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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事者

2020-11-18曹永

黄河 2020年6期
关键词:妹夫面包车建军

曹永

从屋里出来的时候,牛建军有点生气,他要回家,但他们说喝酒开车不好。牛建军酒量是出名的,跑客车那伙人,没几个喝得过他。妹夫肿着脸说,看你走得歪歪扭扭的。牛建军说,你家的场坝不平。妹夫说,这是水泥地板。牛建军喷着酒气说,连水泥地板都弄不平整,你说你还能做什么?

妹妹也过来劝阻,说这样不安全。牛建军说,开车十多年,我连鸡都没撞死一个。妹妹说,要是让交警抓到,那就麻烦了。牛建军说,大晚上了还查车?妹妹仍然不放心,说今天晚上还是不要走了。牛建军固执地说,我要回去,明天还要跑车。妹妹说,你难得来一次,就住上一晚吧。

牛建军嫌他们啰嗦,推开就走。光线不好,半天才把钥匙插进锁眼,他抓着方向盘,胳膊猛地一拉,顺势把自己拽进去。妹妹说,哥,床都铺好了。牛建军坐在里面,打开车灯说,他要是再敢动手,你就打我电话。妹夫光背站着,看不清眉眼。牛建军关上门,开着面包车往回走。

离家几十公里,以前每天能跑两个来回。后来修路,到处坑坑洼洼,很不好走。面包车颠簸不止。车辆密封不好,牛建军闻到灰尘的味道,两只鼻孔有点不舒服,他知道里面全是稠黏的脏东西。牙齿合拢时,还能听到嘴里咯噌的细响。

几棵树披头散发地站在路边。牛建军跟妹夫喝酒,本来不想回了,但媳妇突然打电话来,说家里有大耗子,在楼板上咚咚跑,让他赶紧回去。牛建军想,我又不是猫,回去有什么用?尽管不高兴,牛建军还是放下酒杯往回赶。他知道,自己要是不回去,媳妇肯定睡不踏实。

天上没有月亮,周围黑沉沉的。灯光像两根棍子,粗暴地戳开黑暗,带着车辆往前窜。由于破旧,面包车从头到尾咯吱响。有几次,乘客提心吊胆地说,不会半路散架吧?牛建军安慰说尽管放心,这辆车结实得很,就算我散架了,它都完整无损。

跑车几年,牛建军多少攒到点钱,他想带媳妇出门玩耍,但这车实在破得不行了,公路修好以后,必须换辆新的。这条路断断续续,折腾几年始终没有修好。牛建军开得很快,晚上车少,远远就能看到灯光,跑起来放心。他就像坐在弹簧上,身体摇来晃去。

先前追着妹夫跑,花费不少力气,牛建军有点疲惫,如果不是这辆车从头到尾咯吱响,他也许坐在里面打瞌睡了。面包车就像一头野兽,迅速奔跑。牛建军抱着方向盘,感到昏昏沉沉。拐急弯时,蓦然看到前面闪过一条黑影,他紧急踩刹车,但已来不及了,他听到一声沉闷的钝响。

面包车拖着四个轮胎,冲出几米。牛建军把车停在路边,抱着方向盘喘气,四周静悄悄的,简直让人害怕。牛建军打开车门,先看车底,他害怕下面拖着血肉模糊的尸体。他曾听说,有一个跑长途的司机停车加油时,发现自己的货车上赫然挂着半截胳膊。

车底没找到东西,但凭借微弱的尾灯,牛建军看到远处好像扔着一只鞋。他跑过去,左面的路边沟里,空荡荡的。右面是斜坡,同样什么也没有。他在路上搜寻几个来回,仍然无所收获。明明撞到东西,却什么也找不到,莫非撞到鬼了?牛建军站在那里,身上的汗毛慢慢竖起来。

黑暗占据大地,只有灯光顽强地撑出一块空间。牛建军想起检查车头,他跑回去,看到那里确实凹进去一块。他转身捡起地上的鞋,似乎也有温度。他凑近鼻子闻一下,眉头马上皱起来了,这东西比屎还臭。牛建军身上不断冒着冷汗,他确信自己撞到一个脚臭得要命的家伙。

牛建军从车里找出手电筒,扩大搜索范围。手电光像刀似的,粗暴地在夜色里面割来割去。终于,他找到两只脚,其中一只光着,连袜子都没穿。那个人的前半身伸到树丛里,看不清脸目。牛建军缩着脖颈,感到冷得厉害。那个家伙没有丝毫动弹,也听不到呻吟和咒骂,就像半截树桩似的插在那里。

牛建军十分紧张,虽然没醉,但毕竟喝过酒,要是把人撞死,事情就麻烦了。这里是荒山野岭,鬼影都没有一个。他想赶紧开车逃跑,但横竖迈不动腿。前年冬天,黑土河有个农用车司机肇事逃逸,把车开回家藏起来,最后还是被查出来了。

牛建军犹豫好半天,终于壮胆走过去,他拿电筒去戳,树丛里轻轻哼了一声。他再戳,里面又哼一声音。牛建军知道对方还没死,赶忙抓着两条腿,像拔萝卜一样,把人从树丛里面拔出来。这是一个瘦削的年轻人,身上血淋淋的。牛建军像抱个花瓶那样,小心翼翼把年轻人抱到车里。他本来想把年轻人放在后排,但路面不好,担心滚下来,只能把年轻人放到副驾座上,并给他系好安全带。年轻人像个昏睡的酒鬼,任他摆弄。

牛建军开着面包车,顺着公路跑。之前他踩着油门,把车开得像射出去的炮弹,现在有伤者,他只能放慢速度。牛建军非常郁闷,起初他害怕把人撞死,这会儿操心的是医药费。虽然不晓得这个年轻人的伤势怎样,但积攒几年的血汗钱,估计都要花光。如果这个年轻人变成残疾,不消说他买新车的计划泡汤,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填满窟窿了。

车里满是臭味,牛建军恨不得找把刀,把旁边的两只臭脚剁下来。道路两边,到处是裸露的岩石,那些狰狞的岩石,统统被夜色所包庇。尽管现在看不到踪影,但千百年来,它们始终像野兽似的拥挤地蹲在山上,从来没有挪过地方。牛建军每天跑县城,他熟悉这些路段,半夜三更,鬼都没有。他想不明白,这种荒凉的地方,怎么路上会有人?

牛建军甩着脑袋想,难道真的喝多了,所以产生幻觉?但放开喝,自己少说也有两斤的量,今天晚上喝的,恐怕不到半斤。他几次扭头看,确实有个血淋淋的年轻人坐在旁边。年轻人闭着眼睛,脑袋随着车身摇晃。

牛建军知道王家岩有一个岩洞,深不见底,反正没人知道,不如把这个家伙扔进去算了。牛建军不知道怎么冒出这个念头,他被自己吓了一跳。牛建军老想着那个幽深的岩洞,他晓得这样不好,但脑袋不听使唤。他抱着沉重的方向盘,就像抱着一盘磨石。这盘磨石在剧烈抖动,他感到自己快抱不住了。晚上有点冷,他竟然满头汗水。

牛建军舔着枯裂的嘴唇,紧紧盯着路面。他在妹夫家喝过几杯热茶,还喝掉半瓶酒,没想到嘴里突然渴得要命。如果不回来,他肯定还和妹夫坐着喝酒。牛建军讨厌妹夫,好吃懒做,屁本事没有,唯一让他看得起的,是妹夫喝酒还算豪爽。有几个跑车的司机就不行,总喜欢偷奸耍滑。

今天下午,他给妹妹打电话,说晓得你喜欢吃葵花籽,你嫂子特意多种一些,已经晾干了,过些天给你捎几朵来。妹妹在电话那边却没吭声,他问怎么了?妹妹就哭起来,说哥,我不想活了。他追问,他又打你了?妹妹说,我还不如死掉算了。他气得肚皮都快炸了,挂断电话就往车里钻。

早些年拉电,妹夫跑来架线,跟别的工人住在他家。临走的时候,牛建军觉得不对劲了,悄悄问妹妹,你看上那个家伙了?妹妹没吭声,只是咬自己的嘴唇。牛建军说,这个人不可靠。妹妹说,怎么不可靠?牛建军说,干活时尽偷懒。妹妹说,他们按天算钱。牛建军说,看他那个鬼样。妹妹说,他们那边离城近。牛建军说,也有二三十里吧?妹妹说,这个地方我实在呆怕了。

当时,牛建军就觉得妹夫不是个好东西,他妹嫁过来后,果然吃苦头了。妹夫啥也不做,三天两头赌钱,家里的钱输光不说,还经常拿他妹出气。在以前,从来没谁敢欺负他妹。几岁的时候,有个小孩往他妹脸上抹锅灰,被他追着跑了几里路。

牛建军赶过去时,他妹正在煮猪食。他妹只有二十来岁,本来长得挺好看,但这两年显老了,跟实际年龄不相称。牛建军看到妹妹的脸上有伤,瞪眼说,到底怎么回事?妹妹红着两只眼睛说,他要钱,我没给,他抓着头发就打。牛建军说,早说他不行,你偏不听。妹妹哭丧着脸说,你现在还骂我。牛建军说,这个狗东西呢?妹妹说,熬夜赌钱,回来就睡。

牛建军钻进耳房,打算把妹夫揪出来。没想到,他刚迈进门槛,就看到一个光溜溜的东西窜出来,他顺手去捞,但没捞着。原来妹夫被吵醒,刚要发火,突然听出牛建军的声音,晓得事情不好,顾不上穿衣服,爬起来就跑。牛建军追出去,你给我站住!

妹夫双手捂住胯部,站在场坝上说,先把衣裳给我。牛建军说,你先回来。妹夫说,回来你要打我。牛建军再也忍不住了,跳起来说,你不回来,老子也要打你!他看到旁边有只破桶,捡起来就砸,妹夫比猴还敏捷,躲过破桶,转身就跑。

妹夫怕人看到,光溜溜地往山上跑。妹夫长得瘦,跑起来比较快。牛建军就不同了,他挺着啤酒肚,像个孕妇似的,非常笨拙。在山上奔跑几圈,他就累得快要断气,几次想放弃,但想到妹妹鼻青脸肿的样子,便不顾身负担重,咬紧牙关继续追,硬把妹夫按在地上打个半死。

他们从山上回来,妹妹生火做饭,很快就把饭菜端上来。牛建军坐在那里喝酒,开始他一个人喝,后来妹夫也跟着喝起来,边喝酒边捂腮,那里肿得厉害。牛建军说,我只有这个妹妹,你别再欺负她。妹夫尴尬地说,看你说的。牛建军警告,这是最后一次。妹夫端起酒杯说,哥,你喝酒。牛建军说,再发生这种事情,你连酒都喝不成了。

牛建军跟妹夫喝酒,打算喝完就在那里睡,但接到媳妇的电话,他只能开车往回赶,可怎么也想不到,居然在路上撞到这个家伙。年轻人的脚臭得厉害,牛建军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快被熏熟了。他先是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不停地在鼻子前扇风,后来坚持不住,干脆把车窗摇下来。晚风趁虚而入,呼呼地灌进来。

前面是一堆铺路的沙子,牛建军开着面包车,从旁边绕过去。牛建军正盯着路面,突然听到有人说话。他吓了一跳,扭过头来,看到年轻人睁着眼睛,迷茫地坐在旁边。年轻人说,你要把我拖到哪里去?牛建军说,你感觉怎么样?年轻人追问,到底要把我拖到什么地方?牛建军说,拖你到狗街镇,那里有个医院。

年轻人焦急地说,我不去狗街,我要去格佬河。牛建军说,你好像伤得不轻,先到医院再说。年轻人试图挣扎起身,但随即满脸痛苦地靠在座位上。牛建军阻止说,你千万别动,越动身上越疼。年轻人说,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赶到格佬河。牛建军说,你现在最需要的是找医生。年轻人说,我的时间非常紧。牛建军说,还是先到医院吧。

年轻人说,你是做什么的?牛建军说,我是跑客运的。年轻人说,我给你钱。牛建军说,我不要你的钱。年轻人急忙说,我给你双倍。牛建军摇头说,这不是钱的事。年轻人说,你有钱也不挣?牛建军晦气地说,你伤得重,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负不起责。

年轻人说,听口音,你应该是兔街这一带的。牛建军说,我就是兔街的。年轻人讨好地说,我姑妈家也在兔街。牛建军说,在兔街哪里?年轻人说,雨科村。牛建军说,噢,那个地方酒好。年轻人说,我忙着赶路。牛建军说,我晓得,你要去格佬河。年轻人央求说,我真的有急事。牛建军说,再急也不能拿命开玩笑。

年轻人似乎没想到他这样固执,瞪眼说,你开车把我撞了。牛建军说,我没说不是。年轻人说,你必须负责。牛建军抱着方向盘,垂头丧气。年轻人说,你甭想抵赖。牛建军说,医药费我肯定要给。年轻人说,车里有酒味。牛建军说,先前喝过半瓶啤酒。年轻人说,明明是白酒的味道,我闻得出来。

牛建军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年轻人接着说,你这是醉驾。牛建军仍然没吭声,他又想起王家岩的那个岩洞了。年轻人说,要是交警处理,你就麻烦了。车里弥漫着脚臭,还有淡淡的血腥味,让牛建军有点难受。年轻人说,你送我去格佬河。牛建军冒火道,你伤成这个鬼样,要是死在半路上,我承担不起!年轻人的口气也硬起来,你真的不送?牛建军蛮横地说,老子只送你到医院。

沉默一阵,年轻人低着头,在身上窸窸窣窣地摸什么。牛建军侧着脸,有些莫明其妙。年轻人摸出一把匕首,亮晶晶地顶过来,你晓得我是谁吧?牛建军感到那个尖锐的东西顶在自己腰部,汗水冒出了来,他赶紧说,有事好商量。年轻人说,老子今天才做掉两个,也不怕再多一个。

晌午跑车,牛建军听几个乘客说,城北旅社发生命案,死者全身都是刀口。这地方民风彪悍,这种事情差不多每年都要发生。搞不好自己拖的就是凶手,牛建军突然头皮发麻。他有些慌乱,轮胎碾在石头上,面包车剧烈抖动。年轻人捂着胸口说,你狗日的想要我的命?牛建军说,你要什么,我统统答应。年轻人说,赶紧送我到格佬河!

牛建军说,你先把这个东西收起来。年轻人说,先前讲半天,你横竖不听,非逼老子来硬的!牛建军身上的汗水淌得更凶了,先前把昏迷的年轻人抱到车上,竟然没发现他身上带着家伙。年轻人说,你开车撞我,居然想耍横。牛建军解释说,我没耍横。年轻人手上用力,说,你狗日的,还喝酒开车。牛建军后背绷得紧紧的,说,我没想到这个点儿路上还有人。

公路两边地势凶险,经常有车辆顺着陡坡冲出去,现在悬崖下面,好像还能捡到废铁。年轻人说,今天终于杀掉曹天洪了。牛建军抹着汗水说,我不认识这个人。年轻人说,你当然不认得了,他家也在五里岗。牛建军知道,那里住的全是搬迁户,年老的到城里捡垃圾,年轻的若无事可干就胡来。

年轻人狠狠地说,憋好长时间了,总算出掉这口恶气了。灯光变幻,时长时短。牛建军觉得刀尖快要戳进自己的身体,他不敢说话。时间不能倒退,要不然打死也不回来,或者拉妹夫跟自己做伴,要是两个人,事情就不会这样糟糕了。年轻人问,你成家没有?牛建军胆战心惊地说,已经几年了。年轻人咬牙说,女人都不是好东西!

牛建军舔着嘴唇,没敢反驳。他贷款买来这辆破车,每天拉客上县城,虽然多少挣点钱,但路况不好,面包车经不起折腾,两年就烂得差不多了。生活过得造孽,好在还有媳妇,家里的事情,全都由她操持。媳妇不仅贤惠,还温柔得像一只猫,每天都要拱到他怀里。今天晚上,牛建军本来打算喝完酒,直接睡在妹夫家,偏偏媳妇打电话来。

年轻人愤愤地说,我辛辛苦苦在外边挣钱,她在家里跟曹天洪乱来。尽管开着车窗,车里的脚臭仍然让牛建军喘不过气来。年轻人说,风声传到我耳朵里,简直听不下去。牛建军说,一口气好忍。年轻人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牛建军抹着额头上汗水,不知该怎么办。

年轻人说,我打电话给曹天洪,说大家都是一个地方来的,最好不要太过分,他狗日的却不听。路面铺的是粗砂,面包车跑在上面,胡乱颤抖。年轻人说,他骑在我头上拉屎撒尿,实在太欺负人了。牛建军说,确实不地道。年轻人说,你也觉得?牛建军受不住旁边的脚气,尽量把脑袋靠近车窗。

年轻人好像有些苦恼,说我跑回来,打算守在家里,以后好好过日子,没想到还是弄成这样子了。牛建军感到顶在腰部的刀东西稍微往后缩了一下,让他多少松了口气。年轻人说,我刚回来两天,那个臭女人给我说进城学驾照,就跑出来了。牛建军顺嘴说,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年轻人激动地说,我打听曹天洪,听说他也进城了,就晓得怎么回事了。

牛建军想,自己再不回去,媳妇肯定着急。年轻人说,我找到曹天洪的时候,他和曹海坐在房间里看电视。牛建军好奇地说,哪个曹海?年轻人说,曹天洪的二叔。牛建军说,噢。年轻人说,看到我进去,他狗日的好像啥事也没有,站起来给我递烟。牛建军瞪起眼睛,没有说话。

拐弯的时候,灯光伸出去,照在半坡的坟堆上。年轻人说,我把曹海叫出去,说我和曹天洪把事情讲清楚算了,关上门,我就拿刀往他身上捅。牛建军有些紧张,面包车差点冲进路边沟里。年轻人狠狠地说,我连捅十多刀,屋里满是鲜血。牛建军握着方向盘,两腿有点哆嗦。年轻人说,听到他喊救命,曹海在外边拍门。

牛建军身体僵硬,不敢放声喘气。年轻人接着说,旅店老板把门打开的时候,他狗日的已经被我放倒在地。晚风撞在玻璃上,呼呼地响。年轻人说,他们目瞪口呆,我没搭理,跑到驾校去找那个臭女人,也给她两刀。牛建军失声说,你把她也杀了?年轻人说,我看到她在地上动弹,后来怎样不晓得了。

前面有灯光,一辆车迎面跑来。牛建军伸着脖颈,他想要是这司机停下来问路什么的,自己就有救了。那辆车却没有停止的意思,径直从旁边跑过去,路上的灰尘被卷起来,灌满面包车。牛建军捂着鼻子,有些失望。年轻人显然也被呛到了,张嘴咳嗽,突然一股红色的东西喷到玻璃上。

牛建军惊恐地说,你没事吧?年轻人抹掉嘴上的血,又把匕首顶过来,你最好不要耍花招。牛建军说,我只是担心你的伤势。年轻人埋怨说,你把我撞成这个鬼样。牛建军感到自己汗流浃背。年轻人说,我的骨头也许撞断了。牛建军说,我想送你去医院,你偏不肯。年轻人说,天亮以前,我非要赶到格佬河。

牛建军知道格佬河在贵州和云南的交界处,他猜测这个凶手要从那里逃跑。远处有山寨,还有人家没睡,窗口亮着灯光,看起来黄豆似的。牛建军有点受不了旁边的脚臭味,但不敢说出来。年轻人见他脑袋靠近车窗,警惕地说,把玻璃摇上来。

面包车在烂路上摇来晃去,响得让人难受。仪表灯照在年轻人脸上,看起来有点凶恶。以前,晚上很少有司机敢跑这条路。牛建军跑过几次夜路,没想到今晚事不凑巧,居然碰上杀人犯了。

牛建军想,应该让年轻人知道自己也是个硬角色,于是说,今天差点把我妹夫打死。年轻人说,为啥?牛建军说,他是个混蛋。年轻人说,那还让你妹嫁他?牛建军说,当时她鬼迷心窍,横竖劝不住。年轻人说,也有可能怨你妹妹,女人都不是好东西!

牛建军瞪眼说,她可是我妹。年轻人说,我没说她不是你妹。牛建军说,我妹嫁过去后,把那个狗杂种伺候得很周到,就差放在神龛上供起来了,偏偏还老受欺负。年轻人烦躁地说,我忙着赶路,对这些破事没兴趣。牛建军看到自己的话没被当回事,多少有些沮丧。

今天牛建军逮住妹夫,把他按在地上,喘着粗气说,你狗日的怎么不跑了?妹夫说,哥,有话好好说。牛建军说,你欺负我妹,难道她配不上你?妹夫说,你先把我放开。牛建军说,我妹苦成这样,你还打她。妹夫说,我跟她闹着玩。牛建军说,我也跟你闹着玩。说着抡起拳头,猛然打过去,妹夫的脸比较窄,拳头落上去,马上改变原来的形状。

牛建军接着又是一拳,非常结实。妹夫脑袋像南瓜似的滚到一边,甩出许多口水。牛建军的两只拳头左右开弓,把妹夫的脑袋打得滚来滚去。当他停止殴打时,那张脸已经膨胀得像个猪头。

牛建军抹着汗水,刚想起身,蓦然看到妹夫胯部吊着一团东西,像半截烧过的柴疙瘩,黑得吓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憎恨,顺手抓起一块石头,准备朝脑袋上砸去。可当他把石头抡到半空时,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尖叫,他扭过头去,看到妹妹站在不远的地方,满脸惊慌。

牛建军咬咬牙说,我把他砸死算了。妹妹缩成一团,绝望地说,你把他砸死,我跟谁过?牛建军说,他成天欺负你。妹妹说,再饶他一次吧。牛建军说,狗改不掉吃屎。妹妹央求说,他是我男人啊。牛建军扔掉石头,你真是活该!

妹夫躺在地上,全身光溜溜的。牛建军看着妹夫两腿中间,觉得那里像泼过一团墨水,他感到无比厌恶,恨不得狠狠跺几脚。妹夫身上沾满灰土和草屑,就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他爬起来后,双手紧紧捂住胯部。牛建军想,他以后再敢欺负妹妹,就找刀把那团脏东西割下来。

公路弯弯拐拐,永无尽头,尤其是跑在这种偏僻的地方,无端让人害怕。先前只有他一个人,感觉还不算太强烈。现在有两个,牛建军却说不出的恐惧。本来这个时候,他应该搂着媳妇睡觉,没想到开着车,拖着一个逃犯。早晓得这样,自己就不来了。

轮胎跑在路面,唰唰地响。年轻人忽然说,我怎么光着一只脚?牛建军说,你的鞋掉了。年轻人说,你怎么不给我捡起来?牛建军闭着嘴,不敢说他鞋臭。年轻人说,你这狗日的。牛建军撒谎说,我当时紧张,没顾上捡鞋子。年轻人嘀咕说,难怪我怎么觉得这只脚有点凉。牛建军鼓起胆量说,我送你到格佬河,你就放掉我。年轻人说,不行!牛建军绝望地想,看来自己真的活不成了。

年轻人头靠在座位上说,我有点累。牛建军说,你闭上眼睛休息。年轻人说,当我不知道你的鬼主意?牛建军说,你看谁都不放心。年轻人说,还不晓得多少警察在找我。牛建军心灰意冷,他看着陡坡想,左右是个死,还不如自己开车冲下去算了。

这地方到处是山,光秃秃的。白天的时候,能够看到那些丑陋的山顶,现在夜色淹没大地,满世界黑沉沉的。年轻人半睁着眼说,应该快到格佬河了。牛建军说,离得不算远。年轻人说,你还要送我回来。牛建军惊讶地说,你不逃跑了?年轻人说,我只是来看我妈。

牛建军侧过脑袋,满脸困惑。年轻人说,以前我家在格佬河,后来要搞什么工业园区,把我们安置到五里岗,没想到搬来才发现,那些厂占住地盘后,还没几家招好工。牛建军说,那你们回来啊。年轻人说,老家的房子被拆掉了。牛建军想,媳妇没打电话来催,估计生气了。

前面是个豁口,只有半边路面,牛建军开着车,没敢搭腔。年轻人好像很虚弱,说实在找不到事做,我出去打工,我妈跑回来种地。牛建军说,但你家房子都拆了。年轻人说,我家靠崖,还剩一间耳房。牛建军说,老人单独住在这种地方不好。年轻人说,我在外边讨生活,我妈跟那个臭女人处不来。

玻璃摇起来,车里弥漫着血腥、灰尘,还有浓烈的脚气。牛建军想,这样臭的脚,不消说女人,恐怕女鬼都能吓跑。年轻人说,我爸死得早,我妈辛辛苦苦把我和妹妹拉扯大,没过上半天轻松日子。牛建军觉得自己开着一个粪坑在奔跑,他想屏住呼吸,但快坚持不住了。年轻人说,我出门几年,这次回来两天,还没见到她的面就出事情了。

路上有几个石头,牛建军拧着方向盘避让。年轻人喘气说,他们在五里岗找不到我,肯定要跑到这里来。牛建军忍不住说,如果我是你,尽快想办法去自首。年轻人说,你说得没错。我爸临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吩咐,他只希望我做两件事,第一是做个好人,第二是努力读书。

牛建军听他声音不对,有些慌张。年轻人艰难地说,可两件事情,我都没有做到啊。牛建军说,这事不能怨你。年轻人半闭着眼说,看完我妈,你就送我回去自首。牛建军着急地说,马上就到格佬河了。年轻人说,就算不死,这次恐怕也回不来了。牛建军说,你不能光脚去看老人家,我给你一只鞋。年轻人靠在座位上,像个搭在那里的布袋。

晚风和面包车相撞,响声怪异。牛建军看到年轻人闭上眼睛,他不晓得情况怎样,多少有点害怕。那把匕首虽然没有顶在腰部,但还搭在他们中间。公路像根烂草绳,歪歪扭扭地扔在山上,牛建军载一车脚臭味,跑得惊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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