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和他的不列颠往事读《远大前程》

2020-11-12

厦门航空 2020年11期

几十年前，一部叫作《孤星血泪》的译制片，给予了许多读者第一次接触到狄更斯这部晚期作品的契机。然而，将《Great Expectations》翻译为“孤星血泪”，无论是情境还是情感，实在太过于凄凄惨惨戚戚。相比之下，“远大前程”的译法烘托出一种未知的悬念与兴奋。

“马换了一次又一次，路愈赶越远，再要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我只得继续往前赶。朝雾早已在一篇肃穆中消散净尽，那花花世界就展现在我的面前”。

如果将句中的“马”换成现代交通工具，主人公皮普奔向伦敦时的兴奋与愉悦，正是当下许多普通人第一次进入北上广深这类超级城市时，看到延绵的钢铁森林的真实心理写照。任是谁，心中或多或少都会被激发出对于自身“远大前程”的美好想象。

引发读者对于狄更斯笔下《远大前程》的最初兴趣，或许始于书名的翻译。Expectation 代表着个体的期望，great 可以译为光荣伟大，但在与expectation 搭配时，它寓意着个体对于未来的期待，早已在内心中形成一股强大的心理动能。对于主人公皮普来说，这股熊熊燃烧但又最终反噬自己的“远大前程”，是他在一个偶然际遇后便种下的“理想”：成为一个上流社会的绅士。

实际上，这个欲望并不孤立与特殊。相反，在狄更斯的年代，普通人的一生，便是渴望追求“远大前程”的一生。狄更斯笔下的19世纪中叶恰是大英帝国最终成为“日不落帝国”的巅峰时刻——维多利亚时代。彼时的英国，生产力随着工业革命的到来获得了跨越式发展，资本主义进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但体现在个体身上清教徒式的“资本主义精神”，正随着金钱的泛滥而流逝。如果把目光转移至每一个具体的人，那么对于经济发展的笃信、对于个人成功的追求、对于向上流动的强烈愿望，滋生了人们对于未来充满着强烈的乐观情绪。这是否引起你强烈的共鸣？

谁不想拥有“高光时刻”“远大前程”呢？然而，狄更斯用他跃动的思绪与幽默的笔触告诉读者，追逐权力、财富、地位的“远大前程”如海滩上的流沙，被裹挟其中的命运充满着无奈的荒诞。在一个以金钱为纲的社会里，正如马克思所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皮普对于“远大前程”的想象，由财富与爱情构成。一方面，他希望拥有可观的财富，成为一个人人尊敬的上流绅士；另一方面，他希望能够与自己见到第一眼就沉沦迷恋的埃斯特拉结成夫妻。然而，无论是前程还是爱，皮普最终得到的结果都是幻灭。

当皮普获得好心人的资助去伦敦学习如何成为绅士后，他开始对曾经的生活环境铁匠铺感到深深的厌恶。成为上等人的皮普逐渐接受了上层与底层群体之间的身份差异。好友乔和比迪对自己的关心，在他眼里成为一种难以名状的负担。然而，当皮普发现自己的资助人竟然是逃犯马格维奇后，他不再怀有感激之情，转而是颜面扫地的耻辱感。与其说帮助马格维奇实施逃跑计划是出于回馈与感激，毋宁说是出于皮普对于失去“远大前程”的深深恐惧。早已习惯上流生活的皮普，此时已挥霍了大量钱财，债务缠身。内心逐渐接受马格维奇的身份看似是良心发现，实则是别无选择下的困兽之斗。

然而，随着马格维奇的被捕，皮普彻底地失去了曾经短暂拥有的“上流”的一切。皮普回到了曾经的故乡，虽然善良的乔与比迪仍然待他如初，但皮普知道，经历了大起大落之后，这里早已成为回不去的故乡。去东方的殖民世界拼搏，成为他最后的归宿。

于爱情，皮普从小便疯狂地爱上了美丽的埃斯特拉。成为上等人后，他本以为原本的自卑会升华为平等的爱。然而，当皮普面对着始终保持着骄傲姿态的埃斯特拉，曾经的卑微感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强烈。然而，他们爱情的悲剧之处在于，除了皮普单方面的关怀与付出外，埃斯特拉的存在本身只是养母郝薇香夫人用来报复男性的工具。皮普深沉的爱在她眼里只是可怜的试验品，引发她饮鸩止渴式的报复满足感。

“远大前程”看似是皮普内心的心魔，但如果将这种心境放置在广阔的社会环境中去解剖，它其实是每个普通人都不得不面对的诱惑。在狄更斯看来，这种诱惑的生成，虽然病态，但却是结构性的。至于诱惑的解药，狄更斯似乎依然对人性抱有朴素的乐观，他开出的药方，是存在于每个个体内心深处的善良与爱。

然而，善良与爱的彰显，需要一定的环境才能够保鲜。作为下层的普通劳动者，乔和比迪依靠自食其力的劳动和做减法的田园生活保存着内心的纯良。身为一个优秀的铁匠，乔有懦弱自卑的一面，但他却能保持不随波逐流。他既能在工作中维持自我认同，又能始终以善良的初心对待皮普。而对皮普保持爱意的比迪，理性、不逾矩但又十分真诚。但若放在当下的环境里考虑，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在发展逻辑车轮的碾压下，早已成为过去式。

作为工薪阶层的威米克，则通过对工作与私人生活进行清晰的切割，为善良留下一片“自留地”。作为律师贾格斯的助手，威米克在工作中保持着机械式的理性与冷酷，极力避免“让对方看出了自己性格中还有吃这碗法律饭最要不得的软弱的一面”。然而，当他回到自己的家——充满奇思妙想的瓦尔沃思庄园之后，那个褪去了“例行公事”皮囊后的威米克是那么的真实且可爱。对于当下的芸芸众生而言，我们更多地选择威米克式的生存状态：拥有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以维持最后的尊严、善良与爱。但身处以算法为主导的系统之内，这样的二分法又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从幻想变为现实呢？

或许抵御“远大前程”的诱惑，或许如同书中最后一段里的雾气那般，在“雾气散开后的那片广阔无边的宁静月光中”，只有洗尽铅华后的成熟与善良，才能抵御寒冷与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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