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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口语之城的秘密居住者

2020-11-20马叙

江南 2020年6期
关键词:凉意馆长方言

马叙

他像一只包袱被解开。

拿出一个暮春,拿出一颗庸俗的心。

他呼吸,吐气,丹田紊乱。

他的庸俗是这个春天的庸俗。

————《浮世集》第200節

一、他来自遥远的口语之城

王非律突然想到要做一件事——寻找“口语羞耻”。这一年,王非律开始关注自己周边的人:朋友,同事,文友,诗友。王非律想在他们之间找到一些有着口语羞耻的人。王非律工作生活在西安已五年,五年的时间已太长。五年前,王非律刚来西安的时候,独孤,懒散,不喜欢与人交往。西安话在南方人听来奇怪,含混,像口中含着一个鸡蛋。盗墓的,倒腾古董的,谈文化的,搞绘画的,还有极少数玩电信诈骗的,有事没事,总爱往这个城市跑,或住个一年半载的,或长期定居。对王非律而言,最重要的是这里居住着一帮口语诗人。他们有事无事地在西安的各个场所、各个角落,举办着一场又一场的长安诗歌节,这个诗歌节永不落幕,几个人喝一次咖啡、吃一次饭、去一次户外,都记入诗歌节的一个场次。王非律开始不入这个群,不鸟这帮人,他自己写自己的。在自己经历了一次特别的男女之事后,后来又在一个偶然的场合遇上他们,于是就加入了这个口语群体,也慢慢地喜欢上了这群口语诗人。自此他放弃了原来的形容词写作,从而迷上了口语。他觉得口语好就好在脱口而出,随时随地可以掏出手机就写。他也因此常在公共汽车上或其他公共场所看到看不惯的人或事时都会有事没事骂上一气,也许在别人看来他是装侠义装豪爽,但他是真实的,虽然也有发泄情绪的成分,发泄也是真实的。他也曾试着用蒋介石在西安时的骂娘的口语:娘希匹!但是他觉得这句话于北方人而言还是太书面化了。他仍然操着痛快的方式骂大街。有时他也会被人骂。他想,真好,不痛快时从此可以不用再忍着,不用再压抑难受。从此他把西安叫作口语之城。也不仅仅是口语诗的写作,而是随时随地的发泄,放松,骂大街,舒爽。以前一直隐瞒着的事,慢慢地开始向朋友,包括一般熟悉的人,坦诚地说出。在西安,王非律周边的人,不管男的女的,不管工作的还是写作的,都满口粗话糙话,说得麻溜、开怀、快乐,根本就不存在口语羞耻这一说。这又让王非律觉得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为什么会这样,王非律也不知道,也不深究。那就这样吧,王非律想。

王非律决定离开西安。这几天时间里,王非律先是辞了工作,接着把一些床单啦被子啦烧水器啦等等东西全都扔的扔送人的送人,把所有的日用品等东西处理完了,再退了租赁的房子。

在离开西安之前,王非律请了一次客,叫了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去到春发生南院门店喝酒。喝到一半,王非律说,我要离开西安去南方了。朋友们问,去哪?具体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离开西安?王非律说,不为什么,就是想离开这里。朋友说,你是厌倦口语了么?不是的,我仍然喜欢口语,它会自此影响我的一生。朋友说,别把口语说得像宗教似的。王非律说,我没有这样认为,但是我确实喜欢这样。朋友说,那还离开西安?王非律说,喜欢一个地方难道就要在这个地方待一辈子吗?我就是要到不喜欢的地方去居住,我想具体看看那个地方是怎么样的,我在那里居住会有什么样的一种情境。我会带着几本口语走的,《花与烂泥》《我们是一群傻×》《随心所欲》。听了他的话,朋友们就一门心思地喝杯中的酒,不追问,不管他,只喝酒。王非律想,今天真好,比以往都好。

王非律走的那天西安是一个阴雨天。西安下雨的日子并不多。但是在王非律走的那天下雨了。王非律写了一首诗:

下雨了

我离开西安了

西安是个说话很爽的地方

我爱说又爱搞

我说的是糙话

搞的是雾霾

这首是在西安至宁波的K1039次列车上硬卧上铺写的。王非律在这趟列车上要待二十多小时,在第二天的早上到达沿海城市宁波。宁波于王非律是一个陌生的中转城市。他的目的地不是宁波,而是宁波下面的一个靠海的小县城。王非律躺在卧铺上,闭眼想着西安那帮热爱口语的朋友。说话是生活,写诗是说话。但是他感到对这座城市还是陌生的,除了口语,除了必须的生活,除了这帮口语朋友,自己仍然是游离于这座城市的。那天,一个来自浙江的口语朋友随口对王非律说,浙江沿海有一个山海小城叫湖城的,那里的方言口语也很有意思。朋友也只是没心没肺地随口一说,但是王非律对他说的话却是非常上心。在这之前,王非律就曾想过,在自己还未厌倦口语之前,要离开西安,去另一个地方生活。王非律居住西安的时间前后一共五年左右。但是他对这座城市已经开始厌倦,他想,因为厌倦这座城市,那么,肯定有一天同样会厌倦这座城市的口语与口语人群。尤其是一年来开始匪夷所思地寻找口语羞耻以来,王非律已经开始排斥西安这座口语之城了。虽然自己不在口语羞耻行列,也正因为自己已经是口语诗的热烈提倡者,更让王非律觉得有一种寻找口语羞耻的需要,这需要不是语言意义层面上的,只是王非律自己的需要。因此,当群体里一个朋友说起浙江一个叫湖城的小城之后,王非律就一直想着这件事。王非律对自己直截了当、说走就走的做事风格自我感觉良好。因此越是自我感觉良好,越是促成决定更加果断,做事更加快速,更加不去做犹豫不决所谓的深思熟虑,也更加自我感觉进一步地良好。这次也不例外,说走就走,毫不犹豫。其实也到了离开的时候了,毕竟在这里已经住了五年了。王非律想起之前自己从未在一个地方超过五年时间。王非律也想起在家乡江西时的一些事。小县城,几个写诗的,一直热衷于与自身生活距离遥远的形容词写作。那时的王非律也是其中一个。而到西安后的王非律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也一直都是形容词写作。王非律来西安找的第一份工作是第十一中任英文老师,一年后辞职自己一人独立创办了新世纪英语培训中心,赚了钱。开始时,王非律在西安并不怎么与人交往。在外人看来,王非律基本都是独往独来。来的第二年的那些日子里,王非律因办培训的事,被有关部门查了一次,罚了钱,心情很差,就到了一家快捷酒店,叫了一次小姐。当王非律在这过程中内心积聚的阴霾心情一扫而光,就想用美妙的形容词用于这次的与陌生女人的交合之中,讨好一下这个陌生女人。但是王非律用于讨好的形容词在这次遭到了惨败。那女人说,酸什么酸!说什么美妙!说什么温柔乡!去你妈的温柔乡吧!她说,你以为五百块钱就要额外听你朗诵诗歌吗?这是王非律第一次被一个女性羞辱。这次给王非律带来了巨大的耻辱感,这耻辱与自己的形容词写作有关。但过后他会经常想起、无端怀念这唯一一次找不相识的女人。与好友一起时他总是有叙述这事的冲动,但又很快地压制了回去。从此之后,他虽然仍然写诗,但已经逐渐地弃用了形容词。也由此进入了口语写作,也因此找到了西安的口语诗群体。进入口语写作之后的王非律也因此重新调整了生活状态。变得更加自由、放松与直接。早上八点十七分,K1039次列车从西安站开出。王非律听着列车员一站一站地报站名。商洛。丹凤。商南。唐河。潢川。固始。每次报站单调,重复,做作,含混,拖长尾音。但是过了几站之后,过了固始之后,王非律开始喜欢听这种单调的报站。更加单调的卧铺车厢里,一个个乘客睡得死沉死沉的车厢里,王非律开始反复期待着下一个报站的广播的到来。

第二天清晨,列车过安徽巢湖站时,王非律被报站广播叫醒。洗刷时,王非律长时间停留在盥洗间,听着陆续更换的一拨拨盥洗者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及说话声。王非律听着他们口含牙刷,或口腔内灌满湿漉漉的气息说话,口语在此时会产生一种可笑的语感。要是女性这时这样与你说话,你会误解她想要你,而其实她什么都没想,甚至厌恶你(虽然厌恶,但此时语言的客观效应总之会让你误解语感与语意)。但是王非律感到了这一刻的亲切暧昧的气息。王非律就这样站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此时列车已到芜湖站。王非律的卧铺车厢上来了一个宁波人。至此,王非律所在的车厢里浙江旅客约占了半数以上。他们所说的话,王非律基本都不懂。但是王非律很高兴,王非律一直喜欢置身于完全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陌生的语音之中,观察与倾听各种各样的表情与声音。其中一个旅客要教王非律讲方言。您拨,宁波。宁波,您拨。另一个旅客来自更僻远的小城。他所说的词王非律一个也听不懂。但是王非律仍然喜欢倾听这种嘈杂的方言。也许正如那个口语朋友所说的海边小城的方言。

王非律到达宁波,出站等公交时却听到更多的是江西、安徽、四川、河南口音的说话声。这一晚,王非律所住的如家快捷酒店,走廊、餐厅、大堂里,所听到的也大致是上述省份的口音。

二、他交往的第一个人是个胖子

王非律到达湖城是第三天上午。在到达之前分别在安居客、链家、Q房网、房多多等手机App上筛选后寻找到了一处合适的房子,随即在手机上完成了租赁与支付,暂租三年。王非律带着简单的行李到达了湖城,找到了住处。见到了房主,签了租房协议,取了钥匙。房主是一个胖子。王非律说,我是从西北过来的,如果我们关系舒服,我就长租下去。胖子说,什么是舒服,什么叫不舒服,关系是两人间互相决定的,当然我也是喜欢你我之间有着舒服的关系。王非律说,好,我喜欢你的胖,胖子总比瘦子让人放心一些。胖子说,只要按季及时把房租结清,就不存在其他额外的事了。胖子又问,你到这里来是具体做什么工作呢?我们这里外乡人不多,可以说很少。王非律说,我不做什么。胖子说,你又不是富人,你怎么能什么也不做呢?王非律说,至少我现在一两年之内,什么都不做。胖子说,你是一个奇怪的人,只是协议已经签过,房租也已经结清了一全年,不然的话这房子我不一定会租给你。王非律说,你不必担心,我不是骗子,如果是骗子的话,他是不会对你说实话的,他会說自己做什么什么事,赚大钱,他会说得你很相信,丝毫不会去怀疑他。胖子说,这倒是,你还真是一个很真实也很诚实的人。王非律对胖子说,晚上我想请你吃个饭,感谢你这个新房东。

晚上王非律找了家临江的小吃店请胖子吃饭。王非律说,我是一个写文字的人。胖子恍然大悟,说,你原来是一个写作的人啊,一个作家啊,一点都看不出。王非律说,要是看得出,就问题大了。胖子说,我们湖城从没出过一个作家。吃过了饭的王非律无所事事。王非律独自一人,先是漫无目的地乱逛一气,逛到了人民路湖城人民公园,看到有人在摆象棋残局。而观棋的人中就有胖子。胖子也看到王非律。胖子招呼了下王非律,重又沉浸在残局的搏杀之中。观棋的人很多,围成一圈挤不下,有的就从圈外伸长了脖子往里看,边看边为一方着急,有的还边搓着手支招。王非律看到还有另几处人群聚集处。一处也是象棋棋局,除此之外,剩下的另几处是牌局。不大的人民公园,就聚集了湖城的不少闲人。王非律喜欢这一点,喜欢各处的闲人。王非律不再关注胖子。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给西安的那个向他提起过湖城的朋友发微信,说,在湖城真好,全城就只认识一个人,房老板胖子,一个喜欢看象棋残局的闲人胖子。朋友回微信说,你真的去湖城了啊,我是喜欢那里的,但我又忍受不了那里的过于寂寞的时光。朋友说,王非律,你去那里做什么呢,当然,我知道,你是什么也不做。王非律说,是的,我在湖城是一个什么也不做的秘密居住者,就住着,什么也不做,也不交往。朋友说,那你是一座孤岛,你能真正忍受这种超级寂寞与孤独吗?王非律说,能有什么孤独与寂寞,太小看我了。自从脱离形容词写作后,我还真没感到过孤独。朋友说,孤独不好吗?于写作而言,孤独是必须的。王非律说,你说得过了,孤独也许好,但不好的部分更多。朋友说,王非律,你终究是浅薄的。王非律说,去他的高深吧,我愿意浅薄就是。

这天夜里,王非律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条小巷里,天空上飞过去一条巨大的鱼。王非律很不喜欢这个梦。这个梦就如一次形容词写作,空泛,做作。但是这个梦是王非律做的。这使得王非律很郁闷。一个口语诗人,做了这么一个很文艺的梦。王非律把这归结为湖城的地域使然。陌生,靠海,河流环绕,神秘的方言。这一切促使了这个有点文艺的飞鱼之梦。但是,问题也随之而来,一个热爱口语写作的人,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了可对话的人,没有了周边充斥于耳的可听懂的糙话,这于王非律来说,肯定是一个大问题。一早醒来,王非律写下了一首诗:

是鱼就一定要飞吗

这鱼,就是飞起来了

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飞鱼一定会被人

千方百计抓下来

高价出售

然后被红烧或清炖

被那些无聊的人

吃进肚子里

那些人

很满足吃到飞鱼的这一天

王非律回过头来看这诗,写得太平和了。口语的尖锐性呢?王非律想起房主胖子。王非律想,自己虽然是初来乍到,还没在湖城安定下来,但是在湖城生活的这种开头的预感并不是好事。王非律给胖子打了一个电话。王非律并没有与胖子说什么具体的事。王非律只是给他打电话而已,胖子是王非律在湖城唯一一个有短暂交往的人。这个无聊的电话只证明了在湖城确实有一个叫王非律的人。王非律想,如果自己真正在湖城住下去,那么必得要有新的介入方式。至于什么方式,如何介入,王非律自己也不得而知。一个口语写作者,能在湖城存在下去吗?王非律心里真的是没有底。正因为王非律是一个口语写作者,因此,王非律想到了要从了解湖城的本地口语、糙语开始。王非律接下来的事是了解这个奇怪的地方的口语与糙话。

三、湖城方言口语的三个来源

湖城人对王非律的出现是麻木的,也是冷漠的。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湖城人除了胖子外其余的人根本不知道湖城还住着一个叫王非律的外来者,更不知道这个外来者还是一个口语写作者。这就导致了王非律走在湖城大街上,如入无人之境,王非律根本就不必有什么顾忌,不必在乎湖城的任何人。王非律在街上走着的时候,海腥味被海风直吹到湖城大街上直至湖城的每一条小巷中。这使得王非律很难受,感觉自己是无法进入湖城的,这种感受时刻让王非律感到自己的异乡人身份。

王非律最先想到的是想办法找一个能够解释湖城口语、糙话的中间人物。王非律最先去的是湖城的一个民间图书馆,叫岛上图书馆。岛上图书馆有一专架书是当地文献书籍,当地文献书籍中有极少部分的仅几册的有关湖城方言研究。岛上图书馆临河而建,极安静,湖城人并没有置身图书馆读书的习惯,这个已建成许多年的图书馆里几无一人,一眼望去,只两三个孩子在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动漫书。王非律在地方文献专架上,找到了有关湖城方言的几本书。但是问题也随之出现,王非律没有本地户口,办不了借书证。王非律找到了岛上图书馆的年轻的女馆长,提出用身份证作抵押借这几本书的要求。女馆长说,这馆里是有制度的,没有借书证是不可能出借本馆图书的,且外地身份证不能办理本馆借书证。王非律说,你是图书馆系毕业的吗?女馆长说,我是浙大中文系毕业的,但你借书的事与我什么专业毕业无关。王非律说,你误会了,我说希望你能够允许我在图书馆里翻阅这几本关于湖城方言的书。女馆长说,你这个要求我可以考虑一下。王非律说,现在不能答复吗?女馆长说,明天告诉你,如果你明天还来的话。王非律说,好的,我明天来。

第二天上午十点,王非律再次来到岛上图书馆。王非律坐在图书馆大厅等女馆长的到来。女馆长到来后,同意王非律在不带书出馆的前提下在馆内看书。王非律在书架上找到了《湖城方言丛谈》一书。图书馆很安静,这个时段就王非律一个人。王非律找到一角最靠边的角落坐下,打开手中的书。读了几页,王非律一时还找不到湖城方言的感觉,当然,于王非律而言湖城方言的发音就是天书,与普通话大相径庭。比如这本书一个篇章的内页上写着:

有一种糊涂叫 呆度范

有一种木讷叫 木卵卵

有一种伪装叫 黄步鳝假死

王非律相信这就是湖城口语中的一种,书中的解释方法有着太多远离口语的流行元素,王非律感觉到这仅仅是口语的外围。这时女馆长过来在王非律的对面坐下。王非律抬头看到,直觉是这女馆长太安静,文雅,书卷味多,在王非律看来,她离湖城口语的距离遥远。也许她的内心有着湖城口语质地,但是她的形象决定了她是一个从不轻易表露湖城口语的女人,她只是把它雪藏在内心的某一个角落处。图书馆内错综复杂的空间,最合适女馆长在其中缓慢地走动,她也因此会在无限的词语中对应某一类词语而丰富着自己。当然,王非律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如前一天的梦境中出现的鱼,正在越来越远地离开着原本的口语风格。一个空旷的图书馆里,坐着一个读者一个女馆长,背后是整架整架密集的书籍。王非律对这时的这种文艺的气氛很不习惯,与他在西安的朋友间的交往风格相差不是一点点的大。图书馆对口语的解释永远是用书面语来置换,仅仅是为方言而解释方言,这让王非律感到压抑、郁闷、难受。女馆长看出王非律的心不在焉,也看出他的心并不在手中的书上,说,你是想研究湖城的方言吗?王非律说,不,我不研究湖城方言,我只是想知道一些湖城口语。女馆长说,口语与方言有别吗?王非律说,有别,口语粗俗、有力,但它需要核心方言支撑。女馆长说,我知道了。王非律说,你知道了吗?女馆长说,是的,我至少知道了你说的一部分,但是我不会关心湖城的方言口语,也不怎么喜欢湖城方言口语中的一些语言。王非律说,好。女馆长又问,你是什么职业,你从事的职业与方言教育有关吗?王非律说,我是一个什么也不做的人,不管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女馆长说,我知道了,我相信。女馆长很知道适可而止,不再探究王非律的具体身份。当然,她会心里继续对王非律的身份作出分析与判断。

王非律离开岛上图书馆,走在路上,想,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追寻口语的意义呢?口语就是口语,说出就是说出,去他妈的意义吧!王非律这样一想就释然了。王非律再次经过湖城人民公园时又看到了几处象棋残局与牌局。还是那几个棋主与牌主。围观者则基本换了面孔。在围观者中王非律基本看不到上次的面孔。这次王非律隐约听到对《湖城方言丛谈》中对应的几个湖城方言单词。有一围观者老是为劣势一方支招,另一围观者看不惯,说你晓格躁律律。王非律突然就听懂了躁律律这个词。当街头人民公园里的鲜活的湖城人说出这个词时,王非律终于感到了有一絲的兴奋。王非律终于感到,当象棋残局围观者口头说出这个词时(虽然才听懂这一个词),经过口腔的酝酿、气息的聚集、气流的冲击,以及牙齿与嘴唇的阻击,一个原本在图书馆里死的词汇,真正有了口语的生命与生动。当王非律离开象棋残局,转悠到四人牌局上时,牌局因人数是象棋残局的两倍而更具动感,但是王非律发现,牌局的围观者却没有象棋残局围观者那样的入迷与参与热情,牌局的围观者基本都是站着看热闹的那种,不怎么吱声,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站着,只到最后结局到来时,或惊叹,或惋惜地喊上啊或呀那么一声。象棋残局围观者会互相争执,甚至互相谩骂,言语丰富生动,而牌局围观者则如微博上的僵尸粉,会基本不动声色,冷眼相观。这样一来,王非律又回到了象棋残局那边,这次残局的围观者真的在互相谩骂,为一只已过界河的卒子的走法(横走与竖走)而争得不可开交。王非律听到了许多奇怪的口语发音,生动,但听不懂,但王非律知道这些口语肯定是湖城糙话。

王非律接着回到了住处,无意间调电视机频道时调到了有同步字幕的湖城方言台,湖城地方方言新闻主持人是一个女主播。这是一档把湖城方言转化成湖城书面语的节目,说的虽然是方言,但是为了方言表达与普通话的对接,已经书面化官方化了。而且在外地人看不懂的单词后面都在括号里用普通话注明原意。这档节目的好处是王非律可以躺在床上看或听湖城方言,可以观察女主播的发音口形的变化。比如把“吃”发成“缺”音的时候,口唇明显缩小成圆形并向外努出。“湖城”会发成“武影”的音。

王非律继续去岛上图书馆阅读《湖城方言丛谈》。整整半天的阅读中,王非律读到了一篇谈湖城方言中粗话俚语的篇章。王非律觉得,对一个地方的口语理解对包括湖城口语的理解,首先得从当地的粗话俚语开始。在这篇文章中,王非律读到了一个词,这可以说是一个关于所有口语糙话的词根。从湖城方言字面上解释,指女阴。但是,这个词的真正意义完全是一个虚词或形容词,搭以其他后缀词,它几乎成了无所不能的修饰词与形容词。片话,指无用的令人烦的废话。片话倒倒出,指无休无止的烦人废话。片笑笑着,指凭空没来由的傻笑或窃笑。文章中写道:“由于湖城自古以来,是农业与渔业混作之地,民众靠田地生存难,靠海生存也难,且台风灾害频发,生存一直缺乏安全感,当地民众的粗话也就显得强悍、粗俗而生动,粗话中多以此作词根扩展粗话并丰富粗话词汇。可以说,没有这两个基本词根,就没有大众湖城方言口语。”至此,王非律找到了关于湖城方言的核心部分,方言口语起源于粗话俚语,而粗话俚语则又起源于最最根本的激情造爱过程中的强力粗口。特别是湖城地域特征,亦山亦地亦田亦海,使得口语强劲、生动、丰富。当王非律读得笑出声时,恰好女馆长踱步经过,问,读到什么了,这么快乐?王非律说,我终于找到了湖城方言粗话口语中的最根本的词汇。什么词?王非律说,岛上图书馆真是太好了,你看,整个阅览厅就我一个人。女馆长说,是的,这个馆是公益馆,虽然看书借书的人不多,但是凡来看书的人都是认真的,有所获的。女馆长说,你一个异乡人竟然研究湖城方言。王非律说,你的意思是我听不懂湖城话却想研究湖城的方言是吧?女馆长说,也许你对湖城方言更敏感,越是陌生越敏感。王非律说,其实我也不是研究湖城方言,我只是想探究湖城口语的某一些词根。女馆长说,我不了解你,但是你是岛上图书馆建成开放以来第二个阅读湖城方言专著的人。王非律说,第一个是谁?女馆长说,第一个是已退休的岛上图书馆馆长,他也是外地人,但他与你一样一直在探究湖城方言,他探究的是湖城方言的变迁。王非律说,我无法与你们的前馆长比,我只是想探究一下湖城方言口语中的粗话口语部分。女馆长说,你可以研究湖城方言,但是你不要在我面前说出具体的湖城方言口语词汇。王非律说,你知道西安吗?知道西安是一座口语之城吗?女馆长说,我知道西安,但是我不知道西安是一座口语之城,我对口语也不怎么感兴趣。王非律说,是的你肯定不知道西安是一座口语之城,就是连西安本身的居民也很少知道西安是一座口语之城。王非律说,你慢慢地兴许就会知道,当然也许一直都不会知道。女馆长说,我虽然对口语没兴趣,但是我想,我会知道的,给我一些时间。

四、王非律成了湖城大街上一个游荡的幽灵

在湖城,王非律真的无所事事,除了每周一至两次到岛上图书馆看书之外,就再也没事了。在湖城,王非律没有朋友,没有熟人,没有做任何事情。像一个贪吃懒做的寄生虫,只不过他花的是自己的积蓄。王非律常常在一天的三个时间段出现在湖城的大街上、巷子里。慢慢地,他能听懂湖城的一两个口语单词了。王非律先是从岛上图书馆的专著里,读到了两个糙词词根派生出的一系列湖城口语。片话。片人。片笑。片抖。片脚声躁。片范。这是一切湖城粗话的源头。再由这些口语生发开来,以无数的组合组成了湖城最底层的生活交际口语。想到这一点,王非律就兴奋起来。在岛上图书馆时,女馆长说,我虽然对口语没兴趣,但是我想,我会知道的,给我一些时间。王非律想,这一句,用在自己身上也是合适的,给我一些时间,我会知道的。而王非律对女馆长的感知,也是从这句话中感悟出来的,王非律因此觉得女馆长是一个矛盾体,在拒斥与接受之间,拒斥是大于接受的。于王非律,于湖城方言口语,再给自己多一些时间,半年,乃至一年两年,或三年,则会更多地了解湖城的方言口语,会真正地喜欢上湖城的方言口语。他想,最重要的原因自己是一个口语诗人,是一个追求事物真实面目的写作者与观察者。但是,这仅仅是自己给自己的定义。在湖城,没有第三者来判断王非律的行为与想法。不管他已做还是将做还是仅仅有的想法。都没人可以讨论,没人可以互相抬杠批评。因此,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只有自己判断自己,乃至自己观察自己。他也想到了岛上图书馆女馆长。但是,至少目前为止,一切都几乎不可能,她因为对口语的拒斥而不可能来判断王非律自己的行为与想法。而且更重要的是,王非律的所谓研究湖城方言是一件比较明确的野鸡式的事情。而图书馆是知识严谨的象征。因此,王非律与女馆长之间就关于方言口语中有关粗话探究一事的互动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王非律所做的事只有继续做一个湖城的游荡者。王非律仍然常去的是湖城人民公园,去那里目的是观象棋残局博弈,以及四人的扑克牌局。慢慢地,在不知第几次之后,王非律听懂了几句简单的湖城口语粗话。那是两个象棋残局围观者之間的对话。他听懂了他俩之间的互相揶揄,他终于在他俩嘴里听到了这个词。片话倒倒出(废话乱喷个不停)。对,就是这句话,王非律已经明确地听懂了。这是王非律到湖城一个月以来第一次完整听懂了一句湖城方言口语。如此鲜活生动,粗糙有力,直达对方。一切的口语最初都建立在废话之上,在废话上生发延伸开来成为表达生活的有效语言。王非律因此更加喜欢在湖城游荡,特别是在湖城的夜晚。还有,湖城的清河河边,入夜时分,约七点之后,有外地女子出来站在河边拦住陌生的中年人,压低声音,用生硬的湖城方言为洗脚城揽客。其中就有一句带糙词的湖城口语。但是湖城已经不是上世纪八十、九十年代的湖城,她们总是揽不到客人。而在外地女子口中说出的湖城粗话口语,在王非律听来是不合拍的,生硬,含混,错位,直至语意模糊。但是,王非律还是很在意她们鹦鹉学舌的湖城口语。有一次,在清河河边,王非律听到了一个外地女子与一个湖城中年男子的交谈,中年人并没有真正去洗脚城的意愿,他只是喜欢与这样的女子交谈口语。中年男子问,有格么?女子赶紧回答说,有,有格来,有格。其实女子是说了谎话,只是全部目的想拉到洗脚城去消费,然后自己就可以拿到提成。当王非律听到他们说出这个湖城方言口语时,又兴奋了一次,他感觉自己对湖城方言口语的听力与判断越来越清晰了。当女子用湖城方言口语说出谎话时,因为发音的不自信,使得口语的声调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而王非律也正是根据这声调的变化判断出了女子说了谎话的。而王非律也同时觉得,中年男子,作为湖城本地人,不应该诱使女子说谎。

在干吗?

这几天都没看到你来岛上图书馆了。

王非律拍了车里的照片回复过去。

陈凉意说,这是去哪里?这么破败的大巴。

王非律说,去巴渡,这是一次妙趣横生的旅程。

真好,陈凉意回复说。

王非律没有再回复。这是王非律与陈凉意之间第一次的微信对话。

王非律原本想把车上三个男人的话与陈凉意转述,并由此讨论一下湖城口语中的糙词运用。但是,王非律觉得还不能与陈凉意展开有关湖城口语糙词的讨论。至少在现在,与陈凉意之间,湖城口语糙词还不能随便地说出,至少现在更无法就湖城口语糙词与陈凉意展开讨论。但是,王非律坚持口语是可以讨论的,只是不在此时此刻,虽然此时此刻大巴上正演绎着生动的湖城口语大战。

到了巴渡,王非律下了车,问清楚了下午一点左右的唯一一班的回程车。巴渡是一个于湖城而言极偏远的地方,这里的中青年人大多外出打工挣钱去了,留在家的只是一些老人与孩子。巴渡的街上与巷子里,看不到几个人。基本保持着原始风貌的民居在正午的阳光下出奇地安静。远远地传过来几声吆喝,是老人叫孙辈吃饭的声音。王非律想,这地方人口似乎不多,与几十年前原来的人口相比应该是明显下降的趋势,人口一下降了,就会影响到口语,当人口密度低时,口语传达的速度相对缓慢。而导致了口语强度的萎缩,比如糙词、“脏”词的使用频率明显少了,与此同时也影响到了口语的生动性与幽默特质以及口语的力量。在正午的阳光下,独自一人走在巴渡街上的王非律,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了。王非律觉得自己正在考虑的口语与人口的关系是一个大而无当的问题。王非律想,自己真的是一个对口语迷恋的人,尽管在此时此刻,显得荒谬、可笑。这也正好证明了自己对口语的迷恋程度。想不到在西安时还并不觉得对口语有多迷恋,那时感觉是仅仅比较有好感而已。而离开西安到湖城之后,却对口语有了别样的迷恋。王非律知道自己是因为孤独的原因,但是孤独与口语状态又是格格不入的、矛盾的。王非律想,自己也许就是一个摇摆着的矛盾体。

巴渡乡并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只是安静,只是整洁,只是人口稀少。王非律走在巴渡乡间,几乎遇不见行人,几乎听不到一众人集中在一起的说话声。也许如大巴上的少妇说的,整个巴渡街上就自己一个外县人。越是这样,巴渡这地方越像是童话里的某一处。应该是写诗的人(不是写口语诗)来这里才是,用无限的形容词修饰它、描述它、歌颂它。于王非律而言,巴渡就是一个人口稀少的地方,太冷落,太安静,几乎是一个远离口语糙话的地方。一个缺乏口语糙话的地方是没有活力的,是生殖力低下的。此刻,只有两个放学的孩子从王非律身边跑过,他俩几乎没有说话,没有声音,只有跑步的喘气声。王非律喊住他俩,喂,小朋友!他俩停下,奇怪地看着王非律,其中一个说,你是谁,为什么叫我们停下?王非律说,我是我,你俩是跑回家吃中午饭么?是的,我们赶快回家吃了饭好去学校,那个孩子说。另一个孩子则不说话。只看着王非律。过了好一会,先前没说话的孩子,很肯定地说,你不是我们这里人,你是哪里来的?孩子的理性让王非律很吃惊。王非律说,我确实不是巴渡乡的人,我是从西安过来的,来这里玩。孩子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这些人,没事到处跑。孩子的话与上午大巴上的少妇的话如出一辙。这让王非律感到惊奇和难受。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孩子的成长竟然会这么地过于理性。那么,王非律推理,这里的学校教育,以及家庭(老人为主,中年人年轻人都外出了)教育,都过度理性,也不会有粗话糙话让孩子们听到,所以孩子们才会说出这么冷静的判断准确的话。越是这样想,王非律越是难受。

王非律继续走在巴渡老街上时,忍不住给陈凉意发了一条微信,巴渡乡太清洁了,包括这里的人说话。陈凉意秒回,为什么?我一直觉得巴渡乡挺好的啊,那里不但整洁,还安静。王非律回复,有些感受微信上说不清,还是等回城区时再与你说吧。陈凉意说,好的,等你,等你来岛上图书馆。

王非律找到一家小吃店,很快吃了一盘三鲜年糕。到了快一点钟,等回程大巴,但是等了近一个小时,也不见大巴影子。王非律问临时站点的人,那人打电话给车主也就是驾驶员,车主电话回复说下午大巴不开了。至此,对王非律来说,大巴取消回程这件不愉快的事完全抵消了上午来程其过程中的快乐有趣。王非律只得叫临时站点的人联系了一辆小面包,本来十五块就能乘大巴回城,小面包是专车,得付一百二十元。

七、还是无法讨论口语

回到湖城城关的王非律一夜睡不好。凌晨王非律在手机记事本上写诗:

三个说糙话的男人

在大巴车上

挑逗了边上的少妇

听到一句话:

“马卵拄地”

别说是少妇了

连破大巴也被

快乐地

调戏了

写了之后,王非律仍然睡不着。在黑暗中躺着。许久,微信嘀地响了一下,手机屏幕被唤醒,王非律也被这一声唤醒了。王非律知道发微信的肯定是陈凉意。王非律打开微信,看到陈凉意发来的信息,我睡不着。就四个字。王非律知道陈凉意的意思了。陈凉意作为湖城的一个知识分子,又是女性性别,所以最善于用微妙的文字传达所思所想。四个字,已很明了。王非律不敢轻易回复。王非律怕自己一出口就是糙话。在西安时,在朋友中,在口语群体里,不管男男女女。一出口就是糙话。王非律在微信上已经十分习惯出口成“脏”,糙话连篇。与陈凉意之间的微信,王非律必须十分小心,只怕一不小心就会伤害到她。王非律也暗中嘲笑自己,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么地小心翼翼了。陈凉意又发来了微信,还是睡不着。王非律知道,陈凉意肯定会说出另一句话。这样,是要上演言情剧的节奏吗?王非律可不想進入言情剧,也不想做剧中人。王非律最大的愿望是讨论湖城口语。但是王非律又同时对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可耻,对自己进入湖城的唯目的论而导致的冷漠感到可怕。这使王非律又否定自己,也极其讨厌自己这种唯目的论,讨厌功利现实的自己。这也是与自然口语相违背的。

王非律终于回复了陈凉意微信,我也睡不着,在想着湖城口语。陈凉意回复说,王非律,你总是想着你自己的口语研究,也不为我想想。王非律说,我们才认识,我不会多想的。陈凉意说,我刚翻过你的微信朋友圈,你其实是一个很感性的人,你看你晒的都是所到之处的各种场景,而且拍得一塌糊涂,根本就不讲究色彩、光影与构图。王非律看到这条时笑了,自己确实如此,每到一处,必发一次微信朋友圈,但照片确实如陈凉意所说拍得一塌糊涂。王非律佩服陈凉意的细心与所用的逻辑方式。王非律说,你说得对,我的确是这样的一个人。陈凉意说,我百度过,你是一个口语诗人,但是在湖城,从来没人关注诗人,更不要说一个外来的诗人,而且是口语诗人。王非律说,我并不认为自己要人来关注,我写口语诗只是自己是真喜欢口语表达而已。陈凉意说,我希望明天下午在岛上图书馆看到你。王非律说,好的。

王非律随即进入了深度睡眠,一觉睡到自然醒。醒来时,王非律到湖城后第一次有着晨勃。王非律看着自己的身体,感到可笑,怎么就晨勃了。王非律想,在湖城的这次晨勃就像是一首蹩脚的写坏了的口语诗。

下午王非律来到岛上图书馆,取书,坐在老地方的角落里。这次陈凉意出现得很及时,王非律坐下才几分钟,陈凉意就出现了。陈凉意说,还是看《湖城方言丛谈》,看了多少次了?十次或更多?王非律说,不在乎多少次,就像(做爱,这个词王非律已经到了嘴边想说而没有说出口而及时收了起来,及时改成了“吃饭”)……吃饭。王非律说,我曾经每次必看湖城电视台方言播报栏目,但是我现在不再看了,自从听懂部分湖城方言口语之后,就不再看这栏目了。陈凉意说,我理解,你是基本听懂湖城方言的日常用语了吧。王非律说,倒不是,我只是听懂了一些湖城方言口语中的核心词汇与词根,比如骂战吵架中的一些常用词汇。陈凉意对王非律说的倒有点吃惊。想不到王非律竟然热衷于这一类口语词汇,陈凉意自己在心里也承認这些词汇的生动有趣,但是自己从未在现实生活中使用过这一类词汇。看了陈凉意疑惑的表情,王非律明白了自己对湖城方言口语具体词汇的兴趣方向引起了陈凉意的不适。这就是说关于湖城方言口语的讨论问题至少目前是根本无法展开。这也是王非律第一次与陈凉意正面关于湖城方言口语的对话。这至少说明了陈凉意确实是存在口语羞耻的。想到这一点,王非律的心里很高兴,但马上又很鄙视自己,王非律也因此警告自己不能伤害陈凉意。王非律想到一年来一直在西安寻找口语羞耻而不得,却在海边湖城遇到了。这时的王非律,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说出一句地道的湖城方言口语中的糙话。但是王非律克制了说话的冲动,并且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寻找口语羞耻的做法。

王非律接下来只是平静地劝茶。说,我到湖城三个多月了,很高兴在岛上图书馆遇到你。

陈凉意说,我不想听客套话,敷衍的话。

现在是王非律吃惊陈凉意的行事风格。与自己对她的印象有着比较大的反差。

王非律说,我们才认识。

陈凉意说,我感觉早就认识一样。

王非律说,我喜欢岛上图书馆,也喜欢你,但是我们才认识,我不赞成早认识的那种说法。

陈凉意说,那好,那就我们从现在开始。

王非律说,开始?

陈凉意说,是的。

陈凉意离开后,王非律想,是的,开始了。

王非律继续坐着,阅读《湖城方言丛谈》。这时,王非律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房主胖子打来的。胖子说,我现在在城郊派出所里,你送五千块来,算是我向你借的,从明年的房租里扣除。王非律知道,胖子肯定是找小姐被抓了。王非律说,行,我就送来。王非律去到街上的ATM机里取了五千元,乘出租车送到了派出所。胖子出来后,很感激地对王非律说,兄弟,有你真是太好了,这样我的事在湖城除了你之外鬼也不知道。王非律说,是的,要是朋友送钱来,第二天大家都会知道了,也就相当于告诉家里人一样了。王非律说,你怎么就撞到枪口上了呢?胖子说,真是倒霉,下午打麻将赢了一千多块,湖城麻将桌上不是有一句糙语吗,这句话使我高兴,欲望高涨,并且我以前从没赢过麻将,但这次赢了,我太高兴了,我赢了麻将钱又这么高兴就自然想起那句话了,就自然去店里按摩找小姐了。王非律说结果呢就这样的结果了啊。胖子说,可不是嘛,真是倒了狗屁运。王非律叫胖子复述了一遍刚才话中的关于赢了麻将的湖城口语糙话,胖子说,这话的意思就是打麻将赢了钱很爽像是手指摸着一筒(一饼),像是与全村的女人都有了关系。这一句话使王非律兴奋,《湖城方言丛谈》里没有这句话。也就是说,这句话是上不了专著的,但是它是如此生动明白、有趣,带有强劲鲜活的色情幽默,而且还让胖子以身试法。王非律也因此更不喜欢电视台的方言专栏了。

八、一个离异女人的口语羞耻

一周之后,陈凉意约了王非律。这是陈凉意第一次约王非律,地点是在湖城之外的一个地方。那是一个离城区十公里的小镇五谷镇。陈凉意自己开车到五谷镇,王非律滴滴打车到五谷镇。到达的是五谷镇的一个靠山的小村庄,村庄整洁安静,在王非律的感受中这里与巴渡乡一样整洁安静。当然是一个约会的好地方。村庄里分布着几处民宿、几处茶座。下午的村庄里就陈凉意与王非律两个外人。陈凉意找了一处茶座,两人坐下喝茶。坐下后,陈凉意说,我从没约人出来过也从没被人约过。王非律说,那说明我们之间今天算是正式有个开端了。陈凉意说,是的,我反反复复地想了今天的约会,我是一直犹豫不决的,直到昨晚我才下了决心。王非律说,我想不到,你的风格竟然会主动约我。陈凉意说,我原先是想等待你来约我的,但是你从没表示出要约我的意思。王非律说,你是湖城的知识分子,我是盲流,我不会主动约你的。陈凉意说,其实我知道,你我并不是同一路人,但是我就是要尝试,因为我从没尝试过。王非律说,我赞赏你的勇气。陈凉意说,我不需要勇气,我是一个离异的女人,约谁是我的自由。王非律这时才知道陈凉意是离异的。但是一个离异女人为什么还有口语羞耻呢?王非律想,也许是正因为陈凉意有着口语羞耻才导致离异,比如男方行事出格,尤其是性事或言语出格粗暴(相对于陈凉意的口语羞耻)。如果作为女方的陈凉意是小城湖城,那么出格的男方则就是大城市西安,王非律觉得作这样的类比真是很恰当也很直观。

王非律说,上周三,我的房主来电话,向我借钱。陈凉意说,你一定是借了。王非律说,是的,你不问问原因吗?陈凉意说,他什么事向你借钱?王非律于是说了整个过程。当王非律着重叙述房主胖子进派出所的原因,并强调了湖城麻将桌上最常说的一句湖城方言口语“一筒圆圆,片隆旋转”时,陈凉意脸上出现了惊讶与不适的表情,并且脸突然间红了起来。王非律刚才克制不住而说出之后,自己也很后悔当着陈凉意的面说出这话。但陈凉意没有多么强烈的反感,只是放低声音说,不要再说这事了,我知道了。陈凉意的脸仍然红着,王非律知道此刻陈凉意的脸上有发烧发烫的感觉。这让王非律既感到尴尬又暗自高兴,王非律喜欢陈凉意的这种状态,是大于非,但仍然还有非的成分。王非律就是喜欢陈凉意大是之中的那一点点的非。王非律最讨厌那种大义凛然的女人,也同样讨厌那种不辨是非,或浑身邪劲的女人。在西安,這两种相对极端的女人不少。即使除却这两种女人外,其余的女人也没有口语羞耻,王非律不喜欢在口语上游刃有余的那些女人。所以坐在五谷镇乡村茶座里的王非律,现在的心境很好,因为面前正坐着一个自己已经开始打心眼里喜欢的女人陈凉意。王非律原先不进入言情剧的想法已经荡然无存。

王非律说,我以前一直想与你面对面地讨论湖城方言口语,但是我现在发现我不应该与你讨论湖城方言口语。虽然我现在仍然是自私与功利的,但是我真的不应该与你讨论湖城方言口语中的糙词。

陈凉意说,是的,我早已经感觉到了你一直是想与我一起讨论湖城方言口语,但是我不喜欢。

王非律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与我讨论。

陈凉意说,是的,我知道你是避开书面语直接切入街头口语的一种讨论,这种讨论我接受不了,我的离异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也与这有关。

王非律说,我知道,所以我不会再与你讨论湖城方言口语。

王非律又说,我也因此更加地喜欢你。

陈凉意说,这我知道,你现在不管提什么要求,我都能接受,当然除讨论湖城方言口语之外。

王非律说,我倒不会提额外的要求,我经历的男女之事比你多,我能克制。

陈凉意说,我不喜欢你在我面前炫耀多与少的话。

王非律说,我只是说出真实的,我希望你接受的不是一个虚假的我。

陈凉意说,这个我要考虑,因为它对我很重要。

陈凉意说完,站起走出茶座,让王非律一个人继续喝茶。

过了一会,陈凉意回到茶座,说,我订了民宿,今晚就住这里了。陈凉意在留宿这件事上很直接,也很坦率。王非律说,好。陈凉意说,我希望夜里你不要与我讨论湖城方言口语。王非律听到笑了,说,我再不会直接与你讨论湖城方言口语。

第二天清晨,陈凉意醒来时,王非律还在睡梦中。陈凉意推了推王非律,等王非律完全醒来。

醒来的王非律感受好,刚睁开眼就说,真好。

陈凉意说,是的,真好。

两人又说了一些其他的话。

又过了一会,陈凉意说,昨晚你还是说了。

王非律一惊,说,我说了吗?陈凉意说,说了。

但是王非律真的想不起来说了的事。王非律感觉昨晚是真的好,放松,自然,绵延。但是王非律想不起自己在这过程中说了湖城口语糙话。如果说了,那么这话肯定直接赤裸,因为在床上,在两人交合的过程中,不可能说得太婉转。王非律相信陈凉意的话,说明自己确实是说了。这应该是在意识游离的情况下不自觉说出的。王非律仔细回忆具体的情形。想起中间的过程中,其中有一个时刻,感觉中陈凉意突然显得有点僵硬,有明显的拒斥,肯定是在那时自己下意识地说了湖城方言口语糙话。王非律知道自己在近来这段日子里,有着强烈的试说湖城方言口语糙话的冲动。有时,王非律甚至会在梦中出现大喊湖城方言口语糙词,醒来后连自己也觉得奇怪。陈凉意说,想起来了吧,你昨晚确实说了;当你说出时,我难受,我想你也能感觉得到。这时,王非律对昨夜的回忆也清晰起来,说,是的,我想起,我肯定是说了;那一刻,你停止了簸动,我想肯定是我说了的原因。陈凉意说,我事先与你说过,我不喜欢方言口语,尤其是入夜时;前任就是这个原因分手的,当然,他是有意你是无意,这个有本质区别。王非律说,我明白了,我会改的。当王非律说出我会改自己也感到吃惊,怎么就脱口而出说出自己会改这话呢?

回到岛上图书馆,王非律仍然一如既往地坐在原先的角落里阅读《湖城方言丛谈》。王非律想,这里的馆长对湖城方言口语中的糙话有种不适。在今天,王非律觉得如果这一刻自己大声说一句湖城方言口语糙话,整个岛上图书馆的空间都会感到不适。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与陈凉意有过了乡村的一夜。

九、王非律的不适

王非律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去岛上图书馆阅读《湖城方言丛谈》、上人民公园观象棋残局、与西安几个朋友分别联络询问生活情况。基本就是这样的一种节奏。做一个无所事事的人,这是王非律一贯的座右铭。渐渐地,王非律觉得再无所获,尽管还在不断地越来越多地听懂湖城方言口语,但是同时也渐渐地没有了原先的喜悦。王非律租住的隔壁新搬来一对青年夫妻,两人看上去都是七零末的样子。两人虽然来自邻县,但是说着与湖城基本一样的方言口语。

这对小夫妻搬入后,王非律才发现出租房的隔音很差,房子是一大套隔成两小套分别出租,王非律一小套,新来的小夫妻一小套(原先这一套一直空着)。由于隔音的问题,王非律再也回复不到以前的安静的空间了,时不时声音响亮而清晰地从隔壁传过来。这对小夫妻刚搬来时还好,相对和气,对话也还能忍受。但是住下的时间一长,就有很多方面发生变化了。新旧变化也许这是一般的规律,住房也一样,小夫妻刚搬进来时这个空间还是一个新空间,有着一定的新鲜度,但是这个新鲜度很快就过去了。没有了新鲜度的小夫妻开始了争吵,摩擦,较劲。或因经济问题,或因生活琐事,或因情绪的无端波动,都足以引发一场大骂战。特别是夜里,男的性欲强大,动作幅度也大,除了动作幅度大之外,嘴巴也不得闲着,从一开始一直到结束都在大声喊、骂、叫。女的有时也一样,狂叫不止。

自五谷镇村庄民宿之夜后,陈凉意到王非律的住处来过两次,那时小夫妻还没入住。两人的夜生活一直很合拍。当陈凉意这次又过来时,与上次隔了三十多天。当夜里两人开始时,突然隔壁的小夫妻也开始了。开始时王非律陈凉意也兴致勃勃,动作幅度不小。但是,很快地,隔壁的声音开始不断地穿墙而来了,更令陈凉意惊讶的是,还竟然能够听得清隔壁男方的说话声,而这说话声传过来的正是湖城方言口语里最最粗俗的糙话!这令陈凉意突然难受,不堪,尴尬,郁闷,羞耻。陈凉意不但自己停止了动作,也同时拒绝了王非律的动作。王非律也为此而万分沮丧。其实自己应该想到这种空间里的冲突情形。而在这样一种情形里,凉意肯定会被伤害到。而这样的事也终于发生了,而且就在今晚,就在现在。这让王非律不能原谅自己。陈凉意起来,逐一穿上内衣、外套、裙子,穿上鞋,背上坤包,走了。原先一直喜欢鲜活生动的糙话的王非律也被这陈凉意的突然离去搞懵了,情绪突然低落。

王非律心里很难受。长时间的难受。

王非律再去岛上图书馆时,第一次没有借阅《湖城方言丛谈》,虽然王非律已经把这本书读了不知多少遍,有些篇章甚至读了七八遍,可以说读得滚瓜烂熟。但这次是王非律第一次不再在岛上图书馆阅读《湖城方言丛谈》这本书。王非律自己带了一本书去读,一本从西安带来的口语诗集《花与烂泥》。而陈凉意也没出现在图书馆里。阅读自己的同代人,阅读圈子里的诗,这让王非律感到平等而放松。王非律喜欢这本诗集的书名也喜欢里面的有些诗,当然,王非律在阅读时也从中挑些烂诗出来解剖,以此来提高自己对口语写作的感知能力。王非律有句自创的名言:赞美浅薄。王非律就是想从生活的浅薄中寻找别人没有的意味,以及浅薄本身的质感。包括他对湖城方言口语糙话的感知。王非律的理想是写出比《花与烂泥》更好的口语诗篇。但是王非律一直没有写出更好的口语诗,一直没有突破。写诗的人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天才,哪怕是蠢才也都是这样认为。但是王非律觉得自己还是相对清醒的,至少对自己有一个比较清晰的判断,也正是这判断阻碍了王非律写作的进一步提升。坐着的王非律感到了无聊,王非律想,这些重要吗,在一定的程度上,这些都只不过狗屁而已。想到这,王非律是快乐的,王非律的快乐在于经常能解脱自己,这也是王非律到了西安加入口语群体以后的状态。在那个群体中,也有几个与王非律的状态是一致的,一旦陷入思考则立马又能解脱出来,老子照样生活做爱吃饭写作,就是这么一个良好而放松的状态。

这天之后,王非律尽管还对小夫妻影响陈凉意的事心有歉疚,但是基本也从当时的那种状态里解脱了出来。

中午,王非律收到陈凉意的微信,陈凉意说,我与闺蜜一起去前童了。

王非律说,前童在哪儿?

宁海乡下的一个古村落,陈凉意说。

这段时间心境恢复了吗?

心里仍然还有不适的感觉,所以去前童走走。

这件事的责任在我,我不应该让你在那样的情景中过夜。

不仅仅在你,我的心理也有關,我就是接受不了做爱时的糙话。

尤其是隔壁别人的糙话,陈凉意补充说。

这里的流水,村路,民居,真好,阳光也好,还有蓝天也好,陈凉意说。

王非律想,看来陈凉意的心境基本已经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了。王非律为此心里又放松了许多。虽然王非律仍然还在为那晚的事感到歉疚。

十、渔船上关于三个人的一个故事

陈凉意的第二件事是到海上去。渔船是闺蜜的朋友所属的休闲渔船。陈凉意一上船就开始发照片、视频与王非律分享。王非律仍然在岛上图书馆阅读。仍然是阅读其他书籍,石川啄木的《事物的味道,我尝得太早了》。王非律早已读过这一本,王非律是喜欢这样的俳句。所以王非律在岛上图书馆目录里搜到了这一本。

王非律还在看着书的时候,陈凉意通过微信语音,向王非律分享闺蜜讲的船上的故事——闺蜜的朋友置办的这条休闲渔船,生意并不好,也是闲置的时候多,平时一月也就出海五六次左右,勉强维持。有一天来了三个人,包船,七千元,一天。渔船都是开到离岸几十里的海面,船老大放下长长的渔网,船就拖着渔网慢慢地向前,海面以下的鱼虾就被渔网兜在网里。一两小时后,拉上网,收获网中的鱼获。中午就在船上吃,烧的是刚刚捕获上来的鱼虾蟹,清煮,边吃边喝白酒,吃好喝足后,酒力上升到头脑,就兴奋了。三个都是女人。兴奋了,叫船老大把船再往远处开,开到看不见岸,看不见岛,看不见其他渔船的海面上,最先是其中的一个脱衣裳,接着是两个也跟着脱了,三个人就这样一个一个地脱衣裳,脱光,迎着海风站着,也不做别的事,就在船头站着,海风吹来,浪沫子也打到身上,然后就高喊,喊的是本地的最糙的糙话。在三个人的氛围里,这些本是最糙的话喊出时却一点都不色情。但是船老大看呆了,船老大从来没看到没经历过这样的事。船老大看得脸色发紫!就是说,离开三个人的自我的小圈子,在船老大的视觉与听觉中都是色情的。

王非律微信回复说,你喜欢这故事这场面吗?

陈凉意说,喜欢这样的故事,也喜欢这样的场面。

王非律说,可是她们喊出了湖城方言口语中的最糙的糙话。

陈凉意说,只有在这特定的情景里,我也许能够接受。当然,到底能不能接受,还不能真正确定。

王非律说,我相信,在那样的情景里,你应该能接受或不反感。

陈凉意说,你知道吗,那三人中其中一个就是我闺蜜。

王非律说,你能接受并喜欢这个故事,真好。

陈凉意说,是的,真好。置身在大海上,人就不一样了,就不会在乎小的事物、小的情调。你看,现在是茫茫大海,海风吹得衣裳哗哗的。

陈凉意接着一张一张地给王非律发照片。船的照片,船老大的照片,闺蜜的照片,自己的照片,更多的是大海的照片。不断地发,不停地发。陈凉意兴奋了。

王非律说,我没出过海,但是我完全想象得出你此时此刻的情形。这样真好。

陈凉意海上回来第二天,把王非律叫出图书馆一起喝茶。陈凉意说,以后你可以试着对我说一些湖城方言口语的特定词汇,我会试着接受。

王非律说,想不到你出了一次海,竟然变化这么大。

陈凉意说,你不再阅读《湖城方言丛谈》这本书了。

王非律说,你知道了,是的,我要重新思考湖城方言口语的一些问题。

王非律说,渔船上的一天,想不到对你会有这么大的影响。

陈凉意说,这是最后一根稻草吧,其实前些天我都在想这事,在前童时也想过。只是昨天出海的过程更让我放松,心里也更想得开了。特别是闺蜜讲的事。

陈凉意回去后,王非律继续在图书馆里坐着,静下来的王非律总是觉得心里不怎么对劲。这不对劲是自己心里的不对劲。王非律再仔细地想了想,其实自己是不希望陈凉意有所改变的,陈凉意这一改刚讲出时自己也是高兴的,但是现在的感受却并不是那么回事。这就是说陈凉意的口语羞耻终于消失了。这是原先自己所要的结果,也是一直期待的结果。但是当这结果到来时(尽管这结果还有待实践检验),王非律却反而感觉不适,这不适就是觉得有着自己对陈凉意诱导的原因,这样的结果,不是王非律所期待的。

到了深夜时分,王非律给陈凉意发微信。

王非律说,我总是觉得下午喝茶时你说的话哪儿有点不对劲。

陈凉意很快就回复过来,先是一个表情“?”号,紧接着发过来文字,你觉得我这样的转变太突然,接受不了是吗?

王非律说,是的,我是不希望你改变的,你改变了就觉得背离你自己了。

陈凉意说,那怎么才是对的呢?你的意思是我保持原来的不变,一直那样下去,是吧?

陈凉意这样一说,王非律又觉得自己刚才的话也是不妥的。陈凉意为什么一定要以我王非律的标准来行事呢?她有她自己改变与不改变的自由。不应以王非律自己的标准来决定改变或不改变。

第二天,王非律没去岛上图书馆,但王非律收到了陈凉意发来的微信自拍图片,岛上图书馆,陈凉意,一人独自坐在原先王非律坐着的那个角落里。王非律知道陈凉意的意思是开始完全接受自己了。但是王非律感到有一丝的荒谬。似乎两人的位置于不知不觉中做了一个置换,现在的王非律成了原先的陈凉意,而现在的陈凉意成了原先的王非律。但是王非律不愿是這么一个现状,这个现状就是陈凉意的真实的改变,而这改变与王非律有着直接的关系。现在的情况是陈凉意已经是现在的陈凉意,这个现在的陈凉意不可能退回到先前的那个陈凉意去。在西安,口语改变了王非律。在湖城,王非律又用口语改变了陈凉意。

王非律没给陈凉意回复微信。

王非律跟西安朋友通电话,说了自己这段时间的一些事,特别说到陈凉意突然改变了以往的风格,从厌恶湖城方言口语的糙话到想通了准备接受湖城方言口语糙话,并复述了一遍陈凉意闺蜜三人在船上的故事。

王非律说,我现在想到,关于口语羞耻是不能一概而论,有没有口语羞耻也并不是件重要的事。

朋友说,对这件事你终于想通了。

王非律说,是的,这是我臆造出的一个名词,我不希望用它去框定我喜欢的女人。

朋友说,那难道就可适用于其他女人身上吗?

王非律说,也不是。

朋友说,那是什么?

王非律说,总之,这是一个有意思的命名,它其实是真实存在的事实,不管我怎么想还有你怎么想,或者是陈凉意怎么想(事实上是,陈凉意还不知道这个词),但它是一直就存在着的一个事实。只是这个事实我不希望因为我而在陈凉意身上有所改变。

王非律又说,我刚到西安第二年,被一个小姐羞辱过。那女人说,酸什么酸,说什么做爱!说什么美妙!说什么温柔乡!去你妈的温柔乡吧!她说,你以为五百块钱就要额外听你朗诵诗歌吗?我现在想起这件事,这也是我向口语致敬的重要原因之一。

王非律终于把这事说出来了,由此而心里一阵轻松。

王非律又去了一次岛上图书馆,再次阅读《湖城方言丛谈》。王非律第一次把阅读兴趣移到了湖城方言口语糙词之外,翻到了一篇《湖城方言称呼集之一:男人的一世搭女人的一世》,文中罗列了从男性女性的幼年到儿童到少年到小青年到青年到老青年到中年到中年后到老年共六十三种叫法。有的接近书面语,也许与辑录与注音的准确度有关。其实王非律的阅读心思并不在这篇的词面上。王非律阅读的是湖城方言单词中的叙事取向。比如称浪子为倒子——集不听话,老是往外跑,凡事对着干,叛逆,无政府,带坏其他同龄人等等于一身。比如称更进一步的不听话的青年人为交炮范或交炮鬼——集众人评价不好,危险,经常滋事,越来越无法预知前程等等于一身。王非律阅读这篇,想着这些词汇在街头骂战中出现时的生动性以及民间的幽默。但是湖城方言口语中的这类词汇,仍然远远不及糙词派生出来的口语强劲生动幽默。于王非律,阅读有时是迷途。

于王非律而言,更重要的事是陈凉意已经在言谈中表达出接受湖城方言口语糙词部分。这虽然会继续让王非律因此而纠结。但陈凉意显然是不会重新退回到先前的风格中去。陈凉意只会渐渐地真正地开始接受这一切。王非律想,是的,于陈凉意自己而言,也许这样更好一些。

王非律决定暂时离开湖城一段时间,但是王非律也不会重回西安。要过多少天回来,王非律一时还没想好。王非律觉得自己正在渐渐地脱离着口语群体,也渐渐地脱离着过于强烈的口语意识。一切还是自由自在,自然而然,这样更好,王非律想。

王非律在心里是这样安排自己的,离开湖城一段时间后,最终还是会回到湖城的。要回到陈凉意所在的岛上图书馆来阅读,在那里静坐。在高高的满架满架的书籍里就单读一本或两本。到那时,还会回到真正的口语上来。除了与陈凉意之外,继续不着痕迹地游荡在湖城的各处,聆听各种人的不同声音,不同的口语方式。继续做一个在湖城不为人知的、真正的秘密居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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