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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久的自然事物的壮烈歌唱
——简论江非的诗歌近作

2020-11-18王学东

草堂 2020年3期
关键词:诗学事物诗人

◎ 王学东

有着农民、士兵、公务员等多重身份的诗人江非,出版了《一只蚂蚁上路了》 《纪念册》 《独角戏》《那》和《傍晚的三种事物》等多部诗集,其诗歌创作有着多种向度和多维求索。他曾说,“每一首诗里都有一个神,每一首诗里都有一个妖精,每一首诗里都有一个鬼,每一首诗都是一个巫术。而这些神、巫、鬼、妖正是诗借以打破时间的速度顺序的方式,是诗针对语言统治的一个对策。”①可以说,他的诗艺是丰富多彩的,也是难以归并的。2009 年海南召开的“诗人江非诗歌创作学术研讨会”,评论者们从“经历与江非的诗歌创作”“故乡与江非的诗歌创作”和“江非诗歌中的父亲意象”等方面②,对江非诗歌展开了深入的讨论,更让我们看到了江非诗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在江非近期的这组诗歌《我的鞋子走不了太远的路》中,又明显地体现出一种更为鲜明的精神追求,那就是对“恒久的自然事物的壮烈歌唱”。这一主题,既延续了典型的“江非性”诗艺之路,同时也为我们呈现了一种新的诗学之思,值得我们关注。

在江非诗歌创作的诗学探索中,最具有“江非性”的便是“平墩湖之诗”,这获得了评论界的高度关注,并予以了深入阐释。诗歌《傍晚的三种事物》是江非“平墩湖之诗”的代表作,“在傍晚,我爱上鸽子,炊烟,和白玉兰/我爱上鸽子的飞翔,炊烟的温暖/和心平气和的白玉兰/我爱上炊烟上升,鸽子临近家园/白玉兰还和往常一样/一身宁静站在我的门前/在夜色中,在平墩湖的月亮升起之前/它们分别是/一位老人对大地的三次眷恋/一个少年在空中的三次盘旋/和一个处女,对爱情的沉默寡言”。对此,评论界给予了高度赞誉:林莽认为,江非“为诗歌奉献了他的平墩湖和这个时代的中国乡村生活画卷”;③杨匡汉提出江非的诗歌呈现了“和土地的根源性的关系”;靳晓静认为“江非的故乡已经上升到了人类的情怀”;赵敏俐认为江非诗歌“实现了对古典诗学的继承”;吴思敬更认为,江非的创作“贯穿着一个大爱的情怀”,彰显出了“一个自由的灵魂”④。 当然,作为江非诗艺的标志性符号的“平墩湖”,也并非仅有安静、神秘、平和、温暖的单一向度,也有“苦涩”与“沉痛”的一面。正如在诗歌《短歌行·序诗》中,江非写道,“亲爱的人类,我是一只麻雀//苍天之下/大海之上/秋风吹我/一片荒凉”。霍俊明就认为,“‘平墩湖’,作为乡村在时代中的隐喻,曾在江非的诗歌里承载了历史记忆与现实沉重的无限苦涩。”⑤可以说,在江非的“平墩湖之诗”中,也蕴藏着生命荒凉与虚无的灰暗底色。 安静、神秘和荒凉、虚无,一同组建起江非诗歌的“平墩湖”诗性世界。

与此同时,以“平墩湖”载誉诗坛的江非,在他的诗歌创作中,也时时跨越乡土、突破平静,型塑英雄之气,具有浓厚的现代气息。如诗歌 《我不知道多少人有过肮脏的念头》 中,“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过着肮脏的生活/打发着肮脏的日子。肮脏/像一块膏药一样,贴在他们的眼皮上/治疗着近视和健忘”。同样在《一只蚂蚁上路了》中,诗人更是发出了尖锐的质疑与否定,铸就了诗人在“平墩湖”之外的洪亮的愤慨之音。特别是同时具有军人与山东人身份的江非,在诗歌中也构筑了双重的“父性”和“血性”。在《一个奔跑的人在风中》中,“我们只是听到了子弹首先慢了下来/接着慢下来的是风/那个奔跑的人最后一个慢下来/身上传出了闪电过后的雷声”,诗歌中的这个“在风中奔跑的人”,这个与子弹奔跑的人,正是有着铮铮铁骨的挑战世界的热血英雄的精彩写照。尽管最后倒下,但他的故事,却犹如闪电和雷声一样悲壮。此外,江非也迷恋于语言本身的魅力,他一些诗歌就有着后现代主义特征。 如诗歌《下午的》, “下午的——/下午的公路/下午的——/下午的河床/下午的——/下午的铁轨/下午的——/下午的烟囱/下午的——/下午的火柴杆/咬着牙,奔跑/擦——/咬着牙,奔跑”。他的诗歌中这种语言游戏,是其诗歌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向度,并彰显出一种勃勃的生命活力与语言创造力!不过,在江非的诗歌世界中,对语言或者说修辞的迷恋,已经让位于对生命本身的探索。但毫无疑问,这些一同构成了具有“江非性”的诗歌世界,也成为理解江非近期诗歌创作的重要背景。

实际上,在江非诗歌世界中,最令读者着迷,诗人自己也最投入的,还是他“平墩湖”的诗与思。他在《一个访谈——在通往理解的途中》中提到,“这么多年来,在诗歌上,我都不是一个到了何处就写何处风景的人,因为我知道所有的诗歌都是一首诗,历时性是次要的,共时性才是重要的”。按照江非的说法,“所有诗歌都是一首诗”,那么毫无疑问,他自己所有诗歌所是的“这一首诗”,肯定是“平墩湖之诗”。而江非这组诗歌《我的鞋子走不了太远的路》,正是“平墩湖”这“一首诗”的持续深化。不过尤为值得注意的是,这组诗歌《我的鞋子走不了太远的路》,既与“平墩湖”是“一首诗”,又是“平墩湖”这“一首诗”的一次新发现,体现出一种新视野,即对“更为恒久的自然事物的壮烈歌唱”。“恒久的自然事物”这一诗学概念出自江非的《一份个人的诗歌提纲》,“诗歌就是‘风,雅,颂’。就是对时代的介入、批判,以及对广阔民生的记录、关注、承担;就是对个体生命、事物本身,以及客观存在的世界关系的个人阐释;就是对民族、祖国,以及更为恒久的自然事物和人类精神的壮烈歌唱”。⑥在江非的诗歌中,对“恒久的自然事物”的关注和洞察,可以说本身就是他的一个持续的、重要的诗学命题,也是他诗歌创作的一个原命题。江非所提到的“更为恒久的自然事物”,更与他在《一封关于诗歌话题的信》所说的“哲学才是我真正看重的东西,文字是在表达我的哲学,求证其努力罢了”这样一种“行而上之思”具有相同的含义,即对更为本质的、更具普遍性的世界本质的书写。进一步来讲,江非的“恒久的自然事物”,也就是他在评论诗人王夫刚时所提出的“世界的几个最基本的元素”:“人的长度即生死彼关的时间”、“人的宽度即物象经验相关的空间”,以及由此二者构成的人的生命境遇的焦虑。换言之,在江非的诗歌中,抽象但纯粹、本质并绝对、无垠且恒久的“时间”“空间”以及时空之下的“人之焦虑”,构成了他诗歌中最为神秘,也最为生动、最为丰富的“恒久的自然事物”。可以说,他所有诗歌,表面上是“平墩湖”这“一首诗”,实际上则是“恒久的自然事物”这“一首诗”。

这组诗歌《我的鞋子走不了太远的路》中,江非对“恒久的自然事物”呈现,也更加鲜明和有力。可以说,在这组最具“江非性”的诗歌世界中,他最大限度地悬置了历史、现实、政治等“非世界最基本元素”,或者说“非恒久的自然事物”,而直接与时间、空间等“恒久的自然事物”展开对话,并带来了一次次全新的生命境遇。在诗歌《独自出城》中,诗人专门设置了“黑夜”这样一个独特的背景,进而在“晚上”,或者说“深夜”,构造了“恒久的自然事物”的出场背景。诗人写道,“今天晚上天黑了我还没有回家/沿着一条林荫道/很快就接近城市边缘/站在更加空旷的黑暗中/我想起年轻的父亲也曾/这样独自走出临沂城/更深的夜晚向我逼来/背后的路灯突然熄灭,整个夜晚/变得更加沉重,在回来的路上/所经过的房屋,都已被星光催入睡梦/漆黑的房顶上,有动物在不安地响动”。在诗歌中,从“天黑了”,到“更加空旷的黑暗中”,再到“更深的夜晚”,最后是“整个夜晚变得更加沉重”,整首诗歌弥漫着浓厚的“黑夜情结”,似乎要用“黑夜”来笼罩整个世界。而实际上,在这样“黑暗中”,“恒久的自然事物”可得意盛装登场,诗人才有了直击“世界最基本元素”的可能,有了谛听生命本质的独特契机。诗歌中,作为象征一般时间的“晚上”逐渐淡出。从“我还没有回家”,悄然地转到了“年轻的父亲也曾这样”的时候,生命本身的时间性问题,即生命流逝而时间恒久的主题便凸显出来了。这便是诗人在“恒久的自然事物”——“时间”的俯视之下,对“有恒久时间而无恒久生命”的存在追问。同样,这首诗歌也追问着另外一个“恒久的自然事物”——“空间”。从“没有回家”到“城市边缘”,再到“所有的房屋被催入梦乡”,诗歌中的现实“空间”也被诗人一一掏空,最后只剩下“漆黑的屋顶”,这样一个现实的空间。而这正是一个完全不可见的纯粹空间,或者说就是“恒久的自然事物”——“空间”本身。最终,诗人一步一步、一层一层地剥开了我们的生命和世界,让我们去面对最为恒久、也最为纯粹的“恒久的自然事物”。此时,在“恒久的自然事物”面前,象征生命的“声音”于是便得到了极大的张扬。也正是因为诗人有着对于“恒久的自然事物”的醉心洞察,诗歌最后一句中的“有动物”或者“生命”的“不安的响动”,才有了一种透彻人心、动人魂魄的“震惊”之感。由此, 即使是“在不安地响动”的生命,在“恒久的自然事物”面前,也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辉、高度和重量。

有了“更为恒久的自然事物”的诗性之光,此时江非诗歌中对“生命”本身的细细打磨,便有了一种更为真诚、从容、阔大,甚至更为健康的质地。如在《生活》中,诗人对于“生命”的关照, 犹如一座水库“在远处的低谷里闪亮”,闪耀着明亮的辉光。我们在这首诗歌中,便看到了一系列的有着 “恒久的自然事物”那样的“闪亮”生命。“房子有点小,但是足够/灯光有些暗,但是足够//夜晚有些短,但对于明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干活的人,也已足够//启示,思想,爱人,这些我什么都没有/但已足够”。这里,诗人之所以能“已足够”,并非一种青春浪漫式的故作洒脱,而是深刻地建立在诗人“我了解我的鞋子/它走不了太远的路/我是穷人”的基础之上。也只有在“太远的路”这样一个巨大而“恒久的自然事物”面前,房子、灯光、夜晚、启示、思想、爱人才能在“低谷里闪亮”。也只有在“恒久的自然事物”的朗照之下,诗人才能对“不安地响动”的生命,如此从容地对房子、灯光、夜晚、启示、思想、爱人,说出“已足够”。进而,“恒久的自然事物”成为探寻生命的绝对视域。在《岁末》中,诗人写道,“下了一场小雨/周围矮松的松针上在滴着幽秘的羽毛/我走在海边一片松软的低地上/我想起我已经四十四岁了/早已心无所求”。诗歌中已经“四十四岁了”的生命时间,相对于恒久的“时间”,则完全不值一提。但就在这样的“四十四岁”中,诗人“走在海边一片松软的低地上”,于是便穿越了“恒久的自然事物”——“时空”本身,奏响 “心无所求”的阔大的生命之音。

在“更为恒久的自然事物”的投射之下,生命的高度和重量不仅凸显在生命本身的从容与健康之上,还在于生命对“恒久的自然事物”的无限敞开和拥抱,甚至成为“恒久的自然事物”的一部分,拥有“恒久”的力量。《山居》是一首别致的诗,也是一首拥有“恒久的生命之力”的“赞歌”:“空山新雨后,并不是一句好诗/天气晚来秋,也许好些/明月松间照,更好/清泉石上流,已经很好/一头鹿,不是很近/鹿角露出了树丛,鹿已很近/一点一点的蹄声,像脚踏在薄冰上/鹿已行至你的身旁”。诗歌中,诗人时时透露出强烈的时空感,进而诗人又慢慢地将生命渗透到“恒久的自然事物”之中。此时,这一头鹿,就正如那“更为恒久的自然事物”,细细地、无声地“行至你的身旁”,浸入你的身体,并将最终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而“鹿”向生命不断渗透的过程,又令人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生命”咚咚的“闪亮”之声。此时,诗人“快乐地隐身玄妙的大自然”(《一块地》)中,不仅重新规划了时间、空间等“恒久的自然事物”,也彰显出生命的新的可能。当然,处于现代性危机之中的生命,并非能如此的真诚、从容与开阔。在现代性的视野之中,我们更多的是陷入“沉沦”之中而不能自拔。尽管如此,在江非的世界中,“恒久的自然事物”必定能通达生命的本真。因此,在诗歌《人应该如此》中诗人说,“你应该养一匹母马/和她相依为命/她能帮你很多忙/还应该种一棵栗子树/它会慢慢地长得很高/让你在树下等到坚实的果子/要是再读读陶渊明/就好了/养马,种树/心无旁骛/在树屋上安心地睡着/人有时候/就应该如此骄傲”。此时,在这些诗歌中,时间、空间等“恒久的自然事物”,完全让位于“生命”。进一步来说,让生命成为“更为恒久的自然事物”,这才是江非诗歌的诗性旨趣。他说“诗是人通过时间对于人类灵魂的认识和个人灵魂的塑造”。⑦由此,在江非的诗歌中,我们强烈的感受到:我们应该“如此骄傲”,因为我们的生命本身就是“恒久的自然事物”,本来就是如此健康的生命,也是如此有尊严的生命。

江非这组诗歌中的“恒久的自然事物”主题,并非只是低调、轻柔与和平的歌咏,而是一种“壮烈歌唱”,是江非一直所追求的“问天”精神的诗性呈现。这种“问天”之思不仅让江非的诗歌在同类诗歌中特立独行,也让“恒久的自然事物”这一主题具有更为重要的诗学意义。在《王夫刚诗歌中的“天”与“天下”》一文中,江非提出了诗歌中的“问天”问题。他说,“‘问天’是诗歌的唯一永恒的职责。一个诗人,写作,首先就是问天,解决天人关系。”⑧那么何为天?江非具体阐释道,“‘天’在中国文化中可谓内涵丰富,意指繁多,它既是指时空、自然、生命、掌管时空的神权和掌管人世的君权,又是指天命、天然、规律、意义、价值、真理和信仰。自诗经以来,‘问天’一直是中国诗歌的一个重要责任和必要传统……‘天’,不仅是中国诗人要解决的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也是中国诗歌在精神上的一个最后的归宿。历代中国诗人对‘天’追问和处理,既体现了中国诗歌处理疑问的能力,也无处不彰显中国诗歌的艺术魅力。” 在他对“天”具体的阐释中,实际上又回到了“世界的几个最基本的元素”(“人的长度即生死彼关的时间”、“人的宽度即物象经验相关的空间”,以及由此二者构成的人的生命境遇的焦虑),或者说“恒久的自然事物”这一诗歌概念之上。而江非的“问天”,便成为“恒久的自然事物的壮烈歌唱”的诗学实践。江非“恒久的自然事物”的诗学实践,或者说“问天”诗学实践,不仅回应着中国古典传统诗学的重建问题,也凸显了中国新诗的现代建设问题。不管是在诗歌古典型的“天人合一”命题,还是西方文化的“天人两分”命题,都关涉到对于“天”本身的完整的诗学构建。伟大的古典诗歌和西方诗歌的实践, 都是在不断“问天”,不断地调整、重建和完善“天”的法度、秩序。而中国新诗自身的现代化过程中,首先面临的就是“天崩地裂”的本体性危机。重新开启“问天”,成就中国新诗对“恒久的自然事物”的壮烈歌唱,这正是江非诗歌给我们的重要启示。同时,我们又都熟悉波德莱尔在《现代生活的画家》中提出的“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由此,江非诗歌中的“恒久的自然事物”这一主题,在中国新诗现代的过程中凸显“过渡、短暂、偶然”之外,也要坚守“永恒与不变”,这现代性必不可少的“另一半”。

注:

①江非:《时间的孩子》,《诗探索》2010 年第2 辑。

②岳鹏、贾自强:《江非诗歌创作学术研讨会会议综述》,《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04 年第6 期。

③江非:《江非诗选(十六首)》,《诗刊》2004 年第10 期。

④霍俊明:《江非诗歌创作学术研讨会在海南召开》,《中国诗歌研究动态》2010 年第7 辑。

⑤霍俊明:《江非诗歌中的立场、时间与父性》,《星星》2010 年第4 期。

⑥江非:《江非诗选(十六首)》,《诗刊》2004 年第10 期。

⑦江非:《时间的孩子》,《诗探索》2010 年第2 辑。

⑧江非:《王夫刚诗歌中的“天”与“天下”》,《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王夫刚诗歌创作研讨会论文集》2011 年第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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