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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事遗症

2020-10-26莫华杰

滇池 2020年10期
关键词:老婆

莫华杰

又要去送死了。

挂了电话,心头莫名的沉重起来。原以为经历的次数多了,他会习惯这种事情,然而每次迎接死亡,他仍像睡梦中被惊醒的婴儿,感到浑身不安。

掏出芙蓉王,点烟的时候手颤抖了一下。空调开得有些低,一根烟就把办公室搞得烟雾袅袅的。他站起身,将背后的玻璃窗推开,朝窗外做了一个深呼吸。楼下是工厂车间,冲压机哐啷哐啷地响,注塑机嗡叽嗡叽地叫,金属和塑胶的气味漫进来,被他吸到肺腑里,一颗心愈加沉重。

父亲的话犹在耳边响起。儿呀,莫要怪我,要是我的腿没有瘸,也轮不到你去送死。

父亲的语气并没有透出内疚之情。父亲老了,儿子替父亲去送死,天经地义。也许父亲并不曾想过,儿子对这种事情向来是抗拒的,是厌倦的。自从父亲的腿摔断之后,他接手了送死的事情,人生就好像出了岔子,一切都变得不顺了。尤其是最近,税务局的人来工厂调查虚开发票的事情,搞得人仰马翻,他恨不得关闭工厂以示抗议。但是关闭工厂又如何,人家才不会在意呢,东莞的工厂遍地都是,谁会管你这个小厂的死活。

老婆一大早就去税务局了,现在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补税盘和交滞纳金的事情办得怎样了。这个星期已经下去五十多万,老婆说,一台高配的奥迪 A6已经不见,上半年赚到的一点利润,恐怕还不够填下去。

要不要打个电话告诉老婆,说要回老家一趟?电话拿在手里,却没有拨打的底气。这个时候去送死,老婆肯定会大发雷霆的。老婆曾经埋怨过他,带着深深的不满与不解,那番话犹在耳边响起——就是因为你沾了太多死人的晦气,工厂才一直走下坡路。你要再去送死,工厂迟早也会被你送死的!

老婆是个迷信的人,對神神鬼鬼的事情向来宁可信其有。为了让丈夫辟邪招财,她给他量身订制了一套衣服:红色袜子、红色内裤、红色裤子、红色衬衣、红色领带、红色外套,就连皮鞋也去订制了一双红色的。穿在身上,活脱脱一个圣诞老人的形象。老婆还订制了一把红伞,伞上印着“百无禁忌”四个大字。他很是抗拒,还让不让人出门了嘛!和老婆争执了几次,最后达成了一致,红色内裤和袜子

可以每天穿,但红色裤子、衬衫和外套过于显眼,可以因事而穿。所谓“因事”,自然是指送死之后,回程的路上穿上它,以避晦气,以招彩头。

打开电脑,往公司的管理群发了一条信息,说自己有急事要回老家一趟,请各部门自行安排工作。

不一会儿,手机响了,以为是老婆打电话过来质问,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那叮咚叮咚地铃声听起来像定时炸药进入倒记时,让他的神经紧绷起来。他拿起手机,暗想怎么跟老婆解释,一看,却是业务经理打来的。经理说,明天上午美国ADUT的亚洲总裁过来复审,你怎么临阵跑掉了?经理的语气有些急,也有些重,他才想起来,ADUT审厂是上周就约好的,这是公司新开发的重要客户,上次审厂没有通过,但根据 ADUT提出来的一些相关问题,工厂做了改善,这次客户过来复审,作为老板,他理应全程陪同。

公司的管理层都知道,老板每次突然有事回老家,所做之事无非是送死。业务经理也是个迷信的人,觉得在这个重要时候,老板不陪客户,却跑去沾惹那些晦事,怎么能把客户做活。

正想着怎么和经理解释,手机传来嘟嘟声,又有电话进来了,一看,是老婆的来电。两线交叉,火花四溅,脑子一下子就短路了,他冲着电话说,你是公司的业务老大,搞个客户还要我陪,那要你有什么用?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从来没有跟业务经理说过这样的重话。人家从一开始就跟着他打天下,是工厂的元老,厂里有一半订单是他跑出来的。然而,当一个人心情烦躁的时候,再好的交情也挡不住无奈的情绪。

挂了经理的电话,老婆的电话强行挤进来,劈头盖脸问他,你又要去送死?他心里烦闷,这个话题就像拦在路中间的疯狗,是惹不得的,能避就避吧 !他转了风向,说起女儿这几天接送的事情。女儿读幼儿园中班,平时都是他接送的,只有他没空时老婆才会代劳。老婆也知他要绕开话题,却紧追不舍,带着怨恨说,你老是去搞这种死事,难怪一直怀不上二胎!

女儿满两岁之后,他们就开始准备二胎了。老婆是潮汕人,生儿子的观念很强,放出狠话,如果二胎还是女儿,她会接着生三胎,直到生出儿子为止,才不管国家政策呢!老婆这么说是有道理的,他们的工厂从 2006年成立,起起落落捣腾了十几年,所有的资产加起来已经超过五千万。老婆不想把辛苦打下来的江山拱手送人,必须要生个儿子继承家业。

听老婆这么讲,他也意气风发起来,那一阵子在床上格外卖力。但不知为何,怀着远大理想折腾了两年多,种子下了一茬又一茬,老婆的肚子却没有一点动静。两人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除了他有轻度脂肪肝和肾结石之外,并不存在生育上的问题。可就是挂不上果。医生说,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了。

没想到老婆竟然拿此事来当说辞,把狗屎全都扣在了他的头上。怀不上二胎,跟送死有什么关系,真是莫名其妙!但他不想跟老婆纠结这些,现在说什么都是无用的,老婆才不会听他解释,只会把所有不好的结果都怨到送死的事情上。他也不想去送死,可有什么办法呢,谁叫父亲只生了他一个儿子。

老婆怨气十足,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仿佛这些年的种种不顺,都归罪于他染指了送死之事。他只能沉默以对。老婆并不是刁钻的人,通常只是抱怨几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怨恨他,像积压了多年的情绪,在这一瞬间爆发了。他能理解,这一段时间工厂确实不顺,两个月前一个客户跑了二十多万的货款,再往前推半年,注塑车间一个员工的手掌被模具压扁,也搞去了二十多万。还有最近税务局来调查虚开发票的事情,交滞纳金和补税盘的数目哗哗地流出去,像放血一样,老婆那脆弱的心脏怎么能承受得了 !

老婆发泄一通后,恨恨地挂断电话。他沉重的心头反而陡然轻松起来,仿佛老婆的一番抱怨,将他梗塞的情绪给疏通了。他把发热的手机扣在办公桌上,像把定时炸药按停了一样,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他瘫靠在办公椅上,伸展着身子,斜脚一蹬办公桌,椅子就旋转起来。

他仰头看着天花板,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跟着他转动。每当心里有压力时,他就喜欢用这个方式放松,让办公椅带着他旋转,像转动命运的转盘,甩开一切烦恼。地球是转的,谁也不可能永远呆在倒霉的位置。他一边想一边看着天花板的吊灯,在旋转中晃出一圈又一圈的光晕,像传说中的佛光。他心里又自我安慰,抬头三尺有神灵,如果老天真的有眼,定能看到他的孝心与善念,也能看到他生活的难处,一定会保佑他顺利地渡过难关。

通向综合市场的小巷里面,有一家香火店。店铺的大门没有悬挂任何招牌,但是路过的人却永远不会忘记这样一家店面。大门的墙边吊着一块铁皮,上面印着“订做寿衣”四个大字,铁皮下面吊着一串白纸糊成的灯笼,还挂着几串纸元宝。起风的时候,铁皮晃动,灯笼和元宝晃来荡去,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老板娘是个中年妇女,脸廓大,额头宽,脖子一年四季都吊着一串比指头还粗的檀香佛珠,看上去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没事做的时候,她就坐在门口的柜台上折元宝。折好的元宝用透明的大胶袋装起来,堆在阴暗的角落里。窄小的角落却像个无底洞,无论她折多少元宝,似乎永远都填不满。

走进香火店,老板娘抬头看了他一眼,停止了手上的活儿,问他,又要去办事?他照例点了点头,坐在柜台桌边上,一言不发地掏出烟来抽。

老板娘站起来,扯了两个红色大胶袋,去货架上拿东西。三捆线香,三副蜡烛,九刀纸钱,九扎冥钞,还有一条九十响的鞭炮。鞭炮在城市是禁销物品,老板娘不敢摆出来,藏匿在里面的小隔间。拿鞭炮出来时,老板娘顺手在角落里拎了一袋元宝。

他将没有抽完的半截烟戳在柜台的烟灰缸,那烟灰缸是用香炉做的,烟在上面挣扎出最后一口气,透出一丝苍凉。

付了款,他拎着东西走出香火店。他没有再回头,从头到尾也没说过一句话,像个哑巴。老板娘站在店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深处,眼睛泛起了怜悯。她知道,很多话是不用说的,很多事情也注定不能回头,那是生死之间的交替。

老家在广西的东北部,地处桂粤湘三省交界处,离东莞只有四百多公里。每次回去,他都要花六七个小时。一来是要穿过广州城,广州老是堵车,仿佛广州的公路是用吸铁石做的,车子一到那里,就难以挪动;二来他开车比较慢,见过太多的生死了,他愈发觉得生命可贵,所以开车从不求快,只求稳。

一路还算顺利,回到老家已经是夜里八点多钟。车子的氙气大灯射出两道白刷刷的北极光,把夜色撕出一个伤口来。路边的树木和夜色连在一起,被灯光打出原形,像融化一样分解开。灯光掠过之后,树木与夜色又迅速凝固回原形,车窗两边尽是影影绰绰的碎片,被甩到无尽的黑暗中,显得很诡异。

进了寨口,他把车停在路边,站在一棵老樟树下,摸出烟来抽。一个人开车回家,毕竟孤寂得很,终于抵达家乡了,他不想带着一脸的疲倦见父母。

夏夜,山村寂静,凉风习习,空气不像城里的那样闷热。夜风夹裹着野花香味,扑在身上,将一路的沉默与孤闷都化解了。他倚在老樟树上,倾耳斜听,并不是倾听荒芜田地里传来的蛙叫虫鸣,也不是倾听树林里传来的夜鸟轻啼,而是倾听另一种声音。他听到了锣鼓声,听到了唢呐声,听到赊佛佬的念经声,还听到了时不时传来的鞭炮声。有萤火虫飞过,仿佛远处的鞭炮火光散落到了他的眼前,像孤魂野鬼一样掠过。

父母坐在院子里乘凉,看见黑夜中两道北极光从远处袭来,越来越近,拐了一道弯,就扑进了院子。北极光点亮了父母的笑脸,也照亮了他们欣慰的表情。母亲赶紧端来事先准备好的火盆,往上面点了一把火,让他跨过火盆,不要把脏东西带进家门。

父亲瘸着一条腿站起来,问他东西买齐没有。他照例点头,说在广东就买好了。母亲扯过一把板凳,殷勤地说,我儿辛苦了。他坐下去,父亲从烟盒子抽出一根白沙递过来,也说了句辛苦了。他感觉父母把他当成了客人。他接过烟来,却没有立马点上,有些怨气地说,这次不用回来的,木沖婆名声不好,我不想给她送死。父亲表情坚定地说,木冲婆的儿子在家里做木工,是个扎仙架的好手,以后少不得要动用他。

父亲这么说,他便无言以对。点上烟,沉默地抽着。抽了几口,感觉不对味,看了一眼过滤嘴,冷冷地说,不是叫你抽芙蓉王吗,抽这种便宜烟对身体不好。父亲不以为然地说,都是烟,有什么好不好,寨里人都抽这个,我不能搞特殊,会被人说闲话的。又说,我已经给你报名了,还是当敢死队,你先去点个到吧。柚子叶你妈已经摘回来,等会给你煮水,回来时洗洗手,去去晦气。

他把烟丢在地上,踩了一脚,起身走到车屁股,打开尾箱,拎了线香和元宝等东西,往木冲家里走去。

说实话,他真是不想给木冲婆送死。木冲婆的绰号叫毒辣子,是寨里最恶毒的女人。她的恶毒体现在虐待老人。木冲是个木工,经常外出做活,木冲婆在家里掌管一切,两位老人被她虐待得生不如死,然而木冲也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竟对老婆的作为视而不见。有一年中秋节,两位老人受不了虐待,偷了一个月饼,沾着老鼠药吃了下去,一起殉死了。

那时他还在读小学,父母怕他长大后也会成为不孝之子,就拿木冲婆的事情当反面教材教育他。从那之后,他对木冲婆素来没有好感,平时在寨里碰面也不愿喊她一声,木冲婆有一次还冲着他的背影不满地说,谁家小孩,出门不带嘴的!印象最深的是今年过年时,他去祠堂上香,正好碰到木冲婆也在祠堂,只见她顶着香火朝神台膜拜,嘴里念念有词,希望祖宗保佑她身体早点好,多活两年,能让她看到儿子娶上老婆,抱上孙子。木冲婆的儿子伢名牛蛙,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没有沾过腥。他见木冲婆拜神时眼泪都掉下来了,当时脸上就起了冷笑,心想,你把老人都逼死了,他们在天有灵,恨你都来不及,怎么会保佑你。不由得又想起父母曾经教导他的话,说人的相貌是由心生的,那些善良孝顺的人能给人们留下好印象,自然就会引来贵人相助 ,命也就越来越好;而那些阴险恶毒的人,谁都不喜欢,怎么能发达呢!——他愈发觉得有道理。木冲婆太歹毒了,臭名远扬,没有媒婆愿意给她儿子做媒,怕媒过来的姑娘会受到婆婆的虐待,所以她的儿子才一直单身,这是因果报应呢!

父亲对他说,每个人都会老的,总有一天,你也会求到人家。所以,寨里只要有老人过世,不管生前是否有吵过架,是否有埋过怨,父亲都不计前嫌去送死。父亲没有什么手艺,每次都是做敢死队。敢死队虽然辛苦一些,却比其他工种要轻松,只要把人抬出去埋掉就行,也就大半天工夫。不像厨工、打纸工、烧香工,要从头跟到尾耗着,一撑就是好几天。

三年前,在一次送死的路上,父亲出事了。那是个雨天,抬棺上坡,重量不均衡,父亲脚一滑就滚下了斜坡,折断了右脚腿骨。虽然后来治好,但毕竟腿骨老了,恢复不如以前,有点瘸。人老先老腿呀,从此之后,父亲不能再去给寨里人帮衬了,就把送死的事情转手给了儿子。父亲说,你现在不去帮别人,以后别人也不会来帮你的,我和你妈年纪越来越大,迟早有一天也会老去,到时谁来帮你做事啊!

当初,他不相信父亲的话,觉得父亲夸大其辞。他想,到时大不了出钱请人,只要有钱,埋个人有什么困难的。但是为了尽孝,他只能答应父亲,每次寨里有老人过世,他就从东莞赶回去送死。

经历多次葬礼之后——尤其是经历了火狗和左拐父母的葬礼,他才明白了父亲的用意。

火狗在寨里面可以说是最有底气的人,虽然没有读过书,却养出了两名大学生。八十年代初,大儿子去了德国留学,并在德国一家著名企业当工程师,轰动了整个县城;二儿子大学毕业后,进了县政府当差,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儿子的风光却不能提升火狗的人生格局,火狗是个守财奴,乡邻四寨是出了名的吝啬,喜欢斤斤计较,从不借钱给别人,哪怕是自己的族亲,也休想从他手里借出半个子来。有一次,隔壁寨有人来卖蘑菇,两块钱一斤。火狗想吃蘑菇,但是卖蘑菇的人和他有亲戚关系,他不好杀价,于是就找人帮他买蘑菇,砍价一块九。帮他买蘑菇的人故意搞鬼,偷了一把装到口袋里,再转手给火狗。火狗回去之后,照例过称,发现少了一两多,气乎乎地拎着袋子去找卖蘑菇的亲戚算账。卖蘑菇的当场懵了,说我没有卖蘑菇给你呀!此事成为地方上的笑话,说亲戚在火狗的眼中,一毛不值。

火狗的大儿子在德国工作,好几年才回一次家。有一年回来,火狗让寨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到他家里坐,说是让大儿子见见这些长辈们。老人们从火狗家里出来时,一个个愤然不已,说一个从德国回来的人,连基本礼数都不懂,不说带几个德国的糖果给我们尝尝,就连茶都不给我们斟一碗,更不要说留我们吃饭了。叫我们去你家,却是看你炫耀德国的卵样。哼,在我们面前摆什么谱,就算你当了德国的皇帝,我们也不会看你的数!

面对寨里人的指责,火狗却从来不在意,他公然说,你们都是眼红我,所以才说闲话,有本事你们生个德国的儿子出来。他的二儿子在县政府当差,怕寨里人找他走后门办事,因此也极少回寨里打转,更不要说帮寨里人做事了。如此一来,火狗家在寨里不得人心。人们都说,等他死了,就知道厉害了。

人们对看不惯的人,却又无可奈何的人,就会說这样一句话。火狗应证了这句话,他的丧礼成为了乡里的笑话。没有人愿意去帮他治丧,只有族亲那几家,可是那几家人手能做什么呢?人们之所以把丧事比喻成战场,那也不是瞎编的,办丧事本来就像上战场打仗,靠的是人多力量大,就族亲那几条卵子,烧灶都忙不过来,更不要说抬炮出山了。

治丧属于晦事,都是人们自发上门来帮忙的,不能去求人家,会被人唾骂的。从德国回来的工程师和在县政府当差的小领导,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破了寨里的先例,请人来帮忙治丧。

一个两百多户人家的寨子,还要请外面的人来治丧,这是谁的耻辱?寨里人像出了一口很长的怨气,都在看笑话,都在议论着,说你有德国的工程师儿子算个卵,你有政府当官的儿子顶个屁,人死卵朝天还要请外人来抬出去,真是丢脸呀!农村人别的本事没有,说闲话却是一流的,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成为了地方上的反面教材,这就相当于遗臭万年了。

火狗的丧礼,他也回来帮忙做事了。父亲说,虽然他也不喜欢火狗,但毕竟是寨里人,这个时候帮他们一把,他们会记在心里的。他目睹了这样一场冷清的丧礼之后,才终于明白了父亲的用心良苦。父亲不想老去时,也像火狗一样,成为地方的笑话。

比起火狗,左拐父母的葬礼更为凄惨。

左拐是个左撇子,自小读书聪明,是寨里的骄傲。当年,他是县城的高考状元,考上了清华大学——这么多年来,寨里出了不少大学生,在外面混得好的也有不少。人们都说,寨里的坟地风水好,埋下去能保佑后代。所以,人们才这么热衷于死后埋在家乡的坟地里,对后代好歹有个照应——左拐清华毕业后,留在京城工作,把父母都接过去。可是,北京那寒冷雾霾之地,南方人如何能适应。后来,父母执意要回老家养老。儿子拗不过,只得将父母送了回来。有一天,老头子突然脑血栓发作,病倒昏迷,很快就撒手人间了。

左拐回来处理父亲的后事,因为他身在北京,不曾回来给寨里人送过死,也不曾为家乡出过一份力、捐过一分钱,寨里人自然与他不亲热;而他又自视甚高,自以为清华生,给寨里人长了脸,寨里人应该要来帮他。恰恰相反,来治丧的人极少,冷冷清清的,只有族亲那几家。

左拐不明所然,以为寨里薄情寡义,气乎乎地对母亲说,农村的风气这么损,呆在乡下有什么用!等我爸的葬礼完成后,你就跟我进京养老,再也不看他们的脸色!母亲心想,儿子这么不通人情,自己随他进京养老,死后能不能葬回来还是个问题。再说了,即使能葬回老家,那也是化成灰之后带回来的,千里迢迢,魂能不能回归故里还不知道呢!在农村人眼中,死后烧成灰,比死后被人刨坟还要忌讳,因此农村老人都不愿意跟儿子到城里生活。母亲是从封建社会过来的人,

被传统风俗困扰,一时绝望起来,她不想随儿子进京,一个没读过书的乡下老人,去大城市生活无疑是坐牢;她也不想留在老家做孤寡老人,无依无靠的日子比死了还难受。于是一时想不开,竟然偷偷喝了农药,寻死去了。左拐一时怨气冲天,觉得是寨里人薄情才导致他母亲自杀,悲痛之余,站在寨门口大骂了一通。人们见他可怜,又看在他父母平时为人不错的份上,才破例过来帮他处理了丧事。

此事之后,左拐除了清明节回家祭祖,与寨里人再无瓜葛,把寨里人当仇人一样。人们更是生气了,都在背后说,现在的老师教的是什么书呢,一个堂堂清华生,连农村的礼数都不懂,读的狗屁书!

左拐的父母过世,他也回来送死了。目睹这样一场悲剧之后,他才知道,在农村,死亡是一件极其复杂的事情,也是一个深奥的谜语,不仅只是办一场丧礼那么简单,一个人活着的那些人情瓜葛,那些冷暖世故,在他死的那天都要做一个归结。他以前从未了解过农村的人情世故,也不知道农人的约定俗成,以为乡下人种田耕地,都是些纯朴实在的人。没想到却有一套自古流传下来的规矩,如同民俗宗教般,把控着人与人之间的情义与势力。而这股暗流,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他都是在丧事上见到的,也是在死亡中领悟到的。他想,没有比死亡更加考验人了。经历一场复杂的死亡后,他觉得,有时候死亡比活着更难。

木冲婆出山那天,很意外,他看到了二管子。

二管子是火狗的二儿子,以前从来不帮寨里人治丧,没想到父亲过世后,他的脑子开窍了。人们都在背后议论,说你一个县政府的小官员,跟我们闹鬼,不是自找死路嘛!你看人家,东莞的大老板,钱比你赚得多,世面也见得比你大,从来不摆谱,这才是做大事的人。二管子也许听到这些话了,他的族亲肯定会跟他讲这些农村规矩的,因为他的母亲还在世,虽然接到县城住了,但总有老去的一天,到时肯定要送回来安葬。二管子不想母亲的死跟父亲一样,成为乡里的笑话,所以他放下了政府官的架子,一下子亲民起来,这次听说木冲婆过世,他便请假回来,也当起了敢死队。

火狗去世时,他去帮忙治丧,二管子记下了他的恩情。看到他进来,二管子就走过来,递了根烟给他。

两人退到一边聊天。虽然是同寨人,但多年不来往,早就陌生了,也只能聊聊职业上的事情。二管子问他工厂生意怎么样,他说越来越难做了,现在东莞升为新一线城市,各种成本越来越高,利润越来越少,而且税务也重。又说起了近来的烦心事,以前为了避税,每年都虚开一些发票,没想到上家被查,拔萝卜带出泥来,把他们这些下家全部都清算了一遍,弄得鸡飞狗跳。二管子说,虚开发票风险太大,现在国家大数据管控,想造假很难。他苦笑道,没办法,税务太重了,所有公司都会这么搞,搞得好就叫合理避税,搞不好叫偷税漏税,这是一直存在的黑链子。二管子说,所以国家才要整治,要把税务完善。他说,完善有什么用,到头来苦的是我们这些中小企业。这次全国税务大稽查,大企业他们不敢动,就拿我们这些小的当替死鬼。说罢,他吸了一口气,又沉闷地接着说,开工厂要交好多税呢,增值税、城建税、企业所得税、教育费附加税、城镇土地使用税、工资代扣代缴个人所得税、地方教育费附加税,还有社保、住房公积金、厂房租金和环保费用等等,交完这些税费后,如果还有得钱赚,还要交百分之二十五的净利润税。现在中国的宏观税负高达百分之三十八,远远超过了美国和英国等发达国家。重税之下,哪个老板不去虚开些发票来抵税呢!开工厂本身就有很多无形费用,不可能什么都有发票去抵税,把无形的费用分摊到虚开的发票里面,对我们来说是合理的,但对国家来说是不合法的,你说这个怎么搞嘛!

二管子虽然在政府当差,但对税务的事情并不懂,他吸了一口烟,沉默了一会才问,你有没有想过把工厂搬回老家县城,县城有减税政策,我可以帮你找关系圈地,甚至把厂房给你建好。他摇头说,我也想迁回来,可是我们这种代加工型的工厂,周边必须要有完善的产业链才能生存。东莞之所以成本这么高还有这么多工厂愿意留守,就是因为产业链发达,搬到别的地方,那就难说了。二管子说,看来当老板也有本难念的经。他苦笑道,投钱开工厂是傻子才干的事情,这几年辛辛苦苦赚的钱,还不如人家买两套房子搞得多,真是吃力又不讨好。

正聊着,裕叔走过来,让两人去屋顶取一些瓦片压棺。今天木冲婆出山,要把她的尸身装入棺材里。丧事要办三天三夜,天气热,怕尸体发臭,先放到冰棺里冻起来,等出山那天才装棺。棺材比较长,死者放进去之后仍有很大空隙,需要垫些瓦片,再塞入死者生前穿过的旧衣服固定。往棺材里面放瓦片,寓意为死者生前住过的房子,带些瓦片到下面去,以便保佑住在房子里的子孙后代。

他扛了梯子,和二管子到后院的屋顶掀瓦片。后院人影绰绰,一片忙碌:捻草绳、扎棺架、黏纸船、糊仙鹤、编竹篓、做牌匾、捆火烧等等,像个赶集市场。他站在屋顶,俯视着底下忙碌的人群,感觉一阵眩晕。以前,他以为死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是做一场法事吃几顿饭而已,接触多了他才知道,死亡比任何事情都要隆重。但是,他觉得这种隆重是可笑的,也是可疑的,如此繁杂的过程,有时看起来并不像仪式,更像是一场灾难。

这天的天气好,抬木冲婆出山很顺利。当然,天气好并不代表死者受老天照应,恰恰相反,老天出个好天气,就是想把死者早点埋下去。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过世,老天也为之动容,为之悲痛,天气往往都是很糟糕的。

他想起了礼二爷过世的情景。那是个入冬的清晨,原本好好的天空突然变了脸,乌云翻动,北风吹彻山谷,发出一阵阵咆哮,仿佛老天爷在嚎啕大哭。寒风中,傳来叫死鸟“呜哇呜哇”地哀嚎,凄迷而又诡异。叫死鸟是人们最讨厌的鸟了,长得和乌鸦一样,只是头顶和翅膀都有一撮白色的羽毛,看上去像披丧一样。叫死鸟平日里的叫声跟乌鸦一样,呱呱呱的,但是一旦有老人要过世,它的叫声就陡然变了,呜哇呜哇地哀嚎,听起来和人们抬棺出山时喊的呜呼呜呼口号一样。老人最怕听到叫死鸟哀嚎了,那是阎王爷的信使,谁也不知道死的是谁,一股不祥的气息笼罩着村庄,人们的脸色沉重而凝固。

谁也没想到,身体好好的礼二爷,那天早上正在吃早餐,突然全身哆嗦,一阵抽搐后,头一歪,脚一蹬,就升天了。

礼二爷是寨里的老先生,知书达理,寨里的祠堂和龙王庙都是在他的发动下修缮的,寨里的族谱也是他增补的。因为同姓同宗,寨里的纠纷事件不可能闹去见政府,都是由礼二爷出面调解,深得人们敬重。礼二爷过世之后,人们都说,这才是享福的人,刚吃完早餐,没受折磨就去了,下辈子投胎也是大富大贵的。

做了三天的法事,礼二爷要出山了。临行的前夜,天空突然下起了冻雨,第二天放亮,树木全挂着冰棱条,像魔鬼的獠牙,北风裹着雪霰丸子打在人脸上,像火铳打出来的钢粒,能把人的脸面打变形。天气恶劣得让人不敢出门,但人们都没有怪礼二爷死的不是时候,像他这样德高望重的人,不管什么时候去,老天爷都会变脸的。为了送礼二爷上路,人们用白布把自己全身缠得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脸上和头上也都蒙起来了,只露出了眼睛,看上去像一具具木乃伊。

他当然要回来送死。那是他一生中见过最隆重的丧礼,礼二爷的棺木用的是最好的实木棺,重达八九百斤。因为实木棺比较大,空间多,里面扎了很多瓦片和衣物,还有陪葬品,加上尸体,有一千多斤。这样的重棺十六人抬当然很吃力,所以那天扎的是三十二人的棺架。

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敢用实木棺,因为他的子孙知道,全寨人都会来送死,大把的人手,不愁抬不出去。什么叫重于泰山,棺材越重越显出死者的身份,那些名声不好的老人过世,只能用薄木小棺,越轻越好,万一来送死的人少,凑八个敢死队也能勉强抬出去。

礼二爷出山的时候,有狮子队开路,一路鞭炮声不绝于耳。炮烟被冷空氣冻住,化成了一片片乌云,被寒风压得低低地掠过大地,让人感到惊心动魄,仿佛乌云要把棺材卷走一样。那些撒起来的纸钱被风吹得满天飞舞,像天塌下来的碎片,要将世界埋葬了。

三十二个敢死队,冒着寒冷斗起了棺。抬棺有三十二个人,队伍庞大,前面十六个,后面十六个,抬一千多斤重的棺材,一个人分担三十多斤,倒也不费劲。斗棺就像斗牛一样,前后两队人马互相怄气,前面十六人突然一下子刹住脚步,后面十六人就会乱了脚,撞在一起;或者是后面十六个人突然身子往后抽,前面十六个人也会乱了阵脚。这个时候,就要斗棺了,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像牛打架一样,前后十六人各为一组,以棺材为武器,推来推去,比哪边的力气大。斗棺斗起性来,是要搞很久的,主家怕误了下葬的时辰,赶紧派自己的孙子去骑棺,就是爬到棺材上面骑着,像骑马一样,这样一来,增加了棺材的重量,敢死队们才会罢手。

礼爷有三个孙子,人们斗棺的时候,大孙子爬上仙架,骑到了棺材上面,但是敢死队们仍不肯住手;后来,二孙子也去骑棺了,但敢死队们还是没有停止斗棺,反而斗得更厉害了;最后,三孙子也爬骑上了棺材上,敢死队们才罢手。其实人们是故意的,也是好意的,他们想让礼二爷的三个孙子都骑棺。骑到棺材上面,被人们抬着走,下面是他们的祖宗,罩着他们,代表着升官发财呢!

像木冲婆这种名声不好的人,人们是不可能为她斗棺的。何况天气这么热,阳光像鞭子一样抽下来,能把人扒下一层皮来,若是斗起棺来,只怕会中暑。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喊着呜呼呜呼的口号,匆匆而行。

不多时,棺材就抬到了坟地。早已有挖好的九步坑——大人的脚尖对着脚跟走九步,刚好是一口棺材的长度——坑深大约也是九步,看上去细窄幽深,阳光撒进去,半明半暗,显得极深邃,像通向另外一个世界的入口。

赊佛佬围着坟坑下经,摆起了龙门阵,祭天地鬼神,超渡死者灵魂。毕竟要下葬了,从此真正的阴阳两隔,这一段经,赊佬佛念得最动心肠,如哭如诉,谁听了都会忍不住鼻酸。赊佛佬是世界上最公正的人,不管死者是谁,他们都会用心念经,在他们心中,没有比死亡更公平的事情了。

赊佛佬下完经,接下来是风水先生的道场。先生用罗盘量好山向,标好立碑和龙手的位置,念了一封长长的地契书。地契书是死者通向阴府的通行证,没有它,阎王是不会接收的。牛蛙按照风水先生的指引,往坟坑里烧三把稻草,连同地契书一起烧掉,又烧了很多纸钱垫坑。新挖的坑冒出滚滚浓烟,和阳光杂混在一起,尽管光天化日,却也显得诡异,仿佛地狱的大门即将打开,传说中的黑白无常就要从坑里跑出来接走亡魂一样。

敢死队趁这个当口,在周边挖泥土,准备下葬时用来堆坟包。还有搬砖的,扛水泥的,抬墓碑的,一个个都忙得像搬家的蚂蚁。

他平时在工厂里吹惯了空调,耐不得热,又极少做这种苦力活,哪里受得了。挖了一会土,双手就磨起血泡了,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流得满脸都是,渍到眼睛里,杀得厉害。他想找个借口到边上休息一下,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尖叫,不好啦,公鸡不见了!

下葬前,风水先生要杀公鸡祭祀,把鸡血洒在坟坑里,涂在棺材和墓碑上。公鸡是受过法事的,一直绑在灵堂的棺材边上,成为死者灵魂的化身,下棺时要把公鸡杀了,死者的魂魄才能解脱。如果公鸡跑了,变成了野鸡,死者的魂魄也就变成了野鬼,无法再投胎。大家都在忙碌,谁也没有留意到被红绳子绑住的公鸡,不知何时竟然挣脱跑掉了。

这时离下葬的时辰只有半个多小时了,牛蛙急得全身冒汗,带着一帮敢死队,到坟堆的野草面搜捕公鸡。

这是一片古老的坟地,大大小小的坟包几百个,长满了芦苇和野草,还有各种荆棘灌树藤条,看上去就像一片荒原。阳光下,一群头裹白巾的人像围猎一样,拿着抬棺材的竹杠,分头去翻动坟地里的荒草。牛蛙发话了,谁要是找到公鸡,奖赏三百块钱。找不到公鸡,牛蛙就要割破自己的手指,涂血祭天,祈求上天原谅,因为他把母亲的魂魄弄丢了。

他也拄了一根竹杠,夹混在人群中,走向那些荒芜的坟包。阳光实在是太热了,火烤一般,他搜了几个坟包,热得顶不住了,嗓子也一直在冒烟。他想去找水洗脸,缓一下精神。然而,就在这恍惚间,他看到了那只逃跑的大公鸡,正窝在藤条荆棘与野芦苇交错的草丛中,脖子缩得紧紧的,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公鸡也是有灵性的,在灵堂里折腾了几天,又被绑在棺材架上一路摇摆过来,知道命在旦夕,躲得死死的,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他看到公鸡后,先是愣了一下,以为看花眼了。再定睛一看,没错,正是那只大红袍羽毛的公鸡。他本想喊出声的,但是张开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一样。他驻足一会,像没有看到一样,迈着脚步,绕过了那个坟包,逆着方向走开了。

处理完木冲婆的丧事,第二天下午返程东莞。他原打算在老家多呆两天,陪陪父母,但是工厂的事情逼得他团团转。

业务经理发信息过来,说美国 ADUT审厂仍未通过,下个月再来做最后一次稽核,如果再通不過,就会失去今年评选供应商的资格。此次通不过的原因,是因为工厂的环保系统不完善,连 ROHS检测仪都没有,产品的 ROHS报告都是委托第三方检测的,在美国佬眼中,这是不合理的。

ADUT第一次审厂时,也考察了实验室,并没有提到 ROHS检测仪,第二次审厂时却提出来了。业务经理分析,可能是老板没有亲自来陪同 ADUT的亚洲总裁,人家觉得不够重视,故意挑刺。和国外客户打交道,有点像两国建交,人家总统来国事访问,你却派个部长接待,人家难免会有想法——当然,这也许是业务经理借题说事罢了。

客户审厂失利,并没有引起他的担忧。搞客户也是讲缘分的,就像相亲一样,谁能保证相一个就成一个?令他恐慌

的仍是工厂税务上的事情。老婆打电话告诉他,这次税务大稽查,补税盘和交滞纳金已经基本搞定,可以告一段落了。但是,本次稽查只查了近三年的税务问题,谁也不知道税务局还会不会接着往下查,如果持续查下去,后果不敢想象。虚开的发票属于无效票,除了补交税金之外,还要按日加收滞纳税款万分之五的滞纳金,而且滞纳金是滚雪球方式,拖得越久交得越重,比税金本身还要高。他的工厂从2006年开始成立,虚开发票是一直存在的,如果全部清查出来,那么工厂只有死路一条。

老婆故意把“死”字说得很沉重,都说变形了。老婆说,想要走出这条死路,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注册一家新公司,把现公司的客户和资产转移到新公司,然后再将旧公司注销掉。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抹掉底牌。老婆说,你是现公司的唯一股东和法人,为了不受牵连,新公司的唯一股东和法人只能由我来当。

他同意了老婆的做法,让老婆和会计着手处理此事。但是,老婆却拿这件事情当筹码,给他提了一个要求:新公司成立后,他不能再回家送死——除非是亲人过世。老婆理直气壮,说这两年公司一直走下坡路,都快被税务局搞死了,就是和你回家送死有关。老婆又说,死人是带晦气的,你天天去沾晦气,能发达吗?工厂搞得死气沉沉的,日子也搞得一团死水,我想怀儿子都怀不上,你不反省一下?

老婆给他打电话,正是木冲婆出山那天。他扛着棺材,喊着呜呼呜呼的口号,行走在赤裸裸的阳光下,全身冒汗。忽地,裤兜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他看了一眼,老婆来电。不管是谁的来电,在这个点上肯定是不能接的。后来老婆又打电话过来,他又捻断了。他怀疑老婆是故意掐准时间打电话的,想要刺激他。直到木冲婆入土为安,他回去洗了个澡,才给老婆回了一个电话。

老婆在电话里郑重其事地向他提出要求,他一时不知怎么回复。其实,他也厌倦了送死的事情,死亡就像一张通行证,总是指引他穿过城市与乡村的风尘,抵达坟墓之间。一个人经常面对死亡,多少会产生些阴影。但是他又不能违背父母的心意。

老婆说,如果你不答应,就不要回东莞了,既然你这么喜欢送死,你就呆在老家吧,不要把晦气带给我们。

挂断电话那一刻,他的心脏像一艘船撞到了暗礁,慢慢地沉下去。他知道老婆说的是气话,但是,他也知道这是老婆的立场,如果他不接受,老婆是不会罢休的。老婆虽然性格温柔,但一旦动起念头来,就像海里的千年礁石一样坚硬,他若不改变人生的航线,迟早有一天会撞上的。

临行前的上午,他和父亲坐在门口的樟树底下喝茶聊天,母亲坐在门口的长檐下包粽子。母亲知道儿媳和孙女喜欢吃她做的大肉粽,每次回来,母亲都会包粽子让他带回去。母亲每包一个粽子,总会说一句顺口溜“吃了我的大粽子,包你生个胖小子”。

母亲反复说着这句话,就像念咒语一样,让他感觉压力很大。头胎生了女儿,父母一直希望他早点要二胎。父亲甚至直言不讳,要是你不生个儿子出来,以后谁给你送终?在农村人的眼中,只有儿子才有资格给父母送终。他目击诸多死亡之后,也弄懂了农村人的规矩。这些年来,寨里的年轻人跑到外面打工,在外死亡的事件也有发生。那些未婚的年轻人,因为尚未成家,又是客死异乡,属于短命鬼,极不吉利,所以没有资格埋回老家;就算结了婚,生了女儿,在外暴毙也不能埋回来。没有儿子,相当于没有继承香火的根,埋回来做什么,以后没人扫墓,不过是孤坟野鬼,扰乱寨里的风水。

说到二胎,他突然打了个激灵,困扰他许久的心结,瞬间被某个念想打开了。他对父亲说,我一直也想要二胎,但就是怀不上,去医院检查也没有问题。前不久找了算命先生,说我沾了太多死人气息,肚子里没有活气,如果想要二胎,以后不能再沾这些晦事了。

他知道父母信这一套,他为自己的借口暗自窃喜。果然,父亲一时怔住,像被点了穴道一样,直愣愣地看着他,眼睛透出了诧异。他怕父亲看穿他的心思,于是装出一副无奈又无辜的样子,垂头抽烟。

母亲也听到了这句话,停止了包粽子。在父母的眼中,没有比生儿子更重要的事情了。母亲说,生儿子要紧呢!以后你不要回来送死了,等生了儿子再说。他故意问,我不回来送死,寨里人说闲话怎么办?父亲干咳一声,语气坚硬地说,自己没有儿子,哪里能管得了别人的生死。你放心吧,我会帮你说清楚的,你回来送了那么多次死,大家都知道你的为人,不会怪你的。生儿子比什么都重要!

于是,纠结了这么久的事情,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虽然只是暂时解决,但至少这一两年内,他不用再回家送死了,不用再跟老婆吵吵闹闹。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但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生二胎只是为了逃避死亡而已。

下午两点多钟,睡醒午觉,他辞别了父母,返程东莞。

车子从镇子的北边上了高速,他把手机连接车载蓝牙,打电话给老婆,说现在正在回家路上,预计晚上九点多钟到。他用调情的语气说,早点把女儿哄睡,洗个香水澡,等我回来进行二胎工作。老婆说,好。听到老婆回答得这么干脆,倒让他惊讶起来,以往,他送死回家,至少有三天不能碰老婆。老婆总是一脸地嫌弃地说,别把晦气传给我。

正感到意外,只听得老婆接着说,生完二胎,我就要和你离婚了。

车子有十二个扬声器,装的是哈曼卡顿音响系统,环绕立体声,整个车厢都是老婆的声音。离婚的词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像喷泉一样瞬间将他淹没。老婆以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不满地说,你胡说什么!老婆并没有开玩笑,语气严肃地说,我今天和税务局一位朋友喝茶,了解到相关信息,我们这片区域现在有一百多家企业提交了注销申请,但是没有一个批准。税务局肯定知道这些企业有问题才会跑来注销的。看样子,查税的事情不可能过去,还会有新的行动,说不定要来个大清算。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把新公司注册下来,重新找厂房,将现公司的资产转移过去,到时我和你假离婚,把现在的公司做成空壳。你是现在公司的唯一股东和法人,大不了被查破产,蹲几年牢。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保住事业和存款,为孩子的将来着想。

他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得这样严重,自己拼命创业,努力工作,只是虚开了一些发票,弥补日常的一些隐形费用,竟然要落到离婚坐牢的地步,这跟家破人亡有什么区别?传回老家,且不说自己的形象一夜之间崩塌,引以为傲的父母也会被气死的!——可是,老婆也说出了事情的严重性,如果不这么做,自己辛苦打下来的江山,极有可能被税务局查破产,他如何能甘心?

他的脑子混乱起来,车速不由得变慢,因为在快车道上,后面的车不停地按喇叭,朝他闪远光灯。他担心被追尾,只得硬着头皮踩油门往前冲。他想起车子有自适应巡航的功能,于是赶紧打开,让车子自动驾驶。

他把空調的出风口对准自己的脸,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平静了情绪,语气坚定地说,就算公司被罚破产,我也绝不能去坐牢。破产大不了从头再来,离婚坐牢,把整个人生都打破了,这怎么行!我和你离婚,又去坐牢,你这辈子还图什么,孩子怎么想?要真为孩子着想,哪怕过着平淡日子,也比坐牢强。老婆沉默着,过了一会才说,等你回来再说吧,路上开车小心点。随后又问,那套红色衣服你穿上没有?他心里突然发虚,怕老婆怀疑,脱口就说,放心吧,穿上了。老婆说,那就好,不要把晦气带回来了。

挂了电话,他的心像一池被搅浑的泥水,怎么也沉静不下来。他看了一下导航,不远处有一个服务区,于是便把车子变到右车道,准备到服务区平复一下心情。

在服务区抽了两根烟,又买了杯冰冻咖啡喝下去,情绪总算平定下来。他洗了把脸,走到车子边上,准备继续上路。刚打开驾驶室的车门,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耀眼得让人感到眩晕。他将车门关上,转身走到车尾处,打开了后备箱。

他将装在储物箱的那套红衣服拿出来。以往,他都是回到小区后,将车子停到地下车库,在车上将这套红衣服换上,做个样子回家给老婆看。但这次,他觉得不能再做样子了,必须要完成老婆交待的仪式。

他端起储物箱,又顺手拿了边上的红色雨伞,往服务区的洗手间走去。

他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换上红色西裤、衬衫、皮鞋——红色内裤和袜子是常年穿的,这两样倒不用换。他把红色领带系上,紧紧地勒住衣领,并用一个金色的领带夹固定在衬衫上。他还穿上了红色的西装外套,打扮得正正经经的,像一个新郎官。他想起自己结婚时的场景,在酒店举行婚礼,那时他穿着一套白色的西服,和老婆洁白色的婚纱相得益彰。他想,当时老婆怎么不说穿白色不吉利。

从洗手间走出来,顿时吸引了服务区众人的眼光。人们仿佛看到了妖怪出洞一样,都直愣愣地盯着他。本来,穿一身红衣服就已经很诡异了,大热的天,竟然还系领带,穿着厚厚的西装外套,而且打着一把红色的雨伞,红伞上印着“百无禁忌”四个黑体大字,格外刺眼。人们心想,这人只怕是个神经病吧!

他不理会众人诧异的目光,心无旁骛地撑着伞,穿过服务区的绿化带,往停车场走去。阳光火辣辣地照在大地上,他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红彤彤的光芒,像一个滚动的火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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