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霞

没有人可以幽禁思念，诚如没有人可以驾驭生死离别。父亲离世已十多年了，但我仍抑制不住午夜时强烈的思念情绪。

人世间有一种无奈就是以无限的可能远离，有一种怀念又以无限的不可能亲近。如今，我以文字的方式无限地走近您，走近曾经的岁月。

1

在童年的记忆中，父亲是严厉的，也是深沉的。我惧怕您，惧怕您生气时怒视的眼睛。而我又时常忍不住以我的倔强挑战您的威严。

年幼不懂事，天性顽皮，我常带着弟弟在大院里同男孩子肆意地玩耍：爬树，翻墙，捉迷藏。玩得忘乎所以时，常忘记关上家门，有时还会将一锅米饭烧成黑炭，愁得母亲直叹息：“这丫头，皮得让人伤心。”

为此，我没少挨揍。记得一次同邻居四兄妹因一桩小事发生冲突，打起了水仗。他家人多势众，接上水管直接冲至我家，我和小弟也不甘示弱，关起门利用虚掩的窗进行还击。

水漫居室，凌乱不堪。父亲回家见状，怒了，罚我跪下：“下次还犯类似的错误吗？”

低头抽泣，就是无语。

“你是屡教不改，”话音刚落，皮带如雨点抽到身上，“作为姐姐不带弟弟在家看书，成天同男孩们在外打打闹闹，成何体统？”声音近乎咆哮。

弟弟吓哭了。母亲端来热水，边帮我温敷身上的伤痕，边软语相劝：“别太倔了，第一时间认个错、服个软就这么难吗？你爸的脾气还不清楚啊！”

是啊！父亲当过兵，服从命令为天职，岂容忍我这错了都不思悔改的倔脾气，执意想改变我的个性。

有一天，您为了收拾我的倔，再次狠狠地揍了我。而我以更加仇视不屈的眼神直面您的武力。打到最后您心疼了，“这孩子性格像我，吃软不吃硬”，发誓再也不打我了。

暗自庆幸的日子没过多久，又听见您非常严厉的命令：“写检查，必须是深刻的检查！”

又犯错了，我拿起笔绞尽脑汁地凑着字数。

“不行，错误原因、心里所想、改进措施没有。重写。”

真比挨揍难熬。皮肉之苦也就几分钟，这检查写起来没完没了。那些苦思良久写检查的日子，也是我看云卷云舒的日子。看雨前云层的翻卷滚涌，看午后阳光的渐行渐远，慢慢地学会了独立思考。当我向您剖析自己所犯错误时，能看到您的表情由凝重到舒缓的变化，有一天竟意外发现您的目光还是挺亲切的。

与母亲的温柔体贴相比，父亲的爱也许不会过于显山露水，但却静水流深。在您循序渐进的引领下，我集结起内心的良善，怀抱起失散的温柔，变得通情达理、文静贤淑了，像个女孩子了。

2

我渐渐长大了，发现父亲是温和的，是能干的。父亲可以粗犷深沉，也可柔软细密。您总是试图构建一个温馨而又安全的圆，只要我在圆圈内，您就心中安稳。

母亲是小学老师，要承担一个年级的课。加之，那个年代营养匮乏，母亲时感体力不支，回到家常累得瘫在床上。于是，我便承担起大部分家务活。

但只要父亲在家，一定是您掌勺，我打下手。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人了，可炒的菜有限，您又好客，我嘟囔着担心出糗，但您却在很短的时间忙出一桌丰盛的菜。至今仍记得您将青菜烧成两个品种，菜叶与黑木耳炒为一碟，菜帮切成丝与肉丝、青椒丝烩成一盆。我当即对您多了几分佩服。

父亲爱干净，也注意形象。夏天的一件肉色真丝短袖总能穿出整洁飘逸的质感。细腻地洗护留给我极深的印象：双手揉按时的轻轻呵护，衣服似干非干后的精心叠压。这让我心生费解：“不就是一件衣服吗？有必要如此小心翼翼吗？”

“真丝面料凉爽，如果怠慢，易脱色破损。”怕我不理解，您继续道，“衣服习性不同，就像人与人有差异一样，能对儿子训斥就不能对女儿厉声。你说，能一样吗？”

听出您的言外之意，我立即说：“随时恭候爸爸的批评！”

就这样，不知不觉我对您言听计从。

岁月很长，成长很慢。真正读懂父亲是在高三。那年母亲因车祸卧床不起，我又面临高考压力，时常烦得无法入眠，细心的您就帮我按压头部穴位催眠。为减轻家务的压力，还请人来家帮忙。填报高考志愿时，您担心女儿远行，第一志愿遵您的要求全是本地学校。我问：“为什么？”

您说：“你从小远离家乡，遇上生病，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这种温暖瞬间衍生出的幸福感，让我心头一热，久久无语，久久回味。没有别离，没有远方，有的是父亲守护在我的身旁，有的是家人在一起的温暖相依。

3

父亲是安徽桐城人，十六岁就参军入伍。在部队期间恰逢自然灾害，安徽饥荒饿死了很多人，奶奶也去世了。提及奶奶临走时是唤着您的乳名去的，您的眼眶就红了。

您说：“奶奶一生劳碌，最舍不得我这长子。”

您说：“那年如果不回去，如果没有从部队带回的两大袋馒头，爷爷及弟妹都要饿死了。”

说起安徽的贫穷落后您唏嘘不已，心痛不已。父亲是深情的，也是仁慈的。这种情怀是经家乡的浸泡，从骨子里往外渗出来的。

记得有一天，您将在街边路摊修伞补鞋的一位老乡领回家修修补补，请他喝茶吃饭。临走时，他见您还多塞一些钱，异常激动。现在脑海里还存印着他怯弱卑微的脸上露出的笑容。

我十岁那年春节，您携全家回到老家。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凛冽的寒风穿过广袤的空旷，扑打在人们的脸上。有人冻红的脸庞还挂着鼻涕，有人穿着破旧的棉袄，裸露的棉絮还在风中凌乱。一眼望去，基本是土坯房和稻草房。没有色彩的荒原，几乎干涸的水塘，芦苇沧桑着，憔悴而幽寂。贫瘠给我留下了最初也最深刻的印象。

然而村民招待我们全家不遗余力。家家基本都端出一大碗鸡汤面，上面只覆了一层薄面，下面则是满满的鸡肉，这在那个年代是非常奢侈的。端起碗的刹那，我的眼泪就下来了，难怪父亲每每提及都会动容。

在家乡的那段日子里，父亲带着我和弟弟走家入户，几乎每到一家都给点钱或者礼。其实我们过得也是紧巴巴的，我猜父亲是借了一笔钱回乡的。临行时，村里很多乡亲都拎着鸡蛋、提着鸡鸭相送，至今都难以忘怀。

十多年后，我和弟弟都成家了，您再次携全家来到安徽，特别领我们去熟知家乡的文化，游历桐城几所学院，探幽“桐城学派”，寻访了有名的六尺巷。“六尺巷”是当年两家因为宅基地发生争执，最后双方各退让三尺而传为佳话。这些文化遗产告知我们当涉及自己切身利益的时候，“让他三尺又何妨”，为人处事一定要心胸宽广，放眼远处，恭谦礼让。

4

父亲在家是长子，生活极度贫困。越到北风呼啸的冬季，您越要起早同爷爷上山砍柴，越觉得担柴回家的路非常漫长。生活艰难时，还同奶奶沿街乞讨以维持一家人的生存。这种难以为继的苦日子我是无法想象的，每听您说起都能强烈感受到那种痛苦的挣扎。

活着就是幸运，上学仅是留存在心底的奢望。

因此，父亲从到部队开始就拼命学习。由于文化底子薄，记忆中的您有十年之久都挑灯夜读，终获得大专学历。

其中《写作》这门课程，给您带来极大的挑战。完成一篇作文光抄撰就三四遍，别说谋篇布局了。遇上修改病错句常请教于我，那份认真和虔诚绝对是来自内心的驱动。后来，父亲在一年内驾轻就熟地发表几篇论文，令我刮目相看。

“一定要认真学习，我当年就是没文化，否则在部队就能发展。”您是这样告诫我的，也是这样做的。在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我一直保持着学习的习惯，但同您相比，自愧弗如。

然而，您对我的认可度比较高，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可能您对我的期望值本就不高。唯一令您人前人后赞许的，或许是我偶有豆腐块散文见诸报刊。

父亲是典型的“工作狂”。从部队转业后，从事过很多行业：税务局、财政局、交通局等。但不管在哪儿，主持开展的工作常获得先进，大大小小的获奖证书塞满了几个抽屉，最高奖项是国务院颁发的“民族团结先进奖”。

连接镇江与扬州的润扬大桥是父亲参与领导建成的。那几年父亲极少回家，想见您一面很不容易。电话过去，我说：“快退休了，别这样拼命好不好。”

您说：“这项工程是国家重点建设项目，每个流程都要签署责令状的，一点不能大意。”

“那您什么时候回来？”我真有点想父亲了。

“临近竣工了，中央电视台要拍摄报道大桥的施工情况，忙完这阵子就回家。”父亲说完，匆匆挂断了电话。

父亲一直忙碌，一向勤勉，几十年来都是如此。不喜欢闲着，工作的状态就是您认为最充实而幸福的生活。

5

父亲身体一向很好，在我的记忆中没生过病，六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五十出头。我们一直以为活到八九十岁没问题，从来没有担心过您的健康。母亲大意了，女儿大意了，您也大意了。

持续不断地咳嗽，尽管也催您看病，您却总是自信满满地认为没事。母亲急了，电话让我催促，您才勉强去医院检查。

立即住院，肺癌晚期。

晴天霹雳，静默的天边，挂满了乌云。无法形容的崩溃，无法言喻的断肠，也无法直视您的眼睛。

一切都乱了，生活乱了，思维乱了，连呼吸都乱了。好几天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父亲，您这场病几乎埋葬了我所有的希望，我想不出拿什么来拯救您的生命。树木倾倒，鸟儿无枝可栖啊！

我悲痛欲绝，在您面前还要强装欢颜，实在太难。于是，我连续几天将饭菜送至病房门口就悄悄地走了。

而您在寻我，问母亲我为什么不来看您？是不是孩子小无法抽身？

无法置身事外。我正经历着疼痛的肃杀。

拿着护士采集的血样送检化验，我怕在那些暗红的血里，看到奔走的流年，看到瞬间衰落的生命。

那段日子，父亲经历着生与死的磨难。我饱尝着焦虑、痛楚和无助。

放疗，开刀，化疗，与其说是救治，不如说是上刑。这一切痛苦没见您落泪，甚至连呻吟声都没有。您是如此坚强，而我又是如此恐慌。

记得您刚动完手术，身上插满了管，人非常虚弱疲惫。我轻轻推门而入的瞬间，您却笑了：“好啊——今天你穿了件红衣服！”声音很弱，随即沉沉地睡着了。

听着您均匀的呼吸声，我心疼得无以言表。这一身红衣仿佛是希望，是黎明。每一个积极的暗示都强烈地点燃着您生的渴望。看着您安然地入睡，仿佛看见您的灵魂深处有一股潜流，随着身体的起伏缓缓涌动。

没多久，病房住进一名十几岁的学生，患骨癌，还嚷着出院上学。您心生怜惜，特意关心地多叮嘱了几句。

您打量着四周，我端详着您，唯恐这面孔不知哪天从我眼前突然消失。不由自主地生平第一次用电动剃须刀清理您的脸颊。如此近地看着您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只想将这张脸牢牢地烙刻在心里，那时，真的特别想拥您入怀，希望您永远不要离我而去。当您将脸侧转过去时，眼眶湿了。我终于控制不住地落泪了。

“做一个疗程的化疗，我就回家抓紧锻炼。”

“嗯……”

但父亲还是没等到能出院的那天，人衰弱得很快。当有一天我发现您下床走路都很吃力时，真的急了：“爸，您还有力气锻炼吗？”

您看出我近乎绝望的悲伤，立即挣扎着要起床活动。

泪水顷刻盈满了双眼，“爸，没劲就躺着。”我心如刀绞，空旷的躯体里布满了裂痕。

父亲是爱我的，可我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鲜活的生命枯萎。

父亲充满着眷念，有太多放心不下，放心不下母亲，放心不下儿子，放心不下女儿，凡是与您有关的都放心不下。

父亲放心不下的，最终都成了我放心不下的。

6

父亲走后，我整个人是麻木的，人在自己的肉体上行走，心不断在空的世界里栖息。很多年，沉默在恍惚与清醒的边缘，似被关在季节的深处……

知道吗？有一天我默默地跟着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只因他的背影特别像您。

只想唤一声：“爸爸！”

只希望他能回过头看看我。

其实，人生就是一场场相逢或离别。上苍赋予我们生命，只是偶然的幸运，只是存在的一个过程。我们都将老去，都将经历死亡，如一粒尘埃，终将归于永恒的寂静。唯那份温暖的关爱，那份真挚的深情，会成为念念不忘的温润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