气让温度骤然冷凝。他听见自己的胸腔发出呼呼的怒息。许久,他才收回身体,从上衣口袋掏出结婚证,指着照片说:这家酒馆是我和她两个人的,你休想打任何主意!

我就是要打主意,我要她的那一半!白秀莲瞪着结婚证上女人的名字,脸上挂着冷笑,把这个安蒂思叫出来!

闫杰不再理睬她。

她把手放进上衣口袋,掏出一把折叠水果刀,弹开,对着闫杰。

闫杰轻笑:这是公共场所,如果你敢动手,我就打110。

白秀莲突然把刀尖反转,放在自己手腕上:你不答应,我就死给你看,死在你的酒馆里!

随便你。

好,这可是你说的。白秀莲放下刀,拨通电话。随即有两个人进了酒馆,其中一人扛着摄像机。

白秀莲重新握住刀,说:这两位是电视台的人,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吧!

他当然知道。她是想借媒体将他置于道德讨伐之上。如果她真的一刀下去,这里没人阻拦她,可能还会有人求之不得,那样的话电视节目就有了新话题。不出意外,她会出现在明天的节目中,展示她包扎后的手腕,哭诉自己的遭遇,接受那些过气明星的同情或点评,与他们合伙起来抨击他。

舆论的发酵不可想象。他站起来,说:你在赌我的耐性,赌我敢不敢公开那摞资料是吧?好,那我就赌你这刀敢不敢割下去!

说完,他往门口走,那两人欲跟上,他吼道:别跟着我,谁找你们来的,你们跟谁去!

这时,他余光中的白秀莲身子一震,做了一个诡异的动作,随即发出一声低吟。黄玫瑰和服务员奔了过去,那两人也转身跑去。

他摔门走出酒馆,把里面的呼叫隔在另一个世界。天已黑,他希望在客人光临之前,他们能处理完白秀莲的血口子,最起码能放点舒缓的音乐。

街头的灯火亮了,他有点想念女儿了。他很想像有的家长一样,为了孩子,维持看似完整实则破碎的家庭,但他没有做到。一切的改变都是从他第一次被带去谈话开始的。那是三年前,他的朋友因为经济问题犯了事,他配合调查,来来回回进出谈话室,折腾了很长时间。他澄清与自己无关,事后,便把名下的公司都转给跟了自己多年的小兄弟,开始过一种无所事事的生活。大多时候,他拿几本杂志,或是约几个朋友,在咖啡馆度过一天。他的朋友与日俱减,尤其是那些位高权重的,都与他刻意保持了距离。

他明白,也不强求。

浑浑噩噩度过两年。不工作,不出差,在家的时间长了,他和女儿的感情深了,但不适感更强烈,平和家庭的表象下是崩溃的暗流。进门脱鞋,他把鞋放得整整齐齐,白秀莲永远是随意乱扔;刷牙时,他从底部挤牙膏,白秀莲永远是从中间挤;浴室里,满地都是白秀莲的头发,她总是为了方便清扫,把过滤网拿掉,等到下水道堵塞后又来找他……家庭生活的回归并未令他好受。

没多久,另一位朋友也出了事。就在那前几日,他还在给这位朋友发信息。他得到消息,预感自己会被牵扯,怕进去了再也出不来,于是和白秀莲商量离婚,提前把所有财产转移了,留给她和女儿。果然,他旅游结束后回北京,一下飞机就被带走了。他在留置室里待了一个多月,配合调查,再回家时,看什么都变了。他想过点自己的生活。

诚如现在,他正过着自己的生活。

沿着高架桥往东走,再折一下朝南,便是黃玫瑰居住的区域。世界在红绿灯的感召下井然有序。他从压抑的桥下走过,想象千年以后每座城市都化为废墟,幸存的人类路过这里,仰头凝视残垣断壁的庞然大物,会是怎样一种情景。他诧异此时此刻此地,竟滋生这些匪夷所思的念头,而现实中,有个女人正在“追杀”他,他们有一个七岁的漂亮女儿。

夜渐深,车灯连成直线。路修得多,交通照堵不误。路口,一辆三轮快递车刮蹭了一辆四轮电动车,车主们在争吵。他站在路边等绿灯,听见一串脏话。路人都探头过去,准备看好戏。然而,红灯一结束,他们就在众人失望的注目下各奔东西了。

过了路口,是住宅区,相对清净。街道一侧,是一排落地橱窗,奢侈品上方的射灯,使它们显得精致瑰丽,与街对角手推小吃车上的光,泾渭分明。他在小吃车前停下,挑了一些冷串串,胡塞填满肚子,舌头和唇部被麻辣刺激着,走到下一个路口,麻辣味还残留着。以前,他开着路虎看那些站在街边吃小吃的食客,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他为他们的不体面难堪,同时也佩服他们敢吃那些在地沟油里浸泡的东西,还那么满足的样子。现在,他成了他们。

眼下,他在赌白秀莲,白秀莲也在赌他,不知道谁最终会赢。

关于性幻想,据说正常男性平均每天有三十四次。闫杰不知这数据真假,但他每晚从看见黄玫瑰开始,几乎每半个小时就幻想一次。有一天夜里,他还梦见自己坐在黄玫瑰的敞篷车里,两人在热吻。车从市区穿过,被交警拦下,他踩下油门冲了出去。黄玫瑰欢叫着,长发飞舞。车撞出高架桥的护栏……他惊醒了。

因为这个梦,闫杰更关注黄玫瑰,仅仅是关注而已。他觉得这代表了身体的某种复苏。他的心理医生曾说过,梦是被压抑的欲望和伪装起来的满足。有三年时间,他没有性生活,那导致白秀莲疑心他有其他女人。他身边的任何女人,无论老少,都成了她的“假想敌”。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生理没问题,可能是精神压力过大。他又去找心理医生,和心理医生聊成了朋友,却依然对女人提不起兴趣。自从开了酒馆,他的病居然好转了,不必再吃安眠药,已然与安蒂思一样,白昼藏在小屋或岩缝间,入夜后才外出觅食。

这晚,《动物传奇》开播时,安蒂思按时从小屋出来,煞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就爬到餐饮盆边舔食钙粉。

黄玫瑰越来越喜欢她,把她从饲养缸里取出,放在手臂上把玩。那是豹纹守宫,一种宠物蜥蜴,十八厘米长,通体黄褐色,有紫色斑点,尾部是黑纹。她用指腹抚摸安蒂思,对闫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她了。

为什么?

因为她是冷血动物,你们血气相通。

闫杰正学着调制一管蓝色鸡尾酒,忍不住笑了:总结得很到位。

黄玫瑰把安蒂思调了个方向,正面对着他:她果真是传说中爬宠类的微笑天使。

当然了。蜥蜴女郎,你的直播时间好像到了。闫杰提醒她,顺手把一只面包虫丢进饲养缸。黄玫瑰将安蒂思放了回去,安蒂思吃得很满足。

十点以后,酒馆满座。穿马甲的男人在吧台喝啤酒。黄玫瑰间或去招呼他一下。

闫杰对黄玫瑰说:那男人八成爱上了你,每晚都来。

是啊,他说为了我要在成都定居。黄玫瑰媚眼一笑,但实际上,他是为了工作。

工作?

嗯,他是侦探。没等闫杰问话,她补充道,私家侦探。

闫杰停下摇晃调酒壶的手,闷了闷,问: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现在不就告诉你了?

难怪那男人看着眼熟,应该跟踪我很久了。

那是因为你前妻太惦记你。

他沉吟,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可以变坏事,坏事可以变好事。黄玫瑰说,总之,你每晚都能多一位顾客,不好吗?

他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黄玫瑰问:你和前妻就这么耗下去,无解了?

他把调制了一半的酒搁在一边,反问黄玫瑰:你钓过螃蟹没?

啊?黄玫瑰侧目应道,没。

如果你钓过螃蟹就会知道,把钓上来的螃蟹放入竹篓中,只钓了一只就得盖上盖子,否则它会爬出来,但如果多钓几只,就不必盖上盖了。

为什么?

因为有两只以上的螃蟹在篓子里时,每一只都会朝出口处爬。一只螃蟹爬到篓口,其余螃蟹就会用钳子抓住它,把它拖下来,由另一只螃蟹踩着它向上爬。而那时,螃蟹们再怎么挣扎,也爬不出去了。

我懂了。黄玫瑰若有所思。

闫杰深叹:我就是那只螃蟹,本有爬出笼子获得自由的希望,偏偏又多了一只。她过得不开心,也不想看我过得开心,这就是许多人对婚姻抱有的逻辑。

那也是你先选择进入笼子里,接着才有其他螃蟹也想进来。

没错。闫杰不再作声。在他的经历中,何止是婚姻,事业更是如此。结婚那年,他吃了金融的亏,改行干起工程。当他还清欠下的债务,重新进入财富积累期时,他竭力克制膨胀的欲望,在市场里对那些人既迎合又拒绝、既融入又排斥,始終保持若即若离。即使这样,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与他们进入了同一个竹篓里。所以那些年,他不得不打着政策的擦边球,使用一些灰色手段,可他会把赚得的部分钱捐赠给山村修路修桥,捐赠给留守儿童建学校,捐赠给参加过抗战却贫困无助的孤寡老人……

因此,他常对他的女人们说,我是个坏人。女人们以为那是一句暧昧话。他又补充说,但与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相比,我又是个好人。

他把调酒师调好的“玛格丽特”端起来,走到马甲男人桌前。他想对他说点什么,可把酒杯放下的那一刻,他又忘了要说什么。

马甲男人看了他一眼,并不避讳。他也看他一眼,用眼神作回应。他想,每个人为了生计,都在卑微地苟活。

打烊后,他邀黄玫瑰吃夜宵。他点的全是肉,她点的全是菜。她自称是个素食主义者。

闫杰吃着成都的烧烤,忍不住问:那个侦探说了些什么?

和你说的一样。黄玫瑰并不吃,只是看着,说历史、政治、经济……还有明星八卦。

呵呵。闫杰干笑两声,说,他那是在女人面前故作深沉,和我说的不一样。

我感觉一样。黄玫瑰耸耸肩,不都是为了撩妹嘛!

闫杰有点窘,一口吞下一小坨牛肉。

黄玫瑰拿起一串玉米,数着数似的,一粒一粒地用舌尖顶下来吃,许久才说:那个人说,他跟踪了你一年多,再跟踪已没有意义,但他喜欢你的酒馆。顿了顿,她更漫不经心道:我帮他,实际是想帮你。

你帮了他什么?

他给了我一个充电宝,我送给了你。那里面安装了一个窃听器。

什么?闫杰包着满口的肉,愣了。

所以你前妻总是在合适的时候出现,她窥探了你的生活。但你有没有发现,她每来酒馆一次,酒馆生意就会比之前更好?上次她割腕的那个视频,在网上传疯了……

不等她说完,闫杰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一根筷子掉落在地上。

黄玫瑰抖了抖手里的竹签,面不改色地说:大后天,她还来。

闫杰把充电宝砸碎时,脑子里闪现的是在留置室里的场景。空旷的房间摆着一张桌子、三张凳子,它们和所有墙面都用软包装处理过。几个摄像头对房间无死角监控着。他谈话时看着摄像头,摄像头也看着他。

黄玫瑰、调酒师和服务员进门打卡,《动物传奇》准点开始,安蒂思从小屋出来,面对电视,露出微笑。闫杰倒计时,等待白秀莲的到来。

白秀莲并非一无是处,她很聪明。他们结婚后,她花几个月就考取了会计资格证。他把她介绍到一家国企,让她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她学历不高,却同他一样喜欢看书学习,为了辅导女儿,她报了英语班,从头学习英语。她也很能吃苦,公司里其他人不想做的事丢给她,她都毫无怨言地完成,无论加班到多晚……但他就是没法爱她。目前为止,他前半生奋斗所得的一切,都被婚姻那个黑洞吸光了。

酒馆的门被推开了。

白秀莲的脸适时从门口探进来。闫杰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闫杰猜她不是一个人来,这次如果不是电视台的人,应该就是律师了。他只猜对了一半。

跟着白秀莲进来的,是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戴一顶扁平混元帽,顶髻用木簪别着,身着青蓝色长袍,斜挎一包,背一把长剑。

闫杰迎上去,揶揄道:欢迎先生光临小店。

你走开。白秀莲上前一步说,今天我是来收妖的!

什么妖?

狐狸精!白秀莲瞪了他一眼。

男子从包里取出罗盘,摊在手心,在大堂里绕了一圈,走走停停煞有介事,然后回到白秀莲身边,低语:时辰正好。

白秀莲急速站到酒馆正中,问:在哪儿?

男子低头看罗盘,眼珠在罗盘与众人之间打转,脸上始终保持着善意的笑容。

闫杰坐回吧台,自顾喝酒,看白秀莲和男子表演。

黄玫瑰凑过来,捂嘴笑:你前妻真有意思,连风水先生都请来了。

她一向神通广大。闫杰边说边干了酒,满上,再干下。

服务员们都在笑。

男子又绕大堂走了几圈,神态飘逸。最后,他停在黄玫瑰面前。

黄玫瑰错愕,后退,急忙摆手:不是我,不是我,你弄错了。

白秀莲靠过来:先生,她不是安蒂思。

哦,你们找Andes啊,它在那儿。黄玫瑰一下子乐了,把手指向闫杰身后的饲养缸。

白秀莲眼睛瞟向饲养缸旁的一道门,愤然道:叫她出来,别藏着掖着,今天不见着她,我是不会走的……

男子一抬手,打断她的话。他盯着饲养缸,抽出身后的剑,慢慢走过去。

白秀莲弓着身,在他后面半步,问:先生,你发现了什么?

男子在饲养缸前站定,注意着蜥蜴的一举一动。掐指一算,喋喋道:听说过宠物风水吗?蜥蜴冷血,五毒之物,性阴、利祸、多病,会招致祸端,更容易导致家庭不和……

别在这里装神弄鬼,今晚我还要营业!闫杰几杯酒下肚,情绪微烧,竭力控制着自己,对着门口做了个“有请”的动作。

男子愣了愣,脸色一变,将罗盘放入包中,然后高举长剑,突地朝他刺去。他迅敏下蹲,一缩头,躲过那一刺。剑在他头上飞舞,其中一剑刚好插在饲养缸的翻转门上。安蒂思被吓了一跳,乍然逃到岩石旁,伸了伸舌头,舔着上扬的嘴角,保持神秘微笑。

闫杰忍无可忍,对着服务员大喊:快,快把他俩弄出去!

几个服务员聚过来,不敢碰白秀莲,便先去抓男子。男子身手敏捷,左躲右闪,以剑护身。饲养缸被打翻,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黄玫瑰惊恐地叫了一声:Andes不见了!她叫喊时,躲得远远的,却高举着手机,准点开始网络直播。

闫杰心里一沉,对白秀莲吼道:安蒂思若有什么闪失,明天你就等着那摞资料公布于众吧!说完,趴在地上,四处寻找。

白秀莲颤抖着,壮实的身躯一点点坍塌。

闫杰忽地瞟见安蒂思的长尾巴,低头去逮,却撞在桌腿上。

妖怪,看你往哪里跑!男子挥舞着剑,直击而去,在安蒂思身后“砰砰”地往下劈,搅得桌椅一团糟。

不知谁的一声尖叫,让所有人都静止了。

闫杰随叫声望去,见男子的混元帽上,有黄褐色长条物,正是安蒂思。男子一静,它挪动,男子一动,它又静。男子见所有人盯着他,发觉头顶有东西,大惊失色,原地蹦跳,使劲甩头,然后歇口气定定神,将额头散落的头发顺上去。

安蒂思依然侧着身子,呈四十五度角倚在他的发髻上。

男子察觉它还在,再度失措,喉咙中发出刺耳的声音,也顾不得形象了,扔下剑,发疯似地朝头顶一阵挥打。发髻散了下来。

安蒂思落在一桌面上,仰起头看他,笑容诡谲而邪魅。

男子迅敏地捡起剑,欲一剑砍下去,却被一只手拦截,悬在了半空。

那是白秀莲的手。她手心浸出了血,手腕上還缠着上次割腕后的绷带。

闫杰愣了,瞅见白秀莲的眼神晃动,折射出另一种光。那一刻,他想起她求婚时,也是同样的眼神,狠、冷、硬,流淌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男子见血,乱了神,叽叽歪歪唠叨了几句,便逃出酒馆。

白秀莲松开手,剑落地,手攥成拳头收在胸前。她缓慢转身,拉开门,像有话要说,却迟疑着不开口,最终消失在黑夜里。

酒馆里的人各自收拾,互不交谈。空间如吸了水的海绵,冰软、沉重。

闫杰有些恍惚,重新趴在地上,轻声唤:安蒂思、安蒂思……

很快,他在吧台下面找到一截尾巴,断面整齐,还在不停蠕动。他捧着尾巴,半跪着,眼神迷茫,自喃:安蒂思……自割了。若遇危险,豹纹守宫的尾巴很容易断掉。

冷不丁的,他打了个寒战,忽又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他抚着尾巴,好似自己断了尾巴,终于感到了安全。

黄玫瑰走过去,递给他一个红本子:老板,你的结婚证刚才掉了出来。

他接过结婚证,摊开,像举行某种仪式似的,把尾巴放在上面,表情神圣。证件上赫然印着两个名字:闫杰、安蒂思。没有钢印。

闫杰找了一晚,没找到安蒂思。一夜未眠,他回想着:北京、留置室、螃蟹、充电宝、女儿、玉林路……这些依然编成了竹篓。

他翻出那摞财务资料,蹲在马桶旁,一张张点燃,扔进去,冲走。

次日清晨,他面向东方,在成都稀少的阳光下,给白秀莲发了一条很长的短信……

白秀莲再也没来过。酒馆的每个夜晚都座无虚席。相框里,安蒂思的微笑在喧闹中更加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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