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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节选)

2020-11-06古华

阅读(书香天地) 2020年9期
关键词:摊子豆腐

古华(1942- ),原名罗鸿玉,生于湖南嘉禾,电影编剧、作家。他的家乡是著名的民歌之乡,那些饱含着痛苦、忧伤、欢乐和憧憬的民歌,给了古华最初的艺术熏陶。其作品以描写湖南风情见长,小说《芙蓉镇》1982年荣获第一届茅盾文学奖。

芙蓉镇坐落在湘、粤、桂三省交界的峡谷平坝里,古来为商旅歇宿、豪杰聚义、兵家必争的关隘要地。有一溪一河两条水路绕着镇子流过,流出镇口里把路远就汇合了,因而三面环水,是个狭长半岛似的地形。从镇里出发,往南过渡口,可下广东;往西去,过石拱桥,是一条通向广西的大路。不晓得是哪朝哪代,镇守这里的山官大人施行仁政,或者说是附庸风雅图个县志州史留名,命人傍着绿豆色的一溪一河,栽下了几长溜花枝招展、绿荫拂岸的木芙蓉,成为一镇的风水;又派民夫把后山脚下的大片沼泽开掘成湖塘,遍种水芙蓉,养鱼,采莲,产藕,作为山官衙门的“官产”。每当湖塘水芙蓉竞开,或是河岸上木芙蓉斗艳的季节,这五岭山脉腹地的平坝,便颇是个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了。木芙蓉根、茎、花、皮,均可入药。水芙蓉则上结莲子,下产莲藕,就连它翠绿色的铜锣一样圆圆盖满湖面的肥大叶片,也可让蜻蜓立足,青蛙翘首,露珠儿滴溜,采摘下来,还可给远行的脚夫包中伙饭菜,做荷叶麦子粑子,盖小商贩的生意担子,遮赶圩女人的竹篮筐,被放牛娃儿当草帽挡日头……一物百用,各各不同。小河、小溪、小镇,因此得名“芙蓉河”“玉叶溪”“芙蓉镇”。

芙蓉镇街面不大。十几家铺子、几十户住家紧紧夹着一条青石板街。铺子和铺子是那样的挤密,以至一家煮狗肉,满街闻香气;以至谁家娃儿跌跤碰脱牙、打了碗,街坊邻里心中都有数;以至妹娃家的私房话,年轻夫妇的打情骂俏,都常常被隔壁邻居听了去,传为一镇的秘闻趣事、笑料谈资。偶尔某户人家弟兄内讧,夫妻斗殴,整条街道便会骚动起来,人们往来奔走,相告相劝,如同一河受惊的鸭群,半天不得平息。不是逢圩的日子,街两边的住户还会从各自的阁楼上朝街对面的阁楼搭长竹竿,晾晒一应布物:衣衫裤子、裙子被子。山风吹过,但见通街上空“万国旗”纷纷扬扬,红红绿绿,五花八门。再加上悬挂在各家瓦檐下的串串红辣椒,束束金黄色的苞谷种,个个白里泛青的葫芦瓜,形成两条颜色富丽的夹街彩带……人在下边过,鸡在下边啼,猫狗在下边梭窜,别有一种风情,另成一番景象。

一年四时八节,镇上居民讲人缘,有互赠吃食的习惯。农历三月三做清明花粑子,四月八蒸莳田米粉肉,五月端午包糯米粽子、喝雄黄艾叶酒,六月六谁家院里的梨瓜、菜瓜熟得早,七月七早禾尝新,八月中秋做土月饼,九月重阳柿果下树,金秋十月娶亲嫁女,腊月初八制“腊八豆”,十二月二十三日送灶王爷上天……构成家家户户吃食果品的原料虽然大同小异,但一经巧媳妇们配上各种作料做出来,样式家家不同,味道各各有别,最乐意街坊邻居品尝之后夸赞几句,就像在暗中做着民间副食品展览、色香味评比一般。便是平常日子,谁家吃个有眼珠子、脚爪子的荤腥,也一定不忘夹给隔壁娃儿三块两块,由着娃儿高高兴兴地回家去向父母亲炫耀自己碗里的收获。饭后,做娘的必得牵了娃儿过来坐坐,嘴里尽管拉扯说笑些旁的事,那神色却是完完全全的道谢。

芙蓉镇街面虽小,居民不多,可是一到逢圩日子就是个万人集市。集市的主要场所不在青石板街,而在街后临河那块二三十亩见方的土坪,旧社会留下了两间石柱撑梁、青瓦盖顶、四向皆空的长亭。长亭对面,立着个油彩斑驳的古老戏台。解放初时圩期循旧例,逢三、六、九,一旬三圩,一月九集。三省十八县,汉家客商,瑶家猎户、药匠,壮家小贩,都在这里云集贸易。猪行牛市,蔬菜果品,香菇木耳,懒蛇活猴,海参洋布,日用百货,饮食小摊……满圩满街人成河,嗡嗡嘤嘤,万头攒动。若是站在后山坡上看下去,晴天是一片头巾、花帕、草帽,雨天是一片斗篷、纸伞、布伞。人们不像是在地上行走,倒像汇流浮游在一座湖泊上。从卖凉水到做牙行掮客,不少人靠了这圩场营生。据说镇上有户穷汉,竟靠专捡猪行牛市上的粪肥发了家呢……到了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因天底下的人都要去炼钢煮铁,去发射各种名扬世界的高产卫星,加上区、县政府行文限制农村集市贸易,批判城乡资本主义势力,芙蓉镇由三天一圩变成了星期圩,变成了十天圩,最后成了半月圩。逐渐过渡,达到市场消灭,就是社会主义完成,进入共产主义仙境。可是据说由于老天爷不作美,田、土、山场不景气,加上帝修反捣蛋,共产主义天堂的门坎太高,没跃进去不打紧,还一跤子从半天云里跌下来,结结实实落到了贫瘠穷困的人间土地上,过上了公共食堂大锅青菜汤的苦日子,半月圩上卖的净是糠粑、 苦珠、蕨粉、葛根、土茯苓。马瘦毛长,人瘦面黄。国家和百姓都得了水肿病。客商绝迹,圩场不成圩场,而明赌暗娼,神拳点打,摸扒拐骗却风行一时……直到前年——公元一九六一年的下半年,县政府才又行下公文,改半月圩为五天圩,首先从圩期上放宽了尺度,便利物资交流。因元气大伤,芙蓉镇再没有恢复成为三省十八县客商云集的万人集市。

近年来芙蓉镇上称得上生意兴隆的,不是原先远近聞名的猪行牛市,而是本镇胡玉音所开设的米豆腐摊子。胡玉音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女子。来她摊子前站着、坐着、蹲着吃碗米豆腐当点心的客人,习惯于喊她“芙蓉姐子”。也有那等好调笑的角色称她为“芙蓉仙子”。说她是仙子,当然有点过誉。但胡玉音黑眉大眼,面如满月,胸脯丰满,体态动情,却是过往客商有目共睹的。镇粮站主任谷燕山打了个比方:“芙蓉姐的肉色洁白细嫩得和她所卖的米豆腐一个样。”她待客热情,性情柔顺,手头利落,不分生熟客人,不论穿着优劣,都是笑脸迎送:“再来一碗?添勺汤打口干?”“好走好走,下一圩会面!”加上她的食具干净,米豆腐量头足,作料香辣,油水也比旁的摊子来得厚,一角钱一碗,随意添汤,所以她的摊子面前总是客来客往不断线。

“买卖买卖,和气生财。”“买主买主,衣食父母。”这是胡玉音从父母那里得来的“家训”。据传她的母亲早年间曾在一个大口岸上当过花容月貌的青楼女子,后来和一个小伙计私奔到这省边地界的山镇上来,隐姓埋名,开了一家颇受过往客商欢迎的夫妻客栈。夫妇俩年过四十,烧香拜佛,才生下胡玉音一个独女。“玉音,玉音”,就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老母所赐的意思。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也是胡玉音招郎收亲后不久,两老就双双去世了。那时还没有实行顶职补员制度,胡玉音和新郎公就参加镇上的初级社,成了农业户。逢圩赶场卖米豆腐,还是近两年的事呢。讲起来都有点不好意思启齿,胡玉音做生意是从提着竹篮筐卖糠菜粑粑起手,逐步过渡到卖蕨粉粑粑、薯粉粑粑,发展成摆米豆腐摊子的。她不是承袭了什么祖业,是饥肠辘辘的苦日子教会了她营生的本领。

“芙蓉姐子!来两碗多放剁辣椒的!”

“好咧——只怕会辣得你兄弟肚脐眼痛!”

“我肚脐眼痛,姐子你给治?”

“放屁。”

“女老表!一碗米豆腐加二两白烧!”

“来,天气热,给你同志这碗宽汤的。白酒请到对面铺子里去买。”

“芙蓉姐,来碗白水米豆腐,我就喜欢你手巴子一样白嫩的,吃了好走路。”

“下锅就熟。长嘴刮舌,你媳妇大约又有两天没有喊你跪床脚、扯你的大耳朵了!”

“我倒想姐子你扯扯我的大耳朵哩!”

“缺德少教的,吃了白水豆腐舌尖起泡,舌根生疮,保佑你下一世当哑巴!”

“莫咒莫咒,米豆腐摊子要少一个老主顾,你舍得?”

就是骂人、咒人,胡玉音眼睛里也是含着温柔的微笑,嗓音也和唱歌一样的好听。对这些常到她摊上来的主顾们,她有讲有笑,亲切随和得就像待自己的本家兄弟样的。

的确,她的米豆腐摊子有几个老主顾,是每圩必到的。

首先是镇粮站主任谷燕山。老谷四十来岁,北方人,是个鳏夫,为人忠厚朴实。不晓得怎么搞的,谷燕山前年秋天忽然通知胡玉音,可以每圩从粮站打米厂卖给她碎米谷头子六十斤,成全她的小本生意!胡玉音两口子感激得只差没有给谷主任磕头,喊恩人。从此,谷燕山每圩都要来米豆腐摊子坐上一坐,默默地打量着脚勤手快、接应四方的胡玉音,仿佛在细细品味着她的青春芳容。因他为人正派,所以就连他对“芙蓉姐子”那个颇为轻浮俗气的比喻,都没有引起什么非议。再一个是本镇大队的党支书满庚哥。满庚哥三十来岁,是个转业军人,跟胡玉音的男人是本家兄弟,玉音认了他做干哥。干哥每圩来摊子上坐一坐,赏光吃两碗不数票子的米豆腐,是很有象征意义的,无形中印证了米豆腐摊子的合法性,告诉逢圩赶场的人们,米豆腐摊子是得到党支部准许、党支书支持的。

吃米豆腐不数票子的人物还有一个,就是本镇上有名的“运动根子”王秋赦。王秋赦三十几岁年纪,生得圆头圆耳,平常日子像尊笑面佛。可是每逢政府派人下来抓中心,开展什么运动,他就必定跑红一阵,吹哨子传人开会啦,会场上领头喊口号造气氛啦,值夜班看守坏人啦,十分得力。等到中心一过,运动告一段落,他也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嘴巴又好油腻,爱沾荤腥,人家一个钱当三个花,他三个钱当一个钱吃。来米豆腐摊前一坐,总是一声:“弟嫂,来两碗,记账!”一副当之无愧的神气。有时还当着胡玉音的面,拍着她男人的肩膀开玩笑:“兄弟!怎么搞的?你和弟嫂成亲七、八年了,弟嫂还像个黄花女,要不要请个师傅,做个娃娃包靠!”讲得两口子脸色绯红,气也不是,恼也不是,骂也不是。对于这个白吃食的人,胡玉音虽是心里不悦,但本镇上的街坊,來了运动又十分跑红的,自然招惹不起,白给吃还要赔个笑脸呢。

每圩必来的主顾中,有个怪人值得特别一提。这人外号“秦癫子”,大名秦书田,是个五类分子。秦书田原先是个吃快活饭的人,当过州立中学的音体教员, 本县歌舞团的编导,一九五七年因编演反动歌舞剧,利用民歌反党,划成右派,被开除回乡生产。他态度顽固,从没有承认过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只承认自己犯过两回男女关系的错误,请求大队支书黎满庚将他的“右派分子”帽子换成“坏分子”帽子。自有一套自欺欺人的理论。他来胡玉音的摊子上吃米豆腐,总是等客人少的时刻,笑笑眯眯的,嘴里则总是哼着一句“米米梭,梭米来米多来辣多梭梭”的曲子。

“秦癫子!你见天哼的什么鬼腔怪调?”有人问。

“广东音乐《步步高》,跳舞的。”他回答。

“你还步步高?明明当了五类分子,步步低啦!”

“是呀,对呀,江河日下,努力改造……”

在胡玉音面前,秦书田十分知趣,眼睛不乱看,半句话不多讲。“瘦狗莫踢,病马莫欺”,倒是胡玉音觉得他落魄,有些造孽。有时舀给他的米豆腐,香油和作料还特意下得重一点。

逢圩赶集,跑生意做买卖,鱼龙混杂,清浊合流,面善的、心毒的,面善心也善的、面善心不善的,见风使舵、望水弯船的,巧嘴利舌、活货说死、死货说活的,倒买倒卖、手辣脚狠的,什么样人没有呢?“芙蓉姐子”米豆腐摊子前的几个主顾常客就暂且介绍到这里。这些年来,人们的生活也像一个市场。在下面的整个故事里,这几个主顾无所谓主角配角、生旦净丑、花头黑头,都会相继出场,轮番和读者见面的。

芙蓉镇街面虽小,国营商店却有三家:百货店、南杂店、饮食店。三家店子分别耸立在青石板街的街头、街中、街尾。光从地理位置上讲,就占着绝对优势,居于控制全镇商业活动的地位。饮食店的女经理李国香,新近才从县商业局调来,对镇上的自由市场有着一种特殊的敏感。每逢圩日,她特别关注各种饮食小摊经售的形形色色零星小吃的兴衰状况,看看究竟有多少私营摊贩在和自己的国营饮食店争夺顾客,威胁国营食品市场。她像个旧时的镇长太太似的,挺起那已经不十分发达了的胸脯,在圩场上看过来,查过去,最后看中了“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摊子。她暗暗吃惊的是,原来“米豆腐西施”的脸模长相,就是一张招揽顾客的广告画!更不用讲她服务周到、笑笑微微的经营手腕了。“这些该死的男人!一个个就和馋猫一样,总是围着米豆腐摊子转……”她作为国营饮食店的经理, 不觉地就降低了自己的身分,认定“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摊子,是镇上唯一能和她争一高下的潜在威胁。

一天逢圩,女经理和“芙蓉姐子”吵了一架。起因很小,原也和国营饮食店经理的职务大不相干。胡玉音的男人黎桂桂是本镇屠户,这一圩竟捎来两副猪杂, 切成细丝,炒得香喷喷辣乎乎的,用来给每碗米豆腐盖码子。价钱不变。结果米豆腐摊子前边排起了队伍,有的人吃油了嘴巴,吃了两碗吃三碗。无形中把对面国营饮食店的顾客拉走了一大半。“这还了得?小摊贩竟来和国营店子抢生意?”于是女经理三脚两步走到米豆腐摊子前,立眉横眼地把戴了块“牛眼睛”(山里人对手表的戏称)的手伸了过去:“老乡,把你的营业许可证交出来看看!”胡玉音不知她的来由,连忙停住碗勺赔笑说:“经理大姐, 我做这点小本生意,圩圩都在税务所上了税的。镇上大人娃儿都晓得……”“营业证!我要验验你的营业证!”女经理的手没有缩回,“若是没有营业证,就叫我们的职工来收你的摊子!”温顺本分的胡玉音傻了眼:“经理大姐,你行行好,抬抬手,我卖点米豆腐,摆明摆白的,又不是黑市!”这可把那些等着吃米豆腐的人惹恼了,纷纷站出来帮腔:“她摆她的摊子,你开你的店子,井水不犯河水,她又没踩着哪家的坟地!”“今天日子好,牛槽里伸进马脑壳来啦!”“女经理,还是去整整你自己的店子吧,三鲜面莫再吃出老鼠屎来就好啦!哈哈哈……”后来还是粮站主任谷燕山出面,给双方打了圆场:“算啦算啦,在一个镇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有话到市管会和税务所去讲!”把李国香气的哟,真想大骂一通资本主义尾巴们!芙蓉镇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窝藏坏人坏事,对她这个外来干部欺生。

李国香本是县商业局的人事干部,县委财贸书记杨民高的外甥女,全县商业战线以批资本主义出名的女将。据说早在一九五八年,她就献计献策,由县工商行政管理局放出了一颗“工商衛星”:对全县小摊小贩进行了一次突击性大清理。她的事迹还登过省报,一跃而成为县里的红人,很快入了党,提了干。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今年春上,正当要被提拔为县商业局副局长时,她和有家有室的县委财办主任的秘事不幸泄露,因她去医院打胎时不得不交代出肚里孽种畜生的来历。为了爱护典型,秘事当然被严格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就连负责给她堕胎的女医生,都很快因工作需要被安排到千里之外的洞庭湖区搞“血防”去了。李国香也暂时受点委屈,下到芙蓉镇饮食店来当经理。可怜巴巴的连个股级干部都没够上呢。

女经理今年三十二岁。年过三十二对于一个尚未成家的女人来说,是一个复杂的年纪,叫作上上不得,下下不得。唉,都怨得了谁呢?恋爱史就是她的青春史。李国香二十二岁那年参加革命工作,在挑选对象这个问题上,真叫尝遍了酸甜苦辣咸。她初恋谈的是县兵役局一位肩章上一颗“豆”的少尉排长,可是那年月时髦姑娘们流行的歌诀是:一颗“豆”太小,两颗“豆”嫌少,三颗“豆”正好,四颗“豆”太老。她很快就和“一颗豆”吹了。不久找了位“三颗豆”,老倒是不老,就是上尉连长刚和乡下的女人离了婚,身边还有个活蹦乱跳的男娃,头次见面不喊“阿姨”,而喊“后妈”!碰他娘的鬼哟,挂筒拉倒。接着发生了第三次爱情纠葛,闪电式的,很有点讲究,这里暂且不表。一九五六年党号召向科学进军,她找了位知识分子——县水利局的一位眼镜先生。两人已经有了“百日之恩”。可是眼镜先生第二年被划成右派分子。“妈呀!”她像走夜路碰见了五步蛇,赶忙把跨出去的脚缩了回来,好险!这一来她发誓要成为一名人事干部,对象则要个科局级,哪怕是当“后妈”。 她的愿望只达到了一半。因为世上的好事总难全。不知不觉十年青春年华过去了,她政治上越来越跑红,而在私生活方面却圈子越搞越窄,品位级别也越来越低了。有时心里就和猫爪抓挠着一样干着急。她天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照镜子。当窗理云鬓,对镜好心酸。原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已经布满了红丝丝,色泽浊黄。原先好看的双眼皮,已经隐现一晕黑圈,四周爬满了鱼尾细纹。原先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有两个逗人的浅酒窝,现在皮肉松弛,枯涩发黄……天哪,难道一个得不到正常的感情雨露滋润的女人,青春就是这样的短促,季节一过就凋谢萎缩?人一变丑,心就变冷。积习成癖,她在心里暗暗嫉妒着那些有家有室的女人。

李国香急于成家。有了法定的男人,她在县上闹下的秘闻就会为人们淡忘。谁成家前没有一两件荒唐事哟。今年年初来到芙蓉镇后,她留心察看了一下,在“共产党员、国家干部”这个起码标准下,入选目标可怜巴巴,只有粮站主任谷燕山那个“北方佬”。“北方佬”一脸胡子拉碴,衣着不整,爱喝二两,染有一般老单身汉诸如此类的癖好积习。可是据山镇银行权威人士透出风声,谷主任私人存折是个“千字号”。谷燕山政治、经济条件都不差,就是年龄上头差一截……事到如今,只能顾一头了。俗话说:“老郎疼婆娘,少郎讲名堂。”当然话讲回来,李国香有时也单相思地想到:一旦真的搂着那个一嘴胡子拉碴的黑雷公睡觉,没的恶心,不定一身都会起鸡皮疙瘩……一个果子样熟过了的女人,不能总靠单相思过日子。她开始注意跟粮站主任去接近,亲亲热热喊声:“老谷呀,要不要我叫店里大师傅替你炒盘下酒菜?”或是扯个眉眼送上点风情什么的:“谷大主任,我们店里新到了一箱‘杏花村,我特意吩咐给你留了两瓶!”“哎呀,你的衣服领子都黑得放亮啦,做个假领子就省事啦……”如此这般。本来成年男女间这一类的表露、试探,如同易燃物,一碰就着。谷燕山这老单身汉却像截湿木头,不着火,不冒烟。没的恶心!李国香只好进一步做出牺牲,老着脸子采取些积极行动。

有天晚上,全镇供销、财粮系统联合召开党员会,传达中央文件。镇上那时还没有发电,会场上吊着一盏时明时灭像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气灯。女经理等候在黑洞洞的楼梯口。粮站主任进来时,她自自然然地挨过身子去:“老谷呀,慢点走,这楼口黑得像棺材,你做点好事牵着我的手!”粮站主任没介意,伸过手臂去让女经理拉住,也就是类似大口岸地方那种男女“吊膀子”的款式。谁知女经理得寸进尺,“吊膀子”还嫌不足,竟然整个身子都贴了上来。粮站主任口里喷出酒气,女经理身上喷出香气。反正黑古隆冬的木板楼梯上,谁也看不清谁。“你呀,又喝了?嘻嘻嘻,酒臭!”女经理又疼又怨像个老交情。“你怎么像根藤一样地缠着我呀?来人了,还不赶快松开?”粮站主任真像棵树,全无知觉。气得女经理恨恨地在他的膀子上掐了一把:“老东西!不懂味,不知趣!送到口边的菜都不吃?”粮站主任竟反唇相讥:“女经理可不要听错了行情估错了价,我懂酒味,不知你趣!”天啊,这算什么话?没的恶心!好在已经来到了会场门口,两人都住了口。彼此冷面冷心,各人有各人的尊严。进了会场各找各的地方坐下,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芙蓉镇》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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