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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动物

2020-11-06陈集益

花城 2020年4期
关键词:人面龙井猫头鹰

陈集益

那年,我拥有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在一家小型自然博物馆做科普展板撰写工作。每周上班五天,展板一般半个月撤换一次内容,该工作除了繁琐,需反复策划、筛选、缩写、斟酌,竟然没有完不成的时候。每次展览,都会有许多老师、家长带着孩子来参观,我感到自己的工作得到了社会的认可。但是,我对这份工作并不满意,只因我不过是一个知识的搬运工,资料缩写员而已。在一次有关蝴蝶的标本展出后,我有了出远门走走看看的打算——蝴蝶那么美,我的文字那么索然,让自己生厌。其后,在一次濒临灭绝动物图片展出之后,更坚定了去大自然探索冒险的决心。我忽而想起在家乡也曾有许多动物濒临灭绝。这些动物包括人面鱼、人面蛇、人面青蛙、人面猫头鹰等,它们还存在吗?

这样的机会竟然来了。那年由于非典的缘故,来博物馆参观的人骤然减少。在疫病面前,我也是怕死的,其间害怕乘坐公交车、地铁去上班。就这么胆战心惊时,单位领导决定减少布展的次数,我趁机提出回家探亲,很快批准了。

我匆忙收拾行李,赶到北京火车站,站内旅客稀少,显得萧条。一路上,记不得被测量了多少次体温,检查了多少次身份证、车票。当我走出金华火车站,广场上拉着警戒线,许多警察监督乘客往一排临时板房里走。密密麻麻的人,大声警告的喇叭,工作人员袖口上的红袖套,让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你是从北京来的?”

“嗯……不,不是……”

“把身份证和车票拿出来!”

那人看过,把两样东西还给我:“老实点,你这是要去往哪地?探亲?”

“汤溪镇,嗯,山乡。”

“看到五号临时候车棚了?把你口罩戴好了,等一会儿有汤溪车来接你们一块走。”

“什么?”

“为了服从大局,从疫区返乡的乘客一律在车站稍事逗留,统一管理,努力做到早发现、早报告、早隔离、早治疗……”

我从金华市区经汤溪镇、过山乡政府驻地,经过更严格的检测、排查,终于回到吴村,刚迈进家门还未能叙旧,父亲就说村干部要来家里找我。我说,从北京到金华已被检查数次,在汤溪医院还拍了片子、抽了血化验,回到村里还要再来一遍吗?父亲告诉我,村里来了驻村干部,规定返乡人员每天测体温三次,吃大蒜五颗,家里要安排一间单间,屋里洒上消毒水。果不其然,村干部不一会儿就来到我家,一方面问我回家的原因,核实情况上报;一方面给我量体温,且交代我,为了家人健康,除了之前我父母交代过的,吃饭时要主动分碗筷,饭后消毒,还不准随便串门,二十四小时接受健康随访。

我知道他们的担心,这是要从源头上堵住传染源。他们走后,我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待着。每天有人来量体温,问这问那。其间,吃大蒜对我来说是一种考验,大蒜辛辣不说,吃后嘴里充斥一股大蒜味。这样待了三天,我跟父母说,这次回来,一方面是为了避免感染非典,另一方面还有一个任务,想回来调查人面动物。他们吃惊地看着我。我怕他们以为我异想天开,又故意把这事说得俗套一些。我说调查人面动物其实跟我的工作有关,写成科学报告发表不仅可以让吴村成为举世瞩目的地方,对我今后的前途也有利的。

“哈,这事不会对谁有利的,这么多年来,村里人都知道,看见人面动物是晦气的。”父亲不容我置疑,郑重地说,“谁看见谁倒霉,不是病,就是死……”

我一脸困惑,尽管我确实听过类似说法,那是小时候的记忆了。

“请不要以为,这是大人吓唬小孩的话,自古山里有神仙,也有不干不净的邪物。都说人面动物是孤魂野鬼变的,栖身在深山,只在夜里出来害人。”

“那,你看到过?”

“要是看到过,我还能活到现在吗?它们怕见光,不是谁想见到就能见到的。你最好不要去做这件事!!”

我不得不从头解释我的工作、我的计划,之所以回来找寻人面动物的原因。我说人面动物很可能是一种没有被科学界命名但已濒危的“新物种”,而不是乡亲们说的什么孤魂野鬼,科學是讲依据的,分学科的,不是道听途说;如果这次回来我能拍摄到清晰的人面动物照,写成系统的、有理有据的科学调查报告,回到北京再办一个展览,很可能引起世界性的轰动!想想吧,那时我将成为科学界发现人面动物的第一人!从一名资料缩写员变为著名生物学家!

可是,我愚钝的父母依然反对我这么做。一会儿说见过人面动物的人不会有好下场,一会儿说我现在还被监控,十五天隔离观察期内不能自由行动。“世上没有让你白白捡便宜的事,读书识字人多了,他们不去调查,以为他们傻啊?你就安安心心地在家待着,多陪陪我们吧,我们年纪一天天大了……”一直没说话的母亲,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为了父母,我只好什么都不做,戴着口罩陪他们聊天,呆坐。我离开家快十年了,没想到再回来长住有度日如年之感。一天夜里,我早早上床,竟有些怀念起北京的生活来。我在北京还没有能力买房,也没有找到女朋友谈婚论嫁,但是北京的繁华、热闹、拥挤、喧嚣,在遥远的浙西南山区,那特定时间里,不得不说成了美好的回忆。当困意袭来,我快睡着了时,突然就听到外面有猫头鹰的叫声响起,让人不安。我从床上爬起,透过窗户,看到有一只比猫头鹰大数倍的大鸟歇在离我家不远的树上。

难道这就是人面猫头鹰吗?我想看清它是不是长着一张人脸,看不真切。我拿了相机和手电筒,刚要下阁楼开门出去,听见一个声音从里屋追过来。灯也亮了。

“大半夜的,你要出去?”

“我想看看人面猫头鹰。”

“哪来的人面猫头鹰?睡去!”

“就在那棵大树上,个头很大。”

“猫头鹰飞来屋前叫是凶兆!你不知道吗?!”见我不语,父亲又说,“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在楼上待着吗?!”

“我请假……总共十五天,还包括路上……”

“人面动物这东西,不是说了嘛,是孤魂野鬼变的。它们在鸡鸣前出来害人,要害死一个活人才能重新投胎做人。村里人都这么说。你怎么就不愿听爸的话?我会害你吗?”

我怏怏不乐地回到楼上,刚要重新入睡,却又听到外面传来恐怖叫声。我想起小时候,确实在山中看到过各种奇怪的动物,有两头蛇、白乌鸦、三角羊(这些动物同样被村里人认为是晦气的,之所以能看到是因为它们白天偶尔出来活动),唯一没有见过的就是人面动物。因为一直以来,大人们是不允许小孩去龙井一带看人面动物的。

这么想着,那叫声又一次响起。不仅恐怖,还充满幽怨,它蛊惑着我。这一次,我没有从楼梯咚咚咚走下去,而是悄悄地从楼窗里爬了下去,循着猫头鹰的叫声,去追寻它。奇怪的是,它明明在前面叫,快要到达时它又远了。我沿着金塘河往上游走,走了很久很久,却总在一个地方打转,难道我遇到了鬼打墙?就在我害怕得要掉头之际,抬头一看,竟然看到了,它歇在一块峭立的岩石上——两只眼睛大而深邃,模样凶猛,吓得我倒退两步。“啊——”我叫起来。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是确信自己并非睡在床上,而是一片茂密的丛林中。这里到处是树。

“阿伟——我的孩子,不用怕,我不会吃了你,我只是学猫头鹰叫几声而已。”人面猫头鹰说。

“你怎么会说人话?你认得我?”我的声音颤抖。

“我是人变的,自然会说人话咯。”

“你是人面猫头鹰吗?”

“我是一个变成猫头鹰的人,一个在村庄里消失多年的人,不得不永远生活在黑夜里的人。嘿!——我是你爷爷呀。”

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我只记得父亲曾经告诉我,爷爷是我出生之前若干年失踪的,家里人到处找他,他再没有回来。

“我专门来找你,是要告诉你这次回来,凶多吉少,请尽快离开吧,不要逗留……”

“为……为什么?”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难道,我真的到了金塘河上游的龙井,见到了人面猫头鹰,那只自称我爷爷的巨鸟吗?我一下清醒了。我记得在自然馆,我曾经翻阅过《山海经》,最吸引眼球的大概就是各种奇奇怪怪的动物了,有三头的、九尾的、人面的、一目的、贯胸的,不一而足。其中有一种人面鸟,它的名字叫

鸟,样子与猫头鹰有几分相似,人面人手鸟身。相比上古奇书里记述的那些奇鸟,似人似鸟的爷爷与此相仿。

可是,他怎么就变成了

鸟这般模样了呢?这只似人似鸟的动物,与其说是一只长着人面的鸟,不如说是一个长着翅膀的、具有猫头鹰样貌的人。

传说猫头鹰具有高度智慧,只不过动物太过聪明,就有成精成妖之嫌。猫头鹰的面孔令人联想到人脸,希腊神话中的人面鸟身女妖,就被认为是猫头鹰的化身。我国民间有“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等俗语,常把猫头鹰称为逐魂鸟、报丧鸟。古书中还把它称之为怪鸱、鬼车、魑魂或流离,当作厄运和死亡的象征。产生这些看法的原因主要由于猫头鹰嗅觉灵敏,能够闻到病入膏肓的人身上的气味,很多地方在听到猫头鹰叫声后数日之内会死人确实不是迷信……

我疑惑又害怕地看着它。它长着一副类似人的面盘,一双深圆大眼,坚强而钩曲的喙……它说我“凶多吉少”,我真的无从知道原委……我想,只要本人没有得上非典,就不会给这个村庄带来灾祸,我将是自由而且安全的。更何况,我本来就是为调查人面动物回乡的,既然现在已经遇到了人面猫头鹰,怎么可能轻言放弃呢。

有一种猴面鹰,营巢于树洞或岩隙中,以鼠类、蛙、蛇、鸟卵等为食。叫声响亮刺耳。白天躲在树林里养精蓄锐,夜间却非常活跃。猴面鹰的身体结构和功能都适应于黑夜,性格凶猛、残暴,抓到老鼠后,个小的整头吞食,对个大的老鼠则先啄食其头部,然后撕其身体……

我有些恐惧,脑海中交织着做科普展板时记住的知识,同时猜测我会遇到什么劫难呢?难道就因为我是从疫区回来的,他们就能把我硬生生地抓起来不成?

“其实,这么多年来,从我离开家那天起,我就一直思念你们。比如你什么时候出生,一年年长大,直到变成年轻小伙子考上了大学,我都知道。可以说,我虽然早早地离开了家,却同样看着你长大的。”它溜圆的眼睛盯住我,不眨,也不转动。

“可你为什么從不回家?也不让家里人知道你情况?”

“因为我怕影响你们的生活呀,我不想牵累你们,不想再给家里带去灾祸啊!我每次想你们了,就偷偷地飞回来,在门口那棵大树上看看、听听。得知你们安好,就悄悄地飞走了。”

“难怪小时候,经常看到树上有什么东西蹲着,总是害怕!”

“其实,我很想再回到家里,和你们在一起。我也不想成为现在这副模样啊。假如一个人能作为一个人活着,那该多好!……可是,我能给家里做什么呢,我只能在夜间出来活动,既不能给家里干活,也不能挣钱贴补家用。更何况,所有人面动物,历来被人看作不祥之物,我回到村里不会有好结果的。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就知道,再也回不了家了……”

“那,你到底犯了什么错?”

“嗨,就因为我还作为人的时候遇见了人面动物。或者说,是我不该来龙井吧。”

“人面动物?”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大跃进,三年饥荒,你可知道?”

“听说过的。”

“就是在那些年,全村人饿着肚子,找不到吃的。那时候你爸十多岁吧,正长身子呢,你姑姑年龄更小,身子孱弱。我们家穷,没有粮食可吃,两个孩子营养不良,饿得哇哇哭叫,哭累了,就昏睡过去了。为了让他们吃上东西,我想了很多办法,吃野菜、剥树皮、挖葛根、捉蚂蚱虫子……这些,你爸一定跟你说过吧?——吃树皮、葛根,并不是直接拿在手里啃,而是捣成粉状,吃的时候掺一点玉米面或其他杂粮煮,没有粮食就不掺了。吃这些东西可以抗饿,但没有多少营养,吃多了,大便难排出。非常痛苦……

“有一天,我大着胆子来龙井打鱼。吃一顿鱼能顶吃五天野菜呢!鱼有营养,味道也鲜。村里人都知道龙井的鱼最多。因为龙井是金塘河的源头,祖先们敬奉的神山圣水,平时没有人敢来这里打鱼,有各种禁忌。我来了,心里虽然害怕,但是比起一家人活活饿死总要好许多。那是一个大白天,龙井附近浓荫遮日见不到太阳,我心虚,到了潭边抓紧时间往浅水区撒网。瀑布哗哗的,水花打湿了我眼睛,我撒了几网一无所获。不得不往潭水深处走去。

“在深水区,我终于看到了大量的鱼,形形色色,密密麻麻,就像一块彩云在水中的倒影。我又高兴又害怕,高兴是这里的鱼不要说养活我们一家人,就是养活整个吴村也足够!害怕的是,我们的祖先立有不成文的规矩,比如进了深山,什么东西不能碰、什么东西不能说,不惹怒山神,不随意砍伐神山上的树木,不捕捉龙井里的鱼,等等。可我没法可想啊!我必须捕鱼回去活命。我小心翼翼地撒网下去,可是每一次,鱼群都像听到一道密令,迅速地散开,原本黑压压的水域变得稀薄,透明。

“鱼非常多,我却无法捕到。我气急败坏,不得不回到岸上。我幸好还带了一根钓鱼竿。我用砍刀在树下挖土,挖了很多手指般粗的蚯蚓,我把它们穿到鱼钩上。很快地,浮标上下抖动,我抓准时间嗖的一声起竿。鱼在鱼钩上挣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我终于钓到了一条又一条鱼。看来,鱼虽然聪明,但还是无法抵制鱼饵对它的诱惑。挖来的蚯蚓被鱼咬没了,又挖,鱼篓也快满了。可我贪心不足,还要继续钓……也不知天什么时候黑了,突然,我起竿时鱼线被什么东西死死拽住了,非常沉,拉了几次拉不动。莫不是水怪咬钩了?我有些后怕,可我不甘心就此丢弃鱼竿,就慢慢地拽,竟然被我拽上来一条几十斤重的鱼!

“我兴奋得手都抖了,狠命地往岸上拖拽。这条鱼非常大,晒成鱼干估计够一家人吃几天!我伸手从刀鞘里拿出砍刀,想砸破它的脑袋,那鱼见我要砍下去,就惊叫起来!并且叫出了我的名字,巴东!!——那个瞬间,不瞒你说,我以为是做梦。我发现,这鱼长着一张人脸,而且是一张熟人的脸。我再一看,不得了,竟然是早已投河自杀的地主陈小斤的脸。我吓得魂都丢了,丢下鱼竿、篓筐,撒腿就跑……”

爷爷的故事讲到这儿,我仿佛看到龙井的水面上突然掀起波澜,一条巨大的人面鱼在水面上游动、飞跃,它突然蹿到了我面前,也要扑上来咬我似的!

“它有非常锋利的一排牙齿,嘴巴张开有手掌那么大,一口咬住了我的腿,裤子一下子被撕破了,肉也咬掉了一大塊。我疼得要命,哭喊着:‘小斤啊,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就放过我吧,我不是专门来捕你的,我放钩就是啦!……只见它在岸与水的交界处跳跃,翻腾,直到将一篓筐的鱼撞翻,里面的鱼纷纷跳进潭中,它才拽着渔线和鱼竿消失在了水中……

“我哪敢再逗留,我没命地逃,跌倒,再爬起,忍不住往回看,就看到那水中,突然浮出很多很多的人面鱼……它们露出一排排牙齿,大张着嘴,喊着什么,像鬼哭狼嚎……”

不知道为什么,在爷爷的讲述中,我自然而然地将人面鱼与食人鱼混淆了。我仿佛看到无数的人面鱼变成了食人鱼,龇牙咧嘴,成群结队,咬住了爷爷的腿,要将它拖入水中。

食人鱼,又叫作食人鲳、水虎鱼,颈部短,头骨特别是腭骨十分坚硬,两颚短而有力,下颚突出,牙齿为三角形,尖锐,上下互相交错排列。咬住猎物后紧咬不放,以身体的扭动将肉撕裂下来,一口可咬下十六立方厘米的肉。成群的食人鱼常将误入水中的动物在短时间内吃得只剩白骨,甚至将误入水中的人吃掉。

爷爷说他当时疼得大喊大叫。而我,此刻仿佛听到了爷爷的呼叫,正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的年代里传来……我在他的叫声中,两腿发软,也想逃跑,但是很显然,我的腿仿佛也被成群结队的人面鱼咬住了。

“我跑啊跑啊,跑回村,回到家里,就发起了高烧,说胡话。你奶奶问我怎么啦,为什么腿上都是伤?我瞒不住,也不愿瞒她了,我说我在夜里,在龙井,看到了陈小斤变的人面鱼!你奶奶尖叫一声,吓得手中的药碗都掉了,因为她知道陈小斤怎么死的……随后,这个消息就传了出去,整个村子顿时陷入了恐慌,因为人面鱼的传说虽然古已有之,但是我看到的,可是由陈小斤变成的人面鱼啊!陈小斤是被村里的贫下中农整死的,这都知道的,如果他阴魂不散,沿着金塘河下来报复村里人,那么很可能给整个村子带来灾难……”

爷爷看到我听得发怔了,眨巴一下圆溜溜的眼睛,扇动了一下翅膀,有意停顿,等我回过神,才继续讲了下去。它说那一年,因为发现了由陈小斤变成的人面鱼,人心惶惶,村里很多人组织起来,要去龙井捕捉人面鱼。可是他们还未到达龙井,就不断地遇到怪事,比如在路上遭遇雷电、暴雨,遇到山路塌方,不得不返回。等天晴了,他们再出发,走到半途中,远远就听到了瀑布哗哗响,可是听着听着就觉得这声音变了,变成了飘飘忽忽的呜咽、哭泣,最后变成了可怕的鬼哭狼嚎——类似从什么洞穴里不断传来地狱里的反响。

“很多人就害怕了,怕到了龙井丢了性命。这时候,队伍当中有几个年长者提出反对,说祖祖辈辈都是喝龙井水长大的,龙井是金塘河的根脉啊!谁也不许把杀戮带向神山圣水之地。再加上乌云再次密布,雷声滚滚,大伙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回来了怎么交差呢,只好把我抓起来,逼我承认:我没有看到过人面鱼,更没有看见过陈小斤变成的人面鱼,甚至压根就没有去过龙井。这样,大家心照不宣,好像这事从未发生。——不,我拒不承认,因为我的的确确看见过人面鱼,那鱼长着跟陈小斤一样的脸,还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不想撒谎,因为我这一生都没有撒过谎。更何况,他们要我在事情大白于天下之后,公开撒谎……

“那些人拿我没办法,说我拎不清,遂将我定性为散播封建迷信罪,说我杜撰出人面鱼是为投河自尽的陈小斤招魂申冤,从此我要接受各种批斗,家里人也受牵累。而奇怪的是,那以后天久不下雨,大旱。多少年都没有这么旱过了。你的姑姑,我可怜的女儿,就在那年饿出了毛病,不久就死了。家里人都怨我,说是我害死了她。他们恨我,要与我撇清关系。我自己也非常后悔。本来我是因为家人挨饿去龙井打鱼的,没想到会惊动变成人面鱼的陈小斤。人们都说,天不下雨就是那人面鱼捣的鬼。因为龙井深不见底能通往东海龙宫,它一定向龙王说了我们村什么坏话。这种说法,其实也是封建迷信的一种。但是,被饿昏了脑袋的人们都在这么说。他们再次组织起来去捕杀人面鱼,结果人面鱼没有捕杀成,洪水却来了……

“我猜,人面鱼害怕被人类捕杀,自然要发洪水报复。眼看着各个生产队在旱灾和洪灾的打击下颗粒无收,社员们饿得半死不活,我们家更没东西可吃,我害怕回家并且自责,仿佛这灾害与饥饿真的跟我有关。就在一个夜里,跟这个夜一样黑,我再次来到龙井。我不要活了啊。我想我这个拖累了家庭的人,无意中触犯了禁忌的人,使得金塘河流域遭受旱灾和洪灾的人,与其被饿死,被人骂死、斗死,不如跳进龙井去死得了。因为都在说,所有跳金塘河死的人,肉身往下游漂,魂魄却往上走的,如果我死后,也能变成像陈小斤那样的人面鱼,说不定还能从龙井直接游到东海龙宫去找龙王,帮吴村说几句好话,少受灾害。

“这么想着,我就爬啊爬啊,爬上了龙井上的悬崖,狠狠心,跳了下去。没有想到的是,我从悬崖上跳下去,坠落过程风呼呼地吹,把我的破衣裳吹得鼓了起来,我双手张开,大声喊叫,以为坠落潭中会摔得很重,却发现我在半空中飘飘忽忽起来,就在两眼一黑之后,落在了一棵树上……”

我不知道爷爷的故事何时结束的。那无疑是我听过的最不可思议的故事了。这故事有头有尾,里面人物有名有姓,那几年,也的确闹了自然灾害的,村里人都在说,现在很多书上也有写。更何况,我面对的是一只人面猫头鹰的口述,它是亲历者,受害者——种种迹象表明,它很可能真的是我爷爷,它就在那个时候变成了人面猫头鹰。就算它不是我爷爷,它作为一只人面猫头鹰是千真万确的。我回来,不就是以找到人面动物为目的吗?

只是,当爷爷讲到这儿,讲到它在跳崖以后于急速坠落中长出了翅膀,让人又伤心又高兴的同时,我发现天已经大亮:与爷爷讲述的故事不同——爷爷从悬崖上坠落、两眼一黑之后,发现自己拥有了一双翅膀;而我,却发现自己正浑身湿透、软绵绵地躺在床上。

怎么就在床上了呢,为什么不是待在水汽弥漫的高山峡谷里?关于昨夜,我是怎么从大山回到家中,回到房间的,这个过程竟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也许,这真是一个梦吧,我压根就没有爬下楼窗去追赶猫头鹰,只是做了一个梦。这浑身湿答答的汗,不是夜里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衣裳,那是在梦中出了一身冷汗。

这汗是臭的,有一股大蒜味。

我努力地起床。穿衣过程,却发现衣服上有从山上带回来的刺,鞋上都是泥巴。那泥巴是深山里才有的,带着绿苔。很显然,我并非一直躺在床上。

那么,我是怎么从山上回到床上的呢?

不多一会儿,母亲给我送吃的来了。我有些急迫地问她,我昨晚上是否出去過?我说我记不清了,我好像做了很久的梦。她突然就朝我发火,说昨晚上有驻村干部来家里随访,才发现我人不在,整个晚上都没有回来,我的失踪把她急坏了。可是早上,却发现我浑身湿透地回来了。她拦住我,问我昨晚上哪儿去啦?我一句话也不答,上楼倒下后就睡着了。

“这不,我就等着你醒来,好给你吃点东西,”母亲关心我的同时,也带着怨怒,“你说你到底去了哪里?整整一个晚上!”

我支支吾吾说不清。昨晚上的经历回忆起来恍恍惚惚,梦游一般。我反复回想,想确认我与爷爷的见面,到底发生在梦境还是在现实里。可是,越回想越不像真的发生过。但是很显然,这不是梦。

“不是我说你阿伟,你这次回来,终日心神不宁的,但愿你不要在夜里出去了,也不要再提什么人面动物了。安安心心,本本分分的。你能听进去我的话吗?”母亲摇摇头下楼了。

母亲下楼后,我还没有吃完早餐,父亲又来到了楼上。跟母亲一样,他站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跟我说话:“你要担心死我们啦!昨夜里出去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

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一直以为这是在做梦……我听到窗外响起猫头鹰的叫声,就很想去追……”

我不想说,我同时怀疑这事可能不是梦,是真的,因为我终于记起自己怎么被猫头鹰的叫声吸引,又是怎么从楼窗里爬下去,最后见到爷爷的。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作为人时的模样,但是从他现在的面影上,还能依稀辨认出我们家族的特征,比如鹰钩鼻,大眼睛,圆面盘,浓而直立的眉毛,我在长相上,显然也遗传了他的某些特征。

“驻村干部随时会来查访,昨夜里你不在,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跟他们解释。他们说,这也是政治任务,如果你今天还不回来,将组织全村人上山去搜找。并且从现在开始,再有外地务工人员返乡,尤其广州、深圳、北京等疫区回来的,绝不允许待在家中了。而要集中在大会堂,全封闭隔离……”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出去了,我以为那是在做梦。”我只能这么说。

“这些天,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这么说,我真的在深夜出去夜游过了?”

“我和你妈还能骗你吗?!”

我很想问我是不是梦游症,终是没有。我说:“我不敢相信那经历,我追着追着,就见到了爷爷。爷爷——他……”我倒吸一口气。关于爷爷变成人面猫头鹰的事,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你说……怎么?见到爷爷了?”

“爸……在我没有出生之前,我们村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大旱,饿死过很多人?”

“问这个干吗?”

“我姑姑,真是饿死的吗?”

“你在哪儿见到爷爷的?!”

“在……龙井附近……”

“啊!……”父亲叫了起来。

“爷爷,爷爷他……已经变成了一只人面猫头鹰!”我喊了起来,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冲动。同时,想到爷爷的面容和不幸的遭遇,我转过身,眼泪悄悄地流了出来,“我知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听你们说,爷爷失踪了……其实,爷爷没有失踪,他跳了崖……然而跳下去没有死,或者说他死在龙井,他变成了人面猫头鹰……”

父亲沉默了。他的沉默让空气停止了流动。他有些想哭的样子。我有些紧张:“爷爷他……向我说了跳崖之前,所有的遭遇:他怎么看见地主陈小斤变成的人面鱼,怎么挨批斗,家里人怎么受牵累,天气怎么异常,遭遇干旱……洪水……”

我说着说着,想到爷爷挨批斗的那年月,他的女儿死了,一家人遭难,全村人恨他,我的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出来。父亲神情凝重,他显然经历过爷爷被批斗的那个年代。当我转述至爷爷怎么悲伤、绝望,从家里出来,——父亲突然打断了我,严厉地说:“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到此为止吧!你见到人面猫头鹰的事,千万不要跟别人去说,你记住了?”父亲哀求那般看着我。

“为什么,难道爷爷讲的不是真的吗?!”

父亲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说他也一直怀疑,曾经出现在家门口大树上的那只奇怪猫头鹰是爷爷变的。只是不敢相信,不愿相信。“现在,它又出现了,也不知道是凶是吉……”

父亲下楼后,为了印证昨夜我确实见到过人面猫头鹰。我即刻去寻找照相机。遗憾的是,相机里没有留下任何影像。可能昨夜里太黑,当时发生的种种恐怖的情况过于让我害怕,结果把拍照这事忘记了。也可能所有发生的,的确是一个梦也说不定。——我又开始这么矛盾地想,不得不这么想;甚至想,连刚才母亲说她亲眼看到我从外面浑身湿透地回来,然后父亲上楼跟我说话,制止我说话,也可能是梦的一部分。

我感到昏昏沉沉,就像感冒,浑身无力,感到难受。昏暗的阁楼上,闷热,潮湿,就像囚笼。我不知道我是因为在夜里遇到了爷爷才发烧的,还是因为我事先发烧了,才在梦中遇到了爷爷。可怕的结论是,我可能真的于昨夜离开过家,除了我衣服上有山上带回来的刺,鞋上有泥巴,还有刚才母亲和父亲都说我昨晚不在家里,此刻,我又那么清晰地想起了爷爷说过的话:“我就这样活了下来,但是,再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只长人脸的鸟、一只让人憎恶的猫头鹰,我不能在白天出来活动,白天太阳大,我只能在夜间,悄无声息地飞翔……飞到树上,悄悄地来看看你们……”

想起这番话,我感到无比痛心。我清楚记得变成猫头鹰的爷爷讲到被家里人怨恨的时候,眼眶一角闪亮了一下,那是一滴眼泪流了出来,迅速消失在细羽排列而成的脸盘上。那时我很想知道,像爷爷这种情况,他还能变回人吗?当年的右派早已经平反,他也应该回来了呀,回到人间,哪怕作为一只鸟,不能给家里人干活,不能给家里人去挣钱,又有什么不可以?

迷迷糊糊中,我又听到了猫头鹰的叫声:“呜哇——呜哇——”

没错,这会儿天又黑了,爷爷又在窗户对面的树上出现了。这一回,我没有慌张,悄悄地摆好支架和照相机,我想通过远距离聚焦,把爷爷的影像拍摄下来。

“人面鹰”或“猴面鹰”只在夜晚活动,白天则处于睡眠状态。此种猛禽,善飞翔,雏鸟晚成性,主要分布于我国南方各省的浅山和农田,以各种鼠类、鸟类、蛙类和昆虫为食。但是,此次由陈集伟先生在浙江金华老家发现的人面猫头鹰,并非“人面鹰”或“猴面鹰”,是从未被科学发现、记载的人面动物之一种。它们幸存于金塘河流域上游的龙井一带……

我一边聚焦、拍摄,一边为怎么写科学报告、做成展板内容打腹稿,想象着我将在人面动物展览的开幕式上怎么发言,我将如何讲述发现人面动物的曲折,以及它们的由来……

“人面动物这东西,不是说了嘛,都是孤魂野鬼变的。它们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在鸡鸣之前出来害人,害死一个活人才能重新投胎做人。咱家孩子这是被人面猫头鹰勾了魂魄了啊!”恍恍惚惚,我听到父亲在说。那声音,仿佛穿越层层迷雾,才能到达我的耳蜗。

“那怎么办?难道就看着他这样?”这是母亲的声音,同样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似的。

“还能怎么办……”父亲叹一口气,“待会驻村干部就要来了,他们会根据病情状况,送去相应医院治疗的。”

“就不能想想別的办法吗?”

“这时候能想什么办法呢。唉,难道请仙姑神汉来驱邪吗?”

“……”

我不知道父母的对话进行了多少时间,我一定又睡着了。或者说,他们上楼又下楼了。

世界空空荡荡。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沉甸甸的,压迫着我。

濒危动物是指由于动物分布区、栖息地的生态系统遭到严重破坏、化学污染、气候变化和人类随意捕杀等原因导致濒临灭绝的动物类群。据国际自然资源保护同盟的资料,自一八五〇年以来,人类已使七十五种鸟类和哺乳类动物绝种,使三百五十九种鸟类和二百九十七种兽类动物面临灭绝的危险。据估计,中国濒临灭绝的动物有四百多种……但是,此次首次科学发现的人面动物,与丹顶鹤、扬子鳄、大熊猫、华南虎等濒危动物不同,它们很可能是由一个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魂魄附体在丛林动物身上……

我想,人面动物这一新物种经由我手公布于世之后,势必引起全球性轰动。当世界各地的记者、生物学家、人类学家,还有政府相关人员纷纷拥向吴村,我不知道对于人面动物、龙井这个地方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会不会招致龙井一带的人面动物被捕杀,生态遭破坏,招致所有无处可躲的人面动物再次面临无处栖身——那是我不敢去想的后果。

新物种的发现由多方面因素所共同驱动,比如新技术的出现,对一些很少涉足生态系统的定向研究。其中,新道路的开辟和森林的飞速采伐,导致原本因为过于偏远而无法进行探索的生物栖息地现在开始门户大开。随着偷猎、农垦和其他生存压力的接踵而至,导致某些新物种已经被推到濒临灭绝的边缘时,研究者们才发现了它。那么为什么人们要关心这些新物种呢?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在黑夜,在他们生活的星球上,还有多少神奇的事物、未被命名的动物存在于第三空间……

我就这样不断地醒来,又不断地入睡。每一次入睡,都会梦到寻找人面动物、调查人面动物、拍摄人面动物,撰写关于人面动物的科学报告;而每一次醒来,都迫切地想回到北京,将考察成果做成展板,讲述我的亲身见证……

在这个世界上,或许真有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处于天堂、人间与地狱的中间地带,供那些无处安身的人面动物栖息。

可是,我的思绪再次被打断了。我听到楼梯上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

“他这个情况,好多天了,自从……”

这一定又是驻村干部带人来量我的体温了。我知道体温超过三十八度的话,他们得马上给上级部门打报告;超过三十九度,就得把我送到汤溪医院去隔离治疗。可是我害怕去医院,因为那里集中了所有从疫区返乡的、来汤溪办事的、体温超过三十九度的人。这些人当中肯定有真正的非典患者的。所以,我惊得一下子坐起来,我说“我不想去”。他们不容分说,将我架起就走。

“陈集伟同志,为了你父母,更为了你自己,请配合我们的工作!”那是一个我看不清面目的人喊的,很可能是个乡镇干部,也可能是某一个医生。

那时候,进山的公路刚开通不久,车只能开到离村口半里地的枫树湾。这一路上围满了人。这些人看我走近都跳到了路旁,仿佛我已经被确诊为真正的非典病人,每一个毛孔都是病毒。特别是我因为恐惧而浑身发冷,打了一个喷嚏的时候,所有人都像听到一声炸雷那样跳出去几步远,然后等我们走远,在身后聚拢起来。

“得上非典还往家里跑,想把整个村子的人都传染吗?”

“有病了知道回来。没病时怎么不回来帮村里修路?”

“他好像是脑子不对劲哩!不是得非典哩!”

我狼狈不堪。我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成为如此不受欢迎的人,听着这些我很想哭。想起十年前,我以优异成绩考进北京某大学,村里人都以我为荣。不曾想,如今就因为我是从疫区回来的,就把我当作了敌人……更让我吃惊的是,当我们走到车旁,车就启动了,上车后竟然发现这是一辆囚车,上面除了坐在车门口的是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其余都是警察。出于条件反射,我想逃跑,可是车已在砂石公路上飞驰,跳荡。

我呼喊着:“我不想去汤溪医院,我没有得非典,我要下车!”

正这么喊着,一副手铐咔嚓一声铐住了我。

“你是北京回来的?”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

“是的。”

“谁派你回来的?”

“没有人。”

“你是否参与了人面动物的秘密调查?”

“没……没有啊。”

“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行踪。夜里去过龙井,见过人面动物!是不是?”

“没……没有。”

“不要嘴硬。我们有线人举报。”

“那又怎么样?我没有犯法。”

“你为什么要回来调查?!”

“线人是谁?!”

“别多问!”

“我想我有这个权利。”

“你从哪个渠道知道人面动物真实存在的?”

“这并不是一个秘密,所有吴村人都知道啊,因为冤屈自杀,溺死在金塘河的成了人面鱼,跳龙井崖的成了人面猫头鹰,那些跳了金塘河的,跑到龙井去死的,最后都成了人面鱼,人面鸟,人面青蛙,人面走兽……”

“住你的嘴!所有人面动物,在没有得到国家允许之前,谁都不准擅自考察、对外公布!”

“嗯,我其实,无意于……我……”我试图解释,勉强说,我调查人面动物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调查人面动物是不是灭绝了,我想做一期科普展览,另外就是为了完成论文以便评定职称。我尽可能地抹去调查人面动物会产生联想的其他企圖。但是,一切都是徒劳。

“再说一次,你没有权力调查!如有不识时务,引火烧身,后果自负!”

随着无比威严的再一次警告,我发现自己又一次醒了。只是这一次醒来,我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是一间密闭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房间。空空荡荡,四壁皆白……

难道,我这是在派出所的审讯室了,我真被派出所抓来汤溪了?还是在汤溪医院的隔离间了?我拼命地搜索记忆。我记得我从北京顺利出发了,记得在金华火车站截住了,记得上了一辆车送到汤溪医院拍片并抽了血,记得已经回到家……

记得在家里,窗外响起来了猫头鹰叫,那叫声很可怕,我循着声音去追赶……

可是,我不知道所有这一切是梦魇,还是发生在现实里。因为这一间密闭的、四壁皆白、空空荡荡的房间,一点都辨认不出它是在哪里。

“这事不会对谁有利,这么多年来,村里每个人都知道,看见人面动物是晦气的。谁看见谁倒霉,不是病,就是死……”父亲的话再次穿越层层迷雾,回荡在耳畔。

“人面动物这东西,不是说了嘛,是孤魂野鬼变的。它们在鸡鸣前出来害人,要害死一个活人才能重新投胎做人……”他还在说着。

我再一次睁开眼,眼前既没有父亲,也没有警察……

我想站起来,看看窗外,想知道到底在哪里,可是软绵绵的,像一摊泥。

“喂,喂——有人吗,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里?”我拼命叫喊,声音像风一样飘散,没有人回应。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死去。直到我发现,我于绝望之深渊,化作一只人面猫头鹰,飞来飞去,化作一条人面鱼,游来游去……悲喜交织的感受,顿时让我难以控制情绪,不禁放声哭泣。

这时门开了,有几个医生模样的人,匆匆走了进来。“我怎么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我就像遇到救星那般,甚至说,“我很想早点儿回到北京,继续我的工作。我即将成为第一个科学发现人面动物的生物学家……”不料,这些人不容分说地摁住了我,将我的四肢拉伸,捆绑在了床上,套上牙套,将一个医疗仪器罩住了我。

我挣扎,试图拿手去摘掉。突然,一阵电流,将我击倒。我顿时全身发抖,抽搐……

我挣扎,试图拿手去摘掉。突然,一阵电流,将我击倒。我顿时全身发抖,抽搐……

啊!又是梦对不对?电疗过后,我变得沉默,甚至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功能。我一点都想不起我怎么进来的了,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不是精神病院……那么,人面动物是真实存在的吗?

我无从回答。

责任编辑陈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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