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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春日

2020-11-17沈书枝

青年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稻种田埂爸爸

⊙文/沈书枝

题记

二〇一七年年末,爸爸的田里农事结束,终于可以暂得休息,第一次和妈妈一起到北京来,在我新成未久的家小住。一夜闲谈,说起来年计划,爸爸说:“明年再种一年田,然后就不干了。老了,种不动了!也挣不到钱。”

我听了心里一惊,爸爸是现今村子里为数不多仍在种田的人,虽然年纪也已经很大。我的家乡地在皖南,村庄四周为农田水塘环绕,多年以来都是水稻种植的区域。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打工热潮尚未兴起时,农村人丁兴旺,家家户户以种田为生,靠辛苦挣来的微薄收入,抵得一家生活之资。至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打工潮遽然而至,父母辈正值壮年,几乎倾村涌动,奔赴城市,从最初的帮人插秧,到做保姆、去工地……种种之类活路,虽然艰难,所得比在家种田还是要多。直至如今,只要做得动,大多数人仍在城市,挣得自己的一份收入,补贴下一代;或是帮儿女管带小孩,成为“老漂”的一员。至于我们这一代,更是人人走出农村,无论是出去读书或年纪小小就去打工,到三十来岁的年纪,还留在乡下种田的同龄人,今天的村子里没有一个。

而爸爸是这些人中少有的只短暂在城市中居留过的人。从我有记忆时起,家里就种着十来亩田。九十年代中,妈妈离家去上海打工,爸爸则仍旧在家,一边种田,一边陪伴我们读书。除开十多年前曾有几年和妈妈一起到南京打工以外,爸爸几乎从未离开过家,也从未丢弃过“种田”这项已伴随他一生的工作。

如今爸爸从城市重新回到乡下,独自种田,也已有四五年。他种自家和叔叔家的田,也种村子上别人转包给他的田。妈妈则长期在姐姐家照看小孩,逢年过节和农忙时回家帮忙。这两年来,我未尝不有过那样的想法,想跟在爸爸妈妈身后,记录下他们一年中种田的事。只是畏于路途的遥远和单独带孩子来回奔波的艰辛,很难有勇气去实现。以为爸爸还要再种几年田的,想等小孩大一点再说,却没有意识到爸爸其实已比我以为的要老得多了。

于是我从二〇一八年春天开始,带着孩子往返于北京与皖南两地,目睹爸爸四季的辛劳、寂寞与坚持。自从上大学后,我便再也不曾像今年这样频繁、长久地在旧家住过,这生命中难得的重新体验,也使我再次浸沐于乡下自然的阔大与丰盛之中。过去生命中久已模糊的光线、颜色、声音,重新变得明亮、清晰,是为记。

一、春耕

三月二十四日,晴,地气和暖。

今天春分,家里请人来犁田。

早上六点多起来,爸爸扛着锄头到门口大田里去,布线,打水。把小水泵放进旁边三坝子,滚成一圈的白色塑料水管展开,拖到田里,再把田埂缺口用湿泥堵起来。吃过早饭,洗过衣裳,妈妈和三姐商量中午烧什么菜,今天犁田的人要来吃饭。将冰箱里冻的一只猪肚拿出来泡上,准备炖汤。不一会儿三姐的同学易勇哥哥来,带来一盘已焯过水的蕨菜。正是蕨菜刚上市的时节,我们惊喜:“乖!在哪儿搞的蕨蕨禾子?”他笑而不语。中午妈妈便用一点大蒜叶子和红辣椒配着,把这一盘蕨菜炒了。

我被宝宝缠着,人不大提得起精神,到了半上午,才想起去田里看一看。叫三姐帮我把宝宝看着,便独自往田埂上去。爸爸正在田边菜园里掐菜薹,怀里已搂了一大把,手上仍然没有停歇。他戴一顶草帽,帽檐上一边印着黑色的“壮苗又增收”,一边印着红色的“安泰生”。这帽子我已很熟悉,是镇上农基站买农药化肥时送的,去年一整年,爸爸或妈妈出去做事,总是戴着它。见我过来,爸爸说:“菜薹最后掐一次了,全部开花了。”我看了看,的确绝大部分菜薹都已抽得老高,开出稀疏的黄花。

隔着水塘,对面人家田里种了一小块油菜,这时也正开着浓黄的花。油菜从前是村子里除了水稻之外种植最多的作物,我们地方水稻分两季,早稻和晚稻,晚稻又分为单晚和双晚,双晚在早稻收割之后栽种,单晚则早一些,差不多在六月间。为了不空着田可惜,从前准备种单晚稻的田里,都会在前一年冬天种上油菜,等到油菜成熟收割,就恰恰是种单晚稻的时候了。油菜籽筛净晒干,卖至粮油站,得一张黄皮纸的油票,我们平常吃油,除了过年时熬的一大罐猪油外,就拿一只白色塑料油桶去小店,打粮油站放在那里卖的菜籽油,地方称之为“香油”。但这些年村子里已很少有人再种油菜,乡下人再要吃菜籽油,都直接拿钱去镇上买,大片油菜花盛开时金黄的花田,也已很多年不复在门口目睹。只前年清明跟随大家去泾县给爷爷上坟时,看见车窗外仍有连绵的油菜花田。

爸爸抱着一大把菜薹回去,我继续在塘埂上走一会儿。不知什么时候,他在塘埂边的菜地边缘,又种了许多花树——三棵桃花,五棵玉兰。都还尚小,枝条杈丫,算不上好看。桃花刚刚开放,玉兰的花瓣已经焦枯在地上。田里去年收割机收稻留下近尺长的稻茬,一个冬天过后,一片枯灰。在枯灰的上层之下,小鸡草(看麦娘)密密麻麻长满了稻茬间的空隙,间或一两蓬碎米荠的白花和稻槎菜小小的黄花。看见稻槎菜,就觉得手痒,希望能把它剪回去,可是家里已好些年不养猪了。小的时候,春天的这个时节,每个放学后的黄昏和周末,我们都散布在田畈里,把看到的每一棵稻槎菜挖回去喂猪,那时候我们叫它“黄花菜”。“稻槎菜”的“槎”,也就是“茬”,这个名字很准确地说明了它喜欢生长的地方。

走过爸爸这几年在塘埂上开垦的菜园,前面的路才显出塘埂原先的面目来。鼠麯草一层一层,铺满地面,还十分柔嫩,尚未结出籽粒般的黄花。朝露未散,它们柔软的青白色匙柄形叶尖上缀着许多露珠。虽是白天,水塘里还是有零星的蛙鸣鼓歇,只是不如夜间层叠。放眼塘埂,随处可见自生的杨柳,村子里耕牛消失后的这些年,不再有人在塘埂上放牛,杨柳也便没有人砍,逐年生发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成蓬蓬的一团一团,这时候新绿勃发,像是为清明有人折它们的枝条来插在门上做好了准备似的。我想走得近一点,拍一张柳花的照片,走到田埂尽头,却发现走不过去,是爸爸去年用蛇皮袋盖着堆在田埂上发酵的一堆鸡粪,把路挡住了。粪堆旁有电线、电闸,塘里小水泵正在往田里抽水,我不敢冒险,便转回去了。

近中午时犁田的人终于到来,开着在乡下来说称得上巨大的农用四轮车,车后面装着可以滚动的旋耕犁。现在他们不再说“犁田”,而是说“打田”,因为机器带动的铁片锋利,可以把灌了水的田土,连同田里干枯的稻茬,长的小鸡草、稻槎菜之类全数绞翻打碎。小时候大人们用犁铧耕田,一块打完水后的田要能插秧,需要不厌其烦地经过四道手续:犁、耖、耙、朗。每一道所用工具都不同,都耗尽水牛与人的辛苦和时间,最后形成一块平如镜面的美丽的田。如今机器打田则只需要两道,一道打田,一道耖田。打完田之后,打碎的稻茬在田泥里渥几天,渥得烂了,打田的人再开着机器来,将后面挂的犁具换一个,再把田泥理得细碎、相对平整,这样打两遍田的价钱是一亩田一百块。种田的人在这基础上,把没有打匀的地方用锄头挖匀,就可以直接往田里撒已发好芽的稻种了。

打田的人家在上面山咀村,年龄和大姐差不多,爸爸叫他“小平子”。姐姐说他的爸爸就是那个断了一只手的表伯伯,我在稀薄的记忆里翻找,恍惚记得有这样一个人。他的弟弟在北京上班,自己则在家里照看生病的父亲,给人打田挣钱。先是打塘对面油菜花旁边的那块田,我这才知道爸爸把这块田也承包来做了。那是村子上杨来发家的田,小时候,每年都会看见我的同学杨爱红和他的爸爸一起在这田里栽秧、割稻。从三年前开始,爸爸把杨来发家的田全部承包来了,我们家门口的两块大田,一块是叔叔家的,一块就是杨来发家的。油绿的机器在田间来来回回,发出吵人的轰隆声,爸爸绕过村子,走到塘的那一边,站在田边,两手叉腰看着。他身后一棵杨柳发了芽,新绿倒映在水面。没过一会儿,一块田还没打完,就到了吃中饭的时间,于是打田的人把机器歇了,和爸爸一起来吃饭。

午饭是:排骨猪肚汤、红烧鸡、炒蕨菜、炒青菜薹、大蒜叶子炒腊肉、蒜薹炒肉。爸爸又叫了村子上的周春发来作陪。打田的人安静吃饭,虽是离我们不到两里远的村子里的熟人,但因为是来做事,便显出不同于客人般的自我约束。下午还要开机器,他不喝酒,爸爸的脚痛风发作不久,还在吃药,也不能喝酒,最后是作陪的周春发独自一个人喝。

周春发也开耕田的机器和收割机,但是他忙不过来,爸爸就叫小平子来打。后来我从姐姐那里知道,他们开机器的每个人开到哪些地方,如今都已经划好了,各自有各自的范围,轻易不得打破。我们村子只有爸爸一个人会叫小平子来打田,也是他时常叫周春发来吃饭,和他关系好。其他人如果不叫周春发来打,回头收稻的时候他就会不睬你,直到把所有人家的田都收割完,才会来帮你收。

吃饭时爸爸问周春发今年种多少田,他说:“比去年多种六十几亩。”我闻言吃了一惊:“多都要多出六十几亩,那要种多少亩啊!”他拿着酒杯,轻描淡写地说:“去年种了一百多亩。”爸爸笑道:“他自己有打田的机子,又有收割机,种一百来亩田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嘛!”三姐在一旁说:“那打水总要花时间,打农药总要花时间吧。”他仍旧轻描淡写,说:“到时候看,忙不过来就请人。”我问爸爸今年种多少亩,他说早稻十五亩,单晚和双晚二十来亩。想想爸爸毕竟已经六十四岁,比周春发要大二十来岁,无论精力与装备,都远远比不上他们了。

吃过饭后,打田人继续到田里开机器,最开始那块田打完之后,是再往前打家里的一亩六、二亩五,最后才是门口的两块大田。我哄宝宝睡觉,想着打门前的田时起来看看,不料却和宝宝一起睡着了,醒来时已半下午,到门口一看,田早已打完了。日光西斜,打田人开着机器离去,而我对此毫无知觉。爸爸拿着锄头,在塘埂上修田埂,因为脚痛风,不能碰冷水,他穿着一双高帮胶鞋(换作平常,一定是光脚了),站在田里,把塘埂靠近田的那一边侧面用锄头薄薄铲一遍。把埂上的碎米荠、通泉草、小鸡草和其他野草,连同根下的土,全部挖到田里,等回头田整好,再重新用锄头糊一遍泥到田埂上。这是地方从前做田就有的习惯,大概是怕田埂上野草长到田里面,所以要削一遍,糊上新泥。虽然很快新泥上也会长满新的野草,但每年栽秧时节,每一块田边都是糊得平平整整的新田埂,怕也是种田一种独特的仪式感。

我走到田埂上去看,这时才发现田另一头的三角拐塘边,从小时候就存在的三棵大叶杨,已只剩下两棵了。去年十月我回来时,三棵树尚好好在塘边,不知什么时候最左边那一棵竟已朽坏,被人齐根锯掉,拖走当作柴烧了。如今它本来在的地方显出一个空缺,另外两棵大叶杨,斜向水面的枝干也已经老得发黑,新发的绿色,遥遥映在田间的水面上,柔嫩清新。爸爸铲完田埂,又去搬水泵,看看两块相连的大田里一块水已经打满了,把白色水管从田埂的一边拖到另一边,接着灌另一块田。直到黄昏,他都一直在铲这两块大田的田埂,明天他要接着铲另外几块田的田埂,并要把机器轧坏的田埂重新筑起来。桃花沾染夕光,在水边随意开放着,没有人注意它们。

二、泡种

三月二十七日,晴,气温十二至二十五摄氏度。

在三姐家住了两天,早晨和三姐一起从县城回家。自从大学毕业后,我就再没有走过从峨岭街上到家的那段路,每次都是二姐或姐夫从家里开车来接,或是叫村子里熟人的车回去,今天就决定从县城坐公交车到峨岭路口,再走回去。

吃完早饭,三姐骑电瓶车带我和宝宝到公交站等车。不一会儿到烟墩的公交车来,我才发现原来公交车已从7路改为11路了。也不再是从前有人卖票的软座小面的,改成了普通的公交车。从前读高中时,每个周末我们都要坐这一趟车从县城回家,坐到峨岭路口,再走三四十分钟回家。那时车子是私人承包,因此总是很挤,卖票的人背一只钞票挤得泼满的小包,依然恨不得每一道缝隙都塞满人,连发动机盖上都要安排好几个。那时我倒是很喜欢坐这个位置,觉得矮矮的,坐着很好玩。如今坐公交车往返于县城和乡里的人少了许多,公交车也变得空荡起来。车费却只从两块涨到三块,无人售票,自己投钱,但司机一路还是用心惦记,到峨岭街上,见我们没有下车,便问:“那两个到峨岭的在哪里下?”怕人坐远却少投了钱。车票最多是七块钱,从南陵到峨岭三块,到三里五块,到烟墩七块。

我们到新义路口下。这里从前叫“山水饭店”,有一家叫这名字的小饭店。是面临马路的一户普通人家,偶然起了开饭店的心思,便在院墙外刷了“山水饭店”四个字,指望来往车辆偶尔停下歇息吃饭。因为旁边就是高高的峨岭山头,山脚下一个蓄满清水的水库,所以起了这样的名字。饭店人家在我们读高中时,便已不再做生意,只是墙上油漆刷的“山水饭店”几个字还在。后来峨岭山头被新修的318国道从中间挖矮一大截,人家也在几年前因为建高铁站不知拆迁到何处,“山水饭店”这个本地人随便叫的名字,也就随之而去,因是通往我们新义村的岔路口,变成了“新义路口”。

下了车,以前田间运水的水渠里还在流着水,这时节正好用着,水声汩汩。水渠边田埂上,毛茛与蒲公英的黄花遍地盛开。三姐体力比我好得多,帮我抱着宝宝,一径往前走,我在后面随便拍几张照片,就要赶紧走一会儿才能追上她。太阳很大,晒得人很快热起来。人家许多年前改种了桂花树苗的菜园地上,一大片白花堇菜开着,明亮耀眼。田畈里不少田已耕了一遍,放在那里,田边水杉树梢初见新绿。经过田湖,路边一户人家场基上,一树桃花伸出园墙外,花光灼灼。这是我一个姓王的初中同学家——名字如今已忘记,只记得初中一个暑假里,我曾骑着车,带着表弟,一起到她家玩。路上买了一支两毛钱的冰棒,出于贫穷和小气,没有给表弟买,只是给他舔了几口。如今这屋子久已无人居住,只余桃花盛开。桃花外园墙上,被人刷了白底红字的标语,“好环境人人受益”,已微微褪色。再往前是两大块相连的水塘,塘边种满柳树,柳色倒逼,有妇人在塘边水跳上用忙槌洗衣。这里从前没有这么多柳树,树是前些年政府挖塘修埂的工程过后,重新插上去又长大了的。

到新义大桥,这座小时候在我心里称得上“奇伟”的大桥,如今看来,只是一座多么普通的水泥小桥啊。桥不足十米,两边栏杆多年风化脱落,有些已露出中间钢筋水泥。桥下水流枯败,不及旧时十分之一,露出大片河滩碎石,远处有人勉强洗衣。桥的另一边,河上树芽初发,新绿倒映进水波,也青鲜逼人。如同这一路所见给人的综合印象,即美丽与丑陋、生机与衰败并存。

倘若不知道从前这座桥下是多么热闹与干净的所在,那么现在我大概不会有如此深的失落。我们念初中时,每天早晨走十几里路去上学,走到新义大桥,天色才大亮。那时桥下水跳边,已聚满他们村子的人,洗衣的洗衣,挑水的挑水,洗脸的洗脸,人声喧哗,水雾弥漫,给那时我们少年的心灵上,留下十分热闹的印象。这里的河水很满,即使盛夏也不枯竭,天热的傍晚,我们放学走到这里,总要下到河边,两手捧水沃面,获得一点短暂的清凉,再继续往家走。河水清洁,趴在桥栏杆上往下看,可以望见巨大的椭圆形桥墩旁随流水摆动的丛丛暗绿水草。如今这些都不复存在,河水枯竭近尽,昔年水面覆盖的地方,碎石缝间长出毛茸茸草毯,间或一蓬一蓬正爆出新芽的柳树。

桥前路边空地上,种着许多小块油菜,此时也正开着花。田畈里偶尔也有一小块油菜花田,花田边忽然一片圆形高地,是人家的菜园或坟地,高地上从前的松树如今长大,就这样,阳光下浓郁的松树与金黄的油菜花相映衬,显出有如油画般的色彩。旁边田里,有人坐在自家的小拖拉机上犁田。是从前犁田的大拖拉机还没出现时,家里条件好些的,自己买了小拖拉机。如今虽有大拖拉机代为耕田,自己家的小拖拉机不用却是浪费,所以还是自己犁。他的狗跑过来,站在一角田边守着。

正走着,一辆耕田的大拖拉机从身后开来,拐进旁边田里开始犁地。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跟在后面,骑着电瓶车,这时候把车停在路边,站到田埂上,负手看拖拉机犁田。果然是田主人。我问他这样犁一块田要多少钱,他说,犁两遍,到能撒稻种,一亩田大约一百二三十块钱(后来问了三姐,说是小平子给我们家打田价格优惠)。过了一会儿,他认出我和三姐,问:“你们是牧羊村的吧?是小花(妈妈的名字)家的?”我们连忙点头称是。聊了一会儿,他又说起自己平常在新世纪大酒店做事,搞清洁服务,平常上班,星期天回来种田,一个月歇四天。这新世纪大酒店是我们县城有名的酒店,本地人结婚多在此地办酒住宿,价钱是很贵的。

又看了一会儿,和田主人告别,继续往前走。塘埂边一块菜地里,一个人正在用锄头挖地。三姐用手肘拐拐我,指给我看那是我们小学时候同校一个学生的爸爸,眼睛看不见的。我大吃一惊,仔细看过去,才发现油菜花丛中的那一小块菜地里的人,果然锄头是一点一点探着向前挖的。

我说:“这多危险啊,旁边就是满满的水塘,要是掉下去怎么办?”

三姐说:“那有什么办法呢,在农村不就这样吗?这条路他大概摸得熟了。你看到他屁股后面裤子里插的那把芒镰刀了吗?那是他怕自己看不见踩到刀上面去了,就把它插到屁股后面。他就这样摸着做事,能做一些是一些。”

已觉得很累时,终于到了村口。只见大舅家也在犁田,他女婿从峨岭另一个村子过来帮他犁田,此刻正坐在小拖拉机上犁第一遍。因为太重了,他坐在座椅上,把机子头压得高高地翘了起来。大舅正拿着锄头,在不远处修田埂。

到家时爸爸不在家,大门开着。门口靠墙的地方,堆起了两层空心水泥砖,围成一个长方形池子,底下铺一层装化肥、稻种的蛇皮袋,蛇皮袋上,四面再罩一大块厚塑料膜,高处搭到水泥砖外,上面用长竹篙压着,里面泡了稻种。

三姐说:“咦,今天爸爸泡稻种啊。”

前两天在家的时候,我们便听见爸爸给农基站的小黄打电话,跟他打听泡稻种的日期。估摸着稻种芽发好后撒下去那两天的天气,倒推出哪一天泡稻种合适。刮风下雨天不适合,雨大,田里水多,风会把稻种刮得全部堆到一起,须是晴天才好。小黄叫爸爸二十八号泡,说二十七号阴天。然而今天是大晴天,因此早上爸爸就搬了些水泥砖,搭了池子,把稻种泡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爸爸从田里回来了。三姐忙着做饭,我带宝宝。中午的菜是西葫芦炒肉、大蒜叶子炒牛肉、炒青菜薹。吃饭时我忽然想起来,问爸爸这两天一个人在家是不是就炒一个青菜薹吃。

爸爸说:“我一个人在家,还不就炒个青菜薹吃吃就行了吗?你们前两天吃剩下的笋子烧肉我给吃了。”

我又问他外面泡的稻种有多少斤,他说一共二百七十斤,四块钱一斤买回来的。稻种是“中早35”,后来我在堂屋捡到一只拆开的稻种袋子,背面写着:

“该品种属灿型常规水稻,在长江中下游作双季早稻种植,全生育期平均110.6天,比对照浙733长0.6天。株型适中,茎秆粗壮,长势繁茂,叶片挺直,叶色浓绿,熟期转色好,每亩有效穗数20.1万穗,株高91.9厘米,穗长18.1厘米,每穗总粒数118.7粒,结实率83.5%,千粒重27.3克。”

仿佛给人很安心的样子,假如不想到需要农药化肥的辛劳,需要从春到夏的风调雨顺。

午后宝宝睡着,我在房间里听见外面细小的玻璃瓶颈被拔断的声音,如同小时候生病去医生家打针,医生用小小砂轮把装着药水的小玻璃瓶颈切割一圈,再用手把瓶颈掰断时那种嘣一下微微有些发闷而截决的声音一样。走出来看,原来是爸爸坐在阶檐上,在泡的稻种旁边,用一把小镊子开泡稻种的药。太阳太大,晒得人睁不开眼,爸爸戴着草帽,低头一瓶一瓶开着,把开好的药倒进旁边一桶水里。一种乳油状的液体,一倒进水里,就鼓出白色的细泡来。一共两小盒,里面一小支一小支整整齐齐排着。

我说:“现在泡稻种还要用药吗?”

爸爸说:“嗯,消毒杀菌的,防治恶苗病。”

“什么是恶苗病?”

“就是稻明朝二回发芽以后栽到田里发黄发枯。”

“稻种要泡几天?”

“头带尾三天,四十八小时。泡好以后再捞出来催芽。”

田畈里不停传来耕田的小拖拉机的声音,让人几乎听不清他说话。我不再追问,捡起一只空着的药盒来看,上面写着“咪鲜胺”。我翻过来接着看,说:“‘每支兑水四至八公斤’,你擗了这么多支,才这么一桶水,浓度太高了吧?”

爸爸抬起头,茫然道:“啊?——兑错着啊?”

我们一起数他已经擗了多少支,“一、二、三、四、五……一盒十支,你擗了十八支了……该多少水?至少六十公斤?”我用稀烂的数学狼狈算着。

这时候爸爸回过神来,呶呶嘴说:“六十公斤啊?我那个池子里挑了四担水。”说完把剩下最后两支药也兑进水里。过了一会儿,我再去看,药不知什么时候已倒进泡着稻种的水池,水上一层白色的浮沫。而爸爸又已经扛着锄头走上田埂,很快走到坝埂那边,小到看不清了。

三、撒稻

三月三十一日,晴,阳光热烈。

到家的时候,已接近中午了。

为了省钱,我们先坐公交车到峨岭街上,再叫家旁边村子里开学生接送车的来接。临近清明,街上小店门口已挂起白色挂钱,薄软纸条用剪刀绞成连钱形状,中间挖一个洞,抖散使之蓬松,顶头与当中束一片红纸片,是本地最便宜、最通行的纸钱。旁边高条凳上,摆黄裱纸、成串鞭炮与方形十六响,也有红红白白菊花模样的假花花篮。太阳颇辣,我们躲在广玉兰树下,等了好一会儿,车子才来。三姐说:“我平常家去都是九十点钟就到家了,爸爸肯定在家要骂了,到现在还不家来!”

一到家,三姐就急急忙忙开始洗碗烧锅做饭。灶屋地上一大片,整齐地盖着微潮的蛇皮袋,底下捂着什么东西,掀开一点来看,果然是泡过之后发芽的稻种。这时候稻种芽差不多已都发好,白而脆嫩,在稻种的一端,孕育一个细小弯钩。

怕小孩子知道会抓来乱撒,我重又把蛇皮袋盖上。走到门口田埂上,才发现大舅正开着他的小拖拉机在我家田里耘田。原来昨日大拖拉机已来打了第二遍田,爸爸嫌不够细腻,不能直接撒稻种,因此让大舅来帮忙再耘一遍。

此刻大舅在田的另一端,半坐在小拖拉机上,沿着田埂方向一行一行来回突突突开着。拖拉机两轮的铁齿将田泥重新翻起一遍,机子后面绑一根大圆木,将翻起的泥再刮轧平整。这有点像从前耕田的“耖”和“朗”手续的结合,即是先用细齿的铁耖把田泥耖得更细,再用宽齿的竹耙把田泥梳平。那竹耙齿上是一根长而大的毛竹竿,这拖拉机后面绑的圆木作用与之略同。大舅把一只脚往后伸,半踏在圆木上,好让它有一点压力,不被翻出的田泥拱起来。

不过几天时间,对面塘埂上杨柳的绿意便更密更深,倒影映进这边的田水上。塘埂上所有的青菜薹都开出高高的黄花,远望如同油菜。家里唯一一只剩下的养了一年多的大白鹅(生了许多洁白的大鹅蛋),在田这端走来走去,留下一串串蹼印。

没过多久,大舅已耘到田这端。田角处翻出来的泥堆得老高,拖拉机开不过去,有好几次他不得不从拖拉机上下来,艰难地扶着龙头让机子转过弯去,一面跟爸爸抱怨:“你这什么烂田!”爸爸拿一把木制刀耙在田埂边匀泥,这时并不辩驳,只是说:“那大机子打的田挖得太深了。”

等大舅耘完这块田,三姐已初初做好午饭,喊我们回去吃饭。爸爸痛风的药还没吃完,这一向难得地控制了自己没有喝酒,也没有特别的菜,中午就大舅一个人喝了一杯。饭后接着耘田,爸爸到三坝子对面的田里不知去忙什么,我和三姐去大坝子上,到外婆家看一看。刚走出不远,就听见村子里一个人喊我们,问:“你爸爸到哪儿去啦?喊他晚上到我家来吃饭。”

三姐说:“我爸爸在田里!他晚上恐怕去不了,我大舅今朝在我家犁田,晚上要在我家吃饭。”

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大路上,不知谁家的大耕田机在远处笃笃开过。田畈里大半田已耕过了,远处有人修理田埂。田埂边人家冬天点下的蚕豆已开花,紫白蝴蝶般的花瓣上,两颗黑色大斑,望去如神秘的眼睛。到了外婆家,意外地发现几个阿姨都在。好几桶焯过水切了片泡在凉水里的竹笋放在场基上,二阿姨、五阿姨、小阿姨,纷纷忙碌着煮笋、切笋、晒笋。一问才知道,原来她们上午去了附近林场挖笋子,挖了十几袋毛竹笋回来。

在我们小时候,林场是一块生机勃勃的大茶园,为温州人所承包。春天大人小孩都去林场摘茶,摘完衡量称重,得一点摘茶钱。小孩子摘得少而慢,称给林场,得不了一两毛钱,且是记账,并不给现钱,因此只是放学后偶尔几个一起去摘一回,摘完偷偷塞进怀里,派一个人抱着书包,假装偷茶叶光明正大跑,引得看茶人追逐怒吼,其他人则躲进旁边杉木林里,从小路狂奔走脱。到家交爸爸妈妈夜里炒干,作夏天泡饮的茶叶。如今这些年过去,林场早已荒废,茶行被漫生的毛竹遮蔽,渐无生机,毛竹又没有主人,所以远近的人都去那里挖笋。冬天挖冬笋,春天挖春笋。阿姨说她们去的时候,那里已被挖过好几遍。她们骑摩托车,带着锄头、蛇皮袋和菜刀,挖了笋子便就地把大壳剥掉,以免占地方,就是这样,还是挖了十多袋。

阿姨们把笋切成两半,在灶上大锅里开水煮过,再切成片,切好的笋片就直接摊在门口阶檐和水泥地上,先晒一晒,等到回自己家的时候,再收起来带走。五阿姨拎一篮刚从锅里捞出来滚烫的笋,到门口大坝子里浸一浸,好让它快些凉。我跟在她后面,看她蹲在塘边水泥搭步上,把篮子放在塘水里浸着,随口问几句刚听来的她儿媳妇这几天就要生了之类的闲话。水塘对面,我的小学同学黄大火家的菜园里,青菜和萝卜花黄黄白白开着。稍远处竹林阴翳,倒映在塘水中,使其也成豆绿。一两只变鸭(阉鸭)蹲在竹林底下,蓬蘽的白花点缀地面,随处可见。新年的笋尚未拔高,竹林还是旧有的暗绿,竹林边缘,一些大树新发出叶芽,午后阳光照射下,闪耀如绿玉。零星的人在坝下做事,一辆小拖拉机停在犁了一遍的田里,正是这时节常见的情景。三家爹爹从田畈里扛着锄头走上来,看见我拿着相机,赶忙用手把脸挡起来:

“不要拍!丑得怕死鬼人的,有什么好拍的!”

我笑着把相机放下来。三家爹爹是外公的三弟,我们叫外公“家爹爹”。又说了几句话,看看太阳光已转黄,三姐急着回去烧晚饭,便又带着小孩子们一起回家。

走到二坝子与三坝子相连的小水泥桥上,远远看见爸爸在三坝子另一面的田里忙着。我们走之前想叫爸爸去吃晚饭的人也终于找到了他,抱着他留守在村子里的孙儿,和他家的小狗一起走到田埂边,站在菜花与萝卜花开放的一小块菜地边,和爸爸说话。

我隔着一片水,听见他说:“晚上到我家吃饭哎,我老表来了,去喝酒。”

爸爸一边继续锄田埂,一边说:“我不去!我不能喝酒,痛风发着。”

“痛风发着喝喝酒就好了!”

“我不能喝,在吃药。”

我忍不住也隔着水塘高声道:“我爸不能喝酒,他在吃药,喝酒有危险!”

“不喝酒喝饮料可行?”

“那有什么搞头哦!不去。”

那人只好放弃,抱着孙子走了。他的小狗跟在后面,也边嗅边走了。

到家后没一会儿,爸爸也回到了家。大舅已耘完田,不肯在我家吃晚饭,回大坝子上自己家了。天色将晚,爸爸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要在太阳落山前把三坝子对面那块一亩一的稻种立刻撒下去。稻种已经发好芽,不能多等,明天他要把所有稻种都撒下去,恐怕撒不完,今天能撒一点是一点。

装稻种前,先要算一亩田要撒几斤稻。“三百三十斤,除以十五,每亩是多少?”

我赶紧拿出手机来给他算:“二十二——怎么变成三百三十斤了,泡稻种的时候不是讲二百七十斤吗?”

“稻种哪不吸水?我泡好了捞起来发芽的时候又称了一遍。”

说着他用一只白色塑料畚箕铲了一畚箕稻种,装进蛇皮袋里,拿一把从别人家借来的很大的星秤,称了二十二三斤稻,准备背到田畈里去。又去杂物屋找来一小捆秧绳,一根细细的苦竹,用芒镰刀砍出一截削尖的小竹签,系到秧绳一端。这小竹签是插秧绳用的。

我说:“爸爸我跟你一起去,我去给你牵秧绳子!”

他说:“我不要你牵,我一个人能搞嘛。”不过还是把畚箕和秧绳留给我,自己背着稻种从后门出去了。

我跟在他后面,一出后门,就看见后面周春有家门口几个帮忙修屋的在那里歇气。周春有是周春发的弟弟,平常在乡里跑运输,是如今村子里少有的兄弟两家壮劳力还都在家的人。他家楼房和我家的差不多在同一年建起,至今也已将近二十年。他们的房子却一直没有粉刷,楼上因为没有人住,连窗户也没有装。这些年渐渐破败下去,前些天我回来时看见,还以为等他母亲过世,这房子势必也就扔下不要了。没想到几天过后,竟然就找人重新装修起来。听人说才知道原来是周春有准备搞投资,缺钱,要把县城的房子卖了,搬回村里来住。这在村子里究竟也是新鲜的事,到今天,平顶上加盖的装饰着二龙戏珠图样的紫红琉璃瓦顶已经差不多装好了。

他们看见爸爸,纷纷嚷道:“你怎么今朝就撒稻种了!你不是下午才搞好的田吗!”

爸爸说:“我稻种芽发好了不撒嘛!”

我问:“今天做的田不能撒稻种吗?为什么?”

他们说:“才做好的田,田里土是融的,还没沉下来,稻种撒下去看不见,容易疏密不均匀。再讲稻种也容易落到土眼里面去,不在土上面。”

他们说着,凑过来看看稻种,抓一把在手上摊开,啧啧称赞说:“这芽发得不错。”又戏谑道:“老摸哎,你别撒了,你等下跟我们喝酒去!我明朝帮你拂,你那稻种,你拂半天,我一个小时就拂光了!”

“老摸”者,爸爸的外号,意味做事做得慢,摸鱼般摸来摸去。爸爸不理会他们,径直走了。我跟在后面,不免有点忧心忡忡地问:“爸爸你田刚刚才做好,现在撒稻种不要紧吗?要不等到明朝再撒?”

爸爸说:“那块田昨个就做好了。”

“那他们讲你撒稻种撒得慢?他们做事快些?”

“你听他们讲!他们撒稻种随便乱撒,稻种全部堆到一起也不管,做出来的事情不能望。”

“哦哦!”

他走得很快,一小会儿就把我抛在后面一大截。我穿着布拖鞋,很努力地追赶着,才不致被甩得更远。走到四坝子与三坝子交界的塘埂上,才发现去年四坝子的塘埂也重修过了,塘泥清了一遍,原本长满青草的塘埂,现在拓宽了一些,上面铺满碎石子,每隔一两米,就种了一棵矮矮的红叶石楠。和前几年村子外修的水泥路旁种的女贞树一样,这些都是不属于乡下的树,因此现在出现在光秃秃的石子塘埂上的这些红叶石楠,并没有显得美丽,只是使人感觉突兀罢了。

“幸亏现在村子里已经没有牛了,”我暗自想,“假如有牛,塘埂上铺上石子,种上树,连牛也放不起来了。”

转过这一小截塘埂,就到了爸爸要撒稻种的田边。长长的三坝子对边的一亩一,这块田我从小熟悉,是一块很规则的长方形,小时候每年夏天双抢和秋天秋收,都要在这里和附近一块二亩五田里割稻、打稻,我们总要在一天把这么多田的稻割完或打完,从天蒙蒙亮下田,到黑得几乎看不见结束,才能勉强把这么多事做完,因此总是很累。有一年秋天,打一亩一的早上,时节已经很晚,割下的稻铺上下了厚厚一层霜,我在一把稻铺底下发现一条还没有找到冬眠的洞的土蛇,似乎被冻僵了,还没清醒过来,藏身之处被发现,也不知道动。我吓得大叫一声,把稻铺子扔到地上,再不敢去碰,那附近一小块稻铺子,就一直放在那里,直到最后田里剩下的稻都打完了,才由爸爸去抱了过来。蛇已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哪里去了,那一年的打稻,也因此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此刻的一亩一,秧田已经做好,隔着一条田埂,二亩五的田也做好了,望眼很大一片田里,薄薄的田水澄定,露出下面灰黄的田泥。靠水塘这边田埂上,爸爸种了一行豌豆,这时节尚未开花,只一尺来高。爸爸把蛇皮袋放到田埂上,拿出秧绳,隔着长边的田埂大约两米宽的距离,把竹签深深插进短边的田埂沿里,然后便拿着秧绳板往田那头走,一边走一边放线。

我说:“爸爸我帮你牵秧绳子!”

爸爸说:“我不要你搞,我不是讲我一个人能行的吗?”

我只好仍站在田埂头看着,问:“为什么现在都直接撒稻种了,还要拉秧绳子呢?”

以前种水稻,要先单独做秧田,秧田里的秧长到尺来深,才拔起来,捆成秧把子,撒到田里,靠人一棵一棵栽下去。收的时候也是用镰刀一棵一棵割下来,均匀堆成稻铺子来打,因此栽秧时要拉秧绳(尤其是第一行),以防秧栽歪了,不好看,耘草的时候不好用耘草器推,割的时候也会不好割。

爸爸说:“这样我拂肥料、打农药的时候有地方走,收割机收稻也好收些。”

等把两头秧绳拉好,爸爸就把蛇皮袋里的稻种倒出一畚箕,一手端着畚箕,一手捉一小把稻种,下田,轻轻撒起稻种来。虚着手,一把稻种撒四五次,左边,前面,右边,都要撒一点、再撒一点。手上的撒完了,就再抓一把,这样慢慢往前走去。

我跟在旁边,看他撒一会儿,又发一会儿呆。夕光已很黄了,稻种撒落在田水中,发出轻轻的参差“飒——飒——”的声响。四围很静,只几只不知什么鸥鸟,在水塘上天空中细声飞着。远处高架桥上,一辆白色高铁轰隆隆转瞬即过,此外就几乎没有声音。塘埂边菜花与萝卜花开着,连个人影也没有,实在是有些寂寞的光景。小的时候,种田的这个时节,无论是做秧田,还是撒稻种,都是非常热闹的。

不多会儿爸爸已撒完一行,弯下身把秧绳拔起来往前移。我见了赶紧又说:“我去帮你插那一头!”以为他肯定又要拒绝的,谁料他就说:“那你去吧。”

我赶紧往田埂那头走。拖鞋在高低不平的田埂上很难走快,几个月前扭伤尚未完全恢复的左脚脚踝也隐隐有些作痛,我却害怕走得稍微慢一点,爸爸就不让我过去了。等终于半走半跑到田埂那头,还好,爸爸还是一直牵着绳子在那儿等我。

把竹签拔出来,尼龙绳子比想象中要重一些,中间微微沉坠下去。我紧紧地拉着竹签,走到和爸爸大概相对的位置,问:“插这儿行吗?”

“再往前面走一点点。”

“这块?”

“嗯。”

我蹲下来,两手用力把竹签插进土里,直到感觉已经很稳当了,不会轻易被那头的绳子扯出来。刚刚插好,未及起身,脚下忽然一只小土蛙受了惊吓,从田埂扑一下跳进田里,涌起一小股浑浊的泥水。

撒到第三行,一块田就快撒完了。爸爸看看天色,说:“啊呀,早晓得先撒二亩五好了,把二亩五撒完天恐怕刚好擦黑。现在家去再拿稻种又来不及了。”

“你明朝再撒好了。”

“怕明朝忙不完。明朝一大早我就要起来到田里撒,恐怕要撒到天漆黑,看还能撒得完。主要是家去称稻种、背稻种花时间,一个人称稻种麻烦。撒起来也快当得很。”

“稻种太重了不好称吧。”

“年轻的时候我一天撒二三十亩也行,现在一天十五亩也撒不动了。人老了,现在撒一小下子腰和背就疼得受不了。”

我默默不语。远处三姐带着两个小孩,一同到田埂上找我们来了。等爸爸把畚箕里最后一点稻撒进田里,我们一起回去,三姐拿着畚箕和秧绳,爸爸抱起小宝,把他放在肩上乘着。回到家,爸爸先洗澡,而后拿一条烟到大坝子上大舅家去。因为大舅不肯在我家吃晚饭,这条烟便是对他白天帮忙耘田的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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