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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旧事(三题)

2020-11-11□羊

剑南文学 2020年4期

□羊 亭

多出来的一块五

还没上高中之前——那个苦涩潮热的夏天,我因为中考不如意懊丧郁闷已有多日,枯坐一室,在一本书开开合合的须臾,我跟自己说:写下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时候虽然苍白羸弱,但上唇和下巴早生满了绒绒细须,俨然是个成年人了。成年人得对自己负责。就某些既定的物事,我断不会作过多的幻想,大不了去最差的高中,或者上职高也是一条出路。关于日渐荒废的学业,老师怀疑过我早恋,家人自责对我疏于管教,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其实这和我终日写写画画梦想成为作家有着必然联系。上课的时候别人专心用功,我却埋头在看小说。除了写的作文偶尔让语文老师另眼相看,其他老师已经放弃我这不可雕琢的朽木了。对于那个曾经的尖子生,他们觉得找我谈一次话都是多余的,这让我觉得任何职业都有它世俗的一面。

两个月之后,我去了距县城三十公里外的四中。我们校长给高一新生训话时说:你们不能自暴自弃,既然来到四中,就应该比其他高中的学生更加努力。再说了,我们四中也曾有过辉煌的历史,八十年代,你们的一位师兄就考上过北京大学。我听见站在后边的同学在议论: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还拿出来说,自暴自弃的怕不光是我们这些学生吧?所以,一开始我就认清了现实,心安理得地把时间和精力都用来看闲书了。

我唯一期待的就是上作文课。我们的语文老师刚从大学毕业,长得高高瘦瘦,青春期的男生觉得她漂亮,大家都很喜欢她。对待高中的教育事业,她还抱有一点浪漫主义色彩,她反对题海战术,鼓励我们多看课外书。她不但帮我们从图书室借经典名著,还自掏腰包买些像《美文》《萌芽》《小说月报》和《中国校园文学》这样的刊物,让我们在作文课时传阅。而且几乎每次上作文课,我的作文都会被当成范文朗读。每当她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朗读我那些模仿得拙劣的文字时,我就有些想入非非。她给了我自信,但同时也纵容了我。结果期末考试语文我考了98,化学却只有27 分。

高一下学期,她鼓励我可以投稿试试。我把平日的作文誊抄了一遍,郑重其事地装进信封,寄往那些梦寐已久的城市。等待是漫长而焦灼的,两个月过后,既没有回信,也没有退稿。我想我得把标准降得更低一些,那些杂志都很老牌,也很大牌,他们才不会刊发一个寂寂无名的高中生习作。每当放月假的时候,我都会到县城的书报摊待上半天,最终选择一两本征文广告比较多的杂志。当我再把那些作文一个标点也不改就誊抄了寄出去后,奇迹发生了,一个月里我陆续收到了几封用稿通知。虽然都需要我先寄去版面费,但还是让我兴奋得有点飘飘然。苍天有眼,我总算在向自己的梦想靠近。

不过接下来我得有所取舍,要是每篇都想发表,我当月的生活费还不足以支撑那么多版面。最后我选了一家名叫《文艺中国》的杂志,其实也没别的,只是因为它的名头大,看起来挺唬人。我匆匆地把钱汇了出去,开始幸福地等待钢笔字变成墨香阵阵的铅字。但一直等到高中二年级,也没等来我心心念念的样刊。我按照信封上的电话打了过去,只响了两声那头就接通了。我礼貌地说明了打电话的意图。对方说:我记得你,羊亭,你的字和文章写得都不错,我们编辑部前两天还说起你呢。他侃侃而谈,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让我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他说他叫高凡,我一连说了好几遍高老师好。他接着说:来稿量太大了,但杂志的版面有限,你的文章还得再等两期,我们是双月刊,所以还要四个月。我又连说了几次谢谢,准备挂断电话,但还没完,高老师又说,鉴于我的底子还不错,他准备推荐我加入中华文艺协会,协会是他们杂志的主管单位,入了会,以后发表作品就更方便了,可以减免或免收版面费。天大的馅饼居然会砸到我的头上,我的心跳很快,脸上滚烫,忐忑地问:我行吗?高老师说:不试试怎么会知道,我会极力往上推荐,等我的信吧。

一周过后,我就收到了他寄来的信,还是挂号信。信中详列了入会的说明,并附了两张表。一切都不是问题,我很快就填妥了表,又去照相馆拍了两寸的免冠照。但面临一百五十元的会费,一下让我有些犯难。农村高中的学生都没什么钱,再说我也不好张口向同学借。后来我想到了语文老师,她倒慷慨,也不问干什么用就借给了我。在邮局填汇款单的时候,我有稍许的犹豫:信是叫高凡的人寄我的,收款人怎么叫柳咸江? 后来又想一个协会那么大,凡事都高老师来做,那还不忙疯了。没多久我又收到一封挂号信,我的照片贴在盖了中华文艺协会红印和钢印的会员证上,竟然是那么的光彩照人。这在我们班引起了短暂的小小轰动,我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极大满足,可是我的文章却一直没有发表出来。我又打去了电话,听上去像是高凡的声音,但人家却说打错了。我核对了一遍,又打,对方直接就挂断了。

时间过得很快,两年多后,我在北京郊区一个叫康庄的地方上汉语言文学课,名正言顺地有了更多时间阅读和写作。我写了不少,发表出来的却寥寥。有一天我接到一通电话,打电话的说他姓陈,是《长城文艺报》主编,看了我给他们寄的稿子,觉得还不错,最近会发表。他还问我课程是否紧张,如果周末有时间,让我去一趟编辑部,他想找一个实习生。

按照他给我的地址,那个星期六的早晨,我早饭也来不及吃便坐上了919 路公交。在沙河北大桥站下车后,因为人生地不熟,我又不想去电话叨扰,于是花三块钱打了个“蹦蹦儿”(一种火三轮),告诉司机去民园小区。

我没料到他那么年轻,居然还是个和尚。别人叫他的法号空一,我叫他陈老师。他说的编辑部,其实就是小区底楼的一个四居。客厅里摆满了书刊,长椅旁的小茶几上悠悠燃着一炷檀香,在循环播放的佛乐声中,我感到有些亦真亦幻。他带我看了看他编的书和报纸(其中诗书画印者居多),又看了即将刊登我那篇小文的报纸清样,简单交代了一下我周末要做的事。然后,我们和另外两个人一道,去隔壁屋煮起了素火锅。他们天南海北地聊起来,我未敢多言,只静静地听着。他们说到的人名有些听起来耳熟,有些则完全生疏。空一见我略有点怯生,叫人给我倒了杯白酒。我说你不是出家人吗? 他笑道:我自然要守戒,酒是为客人备的,你可以少饮一点。白酒配上川味素火锅,虽是在冬日的北方,身心却都一阵热乎乎暖融融。

返回学校前,空一问我有没有办公交卡。我说没有。他于是在抽屉里一阵翻找,递给我一张。他说:以前一个朋友留下的,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钱,用公交卡比给现钱实惠。

上车我刷了卡,刻意看了看显示的余额,居然有一百六十二块五。虽然中午那杯白酒让我有点上头,但那一眼我却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我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手里攥着那张旧公交卡,它的背面已稍显粗糙。我把它翻了过来,原来背面粘了一块贴子,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我凑近一些看,很快就辨认出了“柳咸江”三个字。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不在少数,但在这小圈子里叫柳咸江的可就难找第二个了。这太不可思议,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心想这世界怎么会这么小。

我本想靠在椅背上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我就看到当初那个急功近利的自己,年纪轻轻的眼神中充满了焦虑、渴望。我一直到高三才把语文老师的钱还上。紧巴巴地过了一段时间,我把中华文艺协会的会员证撕了,再提笔要写点什么老是心不在焉,觉得无比的郁闷烦躁。我那么迫切地想被人认可,却反遭愚弄戏耍,我太不甘心了。我变得谨小慎微、疑神疑鬼,甚至无意中伤害了两个朋友,从此绝交。要是能回到从前,我真想告诉自己: 其实吃亏上当在所难免,那点经历并不是坏事,再说你终究并没有失去什么。

我真没失去什么吗? 当时寄出去的一百五,不是变成了现在手上的一百六十二块五? 这让我一个无神论者突然坚信了因果之说。我在心里盘算着,像个得了便宜的老农。一百六十二块五,这真是个奇怪的数字。要真有神灵庇佑,算上从康庄到沙河北大桥车费八元、坐“蹦蹦儿”三元,也该是一百六十一才对。怎么会多出来一块五?是利息,还是觉得我应该吃个早饭?

我越想越清醒,越想越无法入睡。不知不觉康庄已经到了,我该下车了。我精神恍惚地下了车,缓步朝学校大门走去,这时一个邮递员骑着一辆绿色摩托从身边经过。我拍了下脑门,猛然想起当初汇款的时候给了一块五的手续费。我自言自语道: 这就说得通了。

没有办法的时候

那时候特别流行一句话——“办法总比困难多”。它被编进流行歌曲里,出现在电视公益广告上,甚至还有不少类似的心灵鸡汤读本。

刚毕业那会儿,我们那点少得可怜的工资除开交房租、上下班乘车、中午吃饭和充手机卡后,实在所剩无几,每月才到二十号就已囊中羞涩。我们不得不算计着过紧巴巴的日子。我工作的那家杂志社由于经营不善,已经三个多月没发一分钱了。还好房租是按季支付的,后面一段时间我们不用为那笔开支发愁。但女友说,再紧紧吧,万一等三个月你还不发工资呢?真是乌鸦嘴,最后居然被她说中了。接下来,我们每天早上和晚上都只能就着咸菜喝红薯稀饭。虽然中午可以稍稍改善一下伙食,但还是顶不住一直这么个吃法。我对她说:我们可不可以煮两袋方便面?她说:想吃泡面你不会中午吃? 她还告诉我,你该戒烟了,烟有什么好抽的,吸进去又吐出来,伤害身体不说,还污染环境。跟着我一起吃苦她都没太多抱怨,我能有什么好说的?从此之后,我很少再在她面前抽烟。

那天我借故加班晚回,和我们的编辑部主任老魏在办公室泡方便面。他比我大一岁,但看上去比我老成持重许多。他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了口。他问我身上有没有多余的钱,如果方便能不能借他两百。我感到很为难,别说两百,五百我都想借给他,可我当时连一包“中南海”都买不起。

我们走出温暖的办公室,来到十二点寒冷的北京午夜街道。飕飕的北风扑面,我不自觉地竖起了棉衣的领子。都这么晚了,街上竟然还有不少和我们一样没有回家的人,煎饼摊的小贩、加班晚回的工薪族、吵架的情侣……从他们疲惫的身影和模糊的脸上,我看到的是无奈、苦闷与艰辛。

我花两元钱买了包“大前门”。老魏点燃一支烟,骂了句他们老家的粗话,说我是为了文学理想才来北京的,到头来理想成了幻想,连生活都过得这么拮据。当时他和交往多年的女友刚分了手,情场失意,事业和人生也都步入低谷。望着他走在黑暗深处的背影,不远的前方是霓虹闪烁的街市,我觉得眼前场景充满了讽刺意味,同时仿佛又有某种不可言说的象征。

那段时间我拼命地写各种类型的小说,试图闯出一片走向新生的天地。但我投出去的稿件只收到了无数个邮箱设置的自动回复,编辑们连退稿的流程都省略了。天气越来越冷了,我可怜的女友急需一件羽绒服抵御严寒,要是多条羊绒围巾就再好不过了。我愧疚地把一篇刚写好的小说投寄出去,心想要是再不成,往后就不用再写下去了。去他妈的文学,去他妈的理想。

饥饿,寒冷,失落,贫困,如此种种给我带来了无尽的怀疑和自责,我的意志受到了无情的阻碍。北风刮过,窗边传来呜呜呼啸,我和女友平躺在床上,谁也没有睡着,但谁也不想说话。我一直在想接下来我该干点什么,辗转良久才稍有睡意。

第二天还没起床,我的电话响了,是个陌生号码。谁会这么早找我?我睡眼惺忪地接了电话,那头说他是邮局的,让我带上身份证到小区门口取汇款单。我一个鲤鱼打挺,匆匆穿好衣裳便下了楼。是我上次孤注一掷投稿中的一家文学杂志寄来的,还没收到样刊,稿费却先到了,而且竟然有四千多。我还从没收到过单笔这么大金额的稿费,感觉那久违的自信心又回来了。那个寒冷清冽的上午,我们去就近的邮局取了钱,然后喝了碗热气腾腾的鸭血粉丝汤,身心顿时都暖和起来。

快过年的时候,我辞掉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我跟老魏道了别,我们都说人海茫茫,以后大概只能有缘再见。他说他也决定换工作了,但还没找好下一个去处。我问他准备找什么工作,他说还是和文学有关的吧,除此之外,还真不知道能做点别的什么。最后,我们郑重其事地握了握手。

一年多后,陕西的一家杂志计划刊登我新写的一个中篇。根据杂志栏目的要求,需同时刊载两篇评论文章。我向我认识并且会写评论的人打了一圈电话,别人要么没空,要么说已经很久不写评论了。后来总算有人愿意帮忙写一篇,但另外一篇怎么办?下个月就要出刊,杂志社催得那么紧。就在我六神无主之际,老魏给我发QQ,说他又换新工作了,去了《中国报告文学》杂志社,叫我有纪实文学作品给他投稿。

我怎么把老魏给忘了,他不就能写评论吗?我立马和他聊了起来,省去不必要的寒暄直奔主题。我说你不帮我就真没人帮了。他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让我把要评论的小说发给他。我们又聊了些别的。他告诉我他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理想与生活总算都能兼顾。我告诉他我的妻子已经怀孕两个多月,我快当爸爸了。

老魏把评论发给我,为了表达谢意,我约他在果园的一家烤鱼店吃饭。那天晚上,我和妻子等了很久,他才姗姗来迟。他走进小店,递给我们一个做工精致的盒子,里面是一套有巴赫、门德尔松、舒曼、肖邦等人的古典音乐CD。他说:也不知买点什么给孩子当礼物,听说古典音乐适合胎教,希望孩子以后成为一个高雅的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和妻子离开北京,回了四川老家,从此与老魏再没打过照面,联系得也越来越少了。现在他好像已经当上了副主编,老天保佑他,他是个忠厚实在的好人。

失而复得

2008 年夏天,我在沙河镇北大桥做暑期兼职编辑。其实每天并无太多事情可做,无非把所有来稿读一遍,选出稍好点的备用,再将那些毫无意义的删掉清空。虽然我还没有成为一名真正的编辑,但这点工作量对我来说不在话下。而且几天下来我已颇有点心得,往往只需要看第一段,或者第一句话,我就知道这个文本有没有读下去的必要。对于一个尚未完全进入社会的大学生而言,手握如此生杀大权的快感不言而喻。做完份内的事,我要么坐下来心安理得地阅读、写作,要么在网上听音乐、找电影看。

那天下午,我一口气看了两部北野武的电影《坏孩子的天空》和《菊次郎的夏天》。前一部暴力而野蛮,后一部却温情满满,似乎一点也不 “北野武”,不过我却深受感动。想起前不久刚看过V.S.奈保尔短篇小说集《米格尔街》中的一篇《布莱克·沃兹沃斯》,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写一个流浪诗人和孩子之间关于友谊的单纯故事。

刚构思了一点大概的情节,我就被自己感动得不行,心想这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小说。那时的我年轻气盛,雄心勃勃,想好的事情说干就干。我为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挪到靠窗的桌前,轻轻地敲击键盘,那一刻仿佛充满了仪式感。可就在我刚写完开头的三四百字,脑子突然卡壳,再也写不下去了。

人物的形象模糊,对话略显做作。其实它并不成熟,要考虑的东西似乎还很多,没有到非写不可的地步。我有点泄气,停下来吸了支烟。咖啡已经冷了,我先前还火热激动的心也变得凉凉的,但又有点不甘心,觉得丢掉一个不错的题材挺可惜。于是我找来一张A4 纸,开始在上面写大纲。

写好满满一张纸的大纲,我余兴未了,又拿来一张重写开头那部分。不过是半个小时的差别,手中的第二稿看上去就顺眼多了。我躺在椅背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将桌上的稿纸往前推了推。怪事就是在那刻发生的。刚写满大纲的那张纸从后端桌沿落了下去,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我又直了直腰,仰了仰脖颈,心想等会儿再去捡吧。约莫过了五六分钟,当我俯下身去捡稿纸时,地板上干净得连一丝灰尘都没有。我赶紧跪在地上,认真查看了一遍地脚线磁砖的缝隙,里面根本容不下一张A4 纸。桌面上就一张写了小说开头的草稿,几本书和杂志,我不会糊涂到把稿纸夹书里而忘记的地步,况且刚刚落地上的声音我听得真真切切。虽然多此一举,但我还是将每本书挨个翻了翻,当然毫无所获。后来,我干脆把书桌移到一边,像个苛刻的木匠把书桌前后打量一番,不放过任何细节。我甚至还拉开抽屉找了找。真是怪了!这说不通啊!那个小小的房间从始至终就我一人,它怎么就这样不翼而飞了?

其实凭着记忆我完全可以再写一份,但是在自己身上发生了这样的奇怪事情,我的心里怎能平静?它不过是一件小事,却不声不响地给我上了一课,向我诠释人在琐碎生活中的无能为力。我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想起小时候丢掉某件心爱之物,找来找去没有结果的情况下,大人们总会搪塞我说:既然找不到就别再找了,把这件事放一放,等你不找的时候它自己就出来了。

也只有这样了。我放下找大纲草稿的执念,开始去忙别的事。不久我又萌发了新的想法。事实上,只要你稍加留意,就会发现生活中虽不免一地鸡毛的碎屑,却也有写不尽的闲谈趣闻。

2019 年初,我整理旧书时,一本精装版的《米格尔街》掉到地上,正好翻到第47 页的《布莱克·沃兹沃斯》。随书页一同被翻开的,是一张对折过的A4 纸。我拾起那张纸,浮皮潦草地看了一眼,忽然全身像过电一般,汗毛都竖了起来。那不正是我当初苦苦找了半个下午都没找到的小说大纲吗?它怎么会好端端地躺在这本书里? 我丝毫不记得是在什么场合把它夹在书里的,而且在我的记忆里,做暑期兼职时并不曾带上《米格尔街》。

我喜欢奈保尔的作品,对那本薄薄的小书尤其珍爱。那些生活在西班牙港米格尔街被边缘化的下层人,他们为了生存而生活,愚昧、天真、无知,和我认识的许多失败者别无二致。大师幽默的笔调不失悲悯,让十七个小小的故事明媚又感伤。第一次阅读,我就深深为之着迷。每过一段时间,总要拿出来翻翻,是为膜拜学习,更为了激励自己(毕竟我早就过了奈保尔写这本书的年龄),但一回也没注意到这另外一张纸。

上面的笔迹是我的,没错,末尾还注明了草拟时间:2008 年7 月30 日。确实是那年暑假在沙河北大桥时所写。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想起还有这样一个故事可写。遥远的记忆被唤醒,我如获至宝地来到电脑前。刚敲了两行字,我又犹豫起来。为什么不多不少恰巧就夹在47 页?冥冥中是要向我告诫些什么吗? 创作的直接冲动虽缘于北野武的电影,但不可否认,我潜意识中也有向奈保尔《布莱克·沃兹沃斯》致敬的成分。

说什么致敬? 这只是你为纸上的想象日渐荒废而找的借口罢了。拙劣的模仿,变相的抄袭,或许更贴切些。我无法说服自己,感到左右为难,写作这件事便暂时搁置下来。

直到2 月中旬的一天,一个杂志社的朋友向我约一篇小说。然而当时我毫无灵感,所有思路好像都被截断,于是我把希望寄托于以前写的那些大纲,它再次进入到我的视野。这次我变得十分坚决,更多是对某种失而复得的物件的顾惜。没过多久,应该3 月15 日晚上,我写完了这篇《夕阳下的少年》。从最初的构想到最终把它写出来,中间隔了十年有余,我也把它忘记了十年有余。它像个捡来的孩子,只是我舍不得拿它当球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