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烟朦 许明武

摘 要：《天工开物》中以传递科学信息为主的术语是中国古代科技文明的重要载体。文章量化描写和定性分析了85条此类信息型科技术语在其三个英译本中的翻译策略，发现李乔苹译本偏好异化，王义静、王海燕和刘迎春译本倾向于译文流畅的归化，任以都、孙守全译本的策略运用情况则介于二者之间，而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不同译者对目标受众的定位差异。文章也借此呼吁中国古代科技术语翻译批评遵循客观描写加解释分析的路径。

关键词：《天工开物》;英译本;信息型科技术语;翻译策略

中图分类号：N04;H315.9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673-8578.2020.05.007

Abstract： Terms focusing on the transferring of science information in Tien-kung kai-wu represent Chinese scientific achievements. This paper screens out 85 informative technical terms. And according to the numerical description and qualitative analysis of the corresponding translation strategies in three English versions of Tien-kung kai-wu， Li Chiao-pings version prefers to foreignize， Wang Yijing et al.s version is inclined to domesticate， E-tu Zen Sun and Shiou-chuan Suns version is in-between. The underlying reason mainly lies in the orientation of different target readerships. We suggest that further translation criticism for Chinese old technical terms should combine objective descriptions with contextual explanations.

Keywords： Tien-kung kai-wu; English versions; informative technical terms; translation strategy

引 言

宋應星1637年所著《天工开物》首次系统、全面地记载了中国古代农业和手工业两大领域的生产技术知识，故英国科技史专家李约瑟（Joseph Needham）誉之为“中国技术典籍的扛鼎之作”[1]。迄今为止，这部科技著作拥有三个英译本：美籍华裔任以都及其丈夫孙守全英译本（1966），化学史家李乔苹英译本（1980），外语学者王义静、王海燕和刘迎春英译本（2011）。（以下分别简称为“任译本”“李译本”“王译本”）

正如古代科技术语的专业性表述是科技典籍最鲜明的特征[2]，《天工开物》中的科技术语是中国科技文明的浓缩，其英译关系到如何再现中华民族昔日科技之辉煌。而目前仅陆朝霞[3]探讨了任译本中农业类科技术语的翻译策略，多译本对比视角切入的相关研究匮乏。德国功能主义学派的代表人物赖斯（Katharina Reiss）根据文本的主要功能将之分为信息型、表情型和操作型[4]，受此启发，本文将《天工开物》中的科技术语分为信息型和文化型，前者指称明确、单一且通约程度高，后者的语言亦注重审美形式和感染力，中华文化性鲜明。因笔者已另外撰文探讨《天工开物》文化型科技术语的英译，本文在此考察其三个英译本对信息型科技术语的翻译策略。

一 研究范围和概念界定

较之王译本，任译本和李译本添加了包含丰富的术语的索引（Index）。两相比较，不少学者指摘了任译本的科技术语翻译[5]，李乔苹为自然科学领域的学者，其译本对科技术语的判别和翻译似乎更见长。有鉴于此，本文试以李译本索引部分列举的术语为范围，进而筛选出85条重在传递科学信息和技术事实的科技术语（详见表1）。

美籍意大利学者韦努蒂（Lawrence Venuti）提出，异化翻译策略“保留原文语言和文化特色，使目标语读者感受到异域文化的存在和魅力”[6]，归化策略恪守目的语语言和文化规范，产生流畅易懂和目标受众易于接受的译文。与此同时，二者“不是一对截然不同的和二元对立的术语”[6]，归化不等于异化，但异化的翻译必须借助归化的语言，所以任何译作都不是完全的归化或异化。而这对理论术语经常与直译、意译等概念混淆，熊兵[7]对此进行了界定和澄清①，即归化策略体现为翻译方法意译、仿译、改译和创译的运用，构成异化策略的翻译方法包括零翻译、音译、逐词翻译、直译。增译、减译、分译、合译、转换等翻译技巧又是意译法、仿译法、改译法、创译法、直译法具体操作的微观技能。需要指出的是，添加注释的增译最易于辨别，一种翻译方法可能涉及多种翻译技巧，所以本文对翻译技巧层面的统计仅限于增译。

二 《天工开物》信息型科技术语的英译策略对比分析

由表2可见，《天工开物》中85条以传达客观的科学技术知识为主的科技术语在任译本、李译本和王译本中的翻译策略均以异化为主，所占比重分别为60%、65.9%和55.3%。异化有利于保留源语文化特质，但过度的异化会降低译文可读性和阅读流畅性，从而将对中国古代科技文化不甚了解的读者拒之门外。归化要求流畅的行文和减少目标语读者的陌生感。由是观之，三个译本确保再现中国古代科技信息又兼顾译文的接受度。

具体而言，三个英译本选择的归化和异化翻译策略得益于音译法、直译法、逐词翻译法、意译法、仿译法以及增译等翻译技巧的运用。音译法是用威妥玛式拼音法或现代汉语拼音移植无法找到语义最为贴切或近似的科技术语，如“pen-hsiao（盆硝）”[8]。直译法保留源语意向和句法结构，又不违背英语表达规范，如“combed wool（搊绒）”[9]。逐词翻译法是一个字或单词的对译，如“Large dried salt（大晒盐）”[10]，有亦步亦趋之嫌，却最大程度地保留了源语形式和内涵。意译法以原文形式为参照，不拘泥于原文，而是以地道流畅的语言再现原文意义，解释性翻译和套用目的语词汇都属于意译法[7]。仿译法介于意译法和逐词翻译法之间，指译文不受制于原文词汇和句法结构，而是通过删减浓缩或扩充增添的方式表达出关键要义，取得的效果等同原文主旨[7]。

若进一步探究，李译本处理85条信息型科技术语的翻译方法和技巧灵活多样，译本的异化比重最高，归化比重最低，据此可判断李译本对科技术语的语义特质保留最完整。王译本的归化比达43.5%，在三个译本中最高，这表明王译本倾向于译文的流畅性和贴近英语读者的认知方式。任译本的策略以异化为主，但具体的翻译方法主要是直译，产生的科技术语名称符合英语语法规范，不会造成太大的阅读障碍。试看具体译例：

例1. 凡蓝五种皆可为淀。茶蓝即菘蓝，插根活。蓼蓝、马蓝、吴蓝等皆撒子生。[9]②

任译本：There are five kinds of indigo plants， and they all yield indigo. “Tea indigo” is another name for the variety Isatis tinctoria， a plant that is propagated by sprig-planting. Others， the Polygonum tinctorium， “horse indigo” [strobilanthes flaccidifolius]， and “Kiangsu indigo” [Indigofera kiangsu] are all seed-grown.[8]

李译本：There are five species of indigo plant， from which indigo may be produced. Cha Lan茶蓝（Isatis indigotica） i. e. Sung Lan （菘蓝）， is grown by planting out the roots. Liao Lan蓼蓝（Polygonum tinctorium）， Ma Lan马蓝（Strobilanthes faccidiforius） and Wu Lan 吴蓝 （same as Ma Lan） are grown up by sowing the seeds.[10]

王译本：There are five kinds of indigo plants， all of which yield indigo. Isatis tinctoria can grow once its root is inserted into the soil. However， polygonum tinctorium， acanthaceous indigo and indigofera tinctoria can only grow by planting seeds.[9]

“茶蓝”“蓼蓝”和“马蓝”是三种最早生长在中国的被子植物和染料。任译本逐词翻译“茶蓝”和“马蓝”并为“马蓝”加入意译的国际植物学名称，因此结合了归化和异化两种翻译策略，“蓼蓝”的翻译运用了从属于归化翻译策略的意译法，它们的产地和使用情况还在章末注释中得到解释和说明：“The commonly used indigo plant in China has been and is the Polygonum tinctorium， chiefly found in the central and northern parts of China as well as in Manchuria...”[8]，从而扩充了读者感悟中国古代染色技术和原料的语境。李譯本统一音译并辅以意译的英文植物学名，归化和异化并举既映射出原文名称的独特性，又帮助读者快速掌握它们的内涵。王译本选择归化策略，采用了英语专业人士易懂的词汇而淡化中文名称，体现出明晰的目标读者意识。再看下例：

例2. 高炉火中，坩埚足炼，撒硝少许，而铜、铅尽滞锅底，名曰银锈。[9]

任译本：...the refining is done in a crucible placed over a tall furnace. The silver is placed in the crucible together with a little niter. [When melted，] the copper and lead which adhere to the bottom of the crucible are called “silver rust，”... [8]

李译本：...we use the fire of a vertical furnace， in which the crucible is used for extended smelting. A small amount of saltpeter is to be sprayed on the surface， and the copper and lead， which is called “silver rust” （银绣）， will then remain at the bottom of the crucible. [10]

王译本：Place the copper， lead and silver mixed with lead in the furnace. Put charcoal in the earthen furnace to break down the three elements. The lead melts first and flows down to the bottom. [9]

高温加热掺杂红铜和铅的碎银，方法是加入适量的硝石，之后铜和铅先沉入钳炉。本例“银锈”的意思直观易懂，指铜和铅的渣滓。任译本和李译本紧贴原文的词汇结构并将之译为“silver rust”，相当于践行了异化翻译策略和逐词翻译法。如熊兵[7]指出，逐词翻译有时可能无法妥帖地再现本义，但是完整地移植原文语言结构和字面意思有利于彰显文化身份。英语读者可能对这一科技术语感到陌生，而上下文语境保证了理解。相反，王译本运用了归化策略以及具体的仿译法和减译技巧将之删去，使译文贴近流畅的英文表达，减少了目标语读者的阅读负荷，却不利于呈现中国古人认识科技知识的方式。

例3. 造者专用白面，每百斤入青蒿自然汁、马蓼、苍耳自然汁相和作饼，麻叶或楮叶包罨如造酱黄法。[9]

任译本：To every 100 catties of flour [certain amounts of] the natural juices of artemisia [Artemisia apiacea]， smartweed [Polygonum posumbu]， and burweed [Xanthium strum-drium] are added， and the resultant mixture is shaped into cakes. The cakes are wrapped in hemp leaves or paper-mulberry leaves， and covered to induce fermentation， as in making soybean sauce. [8]

李译本：For every one hundred catties of flour， raw liquors of Ching Hao（青蒿Artemisia apiacea）， Ma Liao（马蓼A species of smartweed or polygonum）， and Tsang Erh（苍耳Xanthium Strumarium）， are added and mixed to form cakes. These are wrapped， or covered with hempen leaves， or leaves of paper mulberry， as in the preparation of Chiang Huang（酱黄the yellow of fermented soybean）. [10]

王译本：Every 100 jin of flour should be added with the fumet of artemisia apiacea， polygonum nodosum and anthium sibiricum and kneaded into cakes which should be wrapped or covered with hemp leaves or mulberry leaves. The method is similar to making yellow yeast for fermented bean sauce. [9]

本例原文介绍酿造医用的神曲并涉及4条信息型科技术语。“青蒿”“马蓼”“苍耳”是草本植物，宋应星将其酿制工序类比于造黄豆酱。三个英译本的翻译策略、方法和技巧有所不同。至于草本植物名称，任译本践行了归化策略，即先意译或仿译出基本含义，再添加方括号补充意译的国际通用名称;李译本先用音译法，再为“青蒿”“苍耳”加入与任译本相同的补充，对“马蓼”则增添仿译的说明文字;王译本依据归化翻译策略和意译方法，全部采用西方专业人士熟知的英文名稱。就“酱黄”而言，任译本选择直译，李译本结合音译和意译，王译本运用了归化策略和意译法。相比之下，王译本营造的陌生感最低，因而最流畅，任译本和李译本依次次之。而纵观国际中国科技史研究的执牛耳者李约瑟主编的《中国科学技术史》（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丛书，其中广泛地采用音译加中文名称与英文释义，所以李译本翻译策略应当最贴近英语专业读者的阅读方式。

例4. 凡淋煎法，掘坑二个，一浅一深。[9]

任译本：For draining and crystallizing salt two pits are dug， one shallow and the other deep. [8]

李译本：The so-called “Pouring and Heating Method” （淋煎法） is as follows： Dig two reservoirs; one deep and the other shallow. [10]

王译本：The way to leach and decoct salt is to dig two pits side by side， a shallow one about one chi deep and a deep one about seven or eight chi deep which will receive the brine from the shallow pit. [9]

原文的“淋煎法”是提炼海水盐（篷盐）的办法，以获得食用盐。首先将扫来的盐料铺在四周高中间低的席上，再用海水灌淋过滤，这种方法被称为“淋洗”，之后将浅坑所淋的卤水置于锅中，待沸腾时加入皂角等使食盐凝结，即所谓的“煎炼”。整体上，三个英译本翻译方法以直译为主，不同之处在于任译本和王译本用动词翻译“淋煎”，李译本将动词“pour”和“heat”转换成名词形式，因而最贴近原信息型科技术语的语言结构。再看三个英译本的遣词，李译本措辞和王译本“decoct”仅传递了“淋”或“煎”的表层含义，因为使盐结晶（任译本“crystallize”）是根本目的。王译本“leach”表示过滤（带有盐料的）液体[11]，所以与另外两个译本相比更贴切地再现了宋应星记录的手工业生产技术。

三 结 语

《天工开物》中的科技术语可以分为重在传递事实知识的信息型和注重语言形式与感染力的文化类。本文结合定量和定性手段，对比分析了信息型科技术语在其三个英译本中的翻译策略。结果表明，李译本偏好异化策略并践行了多元化的翻译方法，任译本频繁地使用直译法，又注重异化与归化的结合，王译本相对强调译文的流畅性。

究其原因，执教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任以都和孙守全夫妇对《天工开物》和中国古代科技有很强的认同感，但是美国高校中对亚洲问题感兴趣的一般学生对东方文化毫无概念[12]，凡此种种促使他们竭力存真并注重阅读的可接受性。亲历过抗日战争的李乔苹具有强烈的家国情怀，其生平始终致力于弘扬中国古代科技成就，也形成了追求原文信息量近似再现的翻译观，因此倾向于原汁原味地移植信息型科技术语。同时，李乔苹与李约瑟相识并汉译过《中国科学技术史》丛书，他将西方科技史研究学者等专业人士设定为《天工开物》的主要受众，所以习惯套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科技术语的英文书写方式。至于王译本，译者重视科技术语翻译的准确性和译名的约定俗成[13]，加之外部翻译和出版规范限制了注释这类副文本的使用，所以频繁地借助意译法，套用英语读者易于接受的英文词汇和专有表达。本文也借此呼吁，针对中国古代科技术语的翻译批评注重定量和定性方法的有机结合以及译本生成的主客观语境，从而提升结论的客观性和科学性。

注释

① 笔者已在《〈天工开物〉大中华文库译本中“天”的翻译策略研究》（《西安外国语大学学报》2018年第2期）和《〈天工开物〉中的科学技术哲学及其英译研究》（《外语与翻译》2020年第3期）等文章中借鉴了该划分标准。

② 本文所列举原文和译文的下画线均为笔者所加。

参考文献

[1] Joseph N. 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 Vol. 4 [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65： 171.

[2] 殷丽. 国外学术出版社在我国科技类典籍海外传播中的作用[J]. 出版发行研究，2017（4）：87-90.

[3] 陆朝霞. 中国古代农业术语汉英翻译研究——以任译本《天工开物》为例[D]. 大连：大连海事大学硕士论文，2012.

[4] Katharina R. Translation criticism： The potentials and limitations [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0： 30-48.

[5] Albert C. Tien-kung Kai-wu： Chinese Technology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J]. Monumenta Serica， 1968（27）： 445-447.

[6] Lawrence V. 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 [M]. 2nd ed.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08： 15-19.

[7] 熊兵. 翻譯研究中的概念混淆——以“翻译策略”、“翻译方法”和“翻译技巧”为例[J]. 中国翻译，2014（3）：82-88.

[8] Sung Y. Tien-kung kai-wu： Chinese Technology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M]. Trans. E-tu Zen Sun and Shiou-Chuan Sun， University Park and London：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66.

[9] Song Y. Tian Gong Kai Wu [M]. Trans. Wang Yijing， Wang Haiyan and Liu Yingchun. Guangzhou： Guangdong Education Publishing House， 2011.

[10] Sung Y. Tien-Kung-Kai-Wu： Exploitation of the Work of Nature [M]. Trans. Li Chiao-ping. Taipei： “China Academy”， 1980.

[11] 陆谷孙. 英汉大词典[Z]. 2版.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12] 张朋园，杨翠华，沈松侨. 任以都先生访问记录[Z]. 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3.

[13] 王烟朦，王海燕，王义静，等. 《大中华文库》（汉英对照）之《天工开物》英译者访谈录[J]. 外国语文研究，2019（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