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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与失序

2020-11-19■於

长江丛刊 2020年31期
关键词:错乱失序瘟疫

■於 嘉

人类的历史进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秩序不断追寻与构建的过程。混乱与稳定是互为平衡的两端。

大多数人对秩序是存着天然的亲和态度的,或许是因为秩序常与稳定、和平、理性、正义等词挂钩,又或许是因为只有借助秩序,我们才得以确定个体的位置。总之,当原先运行的秩序被打破,就仿佛飞驰的赛车在弯道上突然失去了轨道,而巨大的惯性仍然存在,迷茫、错愕、愤怒等一系列情绪便会接踵而来。

在历史上发生的众多灾难之中,瘟疫也总是扮演既有秩序的破坏者,与战争、地震等一样,瘟疫有极大的破坏性与威力,但它同时又保有自身的独特性。正如桑塔格认为每一种疾病都有其特质,作为灾难家族中一员的瘟疫,当然也拥有自己独特的位置。

所以我们不妨以瘟疫的眼光看待瘟疫,而不是以军事的眼光,或者以任何一种我们觉得相似的自然灾害的眼光去看待它,这或许可以规避某种隐喻上的污染,能让我们更直观地面对瘟疫本身。

在Jennifer Cooke《瘟疫的文学、理论与电影遗产》一书中,作者对plague从词源上作了极其详细的分析。古希伯来象形文字中的‘plague’从右至左由三个部分组成:一颗萌芽的种子,一只脚,一只眼睛。发芽的种子表示瘟疫的传播性与传染性,单足代表着行走、负重、聚集,而眼睛则意指观察、信息、知识。这个造字极其精妙,能覆盖很多含义,并且引发许多联想。当我闭上眼睛回顾2019与2020之交那一段漫长而慌张的日子时,这三个符号总是能完美地契入现实的画面。不知情时在大街小巷的闲逛,左顾右盼,全然不知危险的种子可能就在身边像一条小蛇般溜过。当新闻开始大力报道,紧张的气氛到来,双脚被束缚在有限的房屋里,只能借由各种交流渠道去捕捉获取信息。在不同的时间、空间里,这三个符号任意组合着,是浑然不觉的行走聚集,是伸长触角的观察探听,是无声无息的死神的降临。

当然,plague的词义也处于变化中。《旧约》中最早的使用是指来自神的触碰,后来逐渐用于指称疫病。现在,我们将其定义为大型具有传染力且会造成死亡的流行病,在广大区域或全球多处传染人或其他物种。随着社会的发展,瘟疫一词所蕴含的神灵审判的意味不再那么强烈,不过因为其丰富的特性,反倒拥有了许多其他泛化的含义,比如可以泛指一切让人感到不快的人或事。

或许在被使用的早期,瘟疫一词就被定下了黑色的基调。它不是生活的常态,与人们日常的秩序是相悖的。

瘟疫对秩序的破坏最明显的当然是空间中的秩序。笛福在《瘟疫年纪事》中就以他地理感极强的文字向我们揭示出了这种空间上的失序。瘟疫扭曲着城市,街道不是太满就是太空。街道本身是作为通行的手段而设计的,但瘟疫却将它们转变为障碍或威胁。人们慌乱地寻找着新的空间,有人把自己封闭在家中,有人拼尽一切要从家中外逃。在作者简洁冷静的笔触下,你很容易捕捉到这种错乱,虽然作者并没有扯起嗓子对着我们呐喊。书中有这样的描写:

“经过劳斯伯利的土地拍卖市场时,突然间,有一扇竖铰链窗子刚好在我头上猛地打开,然后有个女人发出了三声吓人的号啕,接着是以一种最难以仿效的腔调哭喊道,‘哦!死亡,死亡,死亡!’”“整条整条的街道显得荒凉枯寂,非但没有被关闭,而且居民都清空了;门开在那里,空屋里的窗子被风撞碎,因为没有人将它们关上。”

原本象征舒适和生命的窗户和门,此刻成了空虚与死亡的征象。另一个方面,它们提供仅剩的途径,与这个恐怖横行的世界联结起来。但你又很难说究竟哪一端是里面,哪一端是外面。我们曾经定义或者被定义的一些概念像是突然被抽去了空气,看大家的拳头都打在棉花上了。家曾经是多么让人依恋的温暖港湾,而瘟疫的到来,让它也许会成为谋杀健康人的地牢。过去人们每天回家,瘟疫之中,却想尽办法逃离它,甚至不惜残忍地杀害看守人。

因为瘟疫的强传染性,封锁成了几乎必要且正当的手段。无论是封国、封城、封港口,还是只封锁一间房屋,一艘船,曾经具有流动性的空间场域无疑正面临着受切割的威胁。尚处于瘟疫年之中的我们仍能深切地体会这一点,不仅仅是想回学校而不得的问题。疫情期间,很多国家对外封锁了国门,哪怕如今疫情有好转的迹象,跨省甚至只是跨市之间的人口流动还是会受到监管与控制,五一假期各单位就发出通告称“严禁出市”。

疫情最严重的时期,国家治理的空间单位划分的非常小,落实到社区,落实到村庄,非正式意义上说,其实是划分到每个小家庭,甚至是每个人身上的。当情况好转,这种空间的管控才慢慢放开,先是可以登记后出小区了,接着出小区不用登记了,只需在公共场所出示健康码,再过一阵,除了出省、出市受管控外,在周边的超市、公交车等场所连健康码都不用出示了。

严防严控的治疫当然十分有效,不过我们也能从空间管控的伸缩中体察到一种失序,这是一种非常态,或者更准确的说,是相对于过去而言的非常态。

除了场所的封锁外,瘟疫还会引发人与人之间的封锁。《鼠疫》中的人们背靠背乘坐公共汽车,怀着戒心疏远自己的邻居,对身体微小的不适就疑神疑鬼。《瘟疫年纪事》中的人们也是如此,即使是夫妻,为了不和染了疫病的妻子接触,丈夫只把钱与粮食远远地放在岸边。并且在遇到其他人时总是下意识地躲避,往往双方要经过郑重的起誓才能换来暂时的信任。

虽然说《鼠疫》的最后迎来的是全城的狂欢,《瘟疫年纪事》的最后人们走上街相互握手,把窗子打开,从一家喊到另一家。但现实中的封锁有它播撒下的阴影与顽固。因为新冠病毒的长潜伏期与无症状感染的可能性,“疫情常态化防控”的信号已经发出。“保持社交距离”也将在未来长时间内伴随着我们。张文宏医生说吵架的话五米都不够,得隔六米,虽然幽默,但足见这种失序的惯性与影响。

国与国之间的封锁也会逐渐影响着我们这代人甚至下一代的留学观,波兰作家奥尔加在居家隔离期间写道:“对生病的恐惧揭示出了一个悲哀的事实,在危险的时刻,我们的思想会再次回到被国家与边界束缚的范畴。‘我们的’与‘外国的’的分野重新出现,这是我们过去十几年来一直抗争的东西。”

空间上的失序不仅会影响我们当下生活的方方面面,更令人担忧的是这种错乱也有其时间上的惯性,瘟疫的影响远比我们以为的要大,要深远。

瘟疫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是没有所谓开始与结束的,它一直伴随着我们,像一个缥缈的幻影,在你最没有防备的时刻蓦然现身。人类认为自己可以战胜瘟疫,美酒相碰,狂欢的乐声夜夜起,只不过是学会了遗忘与掩盖。

从《俄狄浦斯王》到《十日谈》,到《瘟疫年纪事》,再到《鼠疫》,我们可以明显看到历史的某种进步,公共卫生制度的建立,医疗技术的进步,以及人文主义、理性主义的兴起。但在这些进步中不难发现某种停滞,这或许也是我们永远无法开口说战胜的原因。从《俄狄浦斯王》到《鼠疫》,对瘟疫的宗教解释仍然盘旋在人们头顶,相似的征兆、当局相似的举措、人们相似的反应……将文本串联起来对读,有太多的相似处在无声呼应,可是无论死者是如何堆积成山,当下一次瘟疫来临时,应该避免的仍然会重蹈。哪怕是那么坚毅与正直的里厄医生,在面对鼠疫魔爪下的小男孩时,能做的唯一事情也只是看着他痛苦地挣扎,然后痛苦地死去。

在瘟疫面前,在原有的秩序突然变得错乱的时候,人类也在刹那间目睹了自己的无力与脆弱。

失序的状态最易酝酿不安与失落,就像19世纪末的西方在剧烈的社会变革中面临基督教信仰的衰落,曾经坚固的坐标突然间变得黯淡,价值的天平上一团乱麻。此时虚无主义的浪潮便如同瘟疫一般弥漫开来,很多敏锐的思想家像溺水般坠入虚无的海水之中。陀斯妥耶夫斯基《群魔》中那个最真诚的虚无主义者基里洛夫,便是以死亡来最终实践这种虚无。

当习以为常的一切被打乱,迷茫、失落、悲观是最常见的情绪。在瘟疫中,这种情绪又会格外强烈。因为如果发生地震,那它总有停止的一天,而且基本会将破坏控制在有限的区域中。而如果是爆发战争,再不济还可以谈判,可以投降,至少还拥有那么一点主动权。但瘟疫让人们陷入全盘的被动之中,你不知道它何时会来,也不知道它何时离开,你甚至不敢猜测它将扩及的范围,就算你想手举白旗,也不知应该挥往何方。

在失序的同时,瘟疫会让人们开始怀疑他们过去恪守并汲汲追求的东西。当昨日的高管今天因为疫情突然流落街头时,当昨日列了满满一本新年计划的你突然被封锁在家中时,名利、规划、光鲜、稳定……这些的所有后面都要打上一个问号了。

在你陷入无望的悲伤之时,当你试图为失序的混乱寻找出路和新的坐标之时,瘟疫却披着它的影子,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自己悄悄地离场了。

你悲伤的表情还未凝固,嘴角的笑容就已咧开,那真是一个嘲弄的表情。有时你会觉得瘟疫真像一面镜子,它的出现或许只是为了照出人在世界的荒诞罢了。

我们总是习惯性地将失序与混乱挂钩,在瘟疫的失序中,仿佛一切都变得错乱,富人有钱也无法摆脱死神阴影的笼罩,流浪汉与其他动物一样不许出现在街道上,所有的游戏表演被禁止,被染上疫病的人似乎在精神上都有些错乱了,笛福用不动声色的笔调这样描述:“那些被传染上的人,大限将至,还极度兴奋狂乱,会裹着毯子或粗绒,纵深跳进坑里,然后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将他们自己埋葬。”

但很难说,失序中显现的不是一种长久被遮蔽了的真实。在文学世界中,我们会发现作家们常青睐于一些精神错乱的人物形象,如《红楼梦》中疯疯癫癫的跛足道士与癞头和尚,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还有他戏剧中常常出来插科打诨的小丑们,这些人物的话语往往颠三倒四,却又往往是一针见血。诸多事实表明,精神错乱者往往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事物的“真相”,因而,也能发出常人所不能发出之言。

瘟疫面前,一切事物都显现出真正的面貌。人们平日里所追求的金钱、美貌、年轻、才学,甚至生命,都成了不足称道的东西。

生活随着春天的到来正一点点向暖,有人说生活又将步入正轨了,其实不然,轨道的裂痕不会消失,脱轨的惯性也依旧存在,过去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瘟疫带来的失序提醒也逼迫着我们,重新思考当下与未来的生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实中的瘟疫暂时离场,后瘟疫时代才刚刚开始。

时代的记录者、思考者、变革者,是时候披上他们的白大褂了。

不过,与疾病交锋从来就不是医生单方面的职责,每一位患者,或者尚未患病的每一位健康人,都必须负起对自己与他人的责任来。

里厄医生说:“与鼠疫斗争的唯一方式只能是诚实。我不知道诚实在一般意义上是什么,但就我的情况而言,我知道那是指做好我的本职工作。”

不是要求所有人都让自己身处险境,冲锋陷阵,做好一些最简单的事情已足够可贵。比如说在人群密集处记得佩戴口罩,作为学生虽然不能回学校,但仍然有条不紊地规划自己的学业任务……

在瘟疫带来的失序中会有慌乱迷茫,悲观消沉,怀疑愤怒,虽然说瘟疫是一个古老的母题,但新的病毒,新的社会,对于每一个身处瘟疫年中的人们来说,这几乎都是人生的初体验。现代科技与治理方法带来了抗疫的突破,同时也伴随着慌乱中的问题。世界各国在应急状态下颁布的一系列法令措施,是否有常态化推进的可能与正当性?对于自由、对于生命经验的统一性、对于“保持社交距离”的新社会规范……走向新的秩序稳固,人类尚任重而道远。

但无论是消极还是积极的情绪,作为瘟疫发生的一部分,它都是我们的生活,是我们的时代正所经历,或许在遥远的未来,会成为宝贵的经验与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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