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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爹和酒

2020-11-30邬兴本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9期
关键词:爹爹姐夫点儿

邬兴本

我姐姐的公公,今年94岁。按照乡下的规矩,我们要叫“密爹”,这“密爹”是什么意思,乡下叫了几百年几千年,我还是不甚了了。为着方便,我叫他爹爹,反正是长辈就是了,他也高兴地应着,瘪着没牙的嘴笑着。

我认识爹爹五十多年了,姐姐18岁时嫁过去时就认识。要说有点交道,是我入伍之后。我回乡探亲,总要去看姐姐。其时姐姐已分家,爹爹分给了姐姐和姐夫,婆婆则分给了姐夫的弟弟。爹爹似乎不爱说话,我认识他十几年好像没说过几句话。但爹爹爱喝酒,我虽不善饮,但为着礼貌和客套,总要陪上几杯,几杯酒下肚,话便多了起来,慢慢地就有点意思。我晓得了爹爹的爱好,每次到姐姐家,总要提两瓶酒去,后来职务升了,工资涨了,就多买点,爹爹总是客气地说,破费了!破费了!这样一来二去,我和爹爹成了忘年交,莫逆之交。

分田到户之后,姐夫一直在村里当干部,家里的农活儿主要是靠爹爹和姐姐。爹爹是个勤快人,但也要有个条件,就是隔三岔五要喝上两杯,喝好了,干活儿劲头足,没得酒喝,爹爹提不起精神。但他有个特点,从不言语,表情上也看不出有多大情绪。这个时候,只要到田里地里一看,就会看出苗头,田里地里的情形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没有变化。爹爹的战术是,吃了饭,找个凉快的地方睡觉,睡好了回家吃饭。姐夫和姐姐知道了爹爹的脾气,也不说什么,赶紧买菜打酒,爹爹喝好了,田地的活儿也干好了。

上个世纪80年代,农村还很穷,我每次去,要是家里没什么好菜,姐姐便找鸡出气,杀一只招待我。三年两载下来,我很不高兴,对姐姐说,我是你弟弟,有什么吃什么,况且我在部队生活较好,没必要杀鸡杀鸭。可姐姐不听,依旧杀鸡。有一次姐姐又杀了鸡,我一气之下,提着包走了,坚决不在姐姐家吃饭。以后到姐姐家,不事先打招呼,搞突然袭击,有什么吃什么,坚决不让姐姐杀鸡。

有一回我去,中午十二点了,家里没菜,姐姐很为难。爹爹对姐姐说,你整两个青菜,荤菜我负责。说罢,爹爹拿了一根长竹竿,叫我跟他走。我们来到一个小池塘边上,爹爹用竹竿在水里敲打,一会儿跳上两条鲢鱼,爹爹提一条,我提一条。爹爹说,今天我们爷儿俩喝酒的菜有了,中午一条,晚上一条。

前几年,我退休了,回乡下居住。我住的地方离姐姐家很近,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姐姐家在路边上,是我散步的必经之路,几乎天天去。

现在条件好了,爹爹不愁酒喝,姐夫有酒柜,爹爹也有酒柜,放得满满的。每次去,爹爹都是用他那双粗糙的手拉着我,要我陪他喝两杯。从心里讲,我确实不爱喝酒,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意端酒杯。但在爹爹面前,我实在是磨不开面子,不得已陪爹爹喝两杯。这也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姐姐家不敢去了。

吃饭前,爹爹都要拉着我去拿酒。他说:你哥(姐夫)的酒好,拿他的酒。爹爹打开酒柜,让我挑,我总是拿一般的酒,爹爹不让,总是说:拿好酒,拿好酒。有句老话说“崽卖爷田心不疼”,爹爹却是“爷拿儿酒手不软”!

姐夫和姐姐的孩子都在外面工作,家里就两个老人,姐姐希望我和妻子天天去,拉家常,陪陪她,每天下午四五点钟,姐姐就在路口等着,这让我着实没法,像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去不成,不去也不成。

时间长了,我就和爹爹达成了一个君子协定,爹爹喝两杯,我喝一杯。但喝的时候我还得谨慎小心,看好杯子,稍不留神,爹爹就会偷偷地往我杯子里倒酒。记得有一次,我真的不想喝,可爹爹一定要我喝,他紧紧地拽着我的手,不让我走,我使劲拽脱了。这回爹爹真的生气了,以前我走的时候,爹爹都要送到门外,这回他不动身,不言语,连头都不抬。出门之后,妻子说,你今天太过分了,把老人得罪了,你看老爹爹多伤心啊!

去年我种了好多西红柿苗子,姐姐要扯点去栽,爹爹听说了,赶紧说,我去,我去!爹爹心里清楚,到我家来有酒喝。我到他家可少喝或不喝,到我家来,他是客,不陪他喝不行。那天下着小雨,爹爹来了,我泡上一杯茶,递给他,让他喝口茶歇歇,我去整两个菜喝酒。爹爹牙口不好,吃不动硬的,我烧了一条鱼,炒了一盘嫩南瓜,蒸了一碗鸡蛋,爷儿俩喝上了。三两的杯子,我给他倒了一杯,我的少点儿,爹爹看看杯子,看看我,因为是客人的关系,没说什么。一杯喝完了,我问爹爹,还来点儿?爹爹说,你要舍得你就来点儿。我给爹爹倒了三分之一杯。喝完了,我又问,还来点儿?爹爹还是原话,要是舍得你就来点儿。我又给爹爹倒了三分之一杯。喝完了,我又问,爹爹还是原话。我不敢倒了,我算了一下,爹爹足足喝了半斤,我们喝的酒是泸州老窖,度数高。从我家回去,要下一个坡,我怕爹爹摔了。我对爹爹说,不能喝了,你要是摔一跤,我跟姐夫怎么交代?爹爹有点无奈,悻悻地说,不让喝我不喝了!我要给爹爹添饭,爹爹说,我不吃饭,这盘南瓜好嫩好软,我包了,再喝点鸡蛋就饱了。爹爹回去对姐姐说,我炒的南瓜好吃,没说酒好,让我心里有点不甘。

爹爹喝酒不挑菜,什么菜都行。有回爹爹家里来客,剩下许多菜。晚饭时,姐姐把中午剩的两碗肉并在一起热了,盛在一个菜碗里,堆得高高的一碗。农村人盛菜不用盘子,用碗,比吃饭的碗大,叫菜碗。那是一碗新鲜肉,肥瘦相兼,先用大火炒,目的是把油炒出来,后用小火炖,炖烂。爹爹倒了一杯酒,就着那碗肉喝了起来,一口肉一口酒,一口酒一口肉,半小时过去,肉吃完了,酒喝干了,爹爹端起菜碗,仰脖把小半碗肉汤渴了下去。我问爹爹还吃不吃饭,爹爹用手把嘴一抹,说,酒足饭饱,不吃了。爹爹吃肉的时候,我仔细看了一下,看他是怎么把肉咽下去的。爹爹的牙齿早掉光了,他把肉送进嘴里,左右前后地转动,然后吞下去,实际是囫囵吞下去的。好在肉切得很薄,又没有骨头,咽下去不困难。我想,爹爹的肠胃是很健壮的,并且早已适应了他的吃法。

去年过年前,爹爹的大姑娘家“拂”了年猪(我们那里为图吉利,年猪不能叫杀,叫“拂”)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不吃内脏,他姑娘把猪的心肝肺一股脑儿地给老父亲提了来。那天姐姐因赶礼不在家,爹爹把整副猪内脏用大锅煮了,然后切成小块,装了满满一盆。爹爹拿一个小铁锅,盛了一锅,加上各种调料,放在小炭炉上煮,然后倒上一杯酒,就着火锅喝上了。一锅肉吃完,一杯酒喝完,爹爹把汤倒在碗里,仰脖喝下,一顿饭就吃完了。爹爹放下碗,抹抹嘴,满是皱纹的脸上泛着红光。从神情上看,这是惬意的一顿晚饭。

爹爹吃肉喝酒,不见长胖,我认识他几十年,似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除了脸上皱纹多点儿,白发多点儿,没什么变化。村里为了照顾老人,每半月免费测一次血糖,量一次血压,爹爹没有“三高”。爹爹的好身体,除了常年劳作和心无旁骛之外,还有两个诀窍。一是泡澡。爹爹家里有太阳能热水器,爹爹从来不用,嫌那不过瘾,每天晚饭后,爹爹都要烧一锅开水泡澡。他把热水倒进木盆,坐进去,一边泡,一边洗,一边往盆里添水,直泡到皮肤通红,浑身通透才起身。二是早睡。泡澡之后,爹爹就上床了,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多才起来,我算了一下,爹爹每天晚上的睡眠时间不少于十小时。我问他:能睡着?爹爹说:上床就着。爹爹的能睡,真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去年秋天,爹爹出了一个事故。爹爹和姐姐挖红薯。爹爹自制了一个四轮小推车,爹爹往车上放红薯藤,姐姐让他放两梱,爹爹不聽,坚持放四梱,下坡时,没控制住,车子将爹爹连人带车推到了路边的沟里,水沟近两米深,车子重重地把爹爹压在沟里,爹爹爬起来,推上车子,捞上红薯藤,重新装好拉回家。我听说后去看他,额头上有点伤,其他的没什么。我问爹爹怎么样,爹爹说,还好,还好!

爹爹九十大寿时,办了酒席,爹爹的孙子从美国回来给爷爷做寿,专门买了茅台酒招待,爹爹特有面子,特高兴。喝完酒,我同爹爹聊天,问他怕什么,爹爹竞说,我百事不怕,就怕到那边不能跟你喝酒了,不能同你说话了!我赶紧制止他,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吉利的话不能说。我又说,我还要喝您百岁大寿的酒呢。爹爹听了,连声说:要得,要得!爹爹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皱纹更密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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