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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彩票

2020-11-18

湛江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彩票女朋友妹妹

伏 田

敬爱的表哥,既然您问起,我就谈谈她吧。

那时,我还在广州。大学毕业已有年余,辗转换了两间公司,总的来说,工作不甚得意。她是我的小学同学,姓什名谁已经无关紧要,姑且以“她”代称罢。正如我在某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在那午夜梦回时分,毫无来由地蓦然渴望一会梦里惊鸿一现的小姑娘、一个掉过头来在我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的前排女生——她以类似的方式闯进了我的梦,以及我的生活。

那是一个阳光穿透阴霾的星期六,我早上起床后心情异乎寻常地好,似乎一切都正向着大部队靠拢,我那一直躲藏在阴影背后虚弱的未来也开始崭露头角。我后来发现,这无端兴奋的源头,在于我的左眼皮打早便跳起了和甲骨文同样古老却含义深刻的舞蹈,在古老传说中,能人异士透过它屡立奇功。

一个陌生号码就在如此美妙早上闯进了我的手机。我向来对陌生号码心存疑惧,它通常预示着一个骗局的开始。瞪着这11个排列有致的数字,我迟疑了几秒钟方接通电话。

没错,正是她。像其他许多非要孤注一掷地去证明自己早已被对方忘却的骄傲女孩一样,她逗我玩起了“猜猜我是谁”的游戏。在谨慎地念了几个印象模糊的名字后,我正要彻底放弃时,她适时地揭开了谜底,“我是——”她刻意拖长了腔,一字一顿地念出了一个我完全没有印象的名字。或许是三个字分得太开的缘故,我反应迟钝的大脑一时间无法理解它所代表的完整意义,更无法将它和我所认识的某个人联系起来。幸好,她下面这句话非常及时地点醒了我,“我们是小学同学。”

“哦——原来是你。”

她热情洋溢,又能说会道,我们很快就熟络起来。

自此,她一有空就给我打电话,有时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大多时候是她独个儿在说。透过手机那小喇叭,我听到了许多我早已忘却的童年故事,是关于曾经的我,曾经的她,以及曾经的“我们”的故事。

“你肯定把这些全都给忘了。”她不无遗憾地说“男人无一例外都是健忘,事情过了也就完了。但对于我,这些都是记忆的珍宝。”

“那时候,我总是早早就到了课室,因为我知道,下一刻,将有一个腼腆的小男孩从前门走进来。他总是害羞地低着头,他不习惯承受别人的目光,而我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敢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尽情地盯着他看,他秀气的脸孔、害羞的神情、黑油油但有点蓬乱的头发,甚至他那身沾着泥巴的衣服,都令我身心愉悦。我想,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了,我甚至连睡梦都想着为他抚平乱发。”

我听着,满心欢喜,感受到她的一番深情,沉浸在柔情蜜意之中。

回到过去,回到她娓娓叙述的往事中。我们彼时置身于一个热烘烘的课室里,在上晚自习,没有电,煤油灯昏暗的火光以及强烈的气味使同学们昏昏欲睡。我的同桌已经趴在桌面上睡着了,藕断丝连的口水正沿着嘴角慢慢滑落;某位同学点燃了一架纸飞机,整个课室陡然一亮;两个走五指棋的同学不知因何嚷了起来……然而,这些全然与我无关,我正专心致志画着手表,那股认真劲儿让老师见了定然要怪我不用在学习上。圆珠笔芯在白皙的手腕上徐徐滑动,用力恰到好处,不会让承受的皮肉感到疼痛,却能使笔迹赫然醒目。

画好后,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怎样?”

“很漂亮。”她望着我认真的说,然后问:“什么牌子的?”

“劳力士。我想应该是劳力士。”我不太肯定地说道。此时,我和她正沿着白云山那灰黑色的登山主道往上走,她问我什么手表最贵。

“你见过劳力士手表吗?”她微笑着问,没有揶揄的意思,“我也没见过。其实,劳力士也不算最贵的手表,你给我画的那块才是,那可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礼物。当然了,如果你现在想送我一块劳力士,我也不会介意的。”

尽管已过了秋分,眼见就要到寒露,广州的天气却愈发闷热了,头顶上似乎罩着一个永远无法揭开的锅盖。白云山依然青翠欲滴,丝毫瞧不出秋去冬来的迹象,业已丧失感知四季能力的树木,似乎在拼尽最后一口气把全身的绿都挤到了叶子上。

在她的怂恿下,我们改走小路。然而,待见了几堆杂草丛生的坟头,被伏在树丛中的不知名鸟儿吓了一回,又差点被一条枯藤绊倒后,她开始懊悔了。但此时要回头已是不易,前路亦是异常的荒芜、陡峭,迂回曲折的看不到尽头。

“我们刚才听那几位老人的忠告不走小路就好了。”我说。

“这就是所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吗?”她笑望着我问道,然后,伸手折下路边的一条小树枝,“不过,你倒是应该劝阻我的。我会听你的话。”

我们继续往前走。

经过一个三岔路口时,遇到一对青年情侣,男的向我们打听:“摩星岭应该往哪边走?”

“往这条路直走,再按前面不远处的指示牌走就行。”她抢在我前面说道,用小树枝指向右边的山道。

之后,她带我走向了左边的山道。

“我们不是去摩星岭吗”我不禁纳闷。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我指了指那对情侣正要隐没在浓密树林中的身影。

“其实我也不认得路,但我想两条路都不会错的,反正前面一定会有指路牌告诉我们正确的走法。我是故意走与他们不同的路,瞧瞧会有什么新发现。”

兜兜转转,终于赶在中午前来到摩星岭下,却发现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处设了个检票站,若想登上峰顶俯瞰白云山,体验下一览众山小的感觉,须得另购摩星岭景点的门票。

尽管心里不忿,我还是掏出了钱包,都来到了脚下,怎能不上去瞧瞧。

“要两张。”我对困在牢笼里的售票员说。

“等等。”我的女伴突然拦住了我,把我拉到一旁。

“算了吧,我们就在这里瞧瞧就够了。”她说,“有些东西,看穿看透就没意思了。留下点遗憾,或许更值得回味,这样才能吸引你下次再来啊。”

我们在附近找了块干净点的地方坐下,把准备好的糕点、饮料拿出来充饥,权作午餐。由于不是节假日,山上游人不算多,但还是有一拨接着一拨的游客通过了摩星岭的检票站。我四处张望,没有见到刚才路上偶遇的那对情侣,不知那条路将他们引向了何处。

尊敬的表哥,正如你所了解,我并不是一个放荡不羁、以冲破世俗枷锁为己任的时尚青年。我和她,十足一对农村小青年,规规矩矩,循序渐进,从不以干出格事为乐趣。尽管她此前已对我有十年的感情基础,但直到在广州邂逅近一个月,我们的感情方自然而然地进一步升华。

那个晚上,日渐见凉的秋风像无所事事的流浪汉在街头巷尾四处游荡。我们俩躲在她以650元每月的价钱租来的房间里,是一厅两房,另一房间住着她妹妹。自晚饭后,我俩便坐到她床上打扑克,玩变色龙游戏,输者要接受赢者在其脸上抹牙膏的惩罚。房间虽狭小,但布置得温馨雅致,灯光却太耀眼,墙壁上倒下了我俩交相缠绕的影子。时间在一种莫名的紧张,以及蠢蠢欲动的渴望中迅速消逝,后来,我把清凉的牙膏抹到了她的耳朵,抹到她的嘴唇,抹到她的颈部,再后来,我没有牙膏的手也抹上了她的脸,她的嘴以及她那被欲望冲得发颤的乳房。

这晚后,我郑重地向她提及表哥您,我说,我的至亲表哥,在家乡做了个不小的官,足以庇荫亲友了。我希望,假如我回家乡能有更大的发展,她能伴我一起。没有太多的犹豫,她满口许下承诺,愿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现实的情况是,我早已厌倦了目前这份工作。想当初应聘时,人事部经理豪情万丈地对我说,“你瞧瞧那一辆辆在马路上横冲直撞的宝马、奔驰,你知道她们的主人是谁吗?是成功人士,不错。但你是否知道,开宝马、奔驰的九成以上都不是广州本地人?我跟你说,在广州,最富有的都是外地人,他们有知识、有能力、有冲劲,他们脚踏实地、吃苦耐劳、敢闯敢拼,为这个城市创造了大量财富。小伙子,跟着我好好干,老天不会亏待咱们这些外地人的。”

那是一间生物科技公司,我的工作是竭尽所能向退休老伯伯、老奶奶推销保健品。和我一同进公司的是一个叫刘光的湖南小伙子,他此前在深圳工作,三年前大专毕业后就一直过着漂浮不定的生活。他自称十分享受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状态,“打几个月工,挣一小笔钱,辞职不干,四处游玩,钱花完了再打工”。然而,他这回挣钱计划进行得没有想象中顺利,和我一样,工作业绩惨不忍睹,除了稳拿保底工资,提成基本没戏。

“咱们走吧。”刘光绕过两张桌子,走过来跟我耳语道。

“现在?去哪?咱们可是在上班啊。”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周围,这个大厅,我们公司今天向酒店租下来举办保健知识讲座的这个大厅,现在气氛非常热烈,我那些知识渊博、能说会道的同事们,正热心地、毫无保留地向老伯伯、老奶奶们传授养生之道。

“不干了。没啥意思,这工作!”刘光意气阑珊地说道,语音虽经过刻意的压低,但透着从没有的坚决,“咱们不干了。”

我顿时明白了,这个喜欢意气用事的家伙。

“老伯,你的血压没什么问题。”我转而对桌子对面的老伯伯说,为他解下血压计套袖,“有点偏高,要注意饮食,……”

“当然了,食用些有益的保健品是必不可少的。”老伯伯打断我的话,朝我挤挤眼,笑眯眯地说道,“是不是这样?好了,看你已经劝了我一个多月,服务态度又好,我就要一个疗程试试吧。”

我很是愕然,和刘光对视了一眼,忽然觉得十分好笑。老天专爱作弄老实人啊。

“谢谢你啦,老伯。你问其他人买吧,我今天不做生意。”

撇下呆立当地的老伯伯,我和刘光像做贼一样悄悄绕过共事了一个多月的同事们,向大厅门口走去。临了,在门口处,我们两人各拿了一箱公司预备分派给顾客的牛奶。

“这个月的工资咱们不要了,就拿这个当补偿吧。”对我们可被诟病的行为,刘光作如此解释。

与刘光在地铁站分别后,我拎着牛奶直奔她的住处。我有满肚子的话得马上跟她说。

然而,乍闻我就这样辞了工作,她马上就火了,怪我太过糊涂,现今找工作如此艰难,我却草率放弃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你至少先跟我商量商量。”她喃喃地说道,满脸的无可奈何。

“并不是什么好工作。”

“应当预先跟我商量下的,真的。”她嘟嚷着,满脸失望。

“咱们回家乡吧。我表哥会为咱们安排好的。”

“咱们得从长计议,真的。”无精打采的语气。

当晚我没有回宿舍,想尽办法说服她。第二天清晨,我尚躲在温暖的被窝里睡懒觉,她已起床煮早餐了,一边哼着流行小曲。一如既往,她是无忧无虑的,总是那么精力旺盛。冬日快乐的阳光从窗子爬进来,在我的棉被上欢蹦乱跳。

四天后的傍晚,太阳的热血染红了西方的天,我和她拖着沉重的行旅在广州火车站候车大厅里等待回乡的列车。她妹妹到车站与我们送别,行旅太多,她帮忙拿着一个硕大的棕色皮箱,与她娇小的身躯形成鲜明的对比,让我记忆尤深。

等待列车的彷徨,挤上车箱那瞬间的紧张与焦虑,以及那既熟悉又陌生的高楼大厦、墙面被白色灰水扫上大大的“拆”字的矮旧房子、现代与落后并存的城郊农村从车窗掠过时所引起的难以言表的伤感,构成了我们那个晚上的全部。后来,在列车与轨道合奏的小夜曲的安抚下,我与女朋友相互依靠地睡着了。我梦见列车开得飞快,有如一头歇斯底里的野马,我兴奋得热泪盈眶,引歌高呼,列车穿过草原,驶进了一片阴暗潮湿的原始森林,森林太大了,总是驶不出来;此时,我滑进了另一个梦,我打开房门,发现电灯没开,一个多层生日大蛋糕摆在桌面上,五彩蜡烛已悉数点燃,散发着喜庆的光芒,她盛装打扮,若有所思地坐在一旁,我正想问寿星公是谁,却又被扯进了另一个梦。

翌日清晨,当我在列车充满节奏感的温和呼唤声中悠悠醒来时,惊讶地发现我的女朋友在哭。从来没觉察到她这多愁善感的一面,让我一时颇为不知所措。我无助地把她拉近我的胸膛,轻轻拥抱着,静静吻掉她眼边的泪珠。

“我不放心我妹妹。”她忧伤地解释说,泪水又从眼角滑落,“她那么小,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无依无靠,她打小就任性,什么都不会做,总是照顾不好自己,广州又那么乱,万一遇上什么坏人,那该怎么好……该怎么好,我好担心,真的。”

她是如此伤心,使我非常诧异,我一直认为,她妹妹是一个非常独立的女孩子,拥有农村孩子那种坚毅不屈、独立自强的性格优点,比起男子也不遑多让,而且,年纪也确实不小了,在广州打了几年工,社会阅历比我丰富得多。

尽管在我的耐心宽慰下,她渐渐恢复了平静,有时甚至挤出一丝刻意讨好的笑容,仿似裂开的旧伤口,然而,我看得出,她是不开心的。好长一段时间,她固执地望着窗外,一声不吭,被我攥在手中的她的手在微微颤动。

车窗外面,连绵的青山骑着骏马与我们背道而驰。恍惚中,我看到,那些树、裸露的岩石、甚至低飞的白云正在迅速离我远去,直到那一刻,当列车一头扎进阴暗的隧道,她们在瞬间灰飞烟灭,我也坠入了万丈深渊。

化了浓妆的年轻女乘务员推着购物车在过道里轻声吆喝,问我们要不要方便面或者什么饮料。

“给我一份报纸。”我的女朋友说。

“有《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郑州日报》,你要哪一份?”

“随便吧,”她满不在乎的说道,待对方递来《人民日报》时,她却陡然后悔了,“我想要《南方都市报》,有没有?”

一阵窸窸窣窣的翻寻,对方居然真的找出了一份《南方都市报》,让我惊讶不已。她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报纸,还是那般漫不经心和不耐烦,游移的目光在铅色的字以及彩色的图片间跳跃,似乎在寻觅舒适而又安全的落脚点,后来,……这时,我终于捕捉到她目光的焦点,那是一则有关福利彩票的简短报道,话说某人在半个多月前中了一注双色球一等奖,奖金高达500万元,但奇怪的是,中奖者至今仍未现身领奖,恐又成为一个彩票弃奖案例。

没料到这样一则报道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几乎是逐字逐词地看,还低声反复叨唤着,然后,她突如其来的说,“咱们得在下一个站下车,”又是兴奋又是焦急,“现在到什么地方了?咱们得快点下车。”

“下车?干吗?”

“你仔细看看这几个数字,”她把报纸摊到我眼前,用微微发抖的手指着那排中奖号码,凑近我耳边压低声音说,“有没有发现跟我的生日……完全一样,”连说话的声音也颤动起来,走了样,“完全一样。”

“嗯,是啊。”我附和着说道,然后不知所谓地瞪着她满是期许的眼神。

“你还不明白吗?中奖号码和我的生日完全一样——明白了吗?”她明显焦急起来。

“等一等,你的意思是……那个奖,你意思是……”

她无比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道:“下车后我再详细告诉你,咱们得赶紧回广州。”

还有比这更玄妙的事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一个从来不买彩票的人,大约在半个多月前,为了避雨而走进了下班途中的一间彩票销售点,然后,心血来潮地用自己的出生日期作为投注号码买了一注彩票,跟着,就这样……上天的冥冥安排太过富于戏剧性,让人咂舌不已,幸运女神来得如此突然,获得恩典的人却尚未准备好迎接的怀抱。

在郑州火车站下车后,她给我娓娓道来一个幸运女孩的故事,不过,让人感觉有点好事多磨的是,这个女孩当初把彩票夹在一本言情小说里面后,就把这件事给忘了,直到今天看了这则报道,而这本夹有中奖彩票的书眼下却在她妹妹那里,因此,我和她,得马上、立即返回广州。

“要不要给个电话你妹妹?”我向她建议道。

“我现在还不想让她知道,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种事,你晓得的,会怎样……很难说。”

“你确定你的彩票就是中奖那张吗?”

“确定无误。真的,我记得期号和开奖日期,和报纸上说的完全一样。”她无比肯定地说,接着又补充道,“就是忘记兑奖了。”

时间已将近中午,车站里人头涌动。我让她看守行旅,我去排队购票。全中国的火车站都是一个样,首先是乱哄哄、永无休止的吵闹声让你烦躁不已;其次是行色匆匆、千奇百样的各式人物在眼前徘徊、晃动,让你眼花缭乱;再次是一张张冷漠的面孔、一副副戒备的眼神,以及挤压着你的发着汗臭、体热逼人的身躯,让你焦虑不安。就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我挤在长长的队伍中,活像隔着天河遥望织女的牛郎,一厢情愿地凝望着遥不可及的女售票员。

此时,一条彪形大汉非常突兀地出现在我眼前,他一言未发,伸出粗壮的手臂一把将我从队列中拉出来。

“干吗啊,你?”我愤怒不已。

他再次伸出粗壮的手臂,一下掐住了我的脖子。

“你这是干什么,你?!”我挤声喊道,用手掌拍打他粗壮的手臂,试图让他松手,“我犯了你什么?你有病啊。”

“你找死。”我的好汉发话了,狠声说道,“你找死,你这个小偷。”

望望大汉粗壮的手臂、彪形的身躯,再瞧瞧他身旁那个打扮时尚,正用不屑、狠毒的眼神瞪着我的女人,一股寒气冷不丁地打我心底窜起,同时,一种不祥预感以及莫名受欺凌的屈辱感让我痛苦难耐。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我裤袋里的钱包,还在。

“我偷你什么了?你有什么证据?”我无力地喊道,掐着我喉咙的手还在,“凭什么要无故诬陷人?”

“看你戴着副眼镜,样子斯斯文文,居然学人偷钱包!”

“我没有。你这是诬陷。我要报警。”

“报警?你偷钱包还报警?”大汉松开掐在我脖子上的手掌,跟着反手就狠狠给了我一巴掌,“你还敢报警?”

大汉伸出粗壮的手臂,作势又要掐我的脖子,我急忙往后一躲,闪了开去。我扫视了一下四周,非常失望,不禁痛苦地叫道:“警察呢?怎么没有警察?怎么没有警察?!”

我掏出手机,报了警,痛心疾首地诉说我给恶人无端凌辱,眼下正在售票大厅里,施暴者也在……等等!施暴者去哪了?我彷徨四顾,全是陌生而冷漠的脸孔和背脊,彪形大汉及他的女人在我眼前瞬间消失,一如他们的出现那么突兀。我拨开人群,像一条追踪凶手的警犬那样四处乱嗅,白费力气地寻找肇事者。

不见了。消失了。一如最初的出现那么突兀。我回到女朋友看守行旅的地方。绝望的痛苦犹如一群毒蚁噬咬着我滴血的心。

几分钟后,一位略显肥胖的警察终于出现在我眼前。

“是你报警吗?”闻讯赶来的警察问,“脸上的红印是肇事者打的吧?眼睛怎么回事?人呢?”

“不见了。”我抹去眼角的泪水,忧伤地说。

“怎么不拉住他?”

“她走了。”我失魂落魄地说道。

“一刻钟之前,我的女朋友,就在一刻钟之前,她还在这里,我让她看守行旅,我去买票。”我指着摊在地下的行旅对热心的警察说道,然而,我女朋友的行旅和主人一起消失了,那个棕色皮箱,她妹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忙拖到广州火车站的那个皮箱,我依然记忆尤深。“我再回到此处时,她却不见了踪影。手机关了机。四处都找不到。”我喃喃地说,“再也找不着她了,手机关了机。我不明白,难道是为了钱么?我不明白。”

热心的警察问我要不要报案,我说,报案也不能帮我找到人,有何用。人民的好警察爱莫能助地耸耸肩,摇下白胖胖的手,然后走开了。

那天的中午和下午,我活像一条精力旺盛的疯狗,在火车站及它的四周乱蹿,一遍遍地拨打她的手机。后来,我回到她初时看守行旅的地方,默默守候着悲伤,期望她会突然奇迹般地出现。

此时此刻,我想念起我的家人,特别想念我的母亲,还有我敬爱的表哥。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透彻地明白,只有亲人才是自己最坚决的后盾。我恨不能马上投入她们时刻为我躺开的温暖怀抱。然而,敬爱的表哥,我不能,我不甘心,我得返回广州,我得弄个明白。

时间好像永不准点的列车把我运回了广州。当我拖着行旅,风尘仆仆地站在她的宿舍门前时,已是次日的黄昏,骄傲的太阳给刺破了胸膛,鲜血染红了整个西方的天。

开门见是我,她妹妹愣住了,旋即寒起脸,严声质问道,“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对得起我姐姐吗?”她用娇小的身躯堵住门口,把我挡在门外,继续质问,“把女朋友狠心地丢弃在一个陌生的火车站里,你还是男人吗?”

“你到底晓不晓得,为了跟你在一起,我姐姐付出了多大代价?你晓不晓得,我姐姐需要多大的勇气才下得了决心跟你回家?你这个良心给狗吃掉了的男人。”

我一言不发,出奇地冷静,直到不明就里的妹妹不再那么激动,我方和声问道:“你姐姐回来了吗?她现在在哪里?”

“你还找我姐姐干吗?你还有脸见她?”妹妹不耐烦地说道,然后,禁不住我固执地目光,她心软了下来,“姐姐昨晚给了我电话,说她已经到达长沙的一个朋友那里,过些日子再回广州。我今天再打她电话,已关了机。”

“她有没有跟你说起一本书,”我试探地问道,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亦舒写的书,我忘了叫什么,她之前一直在看,后来你拿了去。”

很自然,答案是否定的,我女朋友从来就不看这些情情爱爱的书,她妹妹更没有拿过她什么书。

可以想见,我是如何像一条吃不到骨头却挨了一顿好打的狗那样,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而,日渐见冷的寒风,却如同一帮不明真相但好奇心十足的群众围着我乱转,极尽嘲笑讥讽之能事。

在街上盲目地徘徊了几个小时,我又踅回到她的住处。彻底放弃了男人的尊严,恳求她妹妹让我暂时在这里寄宿几天,我向做妹妹的一再发誓保证,虽然我不晓得我和女朋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不完全是她姐姐所说的那样,我一如既往地那么爱着她姐姐,我盼望能留在此处等待我女朋友归来,然后重归于好。在我的苦苦哀求下,女孩最后勉强同意收留了我,让我暂时住在我女朋友的房间。

接连好几天,广州都阴雨绵绵,寒风似群鸟,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飞翔,姗姗来迟的冬季终究是来了。太阳许是差点给那一刀要了命,好长时间都不见他露脸。我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一遍遍地拨打她的手机,为的是听听那恒久不变的回音:“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把每天的《南方都市报》《广州日报》《羊城晚报》翻了个烂,依然找不到双色球彩票中奖者现身的消息。好几次,我差点按捺不住就要把彩票中奖的事向她妹妹说出,最后还是忍了下来。这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已逐渐改变了对我的敌视态度,她每天依时去上班,我煮好晚饭等她。

然而,这天晚上,在两节电视剧中间的广告时间里,做妹妹的忽然转过头对正在发呆的我说道:“你不该在和我姐姐一起的同时还与其他女人勾勾搭搭。”

“我没有!”我无辜地说道。

我极力否认的神态以及不知悔改的态度,让她再度火起。

“你还想否认!我全知道了。”妹妹厉声嚷道,“我姐姐在到郑州前的那天晚上翻看你的手机,发现了你不忠的证据。而且,最可恨的是,你在恼羞成怒之下居然打了她一巴掌。女朋友是可以随便打的吗?”

我不晓得,我那位偏爱幻想的女朋友,到底都给她妹妹灌输了些什么东西,从她口中演绎出来的我俩之间的故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版本。但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解释,她妹妹都不会相信我,而且,我也没有这个机会。

“你给我住口。”房间的主人不留半点情面地说,“我不会再相信你瞎说。没良心的男人。你最好快点搬走,这里不欢迎你。”她边说边狠狠地把电视关了,走回自己的房间。

相信许多人都快记不起这缠绵的阴雨连续下多少天了,我几乎就要以为它将要永无休止地肆虐下去,它却在这天中午蓦然停了下来,而太阳也终于挣扎着爬了起来,但受伤初愈的他显得那么无精打采。我照例步行到附近的书报亭买了一份《南方都市报》,迅速翻到既定的版面,终于找到了多少天来一直期待看到的消息,然而,确切来说,我并不清楚这是否就是我期望看到的消息,因为,据这位有心的记者的跟踪报道,昨天,也就是那期彩票兑奖的最后期限,中了500万的幸运者并没出现在省福利彩票中心,从而造就了我国史上最大的彩票弃奖。

对我来说,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既然不再有打半路杀出的巨额横财从中作梗,我和我的女朋友,曾经是如此甜蜜的恋人,甚至甘愿将幸福寄托到彼此将来的一对,是否可以抛却对方此前的种种不是,不管是真的或假的,也不论是对或错,重新回到既定的轨道?对未知的种种猜测和幻想犹如一颗原子弹在我脑里爆炸开来,令我既兴奋又难受。我决定和做妹妹的好好地谈谈,让她和她姐姐明白无误:我依然在等候爱人归来。

当我还在为找不到令人满意的措词和进入话题的切入口而烦恼时,坐在我对面的女孩却首先拉开了话题,“有件事,我得跟你说说。”她平静地说道,边给我夹了一块鸡肉,此时我们刚开始吃晚饭,这是她第一回给我夹菜,“我本来想,如果能够永远不让你知道,那是最好不过了。然而,事情的发展超出了预料,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我想我姐姐也不希望这样,但她确实……”

她顿了顿,似乎是有点顾忌我的反应,接着,她仿佛下了很大的勇气,说,“咱们直截了当地说吧,我姐姐昨天已回到广州,回到了她男朋友身边。”

习惯了乍惊乍喜的我,早已出离了哀怨,变得无比冷静,不发一言,只是把一条青菜嚼得吱吱有声。

“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也很震惊。”她放下碗筷,直望着我,无比平静地说,“我姐姐在邂逅你之前,她一直在恋爱的,她们两人认识了三年多,对方已经求婚了,但我姐姐却犹豫起来。我知道他们是非常相爱的,彼此都为对方付出了许多。我不明白她为何总是下不了决心。后来,她便邂逅了你。”

“初时我非常不理解。但后来姐姐跟我说,你才是她的真爱,是她渴望相伴一生的男人。她打小学开始就喜欢上你了,多年来一直无法忘记。”

“见到她和你在一起的幸福样,我也替她开心。她决定跟你一起回家乡,我也默默为你们祝福。谁料,还没回到家,你就欺负她了。她以为跟着你就是幸福,可你却辜负了她……”

亲爱的表哥,事情约莫就是这样了,女孩在整个叙述过程中,我不插一语,过后也没有恶言相向,表现出一名君子应有的风度。次日一早,我就搬离了她的住处,决心忘了这个冒失闯进我生活的女人,就当是吐一口痰罢,让记忆的马桶把有关她的一切冲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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