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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古韵

2020-12-03郭建民郭溢洋

音乐生活 2020年11期
关键词:民歌南海家人

郭建民 郭溢洋

从狭义方面,“水上民歌”是流行于南海地区的船上小调、疍家歌谣;从广义方面,凡是疍家人创作并流传下来,反映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教育、宗教、家庭、爱情、民俗等内容的民歌,均可称之为南海“水上民歌”。

南海“水上民歌”流行传播范围从广东、广西、福建、海南乃至香港、澳门及周边地区。本文从疍家人生活习俗、崇拜信仰、审美情趣等多个视角,对其艺术特征进行分析和研究。

一、自娱自乐——大众特征

南海“水上民歌”是疍家族群的吟诵调,生成于疍家人生产劳动和互诉衷肠的“对话”当中。他们巧妙地把“生活、劳动、歌唱”集合在一起,“歌中有你、有我、有她”,审美情趣浓郁,文化特征鲜明。疍家人唱着属于自己的歌,在自娱自乐中共同分享音乐带来的愉悦和快乐。

南海“水上民歌”作为疍家人海上精神和情感表达的独特方式,为族群进步发挥重要作用,作为生动鲜活的艺术载体,为千百年来疍家族群的繁衍生息、引领美好生活产生了积极影响。

鲜为人知的是,早年海上生活,疍家人迫切需要一种交流媒介或载体,进行情感和心灵沟通,他们苦苦追寻并试图创设一种与陆地生活一样的“文化”场域。后来欣喜地发现:心灵深处的律动和情愫合二为一“咏叹”(唱)出来,是最好的“对话”方式。来自内心深处的“咏叹”不仅带来了愉悦和快乐,悠扬的歌声消解了船与船之间距离的阻隔,生活——劳动——情感互动甚是酣畅。于是,“水上民歌”成为疍家人与天海之间,与亲朋好友之间“对话”的“桥梁”。

张口即来的歌谣成为疍家人真诚交流与对话的声音媒介。“水上民歌”声入人心,“以歌为媒”的精神文化活动,不仅广受到疍家人欢迎,也加深了疍家族群之间吐露真情的亲密关系。

丁亚平认为“任何一种形而上的抽象理论,却无法抑制艺术(精神追求)的‘对话欲望,不能限制他们表达自身感受的需要。这种欲望作为人与文化双向建构的连接关系,本身就是人的生命所潜藏的文化与精神的本质所在。”[1]南海“水上民歌”是疍家人渴望实现的一种“对话”,体现了人类本能和欲望的不懈追求,具有鲜明的大众文化特征。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常年的海上生活造成疍家族群生存條件艰苦,而无法向陆人一样走进学校读书获得知识,疍家人心知肚明,知识文化对于自己族群未来的意义,但又苦于海上窘迫生活条件的种种局限。于是,南海“水上民歌”是疍家人相互传授文化知识的媒介和载体,人生哲理、文化知识、处事智慧等统统浓缩进歌里头。经过了“口传心授”,疍家人的历史和文化融进歌里,慢慢沿袭下来、传播开来。疍家人古老婚礼仪式,也融进了这种传统文化习俗,但凡疍家女儿出嫁,按照族群传统习俗要唱“哭嫁调”,疍家女大多采用叹家姐调演唱。据传承人回忆:过去疍家人海上生活随着大海的潮汐潮落以及气候变化随波逐流,大海的洋流和海上季风,把疍家人的渔船被吹来吹去,居无定所。陆地居民不然,有一个稳定的家。因此,疍家女儿出嫁,多半意味着与家人永别。一望无际的大海,险恶的海上生活条件,与家人很难再见上一面。所以女儿出嫁前,要与父母、弟兄姐妹以及姑嫂依依惜别,这个情节,慢慢演变为一种习俗传承下来。婚礼中唱“哭嫁调”是不可或缺的,也是疍家人女儿出嫁前抒发与宣泄内心五味杂陈情感的特定场景。

疍家婚礼,新娘唱得伤心,闻者落泪,一直要唱到日落鸡啼。今天,疍家婚礼唱“哭嫁调”的古老习俗,在两广、福建和海南当地仍然保留和沿袭着。

事实上,“水上民歌”作为疍家人一种无可替代的精神文化方式,在海上劳动和日常生活当中影响深刻、意义凸显,南海“水上民歌”的广泛传播,不断地丰富疍家人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不断地满足疍家人对未来美好生活的追求。

南海“水上民歌”让疍家人在单调乏味的生活中,寻找到了大家能够共同分享、自娱自乐、娱乐他人的方式,人生“喜、怒、哀、乐、愁”在歌声中得以释怀。表达爱意和忠贞的有爱的赞歌;崇拜心中豪杰的有英雄之歌;祭海仪式上有祭祀之歌;传授捕鱼经验(掌舵、扑鱼、织鱼网等)有“织鱼网”和“渔歌”;追思祭奠亲人有悲歌;赞美、褒奖兄弟姐妹有家姐歌;庆贺丰收归来有喜歌……疍家人把唱歌当做生活,从摇篮唱到成人,直至唱到生命的终结,疍家人通过口传心授传承喜歌、好歌的文化基因。

南海“水上民歌”口语化的演唱形式,凸显了亲切自然的对话特点,旋律简单,音乐质朴而又不失深情,张口即可吟唱,形成了易学、易传播的特征。“以舟为家,向海而歌”是疍家人生动形象概括,是疍家人情感表达最真实的写照。“水上民歌”唱出了疍家人昨天的历史叙事,倾注了对明天美好生活的憧憬和期盼。《十花赞》(木鱼诗调):“一赞桃(呀)花 树尾(呀)挂 桃花花开(呀)好荣(呀)华。二赞牡丹(呀)花 花咁(呀)辉  牡丹花开(呀)好富(呀)贵。 三赞石榴(呀)花  花咁(呀)红 石榴花开(呀)好脸(呀)容。四赞海棠(呀)花 无怕日(呀)晒 海棠花开(呀)好华(呀)丽。五赞茉莉(呀)花 花咁(呀)香 茉莉花开(呀)满街(呀)香。六赞黄菊(呀)花 花咁(呀)黄 黄菊花开(呀)遍地好(呀)黄。七赞兰(呀)花 花好(呀)样 兰花花开(呀)好收成。八赞油菜(呀)花 花咁开(呀)好靓 油菜花(呀)好收(呀)成。九赞葵(呀)花 树顶(呀)上 赞葵花(呀)面向太(呀) 阳。十赞水仙(呀)花 绿叶(呀)围 水仙花开(呀)好光(呀)辉。” [2]

这是一首疍家人十分喜爱的“水上民歌”,抒发了疍家人对大自然盛开之花的赞美之情,音乐优美动听,曲调朗朗上口,流传范围广泛。

二、即兴发挥——演唱特征

早在明代,王骥德“论腔调”中就有“依心抒怀”的精辟论点,“乐之框格在曲,而色泽在唱。曲有格范而唱可生变”。民歌表演即兴创作有着悠久的历史。但是,经过了时代更迭,故有世之腔调,每三十年也有不变的艺术规律。

悠扬凄美的南海“水上民歌”即兴演唱特征突出,史上出现许多具有良好音乐天赋的疍家歌者,他们为了追求更好的演唱效果,博得更多人的掌声,会依据现场观众和环境,增加即兴成分,编新词、唱新调,随兴演唱,凭其洪亮优美的嗓音和乐感以及长期演唱实践经验的积累,即兴演唱能力颇为娴熟,以“创始之音,初变腔调,定自浑朴,渐而婉媚,而今之婉媚”来形容。即兴演唱、即兴发挥、即兴编创,根据现场效果和观众反映,4-5个音调之间灵活转换,随机应变、任意发挥,博得满堂彩。

即兴演唱考验着演唱者的经验和快速反应应变能力,要求演唱者深厚的功力以及大量民歌积累。即兴演唱表演增强了演唱者与观众的互动,消解了演唱者与观众之间的距离感,丰富了“水上民歌”表现内容和表演形式,延展了疍家“水上民歌”的审美效果,拓宽了“水上民歌”的传播范围。

看似简单重复的旋律往往伴有自由随性和灵动发挥,温婉的乐句中往往有华彩的歌词以及优美如歌的旋律,在不经意间流淌出来,深入人心,声临其境,亲切而生动,热情带着幽默,营造出其不意的演唱效果。

从音乐表演视角分析,即兴特征是一种不拘泥于音乐的均匀、规则之节奏律动,灵活多变的演唱表演形式,在一定程度上,是对于音腔规律部分的有意偏离(音乐专业术语称之为转调、离调或者是变奏),在旋律、节奏、装饰音、滑音的随意添加;在语言表达上的语气强弱、歌词修饰变化的“临场发挥”;在唱、情、表以及形体等实践中与观众的“热情互动”等等,正是这种有意无意的偏离和随性发挥,强化了“水上民歌”真实自然和生动鲜活的感染力,凸显了“水上民歌”音樂变化再现特征,以及自由奔放与多姿多彩的美学特质。

“水上民歌”往往在出海、归来、打渔、出网以及婚嫁、祭祀、丧葬等活动上演唱和表演,与陆地许多地区的民歌有异曲同工之妙。

南海“水上民歌”之所以有如此之妙的即兴特征,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疍家人长期处于社会底层,把唱歌作为学习、掌握和传播文化知识的机会,把海上生活中捕捉到的奇闻异事以及左邻右舍之间的好人好事等,编创到民歌里,使其地得到不断补充和完善,反映了疍家人生活观察的机智和对艺术的敏锐。

南海“水上民歌”即兴演唱特征曲目很多,比如《开书唱习文》《菜味词》《八杯美酒》《青楼悲曲》以及《十送英台》等,带着疍家人中原地区的文化基因,融合了岭南曲艺说唱艺术元素,从即兴演唱发展到即兴编创。十分有趣的是,南海“水上民歌”吟诵调式的即兴演唱与西方歌剧中的宣叙调颇有相似之处。

三、融合变异——多元特征

一种音乐艺术形式的发展、变化是以社会变化为前提的,“水上民歌”也无例外。众所周知,所有的文化绝不是完全通过“生物遗传”一代代地繁衍而来,“社会遗传”,即通过社会化的传播,“水上民歌”才能很好传承。

早年疍家人生活、歌唱、欣赏呈现出三位一体原始文化形态,慢慢疍家族群中出现了以唱歌为职业的(巫师)歌者,有了不同的社会分工。总而言之,疍家人对于“水上民歌”的需求和挚爱渗透着强烈的文化观念和习俗,用属于自己的“水上民歌”证明了一个艺术真谛——人类生存有了艺术的参与才会感受到幸福和温馨。南海地区的历史与文化有了“水上民歌”的融入才变得如此丰富。

疍家人的文化观念、生活习俗以及精神情感、心灵世界等,在南海“水上民歌”的演唱表演过程中,在不经意间的岁月流淌中,传播开来并传承下去。然而,“音乐有传承,就有变化,传承带来变化;反过来,变化又促进了传承,这是音乐文化传承传播的定律。” [3]

南海“水上民歌”做为一种流动的音乐,历经了千百年的传承,特别是在口传心授的方式,尤其是历史流变、社会发展以及时代的进步影响,包括来自政治、经济和文化,海上生活的方方面面,“水上民歌”将这些受到影响之后的生活内容转化为一种新的表现元素,自觉不自觉地渗透在演唱、表演实践当中,加上演唱表演即兴发挥、即兴编创的习惯,都会加剧“水上民歌”内容和形式的变异。比如:疍家人在不断地迁徙和漂流中,为了适应异地社会习俗和环境气候,首先语言习惯会慢慢变化,语言的变化会导致歌词修饰的“入乡随俗”,为适应于当地文化习惯填上或加上新歌词,表达疍家人新的情愫和新的生活内容。歌词的不断变化会带来音乐表达形式的部分变异,比如旋律、节奏、变化音、装饰音等一定会表现出新的音乐形态。两广、福建到海南的“水上民歌”经过了不同地域、不同时期的口耳相传之后,在完成了融合异地文化习俗的基础上,形成了新的变异,许多民歌向着更加丰富多彩的方面发展。具体阐述,疍家人常年的迁移漂流既带来了“水上民歌”新的融合,也带来了“文化基因”蜕变”即“推陈出新”。伴随着融合与变异,“水上民歌”不断地焕发出旺盛的生命力,关于这一点,也许正是南海“水上民歌”长久不衰、流传至今的缘故。

笔者在田野考察中,录制了三亚及陵水几位传承人演唱的《十月种花》《祖宗漂流到海南》《漂流》,根据记谱比较和分析,发现一个现象,虽然同属海南“水上民歌”,但是在音乐形态上,比如调式调性、旋律、节奏、速度以及滑音、装饰音等方面,却不尽相同,并且差别还很大。这进一步证实了“水上民歌”在传唱过程中,常常会出现“跑偏”的现象,具体表现在演唱和表演细节等方面会衍生出一些新的音乐元素和内容,因此有学者称,现在听到的疍家“水上民歌”是多少失去海洋咸味的“咸水歌”。

深入研究疍家人漫长的迁徙史、曲折的漂流史、复杂的变迁史,发现疍家人大部分是逃难迁徙到岭南地区的中原人,他们首先到达广东南部沿海,而后又从广东沿海相继漂流到广西、福建、海南等地沿海,疍家人的迁徙带来了语言的迁移,久而久之,疍家人适应了异地生活习俗,属地的母语逐渐遗忘并被异地同化,疍家人在广东生活的时间较长,因此受广东粤语的影响最深,这就解开了疍家人为什么至今仍然习惯操广东粤语的诸多疑惑。

文献记载:“雍正禁除旧俗之后,疍民逐渐放弃打渔转为陆地,随着生活方式的转变包括音乐在内的各种形态都发生了变化,由此出现了地方性、区域化的音乐曲调。例如大缯歌、担伞调、高堂歌等即是如此。疍家咸水歌在各地流传的曲调类型中,有一组同名曲调,即木鱼歌与木鱼诗调。据考察资料显示,木鱼歌主要流传于广东地区,木鱼诗调的称谓则出现在海南地区。莫日芬在对广东地区的咸水歌研究中,将咸水歌与木鱼歌并列,认为:“木鱼歌,古称沐浴歌、摸鱼歌。它的古称与咸水歌的古称是相同的,由此可见,它与咸水歌是同源异流的关系。咸水歌在水上居民中发展,木鱼歌则在陆上居民中流传。”[4]

以舟为家的疍家人婚礼习俗颇为独特,他们以船代轿、以唱歌谣相贺吉祥形式为主,有时以接亲抛新娘取乐或颠船贺喜。笔者在海南陵水采风,巧遇疍民排练“哭嫁”。表现疍家古老传统婚礼女儿“哭嫁”习俗。“哭嫁调”原本是一首民歌,有悲调特征。陵水“水上民歌”传承人郭世荣进行了编创,发展成为有人物、有故事情节、又有戏剧冲突的一部“话剧加唱”式的歌舞短剧。值得一提的是,剧中有疍家人海上习俗的戏剧情节。按照疍家人的古老习俗,新娘在进婆家之前,须经过“颠船”考验,迎取新娘的亲朋好友,前往在大海上有意摇摆小船,造成新娘在船上左右摇晃、颠簸,其寓意是婆家对即将进门的新娘进行一次海上考察,看一看新娘是不是真正的疍家姑娘,是否经得起未来海上生活的曲折考验。这是北方陆地婚礼习俗中不曾见到的。比如《婚日升棚》:“新即搭棚棚向东 今日娶妻心又松 谷字上头伦篷宀 新婚喜庆脸欢容 新郎搭棚棚向南 胸戴红花结金兰 坍字无要土字监 择朵芙蓉配牡丹 新郎搭棚棚向西 今日结婚识高低 罗字丢抛四字仔 夫妻和顺守罗维 新郎搭棚棚向北 夫妻团结度难关 佳字则边又字参  积权创业不怕难” 。[5]

“哭嫁”显现出疍家傳承中原婚礼习俗。几条渔船连在一起搭起婚庆大棚,宴请客人。新娘带着红盖头,拜过天神、地神、海神之后,再拜公公、公婆。婚礼上“哭嫁歌”自始至终相伴相随。

还有《改革开放好》等,民歌通过旧歌填新词的方式突出了民歌的变异性特征,反映了疍家人与时俱进、不懈追求新生活,反映了传统民歌社会化传承的一种常态。

四、隐忍低调——神秘特征

探索南海“水上民歌”的历史,中原人、疍家人、咸水歌三个概念和维度可以勾勒出一条清晰的历史线索。从遥远的北方中原一路迁徙,逐步演化蜕变的疍家人,其中封建朝代遭受政治迫害、躲避追捕的一部分文人也加入南迁徙的百万难民之中,复杂卑微的身份和社会地位,逼迫着疍家人的海上生活,深居简出、谨慎小心。潜在的提防和戒备心理,促成了疍家人“隐忍”“低调”“神秘”等行为特征。

疍家人海上风里来、雨里去,“神出鬼没”、“来去无踪、去无影”,疍家人的这种行为特征,既神秘又充满了传奇和遐想。同时,疍家人海上劳动和生活,练就了海上航行和捕鱼劳作的出手敏捷以及胆大心细的生存本领。常年迁徙的身份漂流以及海洋特殊的环境气候造就了疍家人的性格,滋生了疍家“水上民歌”生成的条件。“艺术源自生活”,疍家人在海上神出鬼没的生活中所创造出来的民歌,除了具备音乐的几个基本特性比如:优美抒情、歌颂、真诚以外,神秘性特征格外突出。不论是出海捕捞的渔歌、海上情歌;还是夫妻、姑嫂、家兄之间的赞美之歌,以及疍家女儿的哭嫁歌等;特别是祭海仪式和海上寺庙演唱的宗教信仰一类的民歌,音乐带着口语化吟诵调特点,歌词表达充满了神秘性特征。究其缘由,其一是因为疍家族群长期与陆地分离,长期以来的迁徙、漂流经历促使其隐藏自我、明哲保身成为生活习性,民歌内容有一定的局限性;其二疍家人低微的身份造就了民歌的简单朴实和低调;其三长期海上漂流形成极不稳定的生活状态,也成为民歌不追求奢华的实用功利的特性十分鲜明;其四南海热带地区变化莫测的气候环境,促使疍家人神出鬼没生活习性以及相互一致的音乐特征。总之,疍家人饱经苦难颠沛流离生活造就了“水上民歌”成为中国海洋民歌文化中,既神秘又独具风情的一种音乐形式。

疍家人作为海上特殊族群,“以舟为家、捕鱼为业、浮游而生、向海而歌”,躲避灾难和漫长的迁徙漂流经历,形成了疍家人相对隐蔽的生活和文化习俗,同时让一水之隔的岸上人对于疍家人产生“只可远观难以猜测”的怀想,甚至有时产生诸多误解与亵渎。海南疍家人与两广、福建疍家人一样,是早年漂流至热带海域的族群之一,这个特殊的海上族群,结网探海,以舟为家,向海而歌,用民歌记录自己的经历,为后人留下丰富的历史叙事和多彩神秘的传奇故事。

数量庞大的南海“水上民歌”中,至今依然留存着许多原始奇风异俗,而这些奇特的风俗习惯,许多都带有浓厚的神秘特质。

长期以来,疍家人以海为生、与海抗争,神出鬼没的生活方式,充满了曲折和传奇,疍家人的海上生活,练就了他们不畏风险的挑战精神,也使得疍家音乐饱蘸海洋滋味,这种滋味恰恰又与其独特的海上漂移的“海上吉普赛游牧”族群物质和精神生活息息相关、紧密相连。

疍家人为什么在海上漂泊生活?疍家人在海上真实的生活现状是什么样?遇到台风暴雨疍家人如何进行自我救赎?险恶的海上环境,日常生活又是如何度过?疍家人为什么爱唱歌?“水上民歌”究竟有多少首?疍家人与生俱来的唱歌技巧是怎么掌握的?天赋好、嗓音好、乐感好?还是另有原因?广受疍家人喜爱歌者与早年的巫师有无区别?数量庞大的疍家“水上民歌”怎么进行口耳相传?疍家“水上民歌”里面乡音俚语又富含哪些含义?等等,“水上民歌”体现了疍家人的聪明和智慧,也留下诸多历史传奇和疑问,留给研究者太多的学术沉思,等待着深入发掘、分析和品读。

南海“水上民歌”除了具有一定的娱乐、审美、抚慰心灵等特征以外,还具有医用功能,这是因为神秘性特征衍生而来。比如《十送英台》,这首看似表达男女情爱的歌,蕴含的却是疍家人对神灵的无限虔诚与顶礼崇拜,歌中唱到:“哥送我又到庙堂 几多男女去烧香 四边都是灵神像 亦有未雕坭塑郎。”中原宗教信仰习俗,让疍家人的许多行为充满神奇和浪漫。

早年疍家人缺医少药、没有文化,歌唱是她们生老病死的精神依赖和心灵寄托。疍家人希望通过“水上民歌”——充满了美妙和神秘(奇)的歌声,实现与天地、与大海、与神灵之间的互动与“对话”,完成心灵与天地、与大海之间的对接与互通。

至今疍家人的传统习俗难以用科学来解释。事实上,也不需为此去寻找科学依据,从心理学视角,即音乐可以平复净化心灵、调节心理疾病,抑或更易铺捉到疍家人的神秘特征。

五、比喻起兴——文学特征

两广、福建、海南及周边地区与中原相比,没有一望无际的平原和大面积的良田覆盖,却拥有宽阔的海洋,海鲜鱼类资源丰富。作为常年生活在海上的疍家族群,与生活在同一片区域的少数民族一样,崇尚自然,敬畏大海,他们追求幸福和平安生活,追求“海天一体”、“天人合一”。疍家人“咏物言志、以海抒怀”。“虽然过去大部分的疍民没有多少文化,在编唱歌词时就只能记着生活中经常接触的东西和经常看到的事物作为素材,于是看到什么,就触景生情地唱什么。它常用“比喻”“起兴”“直叙”“夸张”“对比”“重复”“序列”等的文学艺术手法来抒情,表现人的思想感情,加深形象思维。” [6]

从南海“水上民歌”音乐形态和歌词修饰方面,可以捕捉到宫廷梨园流亡人员文人参与创作改编的一些痕迹,他们将原本音乐结构单一的“水上民歌”发展成表现力丰富的多段曲式,原本演唱简单的调式发展具有4-5个音调灵活多变的声腔系统,原本松散自由的歌词发展具有诗词格律规范、修辞手法凝练的五言体,甚至发展成具有戏剧特征的叙事短剧,生动自然、恰如其分,内容丰富、题材广泛。

在极度困难的情况下,人类的本能促使着疍家人创造属于自己的幸福和快乐,虽然她们的文化水平不高,但是他们却创造富有文化内涵的“水上民歌”,凸显了疍家人艺术水平和审美情趣。经过了多年的传承和传播,南海“水上民歌”的歌词结构规整、前后押韵,比喻特征突出。所谓比喻:顾名思义打比方,托事于物,以彼物比此物,先言它物以引起所咏之词。用某些有类似的事物来比方相说的某一事物,以便表达得更加具体生动。比喻可分明喻,暗喻和借喻三种,咸水歌中大量运用“比喻”中的“借喻”艺术手法,比如:“妹坐船头眼望哥 哥妹双双渡银河 织女前面把歌唱 牛郎后面猛打锣。” [7]

再如:“三亚古井深有圆 妹知此井多少年 三亚古井深有圆 此井疍民用百年 古井泉水清又甜 饮水不忘我祖先。”[8]看似简单平实的几行歌词里,比喻朴实生动,亲切自然还不着痕迹地应用了汉语诗词诸多修辞手法,如起兴、想像、拟人、暗喻、隐喻、反复、设问等等,营造了含蓄隽永的美雅意象。这也说明,岭南地区虽处边陲沿海,但在长期的人口迁徙和海上丝绸文化交流中,中原文化、岭南文化以及外来文化,表现伦理道德习俗和审美情趣,有了广泛的交流碰撞和高度契合,也许这正是南海“水上民歌”引发族群共鸣和文化认同的艺术密码。

为了便于传唱、记忆,南海“水上民歌”的歌词一般都善于用简洁、精练和形象生动的语言,叙述疍家人海上生活故事,抒发疍家人的喜怒哀乐,提升了“水上民歌”的审美情趣和艺术感染力。南海“水上民歌”大多采用比兴等修辞手法,由一个自然朴实的短句开始,然后慢慢展开,常常借助于自然景物的描写,来抒发情感、表明情谊,吴竞龙将其概括为“起兴”,所谓起兴就是由歌手随口即唱,借景抒情,联想回忆。虽然没有固定文本,但颇具即兴发挥和联想回忆之艺术特征,“起兴”、“比兴”浑然天成,均可达到很好的艺术效果。

六、奋发向上——励志特征

精神和情感的表达是音乐文化的动力。南海“水上民歌”的文化力量不斷地激发疍家人生活和劳动中的精气神儿,引领着疍家人积极向上、奋发图强。

多少年以来,疍家人流浪漂泊,居无定所,演变成为特立独行的族群,孤独寂寞的海上生活方式,急切盼望一种解忧排遣、逗乐打趣式与其夕夕相伴。南海“水上民歌”非但没有成为疍家人的精神束缚,相反,通过抒情和宣泄,找到生活乐趣,把歌唱带来的快乐转化为人生励志的动力,为单调乏味的海上生活鼓舞和奋进。

疍家人在物质生活上需要自力更生,精神生活方面,依靠自己去发现、自己去创造。充满了智慧和乐观精神的疍家人,在自娱自乐(吟诵式)的歌唱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快乐,“向海而歌”是对疍家人精神形象生动而真实的写照。

史料记载,疍家人男女老少人人喜欢唱歌,喜歌、好歌的风气在疍家人生活的海域蔚然成风。疍家人用唱歌抒发情感消除疲劳驱散痛苦和忧郁。唱歌——成为不断激发疍家人奋发向上的精神动力。三亚疍家“水上民歌”传承人郭亚清说:我们小的时候哪里都去不了,从懂事的时候我记得,祖祖代代都是在海上漂流,疍家人飘到哪里就在哪里唱,因为没有别的好玩的(精神娱乐方式)疍家人就喜欢唱这个疍歌,亲情、爱情、疍民之情啊,都唱在了歌里头。“水仙花以及香芹菜 昨晚应承今晚开来 难为舍心丢妹甘耐。”

“以舟为家·向海而歌”不仅是疍家人“找乐”的精神生活方式,也是精神升华和未来向往和寄托。表达爱情要唱“水上民歌”;祭祀海神要唱“水上民歌”;海上归来要唱“水上民歌”;婚丧嫁娶要唱“水上民歌”……总而言之,疍家人用属于自己创造出的美妙音乐,如泣如诉地讲述着自己族群的传奇故事,默默无闻地扮演者属于自己的角色,细腻而丰富的情感体现出疍家人的乐观向上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水上民歌”成为疍家人生活中传递情感和信息的最佳方式。

“水上民歌”既不显得华丽也不曲折复杂,无需奢华的外表装扮,更没有千回百转的华彩看似的乐章。自然简单朗朗上口的“水上民歌”,依靠疍家人特有的“乐器”——嗓音已经足够了。可以说,南海“水上民歌”凸显了疍家人睿智选择。从历史成因视角,又何尝不是疍家人生活的一种无助与无奈呢?

与其它地方民歌一样,“歌中找乐”是南海“水上民歌”是的特征之一。从诞生那一刻起,就已经具备了娱乐大众、引领大众的文化特质。哪里有“水上民歌”,哪里就是一片欢乐的海洋。蔚蓝色的大海之上,出海和归来的码头,古井旁或古树下,到处都可以听到疍家人的歌声。出海扑鱼有渔歌,出海归来有丰收之歌;婚礼庆典有升棚之歌,新娘入门有拜神之歌,八月十五贺中秋,疍家人节庆唱酒歌,孝敬老人孝之歌,青年男女唱情歌,婴儿睡梦中摇篮曲,少年儿童有儿歌……“水上民歌”作为疍家人直抒心怀和升华心灵(审美和娱乐)、最易掌握和普及(流行和传播)的民歌,其精神内涵,文化抒怀,深深地扎根于疍家人的精神生活和审美情趣之中。

疍家人通过口耳相传方式,把大量抒情优美和充满了正能量的“水上民歌”传承给下一代。南海“水上民歌”也许是疍家族群唯一的文化娱乐形式,她对于疍家人文化素养的构成起到了重大作用,疍家人的道德价值观念、人生理想等,都是建立在“水上民歌”基础上。 比如 《成功之路》[9](略)

日出东方要起身,早早起身就精神,欲求达上成功路,首先不要做懒人。懒惰始终穷苦困,没有幸福的人生,等如一箱大珠宝,抛落大海往下沉。做人总要有计划,光芒万丈过一生,须知生命的意义,不是白白一世人。一年之计在于今,,一生之计在于勤,千万不能交白卷,幸福一定要追寻。现在就是好机会,即时快点下决心,不可轻看你自己,成功一样有你份。从今日起要发奋,尽量表现你所能,别人虽然有八两,自己亦都有半斤。世上根本无难事,在乎有没有信心,有了信心有办法,运用办法去实行。以为不可能的事,努力就会变可能,加多一点点勇气,与及苦干的精神。只要能够吃得苦,成功之路便接近,无论风雨怎么样,坚定意志往前行。路上小心和谨慎,勿让志气去消沉,得到一雷天下响,便是一个人上人。

大海告诉疍家人生活是怎样走过,水千条山万座,手拉手要讲的太多,迁徙漂流洒满了疍家人的记忆,小船把疍家人的历史诉说,民歌给予疍家人美好和憧憬,痛苦与欢乐给了疍家人同一首歌。南海“水上民歌”中所蕴含的奋发向上和积极乐观精神自然而又生动,她鼓舞疍家人坚强不息,勉励疍家人勤奋努力,引领疍家人乐观面对美好未来。

七、意蕴绵绵——情歌特征

长期海上生活,艰苦孤独,寂寞难熬,夜晚来临,唯有唱歌是获得心灵释放和精神娱乐的最佳方式,尤其是疍家年轻人到了谈情说爱的年龄,一望无际的大海、居住地的分散,阻碍了她们低声细语的情感表达,加上疍家渔船狭小空间又使得她们难以畅快淋漓、互诉衷肠。因此,男女二人对唱“水上民歌”,恐怕是他们渴望获得对方心仪最含蓄、最舒心的表达方式,当然也是最为恰当的浪漫方式。

南海“水上民歌”也被广泛地称为“南海情歌”,与全国许多地方的民歌一样,写情、表情、抒情类——民歌往往居多。相比之下,南海“水上民歌”所抒发的“情”究竟又有什么独到之处呢?

早年疍民贫穷孤独,以舟为家的海上游牧方式,居无定所,随时面临着转换地方。特殊的生存环境,相恋的青年男女,无法耳鬓厮磨朝夕相伴。为谋生,疍家青壮年男子(早年疍家女子不允许出海,留守家中照顾孩子和老人),结伴出海劳作、流浪漂泊,风餐露宿,抗击狂风暴雨,防凶禽恶兽,常年累月,音讯不通,生死未卜,不测安危。守候在船上的阿妹们,终日无边无际的思念、牵挂与担忧,而在安土重迁,封建礼教严苛的偏远海域,痴情的阿妹,没有文化社交活动,来弥补和稀释这种刻骨铭心的思情,每日只能皱下眉头,又上心头,时刻聚焦于远在深海那边的阿哥们。这种乡村农耕时期的爱情现象,现代青年,很少发生,难于体会深切。每当疍家阿哥、阿妹能够获得机会孤身独处风清月明、万籁俱静之夜,定会思绪纷扬,心中长久积聚的万千情思,犹如炽热奔突的熔岩,喷涌而出,在辽远空阔的大海上,尽情地释放,忘情地渲泄。她们在亦真亦幻地想像,情真意切地表白,撕心裂肺地咏叹……这种真挚浓烈的情感表达,自然会深深地打动用心感受的歌者与听者。

南海“水上民歌”中,意蕴绵绵咏叹题材的情歌颇为广泛。如果有青年男子在海边或岸边偶遇心仪的女子,就会“以歌探情”:

隔河一朵花儿鲜啰,取支竹仔探深浅心,想采摘怕水深啊啰,唱支歌儿试妹心啊啰女子听到表白,如果中意男的就会唱:莲叶盛水清又甜啰,莲花出水香连绵,阿乔好比绿荷叶啰,摔起莲花笑盈盈。这样,不相识的男女一唱一和,便把情丝牵住了。倘若女子不中意,她就会婉然拒绝而唱:不是楠木不架桥,不是好柴莫求烧,不是金子勿下火,阿妹不想攀哥门。

这种类型的情歌大多表现的是疍家男女青年以歌定情,偕结秦晋之好的。如果海上相遇,男子开唱:站睇船头见妹摇舢板,突然转头摇来两边筛。妹你有意摇给哥来睇,还是艇仔造来有问题。女:阿妹摇艇搵哥来倾鬼,老豆睇见叫妹摇回归。搵哥来倾鬼真是艰难,心情唔好摇艇两边筛。歌中“搵哥来倾鬼”意思是找哥来说话。海南咸水歌除了使用粤语用词发音,融入了海南本地方言的拖腔发音,三亚、文昌一带尤为典型。

再如《水乡情歌》:远远路路见妹戴顶盒帽子,帽绑甘长拖甘底。妹哎,你另脸被哥睇一睇,等哥赚钱带你回归。盒帽子是海南特有的帽子,既可遮阳避雨,又十分美观。《鱼歌对唱》也是一首典型的情歌。

男:乜鱼出世是孵石底,乜鱼入石又入泥。乜鱼头大尾巴细,乜鱼头尖尾巴齐。女:泥鳗出世是孵石底,立追入石又入泥。石斑头大尾巴细,沙吹头尖尾巴齐。男:乜鱼出世是大口锄,乜鱼出世跳高来。乜鱼出世喷墨水,乜鱼出世带只袋。女:鲨鱼出世是大口锄,浮鱼出世跳高来。墨鱼出世喷墨水,八爪出世带只袋。男:乜鱼出世是水面跳,乜鱼海底叫嘈嘈。乜鱼出世空中飞,乜鱼出世着红袍。女:虾仔出世是水面跳,画鱼海底叫嘈嘈。飞鱼出世空中飞,红鱼出世着红袍。

疍家男女一问一答,一唱一和,问的是什么鱼,答的是南海特有的渔产,如浮鱼、沙吹、飞鱼等。这些民俗、自然意象包含着日常生产生活的各個场景。”[10]无论是独唱,还是对歌,与侗族大歌、苗岭山歌、西北“花儿”比较,男女之间的爱与忠贞表达是其显著特征,因演唱环境和社会场域不同,方显异曲同工。

南海“水上民歌”在特定社会生活和气候环境中生成,逐步发展成为具有多元风格的艺术形式,诠释了疍家男女爱情的含蓄之美和深情守候,凸显了中国民歌情意绵绵的情歌艺术特征。

注释:

[1]丁亚平 著《艺术文化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出版,P451-452(括号内笔者加注)。

[2]三亚港——“水上民歌”油印本 。

[3]郭建民《声乐文化学》上海音乐出版社2007年版,第68页。

[4]冯建章《疍家咸水歌称谓与曲调类型辨析》中国音乐学2019年2期。

[5]三亚港——“水上民歌” 油印本 。

[6]吴竞龙《水上情歌》——中山咸水歌 广东教育出版社,第85页。

[7]三亚港——“水上民歌”油印本 。

[8]三亚港——“水上民歌”油印本。

[9]三亚港——“水上民歌”油印本。

[10]花靖超《海南疍家咸水歌的叙事主题与表现特征》2019年10月,开封教育学院学报。

郭建民 三亚学院音乐学院教授、学术委员会主任

郭溢洋 黄河科技大学艺术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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