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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野五韵

2020-10-26胡延芝

滇池 2020年10期
关键词:蕨菜柿子母亲

胡延芝

陌上好采蕨

几场蒙蒙春雨后,山野里就长出了各种各样的野菜:地缸豆、马齿苋、水芹菜、棠梨花、蕨菜……菜地里、水沟边、山坡上,土里冒出的草芽,树上抽出的嫩叶、开着的花朵,好多都能吃,而且一经调烹即成美味。

众多野菜中,多而易得,味道最美,存储时间最久的是蕨菜。蕨菜,有很多学名,什么吉祥菜、山凤尾、龙爪菜等。而“龙爪菜”这一取名最为形象,因蕨芽尖上嫩叶卷曲,有细细的绒毛,很像蜷缩的龙爪。会理本地人叫它“蕨苔”,采蕨菜叫“打蕨苔”。蕨,可采食的是春芽,很娇嫩,叫“苔”很精恰;可为何要把“采蕨苔”说成“打蕨苔”,就有点让人不太明白了。这里的“打”其实是“掐”“扭”“扯”,是用手指摘下蕨芽最嫩的部分。

若是在乡下老家,春光明媚,陌上花开,正是采蕨菜的时节。姑娘媳妇穿着鲜艳的春衫,戴着宽沿的草帽,提着竹篮,迈着轻捷的步子,走向广阔无垠的山野。林间树下、向阳坡地,嫩生生的蕨苔,在微风中摇曳。绿树上花儿烂漫,蓝天上白云朵朵,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从头上飞过……女人们一边采摘,一边赏春,还可能引出一段心事,想起一个故人。这样的春日劳作,可称得上是一种享受。诗经里就有采蕨的句子:“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意思是:我到南山去采蕨,采蕨只是借口。到了南山不见心上人,心里好忧伤。在音讯难通的古代,采蕨还是青年男女浪漫约会的媒介。当然,今天的爱情再不需要用采蕨来传达了,蕨少了些美丽的负重,也就少了几分婉约的内涵。

新摘的蕨菜微苦,不能直接食用。采回之后,先掐去苔尖蜷曲有绒毛的“龙爪”,再择去苔根部较老的一截,然后在沸水里烫焯几分钟,用筲箕滤起,再把每根蕨苔顺撕成几绺,放入装满清水的大盆里浸漂一夜,去掉野味的苦涩。第二天捞出来滤干水分,切成小段,或爆炒或蒸煮或凉拌,可以随性调配成各人喜欢的口味了。

新鲜的蕨苔吃法多,最清爽的吃法是凉拌,最醇香的吃法是炒火腿。记得小时候,母亲总是常年屋里地里的忙碌,我家的菜园一年四季也不缺各种应时的菜蔬。但到了春天,利用劳动的间隙,母亲也总是要采回蕨菜,丰富我家的饭桌,给我们换换口味。一钵腊肉蒜片爆炒,一盆红油麻辣青葱醋拌,我们姊妹几个胃口大开,就着土豆坷垃苦荞饭海吃几大碗。蕨菜肥硕软滑、酸鲜爽口,腊肉咸香味醇。母亲就看着我们吃,微笑安详的神情,眼里全是爱……从此蕨菜的鲜美留在了味蕾的记忆里,至今仍挥之不去。

从立春过后草芽萌发,到夏天来临绿荫匝地,野地里的蕨芽在春风春雨中一茬又一茬地生,人们就一茬接一茬地采,似乎永远也采不尽。只要它还是苔,尖上蜷曲的芽还没完全展开,它都可以采来吃。乡下人自家吃不完,也提到城里来卖。街边的小竹篮里,一小扎一小扎地码着,买菜的大妈,偶尔路过的行人,这个拿几扎,那个买几斤。于是,这来自山野的佳肴也普及到城里人家的饭桌了。

蕨菜还可以在焯煮浸漂后晒干贮存,待吃时用温水泡发,再烹制成各种美味菜肴,照例是可炖可炒可凉拌。干蕨菜最著名的吃法是炖“攒丝”,就是火腿汤煮干蕨菜,配上精细的火腿肉、鸡肉丝。褐色绵软的蕨菜丝、衬着红艳白细的火腿鸡丝,绿茵茵的葱花,香气扑鼻,是会理土菜中的招牌。它满足了人们的口福,还具有润肺理气、补虚舒络、清热解毒的功效。寒冷的冬日吃这道攒丝炖菜最有意味,屋外寒风凛冽,屋内热气腾腾,吃着这来自春天的美食,似乎已逝的春天还余味未尽,期待着的春天又正在向我们走来 ……

我年少外出读书工作,离乡一晃就是三十多年。各种功利的忙碌,少有闲暇回一次老家。春天野外踏青采蕨苔,体味那份悠然也成了奢念。母亲离世多年,在老家生活的姐姐和嫂子就长成了母亲的模样,她们总惦着我,不时给我送来乡土自产的绿色食品,每到春天也会捎来新鲜或晒干的蕨苔,让我与乡下老家的那片土地不至于完全疏离。

我一直在想,人为什么怀念一个地方?因为对那个地方心有所恋,若所恋只那里有,就更萦系着一种不能割舍的情感了。像这在春风春雨中年年蓬勃的蕨菜,满足了我的味蕾,也勾起我对乡下老家的想念。

小麦覆陇黄

走进夏天,暖气渐浓,几阵南风拂过,陇上的小麦就长熟了。小城的西河外,堤岸边、山坡下那令人迷醉的绿野似乎是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满眼金黄,如同魔术师在翻手之间创造出来的神奇。金灿灿的麦穗把那来自土地最诱人的气味,释放到整个田野和村庄,浓浓的,暖暖的,漂浮在空气里,飘进窗户和院落。

記得小时候麦子一黄,母亲就常念叨一句谚语——“麦黄一锅烟,谷黄半晌午”。这是说麦子到了成熟期黄得很快,抽一支烟转个背,就可以收割了。麦黄催人勤,麦收开始,乡村就格外的繁忙,麦子一割,接着要犁地、放水、耙田、插秧……农活一桩接一桩,总不得闲。那时的乡下学校一律要放几天“农忙假”,让这些农村孩子放下学业,回家帮扶父母参加生产劳动。

割麦前一天,母亲就烙好饼,将几个军绿色的背壶灌上凉开水。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吃过早饭,拿上镰刀、背架往麦田里去,割的割,捆的捆,背的背。我年龄最小,干不了这些活,就提着篮子到处捡拾遗落的麦穗。对于土地上长了半年才能收获的粮食,我们格外爱惜,说要“颗粒归仓”。母亲抡起镰刀“喀喀”地割出一条道来,姐姐分散在两侧一并向前推进,弯腰起身间,割下的麦如扇面,整整齐齐地在身后摆放一溜,哥哥麻利地捆,再将麦把子背回家,穗子朝上一层层地竖立在屋檐下。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经升高,我们会找个阴凉处小憩,吃点饼喝点水,但不会歇得太久,要在中午太阳最毒之前把麦割完。白居易《观刈麦》里“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的句子,已经把割麦辛苦的场景描述到了极致。童年的这些记忆让我深深意识到,纯粹的农民要在土地里刨食,历来是肩负沉重的,绝不是文学里田园牧歌的浪漫,也没有“采菊东篱下”的悠然,而“汗滴禾下土”倒是千真万确的。在我家,父亲工作常年在外,繁重的农活没当家男人的撑持,这样的艰辛就更要加倍了。

麦子收完了,一把火烧了麦茬,乡村就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光景,翻犁土地、放水耙田、点豆插秧,乡邻们互相支援帮衬,十来天工夫村里的水田全绿了,随处是秧苗的新绿和起伏的蛙鸣。择一个晴朗的日子,母亲将麦把子搬到场坝里晾晒,麦把相对麦穗相接,一溜一溜地铺开,晒一二个时辰,轻轻一拍,麦粒“簌簌”洒落,再轮起连篙发狠地捶打,让穗子上的籽粒完全脱尽,掀开麦秸刨在一旁。这时候,母亲就站在晒场上,端起篾筛,撮着嘴轻轻地嘘着口哨,把那些四处游荡的风,从很远的地方唤来,在她高高扬起的手臂间,麦壳秸芒随风扬起,饱满的麦粒沉沉落下,在脚边渐渐堆成一座金色的小山。蓝天下,阳光里,堆着麦秸杆的晒场,母亲脸上晶莹的汗珠和幸福的微笑,就在这一刻清晰地定格在了记忆里。

扬场后的麦子还不能直接磨面,要选一个阳光好的日子挑到河边,装进大筲箕在清水里反复漾淘,滤尽沙土择去石子,再倒进簸箕里摊晒一两天。麦粒咬在嘴里“咯嘣”脆了,母亲就把它装进袋子送进磨坊。村里的磨坊是个两层的吊脚楼,悬空建在河边,河水冲击着架在底层的木头大伞盘,“吱吱呀呀”的响,声音穿过楼板,听来如小夜曲样的舒缓。粗大的转轴带动大石磨一圈圈地转,白白的面粉如雪花般纷纷落在磨槽里。民间有一个谜语,“上边岩,下边岩,白胡子老汉滚下来”说的就是石磨磨面。

看着半年劳作的收获,终于就要变成碗里的饭食,可以充实一家人的辘辘饥肠,母亲心情特别好,一边往磨眼里不紧不慢地添麦粒,一边就给我们讲故事。她能识文断字,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妇女里很是难得,她知道的故事很多,讲得也动人。我隐约记得的有“十大姐”“送红军”“柳荫记”“蟒蛇记”之类的。多年后读到莫言的这段文字:“我五岁时,全中国都在忍受饥饿,母亲在开满白花的梨树下捶野菜,满面愁容的母亲在饥肠辘辘、辛苦劳作时,脸上并没有眼泪,嘴里竟然还哼唱小曲。这是我文学的开光,是我文学的灵魂,是一个民族的精神”,竟让我泪流满面。我想起了母亲,想起她当年在磨坊里讲的故事和她慈祥恬淡的神情……老家因磨坊而出名叫“大磨村”;而如今,磨坊不见了,大石磨也不知去向,村庄已是徒有虚名;只有石碾水磨吱呀转动的歌谣,偶尔还在梦境里徘徊。

放鸭记

“乡居生活,不仅给予了我丰富的精神食粮,也赐予了我美好的生活享受,二者得兼,不可偏废,方臻于佳境,成全了今日的自己。”明斋马向阳先生的这篇乡情散文《旧时月色》写得亲切感人,其中关于养鸭的文字尤其生动。

小时候,我们在乡下老家也养着一大群鸭子,多的时候有四五十只。我每天的任务是放鸭子,说是任务其实是很轻松很有趣的劳动。不过是早晨上学的时候,打开鸭棚,手持竹篙,迎着东升的太阳把鸭子赶到村边的小河里,任其嬉戏玩耍,捉鱼捕虾。下午放学的时候,再把鸭子收回来,赶到门前的场坝上,撒下谷子麦粒,把它们喂饱。这时候已是夕阳在山,红霞满天,青瓦屋脊上炊烟袅袅,归家的牛羊哞咩声此起彼伏,鸭群嘎嘎嘎地欢叫着进食,繁忙了一天的村庄进入了宁静安闲的傍晚。

这时母亲总会吩咐我,提着小竹篮,先捡拾清点鸭棚里的鸭蛋,再放鸭子进圈。麦秸谷杆铺成的草窝里躺着一枚枚大鸭蛋,密密麻麻,弯下腰一枚一枚地拾起来,那种喜悦无法言说。我家有两只大麻鸭专生绿壳的蛋,据说绿鸭蛋可治老年头晕,市场价格高又好卖,所以每次捡到绿鸭蛋,就格外开心。春天小河里小鱼蝌蚪特别多的时候,还能捡到双黄鸭蛋。双黄鸭蛋味道也无特别之处,就是个头大,比普通鸭蛋大许多,不像鸭蛋,倒像是鹅蛋,煮熟剥开之后,里面圆圆的两个黄,让我惊奇不已。

鸭蛋攒到足够多了,母亲就拿到集市上去卖,换回一家人的油盐酱醋,孩子学习的笔墨纸张,换回我们心心念念的白凉鞋、乒乓球拍、小画册《西游记》《封神榜》。姊妹中谁考了一百分,谁评上了“三好生”,母亲的奖励是煮一锅咸鸭蛋。母亲腌鸭蛋,不会腌得太久,咸淡刚好,只有一点淡淡的咸味,非常好吃。鸭蛋煮熟了,由孩子们自己去挑一个。鸭蛋壳有白的和淡青的两种,每次我都要挑白壳的,挑形状好看秀气的。然后轻轻敲去空头,不把蛋壳碰破,用筷头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挑,蛋黄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蛋壳洗净,用彩色笔画上我喜欢的脸谱,做成可爱的蛋娃娃,放在书桌上。

河里放鸭子是乡里小女孩最乐意做的家务活,走在河滩上,阳光烂漫,凉风习习,可以捡拾漂亮的鹅卵石,随意地折下一丛淡紫色的鹅河菊编成花环,戴在头上遮太阳。还有一种叫栽秧果的野果,枝叶带刺,指头大小,色泽红艳,酸酸甜甜,满天星一样缀在枝丫上,摘下来用针线一串,就成了心爱的饰物。像珍珠玛瑙一样漂亮的项链,在脖子上一挂就是多半天,甭提有多美气了,什么时候一高兴,就把线头解开,把果子一颗颗捋下来,和小伙伴们一同吃了。

不过放鸭子也有责任重大、不可掉以轻心的时候,那就是稻田里放水栽秧的四五月间。谚语说 :“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新栽下的秧苗还没定根长稳,特别要看好那帮鸡鸭小鹅,它们要是跑到水田里来,糟蹋了秧苗,就坏了。这个季节的乡村格外忙碌,割麦、放水、耙田、插秧……这时乡下学校一律要放几天“农忙假”,我不用上学了,就整天在河边看管鸭子,不让它们跑到水田里去。

在河边看鸭子,也看人们耙田插秧。插秧是很累很脏的活,可是哪里有年轻人,哪里就不会太寂寞。使牛倌耙好了田,牛儿就牵到河边的高柳树下吃草,把犁耙扛到河里洗去泥巴,晾在河沿上,然后坐在牛儿旁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如镜的水田里,穿红着绿的姑娘媳妇们,戴着宽沿的草帽,挽着裤腿,弯着腰,一溜排开,左手持秧分匀,右手捻过稳稳插下,左右配合,动作麻利,右手一起一落,脚步慢慢往后移,水面哗然有声,插下的秧苗横竖成行,对得整整齐齐,转眼就是一大片。年轻壮实的后生,肩上挑着秧把子,从田埂上颤颤悠悠地走来。想寻自己喜欢的姑娘说句话,姑娘一抬头,目光碰在一起了,眼睛就说话了,后生便勇敢了,亮开喉咙深情地唱起山歌来 :

“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蓬。龍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

这时候姑娘若是有意,也会声音清亮大方地回唱 :

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攀槐树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

燕子飞过妹窗口,想捎书信又害羞,莫是哥家花开迟,咋过误了好时候?

也有故意作恶给大家找乐的调皮后生,将秧把子猛抛在哪个漂亮媳妇的身后,泥浆四溅,弄得她一身,众人大笑。这时媳妇倒忽地冷了脸,骂一声“背时,砍脑壳的”,也不甘示弱,抓起秧把子,狠狠地回扔过去,吓得那后生左躲右闪,一不小心歪倒在田里,来个泥牛打滚,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多年以后读到刘禹锡的《插秧歌》:

冈头花草齐,燕子东西飞。田塍望如线,白水光参差。农妇白纻裙,农夫绿蓑衣。齐唱郢中歌,嘤伫如竹枝。

诗人笔下的插秧时节 :冈头花草崭齐,燕子穿梭飞舞,田埂笔直如线,田水粼粼闪光;农妇身着白纻裙,农夫肩披绿蓑衣,在广漠的田间劳作,唱着快乐的歌谣。

我一直就在想,当年在“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的诗人刘禹锡,一千年前是不是走过了西南邊陲的这方山水,是不是在插秧时节走过了我家乡的田野,才写出了这样鲜活而富有情趣的田园牧歌呢?

麦饭

营养学家说吃粗粮有益健康。中医养生还认为,在生长周期内自然成熟符合时令的食材,味才淳厚,营养也高。孔子也曾说:“不时,不食。”也就是说,不符合节气的菜,尽量别吃。今天想来,小时候在乡下吃过的那些粗茶淡饭,最是符合今天科学的养生理念:其一,主食多是粗粮——小麦、玉米、土豆、苦荞,大米只占一小部分;其二,菜蔬绝对绿色无害,都是自家园子里应节播种,自然长成,无化肥农药,也没反季节催熟。

那时生活普遍困难,我们非但蔬菜“时而食”,连主粮也都是“时而食”的。这倒不是“科学养生”的主动选择,而是艰难生活中的被逼无奈。农村的生产队大集体,大家一起耕种,一起收割,一起分粮,劳动场景热火朝天,可粮食分到各家总不够吃,几乎没有什么余粮,田地里长熟什么,就吃什么。“瓜菜也是半年粮”,勤俭人家的主妇,能利用好自留地种些瓜菜,配上那点有限的主粮,让一家人不挨饿已经不错了。

小麦是开春第一粮。立春后,储粮有些短缺的人家,就眼巴巴地望着麦子在春风里抽穗、扬花、结食,日渐饱满,然后收割打场。等田地里点豆插秧的活儿一忙完,人们就有一小段闲散而幸福的时光,家家户户忙着打理小麦——磨粉,擀面,煮酒,蒸馒头、蒸麦颗饭……这时候,母亲就把我家的小麦磨成面粉,为一家人精心地制作各种可口的麦饭……

母亲不太蒸馒头,她说馒头是“吃闲嘴儿”,不耐饱;吃饭,就一定要盛在碗里,下着菜,一家人围着桌子好好吃。所以麦颗饭就成了我家这段时日饭食的主打。麦颗饭,吃起来甜香绵软,做起来很是麻烦,前后要好几道工序:先把面粉倒进簸箕里,一手用扫面的小笤帚均匀地抛洒水花,一手搅和;再一遍遍地搓,直到搓成均匀的面颗粒。洒水也有学问,洒多了面颗就成稀团子,洒少了又是干粉子;只有洒到恰好,面颗粒搓出来才细才匀。搓好的面颗粒再松松地刨进木甑子里,猛火蒸十五分钟,熟了结成饭块;再倒回簸箕里“打回堂”,用筷子和散,凉冷;再均匀的洒些水花,又搓成饭颗粒,然后松蓬蓬地刨进甑子里再蒸。等甑子四周白色的水汽腾腾升起,甑盖沿上的水珠滴滴滚落,一甑芳香四溢的麦颗饭就做好了。做麦颗饭耗时费力,为了不耽误我们姊妹几个上学,母亲总是四五点就起床。她还要在头晚泡好黄豆,一早就在手推小石磨上带水磨细,滤也不滤就直接倒进锅里加水煮沸,再掺些嫩瓜尖、青菜丝,就成了“连渣闹”“菜豆腐”;又在灶堂的热灰里刨熟几根红辣椒,打个胡辣子蘸水。这就是麦颗饭最好的下菜,又开味又营养。天刚蒙蒙亮,母亲的麦颗饭蒸熟了,那醇厚的清香,一缕缕飘起来,从厨房飘进卧室,飘进我们迷糊的梦里。记不得有多少个美丽的早晨,我们就这样被麦饭的清香唤醒,迅速起床,吃下这爱意深浓的早饭,背着书包,迎着朝阳,信心满满地走进学校 ……

有时母亲也给我们开开鲜,独创了一道美食——炸面鱼。她吩咐我们从花椒树上摘下一些鲜花椒叶子,掐来几把嫩茴香菜,洗干净。把麦面调成粘稠的糊儿,撒些盐花,用筷子把鲜嫩的花椒叶、茴香菜一片片夹进面糊里一裹,飞快地放入油锅里炸,轻轻拨弄翻动。“哧哧哧”油烟缕缕,香气升腾,一条条翻滚的“小银鱼”,转眼间拉直身子,变成了“小黄鱼”,松软而酥黄。这面鱼外皮香脆爽口,椒叶微麻,茴香鲜嫩,不噎喉,不塞牙,好吃极了。

母亲也喜欢烙饼。她先把面粉调成稀糊,先用长把勺子将稀糊儿淋在涂了熟油的锅底,手臂飞旋,很快将稀糊儿摊成薄厚均匀的圆;一眨眼,圆饼的周边儿便微微翘起了,一面就烙熟了;这时右手执月牙状的薄木铲,左手辅助,翻转烙另一面,起锅,一张密布着金黄斑纹的大饼就做成了。摊饼火大了不行,火小了不行,火不匀也不行,需脑眼手并用,灶上灶下兼顾。一勺复一勺,一张复一张,母亲就这样在烟熏火燎中,为我们烙好了香软诱人的麦饼。

这种小麦面烙饼,会理人叫软炕粑,又叫“春卷”。有多种吃法:口味淡,就素吃,咀嚼间淡甜味永;口味重,就卷上各种凉拌的菜蔬,吃起来会口角生津;若裹进炒瓜尖﹑炒土豆丝,吃起来会满口流香。

记得有一年,麦黄时节,地处西南一向春旱的会理竟遭遇了“江南梅雨”的天气,绵雨一下就是十多天。麦子黄在地里出了芽,也无法收割。后来用这些带着绿芽的麦子,磨出的面,色泽暗,精丝差,不能擀面条、蒸馒头,也不能做麦颗饭。母亲却自出心裁,制成汤面。照例先是和面,揉团,拉条,在沸水里下锅,再煮上几根嫩豆条、白菜心,不用任何佐料,这面自带麦芽糖,奇甜无比。没想到用这快要废弃喂猪的麦面,母亲竟做出了天下最甜美的食物。我们一碗又一碗,连汤带水,吃得舌底咂咂;在味蕾的记忆里,这滋味至今还时隐时现。后来的麦收季节,我生活的小城再没遇上那样的“梅雨”,而我也再没有吃过那种自带麦芽糖的面汤了。

小时候,母亲就是在这样有限的条件下,因地适宜,给我们做出香甜可口的饭菜,让日子在艰难中,也不缺少幸福的味道。多年以后看韩剧《大长今》,有个情节让我特别感动:长今说自己的妈妈就是用泥土也能做出味道来。那是因为妈妈把自己的智慧、爱心、欢喜的心情做进了食物中。这让我想起了母亲,在那物质极度匮乏的年月,她精心烹调的一粥一饭,何尝不是融入了她全部的智慧、爱心、欢喜的心情呢?即使是用最简单粗劣的食材,也做得细腻而富有温情,让我们吃得有滋有味,在普遍营养不良的乡下孩子中,我们还能身强体健,顺利长大……

如今物质生活丰富了,食品名目繁多,人的胃口花样翻新,网上线下购物极为便利,只要有钱,可以买到想吃的一切美食。可是,纵使花多少钱也买不到母亲布置饭桌的那份温馨,我再吃不到母亲做的饭食滋味,也再不能一口一口细细体味她的深情。

柿树挂灯笼

小城的西河外,是一片开阔的原野。这里阡陌纵横,田塍蜿蜒,埂边地角、农家小院,到处是果树,在四季的流动里变幻着色彩,每个季节都有它独特的景致。当绚烂的金秋远去,红彤彤的柿子就成了这里的主角。山脚下,沟渠上,院墙边,柿树上圆圆的果实呈现出诱人的红晕,一个紧挨一个,一串连着一串。不宣扬、不浓烈,天地间,是一片纯粹安静的红色;无需修饰,无需装扮,蓝天下,是一片灼眼的灿烂。鸟儿们飞来啄食柿子,玩耍嬉戏,在枝丫间飞飞落落,抛下几声清脆的鸟语……

每次我走过这里,都会想起乡下老家,想起我生活过多年的院子。父亲一生勤谨,工作之余喜欢种树,院墙边一溜排开都是他种下的果树。这些果树中,柿树最多。这是源于他的一份乡土情结,他常常给我们提起他的故乡“胡家坡”,那里有好多柿子,有成片的柿林,有几十年还在结果的老柿树。在生活困难的年月,是这些柿子让胡姓一族免于饥饿;年轻时他曾背着柿饼当干粮,远走云南谋生计……

每到春天,院墙边的果树就次第开花了,红红白白的一片明艳,青瓦白墙掩映其间。柿花开得最晚,谷雨过后,小小的黄花从绿叶间冒出来,细细碎碎的并不起眼,淡淡的甜香引得蜜蜂成天嗡嗡地转。嫩绿的柿子叶可做猪儿的饲料,也是一种能止血止痛的草药。我们割草砍柴,意外被割伤,母亲就摘下几张柿子叶,研碎给伤口敷上,说这可以止血止痛,还能预防伤处感染。

母亲还给我们讲过关于古人柿叶学书的勤学故事 :唐代诗人郑虔学书法苦于无纸,就捡慈恩寺的地上飘落的柿叶练习写字,时间一长,竟将这里的柿叶都写光了,果然练出一笔好字,后来得到唐玄宗称赞,夸他诗书画“三绝”。母亲还说,现在生活再难,我写字也不至于捡柿子叶来当纸,如果还不好好读好好写,岂不是可惜了那一张张洁白的好纸啊?今天想来,我们兄妹读书都还用功,提笔都能写出一手不错的字,都是源于小时候母亲这些故事的启蒙。

霜降过后,柿子慢慢变红了,趁着柿子还硬,我们就把它采摘下来。刚摘下的柿子也是甜的,但有涩味不能直接吃。不过可以用火炭烤熟了吃,这种烧柿子可以治痢疾。记得小时候拉肚子,不用打针吃药,母亲给我们吃这种烧柿子,隔天就见好。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去掉柿子的涩味非酸楂和木瓜不可。父亲将新鲜柿子小心地铺放在坛子里,果蒂一律朝下,铺几层柿子放一层酸楂。铺满一坛,盖上坛盖钵封存。在这期间母亲再三告诫我们,不能心急,不到开坛时间,绝不能去揭坛盖钵,如果敞了气,柿子就涩口,会熟得更慢。

柿子放进了坛子,封存坛盖时掺不掺坛沿水有讲究的。不掺,柿子七八天后熟,是软的;掺上水,柿子半个月后熟,是硬的。

软柿子皮薄而红,肉软而鲜,拿起一个掰开用嘴一吸,流溢的糊状汁水,糖分凝結,缓慢咀嚼如同果冻,冰凉的甜汁拥抱着舌苔,直冲喉咙,甜到心里。如果剥去皮和上玉米面,就可以烙成柿子饼,吃起来醇香绵软,甘甜可口。这种软柿子好吃,但存放时间不长,得及时吃完。那时家里姊妹多,小伙伴也多,我们吃一些,分给邻居亲戚一些,一坛柿子几天就会见底,大可不必操心柿子吃不完而放坏,母亲笑着说我们是“叫花子放不住隔夜食”。

硬柿子,咬起来嘎嘣脆,清甜爽口,存放时间久一些。若要让柿子存放更久,整个冬天都有吃,就要做成柿饼。做柿饼是一项比较耗时费事的劳动,首先挑选出个头均匀、没有瑕疵的柿子,把柿子蒂把削平,皮逐一削掉;然后,在场院上支一个长架子,上面铺竹篾席子,把削了皮的柿子一个个摆放到席子上。秋冬响晴的天气,寒霜把柿子涩味带走,让它变得更甜;阳光把水分晒干,让它慢慢变软;几天后,要拿起柿子逐一捏按,压成扁圆的形状,每隔一天就捏压一次,要反复捏四五次,才会成型为柿子饼。寒霜和阳光的交替作用,柿子表皮渐渐凝结出白白的霜花,就是所谓的“柿霜”。夜间天气越冷,白天阳光越好,翻晾得越勤,结的霜越厚,柿饼也就越甜。这样的柿饼,外层白霜如雪,里面柔软甘冽,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从舌尖到胃口,一路甘甜,一路爽润。这种“柿霜”,是很好的止咳药。母亲吩咐我们用小刀轻轻刮下来,用纸包着存放起来。老人小孩,伤寒咳嗽,用温水一冲,喝下就止咳了。

柿霜刮过后,还会再凝出来,父亲把柿饼用篾条串起来,一百个一串,一百个一串,挨着挨着挂在屋檐下。我们什么时候想吃,就什么时候过去拧下几个。留下我们吃的,富余的柿子饼,母亲拿到集市上一卖,扯回好看的花布,就可以给我们缝过年的新衣裳了。青瓦檐下通红的柿子串,金黄的玉米垛子,还有几串红辣椒 :这是记忆里关于家,关于丰收最美的图景了。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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