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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筝曲的古典美

2020-12-03陈天一

音乐生活 2020年11期
关键词:夜泊枫桥古筝

古筝又名汉筝、秦筝、瑶筝、鸾筝,是中华民族独有的传统弹拨乐器,其优美的音色、宽广的音域、丰富的演奏技巧和超强的艺术表现力,深受广大人民的喜爱。筝乐在先秦时期便广泛流传[1],经过2500年的传承演变,其外型古朴雅致,音色婉转优美,极具古典韵味,在“按吟糅滑摇”中表现温柔敦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精髓,丰富的筝乐因此成为中国悠久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随着中西音乐交流日益频繁,不少作曲家大胆借鉴和声、复调等立体音乐创作思维和组合手法,在节拍、调式定弦等方面进行了革命性的突破,使得我国古筝器乐曲的表现力有了极大的提升,古筝器乐曲目量不足、风格单一的弊端也得到根本改善。20世纪八九十年代涌现出了一大批现代筝曲,如王建民的《幻想曲》《长相思》;庄曜的《箜篌引》《山的遐想》;王中山的《溟山》等,为我国古筝文化的传承发展开辟了新的道路。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看,尽管现代古筝创作经过借鉴西方作曲技术,在曲式结构、和声、节奏等方面都增添了很多新的元素,大大丰富了古筝器乐曲创作的音乐语汇,甚至运用音块、“非音乐”的方式取得了传统筝曲无法表现的音乐效果,但往往过犹不及走向另一极端,由于过于注重音乐形式和技巧,而忽视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音腔余韵的基本特性,忽视了古筝本身的意蕴表达和古典审美趣味,在现代筝曲创作上出现了不少偏差。在当下国家大力提倡传承优秀传统文化、增强文化自信的时代背景下,如何创作和欣赏现代筝曲的古典美,是创作者和欣赏者都十分关注的问题。现代协奏筝曲《枫桥夜泊》是当代作曲家王建民以唐代诗人张继所作古诗《枫桥夜泊》为创作题材的标题器乐作品,创作成曲于2001年。作曲家在该作品的创作中揉进了昆曲、苏南民歌、丝竹乐等素材和音调,使作品具有清新秀丽的江南风格,恰似展开了一幅浓淡相宜、古拙典雅的水墨画卷。古筝协奏曲《枫桥夜泊》既运用了现代的创作手法,又充分展现了古筝音乐的声韵特点,乐曲与诗词意境交相呼应,营造出诗意盎然般行云流水、绵绵不绝的诗乐意境和中国古典审美的风范,是现代创作筝曲中将传统与现代有机结合的优秀作品。本文将以《枫桥夜泊》为例,探讨创作者如何在守正创新中较好地实现了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以期对今后的筝曲创作和理论研究有所裨益。

一、作品分析:独特艺术语言的组织和编排

任何一门艺术的创作都离不开对其独特艺术语言的组织和编排,古筝协奏曲《枫桥夜泊》亦如是。下面将从调式定弦、曲式结构、节奏节拍、演奏技巧等方面对其进行分析,以期能更加深刻地理解作曲家的创作思路。

1.调式定弦

古筝协奏曲《枫桥夜泊》采用的是八度周期人工调式全音阶音程定弦。

谱例1

“中国传统筝曲的定弦法,采用五度相生律,通常定弦以宫、商、角、徵、羽的五声音阶排列。这种传统的定弦模式,使古筝转调很麻烦,只能通过左手按音获得,进行简单的临时转调。为了解决调式变化上的困难及音响的单一,于是便出现了人工调式音阶。人工调式定弦改变了传统的古筝定弦,通过新的定弦法对弦序进行了重新设计,自然对乐曲的风格、韵味及技巧的发挥、表现力的扩展,尤其对乐曲创作手法的运用等都有着深远而广泛的影响。”[2]古筝协奏曲《枫桥夜泊》采用降e徵调式和c羽七声雅乐调式相结合的不稳定调式,拓宽了音乐表现空间,更有利于创建传统又新颖的音响效果,表达跌宕起伏的情感,为实现标题中的诗词意境提供了可能。

2.曲式结构

古筝协奏曲《枫桥夜泊》不同于以往简单的“快-慢-快”或者“慢-快-慢”的三部曲式结构,采用中国古典大唐时期唐大曲的段落结构。一般来讲,唐大曲的“第一部分散板序奏在音乐上起到了领起的作用;第二部分为大曲的主题,为乐曲之呈示,由多曲连套组合而成;第三部分为大曲的展开,一般会引入一些新材料,情绪热烈、速度渐快,为大曲的高潮乐章……速度变化上,大曲也与西方三部性套曲则是相通的,即‘散-慢-中-快-散的速度变化。”[3]王建民在吸收了古典曲式结构精髓基础上,拓宽了筝曲线性结构思维,创造性地加入了小快板和华彩段落。

《枫桥夜泊》曲式结构:散板-慢板-散板-小快板-华彩-慢板-散板。如此的唐代大曲式的三部曲式形式不同于西方的三部套曲,西方三部曲式严格规整,不可随意删减;而中国传统音乐中的板式结构布局则可以根据需要进行增减。这符合人的心理发展过程,顺应了中国传统艺术创作“形散神聚”的结构观念。

3.节奏节拍

节奏节拍是音乐向前行进的基本律动单位,隐藏在音乐整体之中,又深深影响乐曲的形态变化,所以一直被作曲家关注进而成为音乐创作革新的重要视角。在王健民创作的作品中,节奏节拍的非传统性多表现为对民间音乐散性多样节奏的借鉴,“这种基于演奏手法控制的多种节拍组合能使节拍以不同的重音点游移而形成失重感,从而带来乐曲律动不同于传统筝曲手法的新奇效果。”[4]如在古筝协奏曲《枫桥夜泊》的慢板部分,分别使用了6/4拍和4/4拍的交替,随着重音点的变化而产生不同的律动新鲜感,营造“欲休还说”的情绪基调。

谱例2

4.演奏技巧

使作曲家的创作得到完美呈现必然少不了演奏員的二度创作,每个演奏员对同一作品的诠释必然大不相同,甚至是同一演奏员在不同时间对同一作品的呈现也会大相径庭,这与演奏员对作品的理解、其自身的经历、自我控制力、表现力等因素都密切相关。但演奏员的二度创作都是以纯熟演奏技巧为支撑的,演奏技巧是二度创作中的基础。

演奏古筝协奏曲《枫桥夜泊》除了要深谙传统古筝演奏技法“按、吟、糅、滑、摇”的同时,深入理解古筝的“魂”,即“韵”的表达,还要在此基础上积极拓展现代演奏技法,不断丰富古筝曲的艺术表现力。

古筝协奏曲《枫桥夜泊》引子部分出现了两个特殊的演奏技法:一是泛音;二是点奏。泛音不仅要找准位置,同时要快速触弦以保证泛音的明亮度,此技法在泛音的同时还加入了轮指,需明确三个手指或四个手指轮奏时的强弱变化,无形中增加了泛音的难度,点奏不仅要保证力度平均还要突出右手的旋律线条,在引子这一自由段落中,点奏的速度适宜慢起渐快,营造由远及近的音响效果。慢板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左手出现的低音、倍低音和弦,宜用小指演奏;第二部分的摇指将旋律由点状带入到了线状,营造出长音的效果,为此一定要保证均匀细腻,做到衔接无痕迹;第三部分的上下按滑音,除了要保证音准之外,还要注重按滑的速度,一定要缓慢而婉转。快板部分出现了快速指序技法,为此必须合理安排指法,同时要提前准备以提高速度降低出错率。

演奏员在演奏前应熟练掌握各种演奏技法,并能在演奏过程中根据音乐的行进和情绪的变化熟练地运用,完美地呈现作曲家的创作意图和想要表现的音韵之美。

二、作品的美学意蕴:古典美的现代表达

音乐美是真、善、美的统一。人们常常问音乐美在何处?正如作家巴尔扎克指出:“只有音乐有力量使我们回返到我们的本真,然而其他的艺术却只能够给我们一些有限的快乐。”[5]那些能够让我们听来回归本真的音乐必定是那些形式与内涵完美结合并升华出了美的品格,让欣赏者体会、感受到了美的意味的作品。“这就是说,音乐的美不仅表现在形式的美妙组合与变化之中,而且还同时表现在它所内涵的对与社会生活的丰富而微妙的心理体验与情感态度之中。”[6]它必须是真、善、美的统一,是“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

全曲之所以那样优美动听、真挚感人,正是由于其符合了真、善、美的统一。真,在于古筝协奏曲《枫桥夜泊》真切地反映了张继在避安史之乱期间忧国忧民的情思,一方面是背井离乡的乡愁,一面是感怀命运的无常、前途的莫测,是当时社会现实的一个侧面的反映;善,筝曲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它活脱脱地将一位漂泊在外的异乡人的孤苦、寂寥、无处安放的愁绪饱满而又充实地加以表达,而且是极为真诚的。而这真、这善,通过王健民的笔触谱写,以真挚动人的旋律和极具画面感的音乐表现出了该作品独特的音乐格调。

音乐美是“诗境、乐境、心境”的统一。全曲围绕古诗词《枫桥夜泊》所作,标题音乐创作理应与诗词的精神内涵相一致,总体来说主要表现为情景交融,即情感性与绘画性的交融。“由于音乐的律动起伏与情感的发展变化之间的必然联系,由于音乐的声音对于人的情感的强烈作用,使得音乐在表现人的心灵——情感美时就更纯粹、更自由、更内在、更集中且动人。”[7]《礼记·乐记》中亦有云:“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以为伪。”[8]乐不仅来源于情,更本于心。张继的《枫桥夜泊》中的诗境、王建民古筝协奏曲《枫桥夜泊》的乐境,还有诗词中蕴含的、曲调中流淌的感物于中的当下的心境,三境合一,最终都归为“天地之和也”。这种音乐美的情感内涵不但丰富细腻,而且还随着音乐的发展表现为多层次、多侧面的组合、叠加,构成一幅心灵——情感美、超越美的音乐画卷。古筝协奏曲《枫桥夜泊》引子部分,以四度音程模进开始,纯四度-增四度-纯四度,落到纯四度音程,其中的增四度给人一种不定的声效感受,紧接着是泛音,与前面的音程形成实与虚的对比,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玲珑般音色质感,就好比漫天的冰霜掉落在船板上的飒飒之声。加之带有情绪的刮奏,将整曲的总基调定格在寂寥、清冷的氛围中,引人无限遐想。慢板部分,一吟三叹、欲说还休,俨然客居他乡之人立于江畔满眼落月、啼乌、冰霜、江枫、渔火,枫桥是如此的安静,但他乡之人的内心有如乐思一般波澜起伏,平静中触景伤情,平添一份愁苦,无法平静,更无法安眠。值得注意的是两次段落间的间插,(36-37,83-93)作曲家都借用了昆曲中的元素,利用古筝的按滑音,将无可奈何通过做韵加以表达。有人说,快板部分作曲家运用“鱼咬尾”的创作手法再现了往昔的美好时光,旋律富有激情,不断将全曲推向高潮。其实不然,此处表达作者夜半听钟后内心的超越之感,就在此时他乡之人与眼前的山、水、桥、钟融为一体,也将心中的悠悠情思与大山大水相联,内心的孤寂仿佛与山川、与钟声同生同寂,真正到达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最后情绪重现,眼前的姑苏城、寒山寺、钟声、客船依然被淡淡的愁绪点染,一桥一水、一寺一城,一静一动,忽明忽暗,说得尽的是眼前的萧索,道不明的却是内心无尽的孤寂忧愁。几个部分共同组合成了一幅富有生命意味的多层次音乐图卷,把心灵——情感美、超越美表现得畅快淋漓、玲珑有致。

三、音乐创作启示:内容与形式的高度统一

艺术具有超越时空的特殊力量。任何时代、任何民族、任何个人都需要艺术,但是一个艺术作品是否能打动人、感染人,除了艺术的技巧外,还要和内容做到尽量完美的结合。具体到音乐作品创作上,不论作曲家用何种创作手段进行创作,最终都是为了传达其个人的艺术思想,表现独特的音乐之美、艺术之美。通过分析现代筝曲《枫桥夜泊》,我们可以看出作曲家在艺术内容和形式的结合上作出的努力和探索。

在主题选择和风格上,注重经典化和大众化的统一。该作品的创作灵感来源于唐朝诗人张继的著名诗作《枫桥夜泊》,这首诗作是我国古代诗歌中人们耳熟能详的文学经典。这种以经典的古诗词为切入口的方式,与听众产生天然的亲近感和较高的接受度。作品创作也遵循了音乐自身的艺术规律,将形象描绘加以概括、象征,同时注重情感和心理的可感。作曲家注重情感性和画面性的交融,表现出寂寥、清冷、愁苦、空灵的艺术格调,注重动静结合、虚实相生的创作手法,将内心的“乐象”外化为动人心弦的美妙音符,营造出幽寂清冷、回味隽永的詩乐意境和古典美,让观众在欣赏中切身体会到作品带来的美的感受。 正所谓:“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让人动心,让人们的灵魂经受洗礼,让人们发现自然的美、生活的美、心灵的美。”[9]

在创作方法上,注重现代化和时代化的统一。《枫桥夜泊》是一首将中国传统美学意蕴与现代技法有机融合、具有代表性的器乐作品。整个作品在定弦上采用人工定弦,以现代多调性的方式加以处理;在整体结构、节拍运用、伴奏织体以及音响色彩上都进行了有目的的创新,丰富了古筝的表现力,形成了独特的音乐语言风格,充分展示了作曲家先进的音乐思想和高超的音乐技术。

在美学追求上,注重民族化和国际化的统一。音乐是世界通用语言,具有超越民族、超越国别的神奇力量。作为一首现代民族器乐标题作品,筝曲《枫桥夜泊》无疑都是成功的,它不仅把我国古诗词文学经典作品天然的音乐性特征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也体现了作曲家对现代国际通用的音乐技法的熟练运用,做到了民族化审美和国际化表达的高度统一。这正印证了刘天华先生的话,民族音乐要想与世界音乐并驾齐驱,就必须充分发掘民族音乐自身的特性,从传统音乐文化的积淀上提炼与发展,从而创作出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音乐作品。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文艺创作是观念和手段相结合、内容和形式相融合的深度创新,是各种艺术要素和技术要素的集成,是胸怀和创意的对接。”[10]因此,民族民间音乐素材才是民族音乐风格的土壤,如果把民族性比作一粒种子,那么创新性就是促使这粒种子开花结果的养料,只有将传统与创新有机结合,才能让艺术的生命之花焕发出勃勃生机,让“中国风”吹遍全世界。

注释:

[1]《李斯列传·谏逐客书》中有记载:“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

[2]李利飒,王建民:《筝曲创作中调式音阶的创新》阜阳师范音乐学报,2007年4月。

[3]王安潮:《唐大曲音乐结构分析》,西安音乐学院学报(季刊),2009年12月。

[4]王安潮:《现代语境下的筝曲音韵构造——王建民古筝音乐创作的技术与理念述评》,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2015年5月。

[5]巴尔扎克:《康巴拉》,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3年版,第29页。

[6]王次炤:《音乐美学基础》,人民音乐出版社1992年版,第290页。

[7]王次炤:《音乐美学基础》,人民音乐出版社1992年版,第299页。

[8]《礼记·乐记》,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006页。

[9]中共中央宣传部编 :《习近平论党的宣传思想工作》,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60页。

[10]中共中央宣传部编:《习近平论党的宣传思想工作》,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47页。

陈天一 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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