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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爱情

2020-12-14宋六梅

散文诗世界 2020年11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母亲

宋六梅

母亲老了,常常忘事儿,但对过去的事儿却记得特别清楚。母亲摆谈起她和父亲的故事,没有一个情字,没有一个爱字,但我们能感受到父母间浓浓的情和爱。纯真、朴实、甜蜜,但又无奈、艰辛,心酸,充满了时代感的画面,再也挥之不去。

军婚、闪婚、上门,两地分居——父母的爱情里写满了标签。

父亲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小山村,我婆婆生了七个孩子,只活下来四个。父亲就像在石缝里发芽的树根,顽强地活下来,从小当放牛娃。

父亲十四岁那年,为了生计跟随别人跑到重庆。他们在歌乐山砍柴,然后卖给城里人,勉强度日,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后来他又到四川内江帮人砍甘蔗为生,当时四川的产糖量,在全国名列前茅,尤以沱江流域的内江居首位。

1949年内江解放,父亲做出了一生中最正确最英明的选择,去参加解放军。用父亲后来的话说,死皮赖脸跟着解放军走了好多天,做了好多事,还幸亏有个老乡帮忙收留,终于被领导感动才得以参军。参军后的父亲获得了新生,从解放昌都到全藏和平解放,他随进藏部队边进军,边修路,风餐露宿,雪拌糌粑,出生入死,历尽艰辛,被喻为“第二次长征”。1955年,父亲终于出藏,当时很多军事干部,特别是出藏干部集中在四川省大邑县大地主刘文彩庄园进行学习深造,父亲便是其中之一。小时候,父亲回到家时,有时会给我们讲行军打仗的故事,听得我们眼泪哗哗。有次父亲高兴,从锁着的一个柜子里拿出他珍藏的一个布袋,层层打开,是十几枚军功章。

1957年春节,父亲终于回到了阔别十多年的故乡。一个穷娃娃出去,一个威武的军人回来,引起了乡亲们的轰动。父亲还没安家,于是说媒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父亲似乎都没心动,直到遇到我母亲。

母亲出生在重庆海棠溪。解放前,外公外婆生活在重庆。外公开货车,外婆则帮人缝缝补补,一家人租房,过着飘忽不定的生活。重庆解放后,他们回到农村分房分地,十岁的母亲也开始走进学堂。外婆生过三个孩子,只养活了母亲。在那个年代,独女在农村是被人瞧不起的,外公终日醉酒抽烟,加之干不来农活,家境一败再败。高小毕业的母亲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小沔中学,由于家庭的贫困和外公封建思想,母亲含泪辍学。

白天,母亲下地干活,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书。母亲勤奋好学、能干上进,很快在大队、公社开始干起了团支部书记的工作。我见过母亲年轻时唯一一张照片,那是她去县里参加团支部书记培训时的合影照片,十八人中只有三个女孩子。母亲留着短发,大大的眼睛,白皮肤,漂亮中带着意气风发,像极了革命电影里的女主角。说媒者追求者不少,母亲似乎没对任何人动心,直到遇到了我爸爸。

那一年母亲十八岁,公社正要推荐她到重钢工作。媒人上门来说媒,吹得天花乱坠,说父亲是一个军官。父亲虽然比母亲大九岁,但那时军人特别吃香,母亲答应了见面。父亲和母亲在媒人家见了面,父亲穿着军装,皮肤黑红黑红的,典型的高原红,五官俊朗,态度和蔼,这是母亲对父亲的第一印象。母亲年轻漂亮,父亲对母亲更是一见钟情。见面后第二天父亲便登门来了,带了一大包礼品,十分热情。穿着军装的父亲丝毫没有架子,和乡亲们一起摆谈,主动帮忙担水,砍柴,做农活,乡亲们都夸父亲人好。父亲的假期很短,提出早点结婚,母亲虽觉得父亲人品好,但觉得太匆忙了,自己还年轻,有些犹豫。父亲天天就到外婆家来,一边挣表现,一边做外公外婆的思想工作,父亲给外公外婆保证,他一生都会对母亲好的,外婆没有儿子,他一定会尽到儿子的责任和孝心,给外公外婆养老送终。

父母相识十天就成婚,成了真正的“闪婚”。婆婆家实在太穷,父亲又是个大孝子,从部队带回来的钱大部分都补贴给大家庭了,给亲戚、侄儿侄女都送了钱。婚礼当天,父亲依然穿军装,给母亲买了一套新衣服。母亲说婆婆家买了一只鹅,炖了一锅汤,一家人吃了一顿饭,算是结婚了。

“军婚”的特权,让母亲很快就办好了随军手续,成亲后的第五天,母亲便跟随父亲去成都大邑县安仁镇,父亲在刘公馆继续学习深造。结婚的学员就在公馆附近的农家租房,父母也租了一间,虽然条件极其简陋,也算是有了甜蜜的小窝。父母先结婚,后恋爱,刘公馆庄园和附近留下了父亲母亲一起学习、牵手散步的身影,浓情蜜意,好不幸福。

西藏芒康的反动上层在达赖集团的指使下,勾结江东的叛匪不断发动大规模的叛乱,形势越来越严峻。1957年7月,还在享受新婚幸福的父亲,又被派往西藏。父亲头一天得到通知,第二天一早就集结出发,踏上了重返西藏叛乱之路。那次的伤亡很惨重。后来父亲说起都很伤感,父亲说土匪很狡猾,也很凶残,他们战斗连死了好多人。弹尽粮绝,冰天雪地里,唯一支撑他活下来念头就是想着新婚的母亲,在后方痴痴等他。

軍人上前线去了,学院空了好多房间。随军的家属可以继续留下来,集中住在学院,也可以选择回老家。父亲上前线,留下孤独的母亲,母亲人生地不熟,也不知战争何时结束,犹豫不定。在老家的外公外婆极度思念他们唯一的女儿,写信叫母亲回老家。一个月后母亲决定回到老家,又把户口一同迁回了农村老家。来时欢欢喜喜两个人,回时却孤孤单单一个人。母亲极度悲伤,和父亲的短暂相识相恋成婚,就像一场梦,幸福太短暂。

回到老家,乡亲们说三道四,说子弹不长眼睛,劝外婆趁母亲年轻,再选个好人家,又有人开始给母亲说媒,母亲坚决地拒绝了。那时通讯不便,父亲音讯全无,母亲在思念、恐惧不安中度过一天又一天,每天夜里在泪水中睡去,又在惊恐中醒来,泪水湿透了枕头。第二年年底,母亲终于在千盼万盼中收到父亲的来信,父亲诉说着对母亲的思念,他决定转业到地方工作。母亲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地。母亲回忆她得到父亲消息时,大哭了一场,那是激动、是兴奋、是所有爱的酸甜苦辣倾泻而出。嫁给一个军人,是一种荣耀,更是一种担当。

1958年底,父亲脱下一身军装,转业安置到贵州。由于母亲是独女,家就安在外婆家,父亲成了“上门女婿”。父母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假期少,交通不便,父亲每年回来探亲一次。我们四姊妹出生,父亲都没能陪伴在母亲身边。想起母亲,真的是太不容易了。父亲也深知这些,短暂的相处,父亲对母亲是格外好。四兄妹中最小的我出生后,父亲终于获准调回了老家。

人们都说,“半工半农,一辈子不穷”,那是光鲜的台词,其实最苦的就是女主人。我印象中的母亲很能干,很苦,又是大队的妇女主任,每天总是起早贪黑,上有老下有小,里里外外全靠母亲安排。母亲累的时候也偶尔跟我们抱怨父亲,因为嫁给父亲,错失去重钢厂工作的机会。随军的时候,户口迁了,因为父亲上前线又迁回农村。母亲怨父亲老实,转业后没把母亲户口再次迁回到城市。抱怨归抱怨,母亲依然还是爱着父亲,为他生儿育女,照顾一大家人。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父母牵手五十年的岁月证明,父亲从来没有食言他当初的承诺。在我们当地,父亲是出了名的好女婿,对外公外婆比亲生儿子还好。对母亲更是一直呵护有加,忠贞不渝。

父亲十分顾家,在单位上一省再省,节约出来的米、油、糖、各种票等,到过年的时候,都拿回来安排两边的家庭。调回老家后,过年过节或农忙时候,父亲通常要回来。父亲带着大包小包出现在村口,我们欢呼雀跃。父亲的包里永远装满了吃的、穿的、用的,当然少不了我们的水果糖或者零食。父亲到家,东西一放,问候了外婆,打发了我们小孩子,就问“你妈呢?”然后就到坡上帮母亲干活去了。干农活的父亲一点不像机关干部,犁田打靶,挖土挑粪,样样拿手。父母一起干完坡上活回来,幽默风趣的父亲常常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父亲母亲感情一直甚好,短暂的相聚日子里,父亲总是宠爱着母亲,恩爱无比,我从没见过他们吵吵闹闹。

父亲退休后,他放弃了城里的优越生活,回到农村和母亲一起,我们也长大,在外面读书或工作。分居三十多年的父母终于在一起了,父母度过了他们生命中真正一起幸福的日子。他们一起上街、一起做饭,一起收拾家务,一起去菜地里劳作。母亲越来越像小女人了,几乎是离不开父亲。退休后的父亲最大的愛好就是钓鱼,我们家前面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四季不断流,鱼儿也多。父亲去河边钓鱼,母亲经常也呆在河边,或洗衣服,或帮父亲沏茶倒水,然后一起回去做饭。母亲烧火,父亲主厨,一碗香喷喷的鱼汤很快出锅。父亲总是变着花样让母亲吃好,对母亲态度极好,细心、温柔地事事顺着母亲的心意。一出门,父亲总要准备毛巾,为母亲擦汗水。为了吃上新鲜的农家产品,父母在家里喂了鸡、鸭,也种了少许菜地,日子过得滋润。偶尔父母进城来看望子女,得留一人在家。即便分别一两天,都牵挂着对方,无论哪一个去,另一个要去车站送,回来的时候要在车站接。

后来,父母终于答应我们搬到城里住,老俩口单独住在一起。他们再也没分开过一天,随时形影不离,牵手相依,过起了幸福的晚年生活,享受着每一个美丽的清晨和黄昏。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父亲待遇也越来越好。父亲参军时间是新中国成立一个月后,未能享受到国家统一的离休干部待遇,后来重庆出了地方政策,父亲加了工资。父亲单位里开始修建集资房,父亲享受到一套住房。电话里,父亲跟我说着这些,一边说,一边笑,我完全能感受到电话那端父亲的幸福与满足。

我们以为,父母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可命运总是那样无常。记得那年冬天,电话里得知父亲长了疱疹,很严重,去医院看了,母亲小心翼翼帮父亲清洗涂药,慢慢好了。元旦,咳嗽不止的父亲到医院检查,被查出有肺癌,那真是如晴天霹雳。父亲身体一向健康硬朗,走路也是风风火火,连感冒都少见,性格也十分开朗,随时都是乐呵呵的。可无情的病魔还是缠上父亲,我们心里除了痛,还是痛。

我们想瞒住母亲,但聪明的母亲感觉到了,那夜她整晚没睡觉,第二天花白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父亲患病后,母亲不再小女人,不再依赖父亲,不再任性。两年里,她细心体贴地照料父亲,用心、用情、用全部的爱陪父亲走完他的一生。父亲临终前,浑浊的眼睛饱含留恋与不舍,看看我们,又看母亲,想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父亲母亲执手相握,千言万语,只能用眼神彼此交流,我们则泪如泉涌,宽慰父亲放心,会照顾好母亲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爱情的千古绝唱。执手之时,冷暖两心知;执手之时,悲喜两忘,无奈的是生离死别的凄美。父亲走了,母亲老了一大头,人似乎变痴了,不爱说话,也不爱出门,她说一个人上街,“昂咄咄的”(傻乎乎的意思)。我们心酸无比,母亲的孤独和痛苦我们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又无能为力。后来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慢慢地,母亲终于渐渐习惯了没有父亲的日子。母亲脸上有了笑容,能够从容地谈起父亲,给我讲他们年轻时的故事。我知道,父亲在母亲的心里,永远温柔地被呵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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