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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格瓦拉

2020-11-19赵九八

长江丛刊 2020年31期
关键词:格瓦拉翠翠

■赵九八

圆盘在转,从这头转到那头,再从那头转了回来,转着转着盛菜的碗碟就变成了小船。客人们现在都懒得动手转桌子了,自动旋转着的餐桌,它转得慢。在这个时代,人的命运也可以变成桌上供人吃的菜。他们把我叫了进来。老板说把客人们伺候好了加工资,我憨憨笑着,眼睛望着桌上转来转去的菜,心里想着这是不是我的事儿。

“窃格瓦拉?”

我没应声,还是憨憨笑着,只有笑才能把对方迷惑,他会认为我在默认。不回答,他们的脑海里就会自动钻出来答案,我就是窃格瓦拉。

“兄弟,来,来,坐,吃饭没有?再加副筷子,一起吃,你是网红啊!哈哈,大网红,刚刚看你上菜就注意了,一问老板,还真是,网上可火了,窃格瓦拉,哈哈,‘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有什么困难和我说,兄弟我义不容辞。”

说到这他开始掏衣兜儿,我以为他要掏钱包,结果掏出来手机。

“来,兄弟,过来,照张相,对,合个影,留个纪念。”

他看了看手机,挺满意,黑了屏,把手机放在桌面上,见我站着,伸手拉我坐下。

“坐啊!坐坐,吃点东西,喝点酒!”

“还,还在上班呢!”

“上班?喊你们老板来,批准你喝酒,上班怎么了?饭店就是吃饭喝酒的地方。”

见他那倒酒架势,我屁股还没坐热就站起了身。他见我站了起来,愣住,抬头瞪我,仿佛要从眼里射出闪电。我还是憨笑着。他可能是个领导,要么是公司里的老总,白衬衣塞在裤腰中,袖子也卷起来了,戴着副眼镜,手腕处有一块亮闪闪的机械手表。

“不给面子?”

“真喝不了。”

我逃一般从包房退出,老板恰逢其时地出现在门口,和我擦肩而过,进入了屋内。

“把他给我喊回来!”

“他不能喝酒,真不能喝酒,一喝就醉……”

后面的话我听不见了,我三拐四转的,进入到了后厨。洗涤池里的一堆脏盘子还没洗呢!那是我的工作,洗到一半儿就被老板喊去见了客人,没想到让喝酒。我真的一沾酒就倒,喝不得,不喝酒的时候还能和他叨叨,不就是当个窃格瓦拉嘛!

不锈钢洗涤池里泡起了白色泡沫儿,飘起了洗涤剂柠檬香味儿和脏盘子上的油污味儿。一个人洗盘子自在,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哪怕他们是客人,哪怕老板要加工资我也不喜欢。心里的想法总是和现实充满了矛盾,为了那些钱,我得把自己当成窃格瓦拉。

“康超,康超啊!”

还没洗两个盘子呢!老板叫我,我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手,向着后厨门口的老板走去。老板精瘦,像根麻杆儿一样杵在后厨门口,两只眼睛贼有光,看我就像在看钱,让我一怔。

“你得说点好听的,说漂亮的话儿,让人家一听就觉得你是那个谁,多学习,回家看视频了没有?学人家的语气,神态,骨子里的气质,来,让我看看,再看看……”

老板围着我转,仔仔细细地打量我。

“像,真他妈像!”

如果说我是窃格瓦拉也说得过去,反正没人去探究我到底是谁,经常会有客人把我当成他,我懒得去解释,渐渐地我就成为了他,也成了饭店里招揽客人的招牌。

“只不过,又有哪里不一样。”

老板还在看我,他要找出我和他的不同,反倒提醒了我,我并不是他,我到底是谁呢?

“气质,气质,眼神,眼神,你的眼里都有些啥啊?金钱?美女?哈哈,我咋只看到了我呢?你的眼没有光泽,不像他那么自信,狂妄,自得其乐,得好好培养啊!”

老板依然没走,盯着我看,我在他的眼里找到了我,小小的我,拘禁在他眼球中。

“多学,酒也要喝点,这几天我已经联系了好几家直播公司,到时候带你去试镜,我给你运作,哈哈,就你和他一个模子出来的模样儿,带货准赚!”

我在老板眼睛里看到了钱,一摞摞的钱,他把小小的我放在了钱堆里。

“兄弟,三七开,捞一把,够你干好几年!”

这天夜里下班后,我还在想老板的话,是他三我七呢,还是我七他三?没明说,只说有得赚。他还说罗浩永直播一次带货赚了两千四百多万。按说窃格瓦拉名气和罗浩永比不差,罗浩永不就是个讲故事卖钳子手机的人嘛!哪有窃格瓦拉成为新生代精神领袖来劲?带货真能赚那么多钱吗?想到那一摞摞钱用卡车拉我就打了个冷战,外面的风冷我的心却是热的,热到打冷战。

回到家后,已经夜里十点半了。想起给翠翠打个电话,说说罗浩永带货的事情,顺便也说说我马上要开直播了,让她有个念想,我,康超,终于有了今天,要发达了。

结果电话打过去一直没人接听,我按了好几次重拨健,手机里才出现了她的喊话。

“我叫你别打来了你还打?”

“翠翠,好事。”

“好个屁事!”

翠翠把电话挂了。

我愣住了,想要再按重拨键,想了想,算了。翠翠没有把我拉进黑名单就很不错了,电话还能通,没完全的断,还有着念想。她这人平常挺温和的,咋就屁事儿屁事儿地从嘴巴里冒出来了呢?等过年回村,她妈问我,要怎么说她的变化?当年出来她妈千嘱咐万交待,让我在这南方城市里多照顾照顾她。渐渐地我们疏远了,她去了另外一座城,也不太远,坐车一个多小时,但也是到了另外一座城。

从小就有的那股情绪,淡了,变淡的情绪才是最伤人的。想起翠翠小时候扎着羊角辫笑嘻嘻地村头村尾康哥康哥地叫,心也就软了,想长大后娶她当媳妇。

以前她进电子厂打工有委屈还会跟我打电话聊天,后来她不在电子厂干了,谈了男朋友,又谈了男朋友,做过化妆品售货员什么的,也开过小店做美容,听说是个大老板给她的启动资金,圈子不一样联系也就没那么紧密了。前年过年回村发现她还单着,想着大家都年龄大了,就一天好几个电话打给她,谈着餐馆里的琐碎事儿,谈一天的情绪。

念想也只是我的念想,倒不是她念想着我。

窃格瓦拉。或许真成了窃格瓦拉,一切才能有变化。

我在镜子里看着自个儿,老天眷顾,让我这张脸长得像窃格瓦拉。想想可笑,窃格瓦拉是盗窃的窃,不是南美洲那位革命者切格瓦拉。窃格瓦拉偷电瓶车,会说好听话。我们都有着大胡子,这胡子是什么时候留的呢?上次放假无聊跑去那座城找翠翠,她电话里说在谈生意,推杯换盏中,听到了好几个男人爽朗的笑声。回来后胡子就懒得刮了。翠翠她做啥子生意呢?做美容的那家小店早就关了,再进厂是不可能的事儿,现在也没个正经工作。她身边的朋友都是大老板吧。

“窃格瓦拉,我他妈就应该是窃格瓦拉!”

我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窃格瓦拉偷电瓶车被抓起来了,老板想打个时间差,直播的时候让广大的网友把我当成他。我要说那些漂亮的话儿,对,漂亮话。

“咳咳,你们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生意又不会做,只好在这里带货,我就是窃格瓦拉,对,出来了,进看守所感觉就像回家一样,但我也出来了,电瓶车没得偷了,友仔友女们多支持我,你们看着这,这货……”

我不知道我要卖些啥,盯着镜子里空空的手,想着直播介绍的货都是直播公司联系好的,就更不知道说些啥了。说不出来也要说,我再一次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这货,这他妈的货……”

我又说不来了,镜子就是直播用的手机,看着它我莫名紧张。这货,我这货咋就不能成为窃格瓦拉呢?说话像了,但还是不是他,我要怎么才能成为他?对,老板说了气质,说了我的眼睛,我得仔仔细细地看看我的眼睛里到底有些啥?有金钱?有美女?

一位社工负责全职照看结核病人的工作,在结核病房工作的其他社工负责把所有的结核病人都转介给她。她参加结核病门诊,查看所有由医生转介的结核病人,并尽力安排他们去门诊治疗,或是住院,或是住疗养院,或是回家休养。无论如何,治疗都是合理的。结核病人所需的治疗方式,是医生和社工根据对患者的病情、社会和经济状况的慎重考虑而共同决定的。服务重点是照顾处于早期阶段的结核病患者,以及有足够收入以完成整个治疗过程的病人。

我睁大了眼睛看镜子,此时此刻我把它当成了直播用的手机,说实话它既不是手机也不是镜子,因为里面有着我的眼,我那真实的眼睛啊!我不是窃格瓦拉,也不是切格瓦拉,但我就是想要成为他。

我懵了,也就不去看镜子了,想到了童话故事里的魔镜,魔镜啊魔镜,我怎么就不能成为窃格瓦拉?又想到了希腊神话里头发全是蛇的女妖,镜子里的眼仿佛成了它的眼,看一眼我就石化了。

老板说了,三七开,罗浩永带一次货赚两千多万,我要是成为了窃格瓦拉,搞不好一辈子不用打工。

想到这我爽了,得洗洗睡了,也不石化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像往常一样洗漱完后我躺在床上刷抖音,渐渐地瞌睡虫钻进了脑子,眼皮子重了,那些成为窃格瓦拉的想法不停地钻来钻去,和瞌睡虫一起让我睡了过去。

“当大老板,把钱赚的一墩一墩的,我当大老板,用钱也是一墩一墩的……”

迷迷糊糊中我被一阵铃声吵醒,见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是翠翠,半夜1点17分,忙接听电话。这时候她打电话来干什么?

“喂!”

电话里沉默,好半天也不见翠翠说话。

“翠翠,翠翠,是你吗?”

电话那头传来了翠翠细细哭声。

是她,就是她,这声音从小听到大。她吸鼻子了,呼吸重,鼻翼也在颤动,隔着手机都感受得到。

“翠翠,翠翠……”

她一直哭,不说话,我也不喊她了,她把哭的情绪传染给了我。她虽没在我身旁,我却懂得了一些事儿,就让她哭好了,我这么静静地听着她哭也是一种安慰。

我不说话任思绪翻飞。什么事儿让翠翠哭呢?同时也有小小喜悦,她给我打电话了,她念想了我,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她却忽然又把电话挂了。

“喂!翠翠,翠翠!”

整个晚上我都睡不着了,翠翠干嘛这样?

我给她回拨了过去,占线。

我的脑子里想东想西,再回拨了过去,关机。

翠翠手机关机了,她把我对她的念想放大了无数倍,她对我的那点念想却硬生生断了。我有些恼,打电话过来却不说话,就只是哭,没哭完还挂了。她怎么了?她把我当成什么了?从小翠翠喊我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脑海,康哥,康哥啊!一闪而过,就这么没了。

我把手机里存着的窃格瓦拉当年偷电瓶车被抓,被手铐铐着说话的视频放了又放,放到我迷迷糊糊又困了,再次睡了下去。最后闭眼时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凌晨3点21分。

第二天起来我已经不是我了,我是窃格瓦拉,哪怕我内心深处还有着康超这个名字,我也不是康超。

从城中村出租屋回到饭店后,我又遇到了老板。自从我变成窃格瓦拉后,我看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

“康超,康超啊!”

“我是窃格瓦拉!”

我一下子把老板吼懵了。

老板的眼睛里有着我,他把我拘禁在小小的眼球里。我憋了口气,发现自己像团火焰一样在燃烧。

“窃格瓦拉?好,很好,是这个状态。”

老板和昨天一样仔仔细细地看着我,他还是围着我转。

“一夜的工夫你有些不一样,不错,你这叫?叫狂妄,对,多了些狂妄的感觉,不错,很不错,多找点感觉,那边已经联系好了,后天就带你去试镜。”

我想起了昨天晚上空对镜子练习带货的样子,想要问直播的时候带些什么货,忽然又想到这样问不够狂,也就不问了。要狂就狂妄到底,狂就像喝酒后的那股劲,没了那股劲我就又要变回我了,我现在是窃格瓦拉,不是康超。

我进了后厨,把门关得“咚”地一响,大家都看着我。后厨里做菜的师傅是老大,他看我的眼神也很不一样,以往他的眼也是监牢,会把我关进去,今天那监牢地面还冒出了刺儿。我不能示弱,直勾勾地也盯看着他,拿出了窃格瓦拉的狂妄劲。他看了看,眼里就没冒刺儿了,也不再看我了。

老板随后跟进了后厨:“都尊重点,从现在起他不是康超了,是窃格瓦拉!哈哈,不错不错,但还少了点感觉,少了点自信和自得其乐。”

老板是个鸡蛋里面挑骨头的人,狂妄有了,难道还不是窃格瓦拉?或许老板看到了我眼里冒出的火,他憨憨笑着,话锋就这么变了。

“窃格瓦拉,窃格瓦拉,哈哈,有了有了,自信好像也有了!自得其乐呢?那股目空一切的感觉呢?就算是被抓住了也无所谓的表情。”

我不知道什么是自得其乐,无所谓倒是知道,于是不理会老板了,无所谓嘛!无所谓。

我来到了不锈钢洗漱池旁,盯着空空的池底,心里忽然有些触动,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老板一眼。老板依然还在盯着我看,眼里的光更盛了,他的眼里没有我,只有耀眼的金光,仿佛要把我映照成个金人儿。

老板走后我还在想他那眼神,到底我在他眼里算个啥呢?他的眼里没有他也没有我,只有着热切的期待。无所谓了,这一票做得好的话,得了钱,一切都无所谓了。对广大网友而言,这也不叫欺骗,因为那个窃格瓦拉还在牢里,他也不知道他成了窃格瓦拉,这是网上的人给他起的尊称,我拿来用倒也不存在真和假。

不锈钢洗漱池旁有今晨买的一大堆蔬菜,按照以往工作流程得淘洗了。我把水龙头拧开,水哗哗地流,我盯着水看,手里捧起一把芹菜。池底下水口堵着,水已经渐渐地漫起来了,我还是捧着那把绿油油的芹菜,芹菜味儿飘进了我的鼻孔。

“洗他妈洗!”

我把那芹菜扔进了不锈钢洗漱池中。

心里爽了,这可比想着赚几百万还爽,两件爽爽的事情让心里更爽了。一后厨的人都在看我,他们的眼里有着惊讶,都有着他们自个儿,可怜的自个儿。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窃格瓦拉的经典语录忽然出现在脑海,有关康超的事儿也随后涌了出来,如果直播效果不好,没赚到钱,还当不当这窃格瓦拉?我不知道,我觉得出现这样犹豫很要不得,我得把那些想法从心底剔除。

老板在柜台旁数钱,见我出来,迅速把钱放进了抽屉中。他上个月工资还没发我呢!说是也不晚这几天,又快到月底了,咋还不发?

有了钱以后去找翠翠,告诉她别打工了,离开大城市,回家。万一直播没赚到钱怎么办?万一失败了,现在我这么狂,老板会不会把我开除?这个想法深深隐藏在内心深处。我不能露出半点马脚,就得狂妄,自信,就得无所谓。老板眼里没有我,金钱的味道更浓了。

“放你两天假,好好准备准备,手机要时刻开着,后天,后天啊!窃格瓦拉,窃格瓦拉的你要和我去试镜直播带货!”

我点点头,正要走出饭店,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头,向着柜台后走去。

“你干什么?”

老板很纳闷,见我不回话,更加地困惑。他的身子紧紧地挨着抽屉,就是那刚刚放钱的抽屉。老板忽然把抽屉打开了,拿出几百块钱,递给我。

“拿着,拿去用。”

老板把钱塞进了我的裤兜儿。

这些钱定然会从工资里面扣除,老板从来没有额外地给过我钱,他现在需要我帮他直播带货去赚钱,这些钱能生崽。

我依然向柜台后走着,老板慌了,装钱的抽屉关了,他的身子挨得更紧了。

我无所谓地笑着,伸手从柜台后的货柜墙上拿了一瓶子酒。

老板的眼睛马上亮了:“对,喝点酒,好好休息,这不都上午十点半了嘛!过一会儿就中午了,我让后厨炒几个菜,中午我们喝两杯,一起商讨些后天试镜的事情。”

我提着酒,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饭店。

走出了饭店后我就有些后悔,老板说了,中午炒几个菜一起吃,后厨老大师傅的手艺不错,特别是他那道剁椒鱼头很不错,干嘛不留下呢?因为那样就不够狂了,要狂,不狂我就不是窃格瓦拉了。

我又看了看手中的酒,刚刚没注意,顺手拿的,一瓶三四十块钱的绵柔尖庄。老板的好酒都有纸壳儿外包装,比如说那天之蓝海之蓝,柜台上放得比较高,拿的话要踮脚,不狂。

“窃格瓦拉!”不知何时老板跟了出来,他眼里有着恶心的讨好,“你没事吧?什么都别想,后天的直播才重要,哈哈,直播好了想要啥子都要得到。”

那些钱隔着裤兜儿里的布,烫着我大腿上的肉。

“没事,我没事。”

我憨憨笑着,看着老板,老板眼中的讨好镶嵌了一层金光。

老板他眼里的光让我慎得慌,热切的想要把我整个融化掉,变成滚烫的金水,我不是个人了,凝固后成为金块,一块块码起来金光闪闪的金块。

我怎么就不能坚持我是窃格瓦拉呢?被老板眼中的热切融化了,变回了康超。我恼火我不够狂妄,还有着康超的影子,我得摆脱掉康超的影子,成为窃格瓦拉。

我把绵柔尖庄提着,不想回城中村的出租屋,也不知道要去往哪里。

不想回出租屋要去哪里呢?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在城市中,迷路,去到了陌生的街道,不停地走。

路过的一家家饭店里都有人,三五成群,一桌桌的客人坐着,自个儿进去吃饭很有些不好意思,一个人喝酒更没有意思,不知怎么我转到了熟悉的城中村里,进了菜市场,掏出老板给的钱买了叉烧肉和凉拌菜,提着口袋就回家了。

家是一个人住的小小出租屋,快七八年了吧!

当年幻想着翠翠能住进来,不,应该是搬离这里,一起去大房子里住。回村,村里地方大,一间厕所都比这摆张床的出租屋大,和翠翠生一堆娃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地,收获,自得其乐。老板说要像窃格瓦拉那样狂妄,自信,安得其乐,老板所谓的自得其乐和我刚刚想的不一样吧!内涵应该是一样的,都应该是那种美好的感觉。除去老板外,窃格瓦拉真正的自得其乐又是什么呢?他说了不想回家,就连过年都不想回去,去看守所却像回家一样。实际上去年饭店忙,我也没回家。他是不想回,我是不能回,都是没有回。也回不去了,爹娘不在了,也没了田地,我们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我把那绵柔尖庄打开,就着叉烧肉和凉菜喝酒,叉烧肉是甜的,才来南方时吃不惯,渐渐地也习惯了。才来南方城那两年还想过努力摆脱现在的生活,渐渐地想法丢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混了七八年,依然在饭店里做着帮厨。

两三杯酒下肚儿,有点醉意了,我看到了桌面上的镜子。昨天晚上我试着把它当成是直播用的手机,现在我在里面又看到了我。是因为我矮?长得不好看?没事老喜欢打牌?打牌还老输钱?懒?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我现在还在饭店里帮厨。

我喝醉了,我给翠翠打了个电话,她关机。

以前哪怕不接我电话,电话也打得通的,她会不会永远对我关机呢?我不知道。就像她昨晚上忽然打电话来,不说话,就只是哭,哭着哭着硬生生把电话挂断了一样。生活中只有自个儿能够知晓自个儿发生过什么,别人的事情永远都是个谜,哪怕自个儿明白自个儿发生过什么,也不能改变什么,未来的生活对自个儿来说更是谜。

我喝多了!机会不是来了吗?窃格瓦拉,只要当了窃格瓦拉,我就不是我了,我将是真正的我,直播带货赚了大钱后,一切都好起来的,会好的。

我晕晕乎乎的,叉烧肉还没吃完呢!就趴在桌面上睡了,梦见了蓝天白云,村头那片高地上建起了一座屋,也不大,两层楼,普普通通的楼房。初夏的风轻轻地吹拂着,麦子青一阵黄一阵的,还没有完全的成熟,空气中到是飘满了麦香。

醒来后头痛,摇一摇,铅一样的重。这小小的屋子不怎么通风,窗外到是飘进来了淡淡的臭水沟味儿。

我觉得我不能在屋里呆了,绵柔尖庄还剩三分之一,我喝了七八两,该去哪里呢?我得是窃格瓦拉,后天的直播试镜我必须万无一失。

狂妄和自信对我而言是个很矛盾的东西,它们都不真,就像给自己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鸡蛋壳儿,一碰就碎。我得把这层壳儿变成坚硬的,石头一样的外壳儿。

我得成为窃格瓦拉,对,真正的窃格瓦拉!

我又开始在街上散漫地走着,这里是城中村狭小的道路,和城市宽敞明亮的街道很不一样,道路弯弯曲曲,楼与楼之间的空隙处布满了密密麻麻蜘蛛网一样的电线,这里永远都飘着一股子臭水沟味儿。

一辆电动三轮车从我身边开过,我一愣,为何不能像窃格瓦拉一样偷辆电动车呢?这个想法让我颤抖,让我兴奋,不是为了卖钱,后天就要直播了,赚的可是大钱,是为了忘掉自个儿,真正地成为窃格瓦拉。

我半醉半醒地盯着那辆电动三轮车看,直到它弯弯曲曲消失在了城中村道路深处。

脑海里一旦钻进了想法,它就像种子一样发芽,长出了苗,长大,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要怎么去偷电动三轮车呢?这也不是偷,是借,借到手后骑上一圈,再把那车停放在原处。不不,就是偷,窃格瓦拉是真偷了的,如果是借的话,我不还是我吗?

我要真正地忘掉自个儿,我要真正地成为窃格瓦拉,和过去的我决裂。

钱!钱啊!一摞摞的钱!钱!钱!

有个老头骑着电动三轮车经过,车上坐着一个女娃娃,那小女娃娃睁着大大的眼睛看我,算了,这个恐怕不行,一个老人家和小孩子,不能偷车。

有个大叔骑着装着潲水桶的电动三轮车经过,太臭,比城中村道路里臭水沟味儿还臭,走吧走吧,这个也不能偷。

有个快递小哥身穿明黄色的外卖服,骑着电动车很快过了去,太快了,追不上。

电动车咋个偷法呢?

就在我困惑之时,眼前一亮,又有一个快递小哥骑着电动车出现。车停下了,距离我不过十米,快递小哥进入到了路旁的一家旅店里。机会不容错过,我跑了过去,一看电动车上的锁匙插着,二话不说骑了上去。

骑电动车没什么大不了,摩托车我都骑过。我有辆摩托车,没出来打工那两年经常骑着它在乡道上飞奔,我喜欢风吹在脸颊上的感觉。

我仿佛回到了家乡,迎面而来的臭水沟味儿像极了淡淡的麦香,臭和香不都是个味儿嘛!我得是窃格瓦拉,偷了电动车接下来该怎么办?拿去卖钱吗?要卖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卖,就只是纯粹地偷上一偷,骑上一骑,窃格瓦拉必须要知晓偷窃是怎么感觉。

身后忽然有人大喊,我拿眼一瞅,快递小哥从旅店里奔出来了。他在看我,大叫着有人偷车!这城中村狭小而又弯曲的道路不好开快,人又那么多,咋办?

我从后视镜中看见快递小哥追过来了,一失神猛扭车把,电动车箭一样向前冲去。还好没人,但有条臭水沟,我连人带车摔到了臭水沟里。

我被人从水里拉起来后还有些发懵,电动车完完全全地泡在了污水里,只留下车后座方方正正外卖箱的一角。外卖小哥蹲在臭水沟旁哭。我的心一软,想要上前说我这不是偷,就是想骑骑电动车,找找成为窃格瓦拉的感觉。我想让他看看我,我是窃格瓦拉。那快递小哥扭过头来看我,眼角还挂着泪呢!他的眼里没有他就只有我,我是那个让他悲伤的人,他的车恐怕泡水报废了吧!

算了,无所谓,反正后天就要赚大钱了,等直播成功后,分了钱,还他一辆电动车,不,除去还他一辆电动车外,还得再给他一辆车的钱,精神损失费嘛!

我想走,他们却不让我走,很快警车来了,狭小的城中村道路里居然能开进来警车,那警车一进来就把道路给占满了,车前车后周围密密麻麻的人全在看我。

我糊里糊涂的坐着警车去了警局,身上的臭水沟味儿在发馊儿,我又想到了麦香,来南方城这么多年,我连香臭都分不清了,不都是个味儿嘛!那淡淡的臭水沟味儿变浓烈了。

警察把我带到了一间屋子里,要对我做笔录问话。

“名字?”

我还有些懵,没听明白。

“你叫什么?”

叫啥?我,我是窃格瓦拉啊!我那不是偷,是借,不,不不,也不是借,要怎么说清楚呢?表面上是偷,实际上并不是偷啊!警察能明白吗?我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些啥,乱糟糟的,没说话。

警察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等着我的答复。

我刚想说我叫窃格瓦拉,忽然意识到不对,我并不是他,偏偏要成为他,后天我就要试镜直播带货了,我得是他,现在我却被带到了警察局里。

“警察同志,我还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后天我……”

“名字?”

“真的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名字,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就我这模样,没看见吗?警察还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我是窃格瓦拉啊!

“我,我叫……”

我想说我叫窃格瓦拉,但是我说不出来。

警察也发觉了我的古怪,说个名字都吞吞吐吐,他的脸上有了疑惑。

“我叫,叫……”

窃格瓦拉这个名字一直在我心里面绕,就是说不出来。我把我忘了,我没得自个儿了,窃格瓦拉不是我的名字,我想要说我叫康超也说不出来,我他妈的到底是谁呢?我不知道我叫啥了。

“快说,叫什么?”

警察已经很不耐烦了。

这节骨眼的关头,我想到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情,那个梦,我和翠翠结婚了,房子建在高坡上,生了四个娃娃,两男两女,下面的麦香是真的很香很香。

手机忽然响了,也不知道是老板打来的还是翠翠打的,也只有他们两人会给我打电话。

“当大老板,把钱赚的一墩一墩的,我当大老板,用钱也是一墩一墩的……”

警察站起来了,拿眼瞪我,他的眼里有着一个冷酷的布满了寒霜的世界。

我在铃声中颤抖着,打着冷战,不由自主地大喊:“我叫康超!”

赵九八,原名赵凯,1983年出生于湖北南漳。中共党员、湖北省作协会员。没上过大学,十八岁外出打工,在《长江丛刊》发表短篇小说处女作《PLANET》。获2019年襄阳市“光化特”杯年度中短篇小说奖。现为生产企业管理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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