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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辙晚年语境下的散文创作
——以《历代论》为例

2020-11-17杨一泓

中国苏轼研究 2020年0期
关键词:苏辙文体

◇杨一泓

苏辙晚年闲居颍昌,依然心系政治,与朝廷保持着疏离又紧密的微妙关系。以苏辙晚年所作史论文《历代论》为考察中心,可见苏辙散文在晚年生存语境下整体呈现出与以往不同的写作特色。他的散文以传达立意为先,故无意遵循文体传统表达规范,无心使用语言修辞技巧,无心经营文章结构形式。

一、无心于文体:脱离传统

苏辙晚年所著史论文《历代论》,共四十五篇,收录于《栾城后集》,创作于元符三年(1100)至崇宁五年(1106),按照人物论的形式,从尧舜论至冯道。据《长编》与《苏辙年谱》知,绍圣元年(1094),新党复兴,正式确立“国是”政策,苏辙开始遭遇一岁三贬,七年南流。元符三年,哲宗去世,苏辙六十二岁,遇赦北归颍昌。但徽宗朝的崇宁元年(1102)又开始第二次对旧党的迫害,再次强调“国是”政策。苏辙崇宁二年(1103)汝南避祸,三年(1104),朝廷诏颁元祐奸党姓名三百零九人刻石诸州,苏辙再归颍昌开始长达十二年的闲居。崇宁五年(1106)正月,大赦天下,毁元祐奸党石刻。可见,《历代论》创作前后,苏辙作为元祐旧臣生存于党禁、国是的环境之中,总体是避祸、杜门的生存状态。并且,曾同他一起活跃于政坛、文坛的兄长、朋友,也在这一时期相继去世。元符三年,秦观去世;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轼、陈师道去世;崇宁四年(1105),黄庭坚去世。在这样孤独寥落的背景下,“颍滨遗老”终日闭客默坐。

苏辙虽然远离朝廷中心,却依然心系政事。崇宁二年(1103),六十五岁的苏辙作诗《立秋》,末云:“心似死灰须似雪,眼看多事亦奚为。”[4]607崇宁三年(1104),苏辙岁暮作诗句:“此心点检终如一。”[4]615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晚年退居身闲心不闲,依然关注朝政的状态。《历代论》写作初衷即为“然心之所嗜,不能自已,辄存之于纸”[1]1212,文章篇篇以史论政,以老臣的视角对王安石变法,以及北宋各朝存在的问题等进行反思性质的书写,提出自己的独立见解。如《三宗》《周公》等篇针对王安石变法;《五伯》篇强调用兵需义,也是针对北宋西边用兵一事;《汉光武下》篇针对朝廷党争议论任大臣的重要性;《汉武帝》讥刺神宗治国只求功利,颠倒本末;《唐玄宗宪宗》篇,强调君主识恭俭之道的重要性,正是针对极尽奢侈之能事的宋徽宗朝。《历代论》所蕴含的思想幽微复杂,所采取的表达方式也在立意为先的主观倾向下呈现出新的特色,在他晚年创作中地位尤为凸显,被茅坤评为“无心于为文”,却“中肯綮,切事情”的“老人之言”[2]4101—4102。因此,可将《历代论》视为一个文章系统,以此为例观照苏辙晚年语境下的散文创作。

首先,不同文体具有不同的写作传统与特色,文体形式在一定程度上约束作家思想的表达,作家选择不同文体进行写作,需要遵循不同文体的表达规范。苏辙以《历代论》为代表的晚年散文在晚年生存语境下以立意为先,以传达深思为先,忽视文体的传统和表达规则。无心于文体的状态下,不同文体的边界开始模糊,蕴含脱离文体属性的因素和可游离的空间。

《历代论》存在背离文体传统的现象。《汉语思想的文体形式》梳理了“论”体文的形成与演变,谈到“论”的体制在中唐经历了转型,从侧重理论性转向注重实用和修辞。宋代以下,“论”体文则成为一种“讲求辩论技巧、强调行文气势、修辞性因素很强的文体……唐宋八大家中的北宋六家,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都长于论说文的写作,政论、史论、兵论、杂论,文类丰富,气势壮阔。他们已经不再仅仅是单纯进行应用文体的写作,而是有更高的文学艺术追求”[5]56—70。宋代的论体文追求文学的形式美,正说明其文章的语言、结构都用心经营设计,北宋六家的史论虽各有风格,但总体表现出对审美的追求,常用排比、对比等修辞技巧,也有严谨、美观的结构布局。苏辙晚年却淡化对文学艺术的追求,史论文转向自由写作又言简意深的写法。《历代论》立意在于揭示问题,所以相较于他想表达的思想内容而言,文章的形式审美要素成为次要的考虑因素。语言少修饰,篇幅长短随意,呈现出我手写我心的状态,这和时兴的论体文传统与追求已经产生区别。

旁观苏辙晚年其他散文的创作,也呈现出脱离文体传统的特点。比如苏辙自传《颍滨遗老传》脱离了自传文体的传统笔调。曾枣庄言:“多数宋人所撰自传都是沿袭陶潜《五柳先生传》,重在抒慨而不在记事。只有苏辙晚年所撰的《颍滨遗老传》,有十分重要的史料价值而无文学价值,繁冗无文。正如王若虚所云:‘古人或自作传,大抵姑以托兴云尔,如《五柳》《醉吟》《六一》之类可也。子由著《颍滨遗老传》,历述平生出处言行之详,且诋訾众人之短以自见,始终万数千言,可谓好名而不知体矣。’(《滹南遗老集》卷三七一)”[8]951可见,王若虚已经注意到《颍滨遗老传》与《五柳》《醉吟》《六一》等自传不同,并认为苏辙的自传是“好名而不知体”,或有批评之意。但也侧面可见苏辙为了自己“好名”的立言目的,已使自传笔调脱离自传的文体传统。曾枣庄也注意到《颍滨遗老传》的史料价值大于文学价值,与宋人“沿袭陶潜《五柳先生传》,重在抒慨而不在记事”的自传传统相区别。这一文体变异在学者论文中已有清楚详细的研究,故不展开论述。[6]220—231

苏辙晚年的杂记文也与论体文交叉、融合和互动。苏辙将议论融入了其杂记等文的创作,使杂记文体呈现出论体文所具有的议论说理的特点。记体文涵盖的内容比较广阔,从现存的记体文看:“有的记人,有的记事,有的记物,有的记山水风景;有的尚叙述,有的尚议论,有的尚抒情,有的尚描写。”[3]353如苏辙《栾城第三集》中的记文《遗老斋记》《藏书室记》,属于尚议论之记文,但有时思想辨析性、说理性、教育性的表达已经强于对事物本身的描写和记录,呈现出贴近论体文的特点。如《遗老斋记》真正围绕遗老斋卜筑过程而言的只有开头数句,随后皆是对自己一生的剖析与反思,其杂记的中心与旨要在于以自己的人生遭遇告诫子孙“学道而求寡过”。《藏书室记》中,引孔子语说明读书的重要性:“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古之知道者必由学,学者必由读书。”[1]1565—1566引老子说明朝夕学道的重要性:“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以日益之学,求日损之道,而后一以贯之者,可得而见也。”[1]1566其杂记中说理性质的表达,与论体文有相通之处,文体间的互动正是苏辙晚年的深思和议论于记体文的体现。

二、无心于语言:意在言外

苏辙晚年文章的语言表达少用排比、比喻、夸张、类比等修辞技巧,风格平实简朴,又往往蕴含深意,意在言外。苏辙年轻时期所作的史论文《进论》因为是应举之作,注重语言的修饰性,如多用排比开篇,以增强文势:“天下皆怯而独勇,则勇者胜;皆暗而独智,则智者胜。勇而遇勇,则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则智者不足用也。”[1]1585(《三国论》)“事有拂乎吾心,则吾言忿然而不平;有以顺适乎吾意,则吾言优柔而不怒。”[1]1614(《春秋论》)“匹夫匹妇,天下之所易也;武夫任侠,天下之所畏也。”[1]1619(《蜀论》)。设问:“岂其百年之间,南无间之足乘,而北无隙之可入哉?盖亦其势之有所不可者也。”[1]1589(《七代论》)晚年议论则无心于语言雕琢,少见修辞技巧,多直抒胸臆,略无文饰,落笔往往一语中的,无旁逸斜出。语势含蓄内敛,语言简洁精练。

对比《进论》和《历代论》,可以看出二者论述语言的差异。如《汉论》,议论君臣关系之开篇:

天下之事,固其贤者为之也。仁人君子尽其心以制天下之事,而无所不成;武夫猛士竭其力以剪天下之暴乱,而无所不定。此其类非不智不勇也,然而不得其君,则其心常鳃鳃然,旷四海而不能以自安,功成事立,缺然反顾而莫之能受。是以天下之贤才,其才虽足以取之,而常喜天下之有贤君者,利其有以受之也。盖古之人君,收天下之英雄而不失其心,故天下皆争归之;而英雄之士,因其君之资以用力于天下,功成求得而不敢为背叛之操。故上下相守,而可以至于无穷。惟其君臣相戾,而不能以相用,君以为无事乎其臣,臣以为无事乎其君。君无所用,以至于天下之不亲,臣无以用之,以至于茕茕而无所底丽,而天下始大乱矣![1]1585

苏辙用大篇幅的文字论述君主和臣子之间应该彼此相守而非相抵,贤君任用贤才,贤才尽忠于贤君,这样才能使天下无穷。论述的道理不复杂,但苏辙运用大量排比、对比等表现手法推进论证,形成了浩荡的语势。同样是论述君臣问题,《历代论》的篇目则言简意赅,如《管仲》篇:“管仲知小人之不可用,而无以御之,何益于事?”[1]1219仅一句话点明,是管仲导致君主外不能用人,没有尽到臣子的职责,反问发人深省。再如《汉光武下》篇:“则高帝之用人,其重如此。”[1]1229“盖光武不任大臣之积,其弊乃见于此。”“盖光武不任大臣之祸,势极于此。”[1]1230三句话都直接亮出结论,强调君主要任贤臣,用贤臣,语言非常简洁,但直指问题核心,表达出深远的立意。《王衍》篇结尾:“世无孔孟,使杨墨塞路而莫之辟,吾则罪人尔矣!”[1]1247以简短的语言点明自己的作文主旨,意在讽刺北宋儒者抛弃礼乐政刑之形器,空谈以道治国的弊端,正如让天下大乱的王衍兄弟,也正如学说混淆儒学试听的杨朱墨翟。而“吾则罪人尔矣”又是苏辙老臣的自居与定位,将自己放在历史结局的一个重要权衡与评判的位置上,赋予自己反思时弊、立言以寄后世的责任和义务。可见其语言极简,立意又极隐晦深远。

再如《荀彧》篇,篇幅很短,语言也很平实:

董昭建九锡之议,文若不欲,曹公心不能平,以致其死……方是时,中原略定,中外之望属于曹公矣,虽不加九锡,天下不归曹氏而将安往?文若之意,以为劫而取之,则我又力争之嫌,人怀不忍之志;徐而竢之,我则无嫌而人亦无憾。要之必得,而免争夺之累。此文若本心也。惜乎曹公志于速得,不忍数年之顷,以致文若之死。九锡虽至,而禅代之事至子乃遂。此则曹公之陋,而非文若之过也。[1]1236

全文语言平铺直叙,不加修饰,只是就事论事,就史议论,表明求天下勿要求其速的观点,这和他一直秉持的缓取天下的观点一致。此篇依然是以精简的、朴实的、无技巧的语言,发言立意,传递深思。

此外,他晚年杂文也体现出无心修饰语言的特点,在澹然数语中容纳意味深长的老人之旨,意在言外。如《汝州杨文公诗石记》记述苏辙修复思贤亭一事,苏辙感叹杨亿诗石凋零,同时融入自己的身世之感,但他并未多著笔墨,唯有文末“抑非陋欤?抑非陋欤?”[1]1398隐晦地叹息世风凋敝,清风雅量之人境遇流落。再如《巢谷传》书写朋友巢谷是有志节、缓急可托付之人,记叙事情详略有致,重点在于书写巢谷坚持看望贬谪时的苏辙苏轼,“士大夫皆讳与予兄弟游,平生亲友无复相闻者”[1]1437,一句轻描淡写表现出苏氏兄弟当时的处境,对比出巢谷的志节以及他们之间无须多言的信任与友情。结尾点明作传原因:“虽知其贤,尚何以发之?”[1]1438则深意在于惜其无名于世,期待回响。《亡姊王夫人墓志铭》中,苏辙悲慨亲人去世:“已矣,手足尽矣,何以立于世!”[1]1438老人之言直接切中对生命的质问,生活若无支撑,以何继续独立于世?短短质朴之语,撕开的却是越来越需要直面的人生真实的深渊。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苏辙有意突出苏轼的政治形象。叙述苏轼地方执政时,只描绘了苏轼形象的几处剪影,平实之语重在记录事实,意在突出其判断政事精详,政绩斐然,一心爱民的特点。如治理徐州洪水时,“公履屨杖策,亲入武卫营”[1]1413,任黄州团练副使时期,“公幅巾芒屩,与田父野老相从溪谷之间,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1]1414。也重在记录苏轼不同时期所遭遇的政治事件、面临的政治境遇,如神宗期间,苏轼与王安石政见不一,“介甫之党皆不悦……介甫愈恨……公未尝以一言自辩,乞外任避之”[1]1412。元祐期间,与司马迁争执于差免役法废留问题,“君实始不悦矣……君实始怒,有逐公意矣……时台谏官多君实之人……公自是不安于朝矣”[1]1415。因此,这篇墓志铭也可以理解为一篇和《颍滨遗老传》立意非常相似的政治载录话语,突出其兄苏轼的政治形象,未尝不是在同时书写自己。处理政事精详,纯粹爱民,与新党王安石的变法意见不一,与同是旧党的司马迁差免役法问题也有争执,“公临事必以正,不能俯仰随俗”[1]1420,这不仅是苏轼一生的墓志铭,也是苏轼、苏辙兄弟二人一生政治立场独立不倚,坚定不移的写照。去浮饰,去雕琢,以朴素平实的语言切中肯綮,传达深远的立意,这正是苏辙晚年散文的特色。

三、无心于结构:论史分离

一般而言,论说文的结构布局需要设计与经营,全文应围绕论点进行逻辑严密地论述,前后密切照应,说理透彻,突出议论主旨。苏辙早年创作的史论文《进论》正是如此,篇幅大多较长,并针对史实论述,以历史规律阐发历史现象,文气首尾连贯,议论环环相扣,逻辑严密,论点清晰。行文层层推进深入,由表及里,由外入内,纡徐百折。如《唐论》篇,议论结构前后回环,史论结合,不断扣题。开篇先言明论述主旨:

天下之变,常伏于其所偏重而不举之处,故内重则为内忧,外重则为外患……内重之弊,奸臣内擅而外无所忌,匹夫横行于四海而莫之能禁,其乱不起于左右之大臣,则生于山林小民之英雄。故夫天下之重,不可使专在内也……外重之弊,诸侯拥兵,而内无以制。由此观之,则天下之重,固不可使在内,而亦不可使在外也。[1]1594

强调治理国家内外之势要平衡,不可内外一方独专。随后佐之以历史论述:

秦人患其外之已重而至于此也,于是收天下之兵而聚之关中,夷灭其城池,杀戮其豪杰,使天下之命皆制于天子。然至于二世之时,陈胜、吴广大呼起兵,而郡县之吏熟识而走,无敢谁何。赵高擅权于内,颐指如意,虽李斯为相,备五刑而死于道路。[1]1595

秦朝史实结合议论:“此二患者,皆始于外之不足,而无有以制之也。”[1]1595指出秦朝二世的灭亡正在于内重而外不足。随后议论汉高祖、文景、汉武、王莽,至魏晋之历史,再总结以议论:“此数君者,其所以制其内外轻重之际,皆有以自取其乱而莫之或知也。”[1]1595可见,苏辙史论结合,以秦朝二世和以后数君的史实共同论证内外势的平衡问题,紧扣文章开篇的观点。后由远及近,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夫天下之重在内,则为内忧,在外则为外患……愚尝以为天下之势相持而后成,而不可一轻者也。”[1]1595—1596然后对比前朝,分析唐朝的内外之势,并得出结论:“由此观之,唐之衰,其弊在于外重,而外重之弊,起于府兵之在外,非所谓制之失,而后世之不用也。”[1]1597全文首尾回环,史论结合非常紧密,逻辑清楚,论点清晰,可见苏辙于文章布局上的有心经营。

再如《五代论》篇,史论的结构特色很鲜明,史论结合论述也非常紧密:

古之圣人有可以取天下之资而不用,有可以乘天下之势而不顾,抚循其民以待天下之自至,此非以为苟仁而已矣,诚以为天下之不可以易取也。欲求天下而求之于易,故凡事之可以就天下者,无所不为也。无所不为而就天下,天下既安而不知改,则非长久之计也。改之而不顾,此必有以忤天下之心者矣。[1]1599

以此议论开始,明确取天下不易,轻易取得天下则难以享长久。随后详细论述重耳出亡始末过程,又以议论作结:“故夫取天下不可以侥幸于一时之利;侥幸于一时之利,则必将有百岁不已之患,此所谓不及远也。”两段论述将历史夹在其中,史论结合,论述紧密。

史论文《历代论》中,有很多篇史论并非完全围绕所论历史人物紧密论述,而是表现出一种结构的随意性,长短不拘,论史分离,即无心于结构的特点。学者指出,“《历代论》几乎毫无经营迹象,语势平缓,长短随意,就题发议也是直入直出,并不顾盼照应,有时候连题面也不顾,所仗全在其穿透历史表象的洞见和对现实政治的深刻讥刺”[7]388。无心于结构是因为,苏辙晚年论史,无须再为科举考试服务,所以他不受束于文章形式。如《王衍》和《梁武帝》篇,为典型“有时候连题面也不顾”之文,文章形式结构被弱化,以表达自己的立意为先。《王衍》篇,苏辙先“道、礼、刑”谈起,详细辨析三者关系:

圣人之所以御物者三:道一也,礼二也,刑三也。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礼与刑皆器也……孔子不以道语人,其所以语人者,必以礼……君子由礼以达其道,而小人由礼以达其器。由礼以达道,则自得而不眩;由礼以达器,则有守而不狂。此孔子之所以寡言道而言礼也。若其下者,视之以礼而不格,然后待之以刑辟,三者具而圣人之所以御物者尽矣。[1]1246—1247

说明道是形而上者,礼乐和政刑是形而下者,道不可以直接御物,而应以礼乐政刑施之于国。随后谈汉代、魏武帝时代、魏文帝时代中对于礼与刑的坚守与滥觞:

三代已远,汉之儒者虽不闻道,而犹能守礼,故在朝廷则危言,在乡党则危行,皆不失其正。至魏武始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始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何宴、邓飏导其源,阮籍父子涨其流,而王衍兄弟卒以乱天下……故灭弃礼法,而以道自命,天下小人便之。[1]1247

最后谈至唐代,南北之异已通,形器之说已备,宋代学者却故舍形器之说而求道。

东晋以来,天下学者分而为南北……至唐始以义疏通南北之异,虽未闻圣人之大道,而形器之说备矣……然以其不言道也,故学者小之。于是舍之而求道,冥冥而不可得也,则至于礼乐度数之间,字书形声之际,无不指以为道之极……废端良,聚苟合,杜忠言之门,辟邪说之路,而皆以诗书文饰其伪。要之,与王衍无异。[1]1247

全文苏辙未明言其观点,论与史没有紧密结合,自由写作,语言平铺直叙,句子没有规整的章法,长短随意,且关于王衍的篇幅实际只占全文的两句话:“王衍兄弟卒以乱天下”,“要之,与王衍无异。”[1]1247从文章结构安排来说,王衍只是作为所论述历史中的一环,而非人物论的主体。但实际上,全文的立意却也在王衍这两句,意即宋代学者舍形器之说而求道,实际与卒乱天下的王衍兄弟别无二致,其实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是非常严厉的指责和定论,但苏辙却将其包裹在了看似松散的结构中。正如学者分析《王衍》篇的政治寓意,认为文中的“至于礼乐度数之间,字书形声之际,无不指以为道之极”[1]1247,指《三经新义》和《字说》,“依此而施行于世,便是‘新法’,而‘聚敛以求售’正是苏辙对‘新法’实质的认识”[7]386,“杜忠言之门,辟邪说之路”[1]1247,指“专以其说教授同行天下,并且以经典《诗》《书》来文饰其非”[7]386。苏辙无心于结构,是因为他以立意为先。

另一篇《梁武帝》文章结构,与《王衍》篇非常类似。同样于开篇引用《易经》中关于道、礼、刑的关系:

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自五帝三皇形器治天下,导之以礼乐,齐之以政刑,道行于其间,而民莫知也……舍礼乐政刑而欲行道于世,孔子故知其难哉![1]1258

明确应以礼乐政刑治天下,不能以形而上的道直接治国。随后专注于论述佛道:

东汉以来,佛法始入中国,其道与老子相出入,皆易所谓形而上者……老佛之道与吾道同而欲绝之,老佛之教与吾教异而欲行之,皆失之矣。秦姚兴区区一隅,招延缁素,译经谈妙,至者凡数千人,而姚氏之亡,曾不旋踵。梁武继之,江南佛事前世所未尝见,至舍身为奴隶,郊庙之祭,不荐毛血。父子皆陷于侯景,而国随以亡。议者观秦梁之败,则以佛法为不足赖矣。后魏太武深信崔浩,浩不信佛法,劝帝斥去僧徒,毁经坏寺。既灭佛法,而浩亦以非罪赤族。唐武宗欲求长生,徇道士之私,夷佛灭僧,不期年而以弑崩。议者观魏唐之祸。则以佛法为不可牾矣。二者皆见其一偏耳。[1]1258—1259

对于佛道,人们见解不一,后秦高祖姚兴尊奉佛教,灭亡也速,梁武帝也痴迷佛教,国随之亡。北魏太武帝斥佛,唐武宗灭僧,都引来祸患。苏辙认为这两种极端都是片面不可取的。随后论述儒佛老融合并行的可行之处,认为佛老之道和儒道应该三者并行,以礼乐政刑治理天下,则道自然运行于其间:

老佛之道,非一人之私说也,自有天地,而有是道矣……道之于物无所不在,而尚可非乎?虽然,灭君臣,废父子,而以行道于世,其弊必有不可胜言者。诚以形器治天下,导之以礼乐,齐之以政刑。道行于其间而民不知,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泯然不见其际而天下化,不亦周孔之遗意也哉?[1]1259

梁武帝和王衍一样,只短暂出现在文章中部过渡段一瞬间:“梁武继之,江南佛事前世所未尝见,至舍身为奴隶,郊庙之祭,不荐毛血。”[1]1258从结构上看,并非文章议论的中心。因为苏辙此篇亦是重在表明立意,当世学者一味追求形而上之道,抛弃形器之说,其害甚矣。苏辙议论,“自有天地,而有是道矣”[1]1259,苏辙所言之道,有儒、有释、有老佛,应并行于天地,道之于物无所不在,本身无可非,但不能因求道之极而抛弃礼乐政刑。这才是文章真正想要表达的核心观点,苏辙讥讽现实忽略形器于治国之作用,取历史来警示“蔑君臣,废父子”之结局。

可见,礼乐政刑和道之关系,为《王衍》《梁武帝》史论的核心立意。“圣人之所以御物者三:道一也,礼二也,刑三也……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1]1246礼刑即为器,苏辙这两篇史论文中均以此开篇,阐述道和器的关系,同样两次引用《易》言,固非偶然,有其深意。器和道,不可分离,不可缺一,没有形器而谈道,只能是虚谈治国,抛弃礼乐以修身养国的根本,会导致君臣、父子相离,国家无乃享久的结局。这两篇史论的立意实际反映出苏辙晚年史论思想的核心和基本立足,苏辙的《历代论》多以此立意,在其他史论篇目中,苏辙也多强调君主恭俭、修身,臣子明礼义,并讥刺一切急求功名、急于富国强兵、急于扬名后世的行为,认为治国有本末,当以礼乐教化为先,这正是他想凸显的核心立意。

苏辙晚年在特殊的生存语境下,以闲居老臣的特殊身份,著书立说,坚持创作,以文章书写深思。退居江湖的距离使他得以冷静看待当下现实,处庙堂之上的心态又使他对北宋朝治的反思愈发切中肯綮。他的史论文《历代论》正是针对政治现实所作,表达自己的政治深思,强调自己的政治立场。在以立意为先的前提下,他无心遵循文体写作规范,自传、论体文、杂文呈现脱离文体传统的倾向,无意经营散文语言、结构等审美要素,晚年的文章整体呈现出与以往创作不同的书写特色。茅坤评价苏辙《历代论》为“无心于为文”的“老人之言”,而这种形诸文风的变化实质正指向苏辙晚年的立意与深思。

注 释

[1]〔宋〕苏辙著,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2]〔明〕茅坤编:《唐宋八大家文钞·苏辙文钞》,黄山书社2010年版。

[3]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

[4]孔凡礼:《苏辙年谱》,学苑出版社2001年版。

[5]刘宁:《汉语思想的文体形式》,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6]马东瑶编:《弦诵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

[7]朱刚:《唐宋“古文运动”与士大夫文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8]曾枣庄:《宋文通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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