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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露易丝·格丽克诗选

2020-11-23露易丝·格丽克柳向阳译

诗歌月刊 2020年11期
关键词:露易丝世界

[美国]露易丝·格丽克 柳向阳译

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ück),1943年生于美国纽约一个匈牙利裔犹太人家庭,在长岛长大。先后就读于莎拉·劳伦斯学院和哥伦比亚大学,后在多所大学讲授诗歌写作等课程。格丽克被公认为是美国当代最有才华的诗人之一,以其诗歌的技术精确性、敏感性和对孤独、家庭关系、离婚及死亡的洞察而闻名。她曾出版过十多本诗集,从《阿勒山》和《野鸢尾》开始,格丽克成了“必读的诗人”。曾获普利策奖、美国书评界奖等各种诗歌奖项,被选为2003—2004年美国桂冠诗人。202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理由是“因为她无可挑剔的诗意之声,以朴素的美感使个体的生存普遍化”。

【译者简介】柳向阳,河南上蔡人,毕业于上海财经大学国际贸易专业。写诗,译诗,翻译美国诗人杰克·吉尔伯特诗集《拒绝天堂》(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杰克·吉尔伯特诗全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露易丝·格丽克诗合集《月光的合金》《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加里·斯奈德诗集《砌石与寒山诗》《山巅之险》(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2019年版)。

爱洛斯

我已经把椅子拉到旅馆窗前,看雨。

宛如在梦中或恍惚中——

在爱中,但仍然

我一无所求。

似乎没必要再接触你,见到你。

我只想要这些:

房间,椅子,雨飘落的声音,

许多个小时,在春夜的温暖中。

我不再需要别的;我是全然地满足。

我的心已变小;它只要一丁点儿填充自己。

我看着雨水瓢泼而下,在变得黑暗的城市之上——

你不再被牵挂;我能放你

过你需要过的生活。

黎明,雨渐渐稀疏。我做些

人们在晨光里做的事,我宣判自己无罪,

但我走动像一个梦游人。

这已足够,这不再与你有关。

一座陌生城市里的一些日子。

一次谈话,一只手的触摸。

再后来,我摘下了结婚戒指。

那是我想要的:无牵无挂。

自传

我生来小心翼翼,在金牛座的标志下。

我在一个岛上长大,茁壮地,

在二十世纪的下半叶;

大屠杀的阴影

几乎没有触及我。

我有一套爱的哲学,宗教的

哲学,都是基于

早年在家里的经验。

而如果我写,我只用寥寥数语,

因为时间对我总是显得短暂

仿佛任一时刻它都可能

被剥夺。

而我的故事,不管如何,并不奇特,

虽然,像其他每个人,我有一个故事,

一种观点。

我需要的是寥寥数语:

养育,承受,攻击。

感官的世界

隔着一条可怕的河流或裂缝,我向你呼喊

警告你,让你有所准备。

世界将引诱你,慢慢地,不知不觉地,

巧妙地,更不用说是默许。

那时我没有准备好;我站在奶奶的厨房里,

端出我的玻璃杯。炖李子,炖杏子——

果汁倒入放了冰的玻璃杯。

再加水,耐心地,一点一点地,

每加一次

众多堂兄弟堂姊妹都要判断,品尝——

夏季水果的芳香,极度浓缩:

彩色液体渐渐变得更亮,更灿烂,

更多的光透过来。

快乐,安慰。奶奶等着,

想看看是否需要更多。安慰,深深沉浸。

我的最爱:感官生活的深层隐秘,

自我消失其中,或无法区分开来,

莫名被搁置,飘浮,它的需要

充分暴露,苏醒,生机勃勃——

深深沉浸,以及随之而来的

神秘的安全。远处,水果在玻璃盘里发亮。

厨房外,夕阳西下。

那时我没有准备:夕阳,夏天结束。展示

时间是一个连续体,是某种事物即将结束,

而非搁置;感觉也不能保护我。

我警告你,因为从没有人警告过我:

你将永不放手,你将永不满足。

你将受伤、留下伤疤,你将继续饥渴。

你的身体将衰老,你将继续需要。

你会想要这世间,从这世间取得更多——

庄严,淡漠,它到场,但不回应。

它环绕着,它并不照拂。

意味着,它将喂养你,将让你着迷,

但不会保证你活着。

晨曲

世界很大。然后

世界變小。噢

很小,小得能够

装入大脑。

它没有颜色,它全部是

内在的空间:没有什么

进去或出来。但时间

还是渗透了进去,这

就是那悲剧的一面。

那些年,我把时间看得极其重要,

如果我现在记得准确的话。

一个房间,有一把椅子,一扇窗。

一扇小窗,填满了光线做成的图案。

在它的虚空里,世界

总是完整的,而不是

某物的一个碎片,有

自我在那中心。

而在自我的中心,

悲伤,我以为自己无法挺过去。

一个房间,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光

在裸露的表面上闪烁。

我曾有两个渴望:

渴望安全,渴望感受。似乎

世界正在做出

一个反对白色的决定

因为它鄙视可能性,

想用实在的事物来取代它:

窗格

金黄,在光线照到的地方。

在窗里,紫叶山毛榉的叶子

略带红色。

从停滞中,事实,物体

模糊或缠绕一起:某个地方

时间涌动,时间

正叫喊着要被触摸,要变得

明显可见,

磨光的木头

微光闪闪,纹路清晰——

而那时,我又一次

成为一个孩子,在丰饶面前

却不知道那丰饶由什么做成。

卡斯提尔

橙子花在卡斯提尔上空随风起舞

孩子们在乞讨硬币

我曾经遇到我爱的人,在橙子树下

难道那是金合欢树

难道他不是我爱的人?

我曾经读着这些,也曾经梦见这些:

现在醒着,就能唤回曾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吗?

圣米格尔岛的钟声

在远方回响

他的头发在暗影中金黄略白

我曾经梦见这些,

就意味着它不曾发生过吗?

必须在这世界上发生过,才成为真实吗?

我曾经梦见一切,这个故事

就成了我的故事:

那时他躺在我身边,

我的手轻抚他肩膀的肌肤

中午,然后是傍晚:

远方,火车的声音

但这些并非就是这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上,一件事最终地、绝对地发生,

心灵也不能将它扭转。

卡斯提尔:修女们两个两个地走过黑暗的花园。

在圣天使教堂的围墙外

孩子们在乞讨硬币

如果我醒来,还在哭泣,

难道这就没有真实?

我曾经遇到我爱的人,在橙子树下:

我已忘记的

只是这些事实,而不是那个推论——

在某个地方,有孩子们在叫喊,在乞讨硬币

我曾梦见一切,我曾恣意沉迷

完全地,永远地

而那列火车把我们带回

先到马德里

再到巴斯克乡村

别离

夜不黑;黑的是这世界。

和我再多待一会儿。

你的双手在椅背上——

这一幕我将记住。

之前,轻轻拨弄着我的肩膀。

像一个人训练自己怎样躲避内心。

另一个房间里,女仆悄悄地

熄灭了我看书的灯。

那个房间和它的石灰墙壁——

我想知道,它还怎么保护你

一旦你的漂泊开始?我想你的眼睛将寻找出

它的亮光,与月光对抗。

很明显,这么多年之后,你需要距离

来理解它的强烈。

你的双手在椅背上,拨弄着

我的身体和木头,恰以同样的方式。

像一个想再次感受渴望的人,

他珍视渴望甚于一切别的情感。

海边,希腊农夫们的声音,

急于看到日出。

仿佛黎明将把他们从农夫

变成英雄。

而那之前,你正抱着我,因为你就要离开——

这些是你此刻的陈述,

并非需要回答的问题。

我怎么能知道你爱我

除非我看到你为我悲伤?

春雪

望着夜空:

我有两个自我,兩种力量。

我在这儿和你一起,在窗边,

注视着你的反应。昨天

月亮升起在潮湿的大地之上,低低的花园里。

此刻,大地像月亮一样闪耀,

像光亮裹着的死物。

此刻你可以闭上眼睛。

我已经听到你的叫喊,以及在你之前的叫喊,

和它们背后的需要。

我已经给你看了你想要的:

不是信仰,而是屈从,

屈从于依靠暴力的权威。

冬天结束

寂静世界之上,一只鸟的鸣叫

唤醒了黑枝条间的荒凉。

你想要出生,我让你出生。

什么时候我的悲伤妨碍了

你的快乐?

急急向前

进入黑暗和光亮,同时

急于感知

仿佛你是某种新事物,想要

表达你自己

所有的光彩,所有的活泼

从来不想

这将让你付出什么,

从来不设想我的嗓音

恰恰不是你的一部分——

你不会在另一个世界听到它,

再不会清晰地,

再不会是鸟鸣或人的叫喊,

不是清晰的声音,只是

持续的回声

用全部的声音表示着再见,再见——

那条连续的线

把我们缚在一起。

画像

一个孩子在画一幅人体的轮廓。

她画她能画的,但通体都是白的,

她知道那儿是什么,却没法填充起来。

在没有支撑的线条里面,她知道

缺少了生命;她切开了

一个与另一个背景。像一个孩子,

她向妈妈求助。

而你画了那颗心

抵抗她刚刚创造的空虚。

夏天

记得我们最初的幸福日子吧,

那时多么强壮,因激情而眩晕,

整天,然后整夜躺在那张窄床上,

吃在那儿,也睡在那儿:正是夏天,

似乎万物一瞬间

都已经成熟。那么热,我们什么都不盖。

有时风起;一树柳枝轻拂窗口。

但我们还是有些迷失,你不觉得吗?

床像一张筏;我感到我们在漂流

远离我们的天性,向着我们一无所见的地方。

先是太阳,然后月亮,以碎片的形式,

透过那棵柳树,闪耀。

每个人能看到的事物。

然后那些圆圈结束了。慢慢地,夜变冷;

低垂的柳叶

变黄,飘落。而在我们每个人心中

生起深深的孤独,虽然我们从不曾说起它,

说起遗憾的缺位。

我们又成了艺术家,我的丈夫。

我们能够继续旅程。

繁花盛开的李树

春天,从繁花盛开的李树黑枝条上

画眉鸟发出它例行的

存活的消息。这般幸福从何而来

如邻家女儿随意哼唱

却恰恰入调?整个下午她坐在

李树的半荫里,当和风

以花朵漫浸她无瑕的膝,微绿的白

和洁白,不留标记,不像

那果实,将在夏天的烈风里

刻上松散的暗斑。

致秋天

——给基思·奥尔索斯

清晨在荆棘中颤动;含苞的雪花莲上

露珠凝聚如娇小的处女,杜鹃灌丛

吐出最初的新叶。又是春天了。

柳树等待它的時机,海岸

粘着薄薄一层淡绿的绒毛,期待着

塑形。只有我

没有参与,因为

早已盛开过。我已不再年轻。这

有什么关系?夏天临近,等到漫长的

腐烂的秋日,我将开始写作

我中期的伟大诗篇。

鹰的影子

在路上拥抱着

是什么原因如今记不得了,

然后分开,当看到

前面那团影子——它有多近?

我们抬头,看到那只鹰

带着它的猎物盘旋;我望着它们

突然转向西山,它们

在地上投下一个影子,这个猎食者

统包一切的形状——

后来它们消失了。而我想:

一个影子。像我们刚才投下的,

当你抱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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