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彩婵

一个别人口中“没爸没妈”的孩子小黄英，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因为一次作画，有了温老师的关怀，让她感觉到了温暖，心扉慢慢敞开。

小黄英，跟外婆住在一起，喜欢静静地坐着，看屋前的小路两边长满了小野花，看阳光穿过叶子洒在地上，看河面上的水波纹一圈一圈荡漾开去。她在美术课上画了一幅画，一只黑胶鞋上面开出了小菊花，美术温老师渐渐走进了她的小世界。

一、那个孩子

外婆又在跟门口那盆仙人掌说话，小黄英弓着腰坐在小竹凳上扭头看了一眼外婆。瘦瘦小小的身子，套了条土灰色的连衣裙，连衣裙有点宽，領口往后背搭了下去。齐耳短发有点发黄，刘海有点不平整，头发是外婆剪的。小竹凳有些年月，磨得光滑，仿佛打了一层蜡似的。坐在小竹凳上，让人感觉小黄英与小竹凳融为一体了。

“你说你图的是什么？不开花不结果的。”外婆对着仙人掌说了最后一句，放下水勺，擦了擦身上深蓝色的粗布围裙，转身进了屋子里。

小黄英肚子早就饿了，但她没吭声，她习惯这种感觉，饿就饿呗，外婆屋里啥也没有吃的，饭还没做好呢。她总是坐在门口旁边的小空地上，眼巴巴地望着外面。屋子周围被外婆乱七八糟地插了好些竹子树枝什么的，也堆了好几个破烂的塑料桶，有时种了各种蔬菜，有时又什么都没有，现在那些树枝和塑料桶上爬满了丝瓜藤蔓，一片绿油油。

在小黄英望出去的地方，是一条小路，天气好的时候，泥路被踩得平整扎实，碰上下雨天，一脚下去就是一裤腿的泥。小黄英总是想不通：“为什么这条路总不见低下去？路面还是一样高？难道那些泥土就不会像外婆过年做的八宝饭那样，刮一点少一点的吗？”想到八宝饭，小黄英更饿了。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是杂草的味道，小路两边长满了各种草，草里开着小花，奶白、浅粉、嫩黄、青绿，不起眼的小花。

有人走过，是前面屋子的鸭子婶，“小黄英又在等呀！”小黄英没理她，鸭子婶是小黄英心里这样叫她的，外婆让她叫的是李婶。但是李婶家养了那么多鸭子，整天嘎嘎嘎地叫，不就是鸭子婶嘛，况且鸭子婶那么胖，走路一扭一摆的，想到这里，小黄英脑海里出现了一只带着草帽子的白鸭子，提着个菜篮子嘎嘎嘎地走过去了。

是又在等人吗？小黄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等人。小黄英不想理周围的那些大人，她知道，他们在外婆面前说一套，在背后又说一套，他们叫她“那个孩子”，那个没人要的孩子。

二、又来一个

又是上学的日子。迷迷糊糊之间，小黄英感觉课室忽然间热闹起来了，准确来说是很吵杂。她慢慢地抬起头，松了松有点酸的胳膊，眯着眼望了前边一圈。那些人三五一群地在聊天，特别是大周盈，嗓门大，她满脸通红，兴奋地说：“我看到了看到了，好漂亮，头上绑着一个蝴蝶结！”

“你确定吗？我什么都没瞧见呀，只是看到一个行李箱。”班上的林眼镜咋咋呼呼地说。林眼镜，其实有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叫林欣然，因为是班上第一个戴上了近视眼镜的女孩子，所以大家就直接叫她林眼镜。

“你眼睛不好，当然看不见。”大周盈别了她一眼。

“谁说我眼睛不好，我，我只是近视！”林眼镜马上应了回去，不自觉地用手扶了扶右边的眼镜框。

上课铃声响起，大家散开了，各自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一上午，小黄英也没听进去什么，她发现今天的天空特别的蓝，蓝得好像是直接用蓝颜料泼上去似的，窗户外的树叶绿得也特别耀眼，绿得泛光。微风吹过，沙沙响，夏天真好。

扒完最后一口自己带来的饭盒里的饭，小黄英去楼下的水龙头里冲洗了一下饭盒。坐在操场边树底下的石凳上发呆，是小黄英在学校最喜欢的事情，她甚至可以发现树根旁边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蚂蚁洞。还有，数一数阳光透过树枝洒落在地上的光点点，这件事情，对于小黄英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

很快就到了下午。小黄英总是最后一个从课室后门走进去，小心翼翼地拉开凳子坐下来。忽然一阵掌声响起来，吓了她一跳。门口出现了一个从没在学校见过的人，她快步流星地走上了讲台，双手撑在讲台上，停了好几秒，忽然开口：“同学们好，我姓温，温暖的温，你们可以叫我温老师，这个学期的美术课我来上。”

同学们又是一阵掌声。温老师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不用鼓掌，这节课不是我上啊，我先走了。”然后，她就径直离开了课室，语文戴老师夹着书本走进了课室。戴老师说，温老师是来学校支教一个学期的，就跟以前的肖老师一样。其余的，小黄英也没再听进去了。

温老师头发上绑着的蝴蝶结，倒是一直在她脑海里飘来飘去，还有那句“这节课不是我上啊，我先走了”让小黄英觉得，这个温老师好好笑的样子。

又来了一个支教的老师，是小黄英今天在学校记住了的事情。

三、美术课上

收拾了语文书，小黄英又顺势趴在了课桌上。大周盈那个大嗓门又在喊：“我的水彩笔掉在地上了，别踩！”哦，下一节课是美术课。铃声响起，温老师抱着一叠白纸风一样旋进了课室，啪一声把那叠白纸放在讲台上。小黄英听到动静，抬起了头。看着温老师一张一合的嘴巴，头上的蝴蝶结一晃一晃的，小黄英想起了二年级那时候也有过一个支教的老师，既教美术又教音乐，那是个男老师，说话柔柔的，动作细细的，跟温老师很不一样，这个温老师急得很。

“她，她没有！”刷一声，小黄英忽然感觉所有人的眼光射向她这边，小黄英不怎么意外，估计又是那个话题吧。果然，紧接着大家伙开始讨论起了自己的爸妈，温老师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并开始发刚才放在讲台上的白纸。课室里一阵纸张翻动的声音，“哇！”好几个孩子发出了惊讶的声音，“这纸真好呀，又白又厚。”

温老师走到了小黄英的身边，蹲下来，把一张纸轻轻放在了她的桌面上。“你要画吗？”温老师这句话说得特别轻柔，仿佛不是她发出的声音。

“可以不画吗？”小黄英有点想要恶作剧。

“当然不可以！你自己画。”温老师一下子站了起来，对着小黄英挤了一下鼻子，大步走开了。

果然不一样呀，小黄英竟然有点想笑。她抬头看了一眼黑板上的粉笔字，赫然写着“我的爸爸妈妈”，小黄英低下头去，画了起来。课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小黄英望了外边一眼，又是一个晴空万里，云朵悠然地移着，课室外的叶子绿得更耀眼了，偶尔一两声蝉鸣，有微风拂过，带着阳光的味道。

下课了，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把作品交上去，小黄英依然是最后一个交上去的，她把那张纸放在了最上面，温老师看了那张纸一眼，又望了小黄英一眼，小黄英也正看着她。两个人都不说话，反而是围在旁边的林眼镜迫不及待地说了一句：“温老师，她每次都是这样的。”然后，旁边传开了一阵细细碎碎的笑声。

“好吧，全部都交齐了！孩子们下课！”温老师又像一阵风似地离开了课室。

温老师抱着那一叠作品回到了办公室，坐下来喝了口水，把小黄英的那张《我的妈妈》单独拿出来放在了办公桌面上。她在课堂上已经听到其他孩子说小黄英没有爸爸妈妈，也听到其他孩子说小黄英每次都是这样的，所以她从小黄英问她可以不画吗开始，就以为小黄英交上来的可能是空白的，但是没想到交上来的这幅画会这么童真。

这幅画，跟题目《我的妈妈》感觉没有关系，纸的正中间画了一只大大的中筒黑色胶鞋，就是防水的那种黑胶鞋，整只鞋子涂了厚厚的黑色。鞋口处随意画了几缕细细的草叶，草叶里点缀着好几朵不知名的黄色小花，看上去像是小野菊。整幅画，就是一只黑色胶鞋里长出了小草和小野菊，又或者说是一只黑色胶鞋里种着小草和小花。纸的右下角，歪歪斜斜地写着“我的妈妈”四个字。

温老师把这幅画抚平了，她想要拿个东西压平整一点，找来找去没找到，便拿了好几本书整整齐齐地压在画的上面。

她太喜欢这幅画了！

四、为什么呢

今天不是周六日，但是小黄英忽然很想去河边晃悠一下。下午放学后，小黄英赶回家，把书包一放，咕噜噜地大口闷了一盅水，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巴，转到屋后，对着外婆的背影说了一句：“我出去一下，天黑前回来赶鸡仔儿回窝。”没等外婆回答，她就迈腿出去了。她又经过了鸭子婶的屋，走近了河边，来到了树墩旁，一屁股坐下来，看着河面上的水波纹，随手捡起一小个泥块，扔进了水里，咚一声，水波纹荡漾开去，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你怎么在这里呀？黄英，你叫黄英。”头顶上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小小地吓了小黄英一跳。她回头一看，是温老师！

小黄英看清了之后，她淡淡地回了一句：“温老师，是我，外婆都是叫我小黄英的。”

“天啊，好好听的名字！小黄英，你知道吗？黄英就是菊花，小黄英，小雏菊，真好听呀！”温老师扬着声音，脸蛋仿佛都激动红了，然后叫小黄英起来，她自己坐在了树墩上，示意小黄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

“温老师，您不用去了解我的情况，其实他们都说了，其他老师也知道的，我没有爸爸，有妈妈，但是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外婆也不愿意说的。”小黄英一口气说完，平静地看着温老师。

温老师确实意料不到小黄英会直接这样说，她愣了一下，忽然又激动地说：“那你是觉得你妈妈是菊花吗？难怪那幅画，就是美术课上那幅哦，画得真好呀！”

“温老师！不是！谁会觉得自己妈妈是菊花呀！哈哈。”没想到小黄英竟然笑起来了，拉着温老师的手臂笑得很夸张。温老师随即也哈哈大笑起来。

两个人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过了好久，小黄英望着小河，幽幽地说：“我妈妈在我上一年级前，回来过一次，她没有叫我，也没有抱我，是外婆跟我说那个人就是我的妈妈。后来她走了，我一直坐在屋外的空地上，看着那条小路，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当时她穿了一双黑胶鞋，怕泥土弄脏脚吧，路边开了好多小野花，但她还是一步一步地走了。”

小黄英说到这里，扭头看了一眼温老师，“温老师，你说，为什么呢？她是不是我妈妈？”

“可能吧。”温老师也没在笑，也在看着水面。

“我外婆说屋旁边的那几株仙人掌是我妈妈种的，但是外婆不喜欢仙人掌，总喜欢对着仙人掌骂：你说你图的是什么？不开花不结果的。每次都是这一句。”小黄英说着说着，把头窝在手臂上，歪着头盯着河边的野草。

“温老师，我不想画仙人掌，我喜欢画小花，画长在黑胶鞋上的小花。可以吗？”

“当然可以！”温老师把手轻轻地搭在小黄英的头上。

夕阳泼洒开来，鸟儿掠过小河面，一切还是那么的平静。

五、花儿正开

好几天，小黄英都没再与温老师见到，包括在校园里也没碰着。她依然每天坐在课室的最后一个位置，静静地看着窗外，看云朵漂，看叶子动。这天中午，她吃完了饭，又一個人坐在操场边上的石凳上，“小黄英，小黄英，这里，上来。”有个声音穿过树叶，随着阳光点点洒在了地上，打到了小黄英的耳朵里。

那高扬的声音，那开心的腔调，除了温老师没有别人了。果然，小黄英抬头一看，就看到了温老师站在窗边，整往她这边招手，那白皙瘦长的手臂一晃一晃的，大大的笑脸挂在脸上。

小黄英上了楼，看到温老师早就等在课室门口，她朝小黄英又招了招手。小黄英站在她的跟前。

“噔！好不好看？好不好看？”温老师原本握着的手掌突然打开，掌心里放着一个小挂件，是那幅画！是一只黑胶鞋上面开了几朵小黄菊！

“呀！别发呆，好看吧？”温老师笑容更大了。

“好看，是，是我那幅画。”小黄英被惊着了，说话也不太利索。

“送给你！”

“送给我？”

“是呀，你画的呀！”

“可，可这个不是我的。”

“我把它送给你。”说完，温老师把那个小挂件塞给了小黄英。

晚上，小黄英怎么也睡不着，她把那个小挂件反复看反复摸，是那只黑胶鞋，也是那几朵小菊花。小黄英第一次在睡梦里哭了，她梦到了黑胶鞋，梦到了小黄菊，梦到了妈妈，看不清样子的妈妈，还有温老师。

第二天，小黄英把那个挂件拿条黑绳子穿起来，挂在了脖子上。一大早，她在外婆屋前的小路上，采了一小束小野花，淡淡黄色的小野花，来到学校，轻轻地把它插在了温老师桌子上的小瓶子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了，那花儿开得格外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