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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风华:白嘎寺唐卡绘画技艺

2020-11-19孙芮茸

西藏人文地理 2020年5期
关键词:唐卡画派画师

孙芮茸

把目光从雪域之外放回了高原大地上,重新汲取卫藏勉唐、钦孜等画派中的一些精华,最终流变成为现在的噶玛噶赤·杰秀白嘎画派,以白嘎之名屹立于西藏唐卡绘画之林。

白嘎处于边坝、比如、嘉黎三县交界处,古往今来一直是三地往来的重要一站。旧称“嘉须奔噶”,属霍尔三十九族地区。现杰曲一带的羊秀乡、白嘎乡在古时曾是“杰秀” 部落的重要领地。故而,白嘎也常常被称为“杰秀白嘎”——“杰”指杰曲,“秀”为居住之地的意思。

散落在杰曲沿岸,被夏日野蛮生长的鲜花和野草包围的残垣断壁提醒着来访者——这里也曾是传说中的苏毗故地。只剩两面墙体的古碉楼耸立在高地上,俯瞰着山谷里往来的居民,寺庙建起,村落形成。发展至今,现在的白嘎乡辖23个行政村,2010年统计7431人。

白嘎乡政府大楼前的广场上,有一个极具标志性的白色莲花雕塑,当地人解释:“白嘎”指的是“白玛嘎布”,即白莲花的意思。在离乡政府驻地不远的喜江村,有一片呈现出吉祥的八叶白莲花状地形的土地。

公元1179年,噶举巴的僧人杰巴·吉丹贡布,在这里修建起了一座后来因唐卡而盛名远扬的寺庙——白嘎寺。尽管三百多年后,高僧其吾乃典·洛桑尼玛将这个寺庙改教格鲁巴,但白嘎寺的画师们还是吸收了与噶举巴渊源深厚的噶玛噶赤画派的风格,最终形成了独具一格的——杰秀白嘎画派唐卡绘画技艺。

噶智唐卡落地古道白嘎

公元16世纪中后期,由第八世噶玛巴·弥觉多吉“化身”南喀扎西创建的嘎玛嘎赤画派,位列藏族唐卡的三大流派之一,亦简称“噶智派”。第八世司徒活佛司徒·曲吉迥乃曾概括:“噶玛噶赤画派的用笔和色调吸收了内地工笔画的风格,而空间环境的布局则采纳了印度画风,在总体格调上继承了‘门派和‘钦派的传统,兼容了三种绘画的优点和长处。”

嘎玛嘎赤画派的唐卡采用散点透视的手法,使画面显得层次分明、内容幽邃;又以一套研制金汁及涂金、磨金、勾金线、刻金、染金的绝技闻名。最终形成了明显区别于卫藏勉唐、钦孜两大画派的特征。具有汉地特色的噶玛噶赤画派流传到白嘎画师的笔下,产生了一种新的可能。但实际上,在嘎玛嘎赤画派艺术在白嘎的传承和发扬之前,白嘎寺的画师们已经开始了一代代的传承,因为这份传承也使得古道白嘎的文化底蕴与艺术气息更加浓郁。在这里成长起来的画师们并未安于现状,而是在如法的基础上,不断地探寻唐卡绘画的真谛与边界。把目光从雪域之外放回了高原大地上,重新汲取卫藏勉唐、钦孜等画派中的一些精华,最终流变成为现在的噶玛噶赤·杰秀白嘎画派,以白嘎之名屹立于西藏唐卡绘画之林。

噶玛噶赤·杰秀白嘎画派的历史可追溯到600多年前,期间出过拉格、多觉、桑多、多杰等绘画手法精湛的多个唐卡绘画师。白嘎寺噶赤派唐卡第七代传承人土登次旺,是近代以来盛名远扬的一位唐卡绘画大师,他不仅擅长绘画唐卡,还精通雕塑。据土旦罗杰画师回忆:“白嘎寺于1984年左右重建,在白嘎寺土旦次旺和赤列格桑等画师的带领之下,当时寺内的泥塑佛像、唐卡、壁画全部都是由白嘎寺内部的僧人完成,没有请寺庙以外的人帮忙”。这在藏地的寺庙实属鲜见。除了完成本寺的修复重建之外, 土登次旺大师也长期在比如、索县、嘉黎等地开展壁画修复和重绘工作。

在这里,创新与传统并不冲突。土登次旺坚持用传统的方式带学徒,先学习经论,再画唐卡。他先后培养了多批学员,如今比如县白嘎寺唐卡文化有限责任公司所属唐卡学校的三位资深唐卡画师:次仁罗布、土旦罗杰、加旦,以及西藏雪堆白传统手工艺术学校的白玛格桑老师,均出自土登次旺大师座下。拉萨色拉寺、哲蚌寺、四川甘孜石渠色须寺等著名寺院,至今都存有土登次旺大师和他学生们的手迹。

2014年前后,白嘎寺附近建立起了一座教授唐卡绘画技艺的学校,49个来自周边村子、不同年龄段的孩子在这里学习唐卡,寺庙承担学费。“这些孩子完成义务教育之后,为了给他们增加一项就业技能,只要他们想学,就给他们教。”寺管会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

以前唐卡在寺庙里传授,都是僧人在学,女众不允许在寺庙里面待,但現在有三个女学员。除此以外,三位唐卡画师始终奉行老师土登次旺的唐卡教学思路,必须按照传统的教学方式走,至少保证七年的学制就是其中之一。传统唐卡绘制的程序极为复杂, 流程必须严格依照经书中的仪轨及上师的指导:绘前仪式、制作画布、构图起稿、着色染色、勾线定型、铺金描银、开眼、缝裱开光等一整套工艺——这些都反映在唐卡学校的课程设置中,循序渐进。

寺庙之外的唐卡传承

两层的教学楼里,每一个房间呈现出唐卡绘制的不同阶段。一楼尽头的是一个光线比较柔和的教室——刚入学的孩子在这里学习如何制作画布。“把白色的布用线缝在板子上,再用清水打磨,然后晒干。再刷上一层由胶和矿物颜料混合而成的白色液体,自然晾干后,又再用石头去打磨,整个流程大概需要15天左右。”唐卡学校的老师说。

彼时,一个小男孩正在使用一块黑色的石头打磨画布。当我问及,他害羞地将手掌摊平,使得石头的形态得以完整地展示出来——可以看出一面是拱形,弧度完美贴合手心,表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出石头原本粗糙的纹理。经年累月的抚摸,整块石头已然包浆,外表呈现出一种接近玉石的温润质感。石头的另外一面,由于无数次与布面的摩擦表面变得光洁如镜,只有毛糙的边边角角能看出它原本的样子。据说这块石头已经传承了五代画师。

旁边的教室里,缝纫机、布料一应俱全。这里是完成一幅完整的唐卡需要做的最后一步——装裱。杰秀白嘎画派的特点之一就是装帧考究,画布周围边框材料的选择,以及唐卡上面盖布——布、丝绸、针线,以及牙条、颜色、布局等讲究搭配适宜,力图装帧的布和画完美地融为一体。“其实在知道画的尺寸之后,就可以根据画的风格和内容着手装裱了,可以和唐卡绘制同步进行。”工作人员解释道。一般的唐卡尺寸都是既定的,而杰秀白嘎画派的唐卡尺寸根据唐卡的内容和需求而改变,明显区别于其他画派的唐卡。一楼的另一端是一个展示厅,绘制好的唐卡依次陈展在房间四周,中间是唐卡绘画使用的扎西彩虹牌藏传矿植物颜料和相关书籍展示玻璃柜。

学校的工作人员引导我们走向二楼:“二楼光线比较好,绘画课的教室集中在这层楼。”楼梯的一侧是颁发给白嘎寺唐卡文化有限责任公司的“那曲市文化示范基地”的牌匾。另一侧是“白嘎寺唐卡绘画班课程表”。上课时间是从周一到周六上午,每天的课程从早上7点的早自习延续到下午6点结束。课程内容除了常规的美术课,还有汉语、藏语以及法律知识。除了三位经验丰富的老画师——次仁罗布、土旦罗杰以及加旦之外,还有寺管会和驻寺警务室的工作人员来共同分担这些教学内容。走廊两边的学习园地上黏贴着唐卡学校学生们的汉、藏书法作品,或遒劲有力、或隽秀清逸、或朴茂工稳…让人不免联想,写下这些书法作品的年轻画师们各自的绘画风格。

初级班的教室靠近楼梯一侧,这里学习的时长是一年左右。这个房间的学生年龄看起来不大,他们安静地围坐在教室四周,兀自画着一些简单的线条。中间有一个藏式的炉子,天气寒冷的时候点燃牛粪,暖意向四周弥漫开去,小画师们就可以安然专注于自己的绘画世界,而不用担心身体会因为久坐而僵冷。

“这里并不一开始就讲怎么画唐卡,而是学习理论知识,然后学习基本的线条。教学也没有现成可用的教材,但几位经验丰富的画师已经把要讲的内容都储存在脑海里了,他们会根据每一拨学生的实际情况和需要,设计最适合他们的学习资料。”工作人员说道。画唐卡需要坐得住,开始学画的小孩正是最活泼好动的年纪,缘何能够安然入座,一坐就是几小时、几个月、甚至是一生。几十厘米见方的画布上,俯仰之间,纳须弥于芥子。对于普通人来说,真是难以想象。

隔壁的教室是初级-中级班的过渡。在初级班,学生只学画简单的八宝吉祥图一类,积累一定的绘画基础。但到了这里,他们正式开始学习唐卡,接触 “度量”。在行家眼里。鉴赏一幅唐卡的基本条件就是“度量”,其次再论其艺术价值。一幅手绘唐卡,应该是严格按照仪轨标准如法绘制而成。近千年来,历代的唐卡画师都是按照这样的度量经来绘制佛像,一旦失去了这样的度量,不按照这样的比例去绘制,也就失去了佛像的美感,也就是对佛的亵渎与不敬。没有太多创作性的成份,恪守《度量经》,也是唐卡区别于其他绘画种类的魅力之所在。

中级班在楼梯的另一侧,这里的学生在上一个班级学完线条白描之后,逐步开始接触藏传矿、植物颜料,包括配色、调色等。绘制传统唐卡所用的颜料, 全部取自天然物质, 基本上都是产自于雪域的天然矿物、植物。由于这些颜料矿物是在一定的地质环境下形成的,具有较稳定的物理、化学性质,所以使用天然矿物和植物颜料绘制的唐卡,色彩历久弥新。到了这里,对唐卡画师掌握这一技艺的要求又更上一层楼。完成这一阶段的学习,学生就可以在老师的指导下画出一幅完整的唐卡。

随后学生们就进入高级班,这个班的学生基本上学唐卡都在六七年以上了,他们可以自己独立完成一幅唐卡。学生们熟练地交换使用着粗细不一的画笔,灵巧地完成每一处转笔和运笔。再娴熟地用舌头舔过笔尖,岔开的毛立刻温顺地凑到一起,变成了完美的圆锥形……仿佛自动生成了一个结界,完全不受我们打扰,他们沉浸在自己笔尖的世界里。难以想象,万一不经意地一拐肘,将会对画布上那毫厘之间的线条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所以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移动,尽量不要发出大的声音,以防惊扰到“入定”一般的画师们。作为杰秀白嘎画派的弟子,他们的画风具有强烈的杰秀白嘎画派特点:唐卡居中的主佛十分突出,而周围的点缀比较简约。从绘画风格来看,噶玛噶赤的风格一眼就看出来了,其他画派的特点在白嘎历代画师的笔下熔于一炉。

文化课教室在一侧的尽头,不像前面几个教室空间相对分散,学生们席地而坐,各自面对着自己的画框和一张画布。上文化课房间的陈列方式显然要更接近我们常见的教室:一进门就是一块写满了汉语和藏语单词的黑板,桌椅紧密整齐的排列着,地上铺着绿色的草皮,牧区的气息使得严肃的课堂氛围瞬间柔和轻松了许多。

工作人员给我们介绍每到一个教室时,帮着掀起藏式门帘的加旦画师,现年54岁,同时兼任学校的藏文书法老师。采访这天刚好星期五,全天都是藏语文课,黑板上的优美的藏文书法字体大概就是加旦画师之手。上课之余,他全程陪同我们参观教室,温文尔雅地给我们引路。

从“传承人”到“传承人群”

三位授课的画师中,次仁罗布画师是现在白嘎寺噶赤派唐卡传承人,相对于另外两位画师,他的话不多。在我们提出想要看一下三位画师亲手绘画的唐卡后,他主动邀请我们到他的僧舍去参观,并准备了新鲜的酸奶。干净整洁的僧舍内没有多余的家具,装饰品是次仁罗布画师亲手绘画的唐卡。

站在僧舍二楼的阳台上往下看,一楼小院子的花开得正好。在自己家里,次仁罗布画师和土旦罗杰画师放松地与我们寒暄聊天,将他们早年在白嘎学习唐卡的经历向我们娓娓道来。

白嘎寺重建时是他们接触绘画的契机,当时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孩子,最开始学着在木头上画一些简单的图样,然后画壁画,最后学唐卡,迄今已经超过了三十年,但他们现在还在学习画唐卡。

过去白嘎寺的唐卡绘画都是在寺庙里传承,戒律之严格自然不言而喻。每一个僧人几乎都要经历从厨房打杂——打水、扫地开始学起,一步步走到经师、画师。 “以前条件差,在一块类似墙薪的黑色上,先刷上一层油,再在表面撒上一层白色的土,用自己制作的笔在上面画线,学到后面基本上可以把整个佛像在木板上画出来,这样的学习要延续两年时间。接下来就可以用黑炭在木板上画了——原因是手一擦就可以擦掉,可以反复在木板上画。”土旦罗杰画师说。相对而言,现在学习唐卡的孩子们条件显然好了许多,所有的用料一应俱全,而且由学校免费提供。

现年50岁的土旦罗杰画师,戴着一副金属边框的眼镜,他指甲里面还残留着颜料颗粒物,最近他在上中级班的课,给学生教藏传矿物颜料的使用方法:特殊的打磨工艺使得藏传矿物颜料明显区别于其他地区矿物颜料——颗粒的粗细不一样。

藏传矿植物颜料制作技艺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阿旺晋美老师曾介绍过:“同样的青和绿,粗细不一样,有的像沙粒一样粗,很粗很粗,有的又需磨的很细,而内地(矿物颜料)从头青到四青是一样细的,但我们(藏传颜料)要求必须要保持不同粗细状。 藏传矿物颜料有个特点即颗粒越粗,目数约小,它的色相越深。所以唐卡画家、或者我们在加工过程中都是要注意和把握的。”

由于这个特性,相应产生了特有的使用技法及工具,比如使用九眼石来打磨、调制胶的多少等等:“这些颜料本身虽然颗粒粗,但是绝对不能从唐卡上掉下来,所以适量的胶和打磨工艺十分重要。” 同一块原矿石,可能同时可以提取出青色和绿色,再通过传统的技艺又可以将绿颜色继续细分出头绿、二绿、三绿、四绿等。而每种颜色适用范畴也不相同:“比如二绿用在天空,三绿用在表现水的方面……唐卡绘画中这些都是固定的。”

对于初学的学生来说,化学颜料其实更容易上色,而藏传矿物颜料在使用时可能需要反复上色好几次后才能饱和度才出来,而且价格相对更高。但白嘎的画师们还是坚持使用藏传矿植物颜料,来绘制真正的唐卡。

唐卡绘画是一项线条精密、颜料复杂的工艺,过去的唐卡学徒一般从十岁左右开始学艺,二十五岁前后到达创作顶峰。再上一些年纪,眼神衰退,就很难继续从事这份职业。现在的孩子必须先完成基础教育,初中毕业之后已经十五六岁了。但无论如何,有年轻人愿意学习,这份传承就不会断。“现在高级班的孩子们,有的已经学了七八年,尽管畫的很好了,还在继续学习。”传承人次仁罗布欣慰地说。

去年县里直接来寺庙采购了一批唐卡用于陈展。但他们始终坚持“不是为了生意,重要的是传承。”三位画师尽可能把从老师手上学会的技艺传授给学生们,至于学成之后,学生们何去何从,他们并不执着。

从僧舍回到唐卡学校已经下午七点多,白嘎的天空丝毫没有呈现出一点黄昏该有的样子,学生们早已放学。教学楼大门右侧有一个铁架子,中间悬挂了一片铁块,边上放了一个榔头。以不同的频率敲击铁块,可以分别发出上课、下课的信号。对于时常停电的白嘎来说,这个老式的响铃方式十分实用,目前国家电网已通电。

加旦画师给我们演示了一下上课铃该怎么敲,榔头触及铁块的瞬间,一声闷响像是数百年前传出来的,随后声音水波一般慢慢扩散开来,越过旁边悠然吃草的牦牛、穿过晾晒牧草的空木架子、透过白嘎寺的墙壁,余音萦绕在周围的村庄、农田里。我们开玩笑说:“可别把走在回家路上的孩子们给吓回来了。”于是他就没再继续。如今,白嘎寺的唐卡绘画技艺宛如那一声铃音,渐远渐无穷。从寺庙到社会,从传承人到传承人群,一声令起,百千回音,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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