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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洞

2020-10-26莫华杰

滇池 2020年10期
关键词:儿子孩子

莫华杰

“说,到底是哪个狗杂碎的?!”

田有泉愤怒地拍打桌子,瞪向女儿,眼珠子鼓出来,像一头激怒的公牛。他长着一张侧凹脸,颧骨高耸,脸颊下陷,看上去本来就像皮包骨,此时脸皮紧绷,更显可怕,仿佛脸上的皮肉随时会绷破,露出阴森森的白骨来。

田元秀噘起嘴,把头扬起来,脸上写满了抗拒,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这副倔强的表情,田有泉已经领教多次,要不是看在女儿大腹便便的份上,田有泉早就扑过去,往她脸上甩耳光了——他又不是没打过,女儿肚子初露端倪的时候,田有泉就用他那只长满老茧的右手,猛地甩了一巴掌。田元秀被扇得在原地上打了个转,一屁股坐到地上,嘴角流出血丝来。——但是田元秀坐在地上,把腿一盘,仍是噘着嘴,蹙着眉,任凭血丝顺着嘴角流到了脖子,显出她愤然的血性。田有泉被挑衅起了怒性,抬脚要往田元秀的肚子踢去:“你这烂货,跟阎王去做亲戚吧!”

张春兰站在一边,一把抱住田有泉,尖叫道:“欠死鬼,你真要把她打死呀!”

田有泉咬牙切齿:“我就是要把她打死,赔本烂货,把家里的脸都丢光了。”

张春兰伸手往田有泉脸上抓去,把他凹下去的脸颊抠出血来:“你再骂她烂货,我就把你嘴皮撕烂,她可是我生的!”

田有泉知道老婆和女儿一副德性,都是犟死鬼,狠起来连命都敢豁出去。他不敢再打女儿,但心头的怒火实在难以弥消,指着女儿放出狠话:“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肚子里的孩子死,要么你死!”

但是,田元秀没有死,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有死。田元秀随身携带一把尖刀,同样放出狠话:“谁敢动我的肚子,我就敢动刀子!”最后,逼得田有泉没办法,急得直跺脚:“好,你要生就生吧,反正都丑到这个份上了,以后嫁不出去别怨我。”又说,“我倒想看看,你要生出哪路的妖怪来!”

这地方叫田螺寨,并不是因为寨里有人姓田,而是寨子前门有一坨大山,山顶有一处盘石峰,远远望去,形如田螺。田螺山脚有一个岩洞,挨着路边,洞不大,却很深,黑幽幽的,像通向地府的墓道。因常年蛰伏蝙蝠,故名蝙蝠洞。老久以前,有人曾在洞里放火烧烟,想熏蝙蝠作乐,不想当天晚上,几百只蝙蝠聚成乌云,在他家里的屋顶盘旋,发出怪叫声,像要吃人。吓得那人烧香跪在门口,把头都磕破了,蝙蝠才肯散去。此后,蝙蝠洞里住着蝙蝠怪的传闻,一直在寨里蔓传,即便调皮好玩的孩子进山玩耍,也不敢跑到洞里打闹。然而有一天,从山上拾柴回来的田元秀遇上突如其来的暴雨,因为没戴雨具,就跑去蝙蝠洞里躲雨,没想到回来之后,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这是田元秀自己说的。很多人不信,他们怀疑田元秀和寨里某人去蝙蝠洞偷吃,不小心怀孕,为了遮掩苟且之事,编了这样一件奇闻。当然,也有迷信的人相信,说不定真有蝙蝠怪勾引她,让她怀了怪胎。

偷吃还好,顶多丢丢脸,如果真是怀了蝙蝠怪,那还了得!那段时间,寨里谣言四起,议论纷纷,思想封建的老人竟然主张把田元秀浸猪笼。蝙蝠是吸血鬼变成的,真让她生出个怪物来,岂不把全寨人的血给吸完?——幸好其时已是九十年代初,寨里通了电,手头宽裕的人家买来电视机,和外界产生了联系,观念不再像以前那样古板,虽然有人编好了猪笼,却没人敢去抓田元秀。

随着田元秀的肚子一天天变大,人们的舆论也跟着水涨船高,好奇心一天比一天重。田元秀怀的到底是妖怪还是人胎?看她的样子,和普通女人怀孕没什么两样,脸色红润,能吃能睡,該呕吐时呕吐,把手放在肚皮上也能感受到胎动,并未闹出什么奇闻鬼事,怀人胎的可能性比较大。如果怀的是人胎,那是谁下的种子?可以肯定,不是寨里的后生干的。如果是后生,即使田元秀不闹起来,那后生也会主动站出来承认,甚至会放鞭炮庆祝。寨里混杂了李、王、田、牛、刘五姓,共有三百多户人家,孩子们从小一起玩耍,青梅竹马太多了,异姓之间发生情感,长大后钻到野树林偷吃,事发之后迅速结婚,那是常有之事。田元秀打死也不说是谁下的种子,还编了蝙蝠洞来弥谎,由此推算,让她怀孕的是寨里的有妇之夫,所以她才不敢说出来。

可是,依着田元秀的性情,这事儿却有不合情理之处。田元秀并不是那种嫁不出去的姑娘,她长得可气派了,是寨里数一数二的俏妹子。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即便不抹茶油,也是光溜溜的,织出来的辫子比公牛尾巴还粗;她的父亲田有泉长着一张侧凹脸,传到她身上却变成轮廓分明的瓜子脸,俏鼻挺拔,樱唇逼人,一脸的秀气;眼睛大大的,眉毛像画上去一样,笑起来眼角向上翘,像一朵盛开的桃花;身材也好啊,长得高挑,胸脯丰满,屁股挺翘。这样一个仙女般的人物,寨里不知有多少后生牢牢盯着,死死惦着,早就有人请媒婆上门提亲。但是田元秀却谁都瞧不上,还放出口风,说凤凰是要飞到外面去的,你们这些公鸡死心吧!媒婆也叹气说,田元秀心比天高,你看她的屁股就知道了,挑着担子都那么翘,怎么可能瞧得上你们这些乡下后生,她以后肯定要嫁到城里去的,不知道谁有福气娶到她。

可万万没想到,竟然冒出这样一桩丑事,一夜之间,田元秀的名声如同被蝗虫啃过的菜叶,没有一处是好的。令人难以理解的是,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田元秀竟然还死不承认跟谁有关系,一口咬定在蝙蝠洞里躲雨突然眼困,睡了一觉,醒来后就怀孕了——这可不像她的性子,她是个犟人,一般人惹不得的,哪个男人能让她死心塌地保守秘密呢?难道,她怀的真是妖胎?——可是,若真是蝙蝠怪造孽,田元秀自己不害怕,反倒要生下来,她鬼迷心窍了?不像啊,她清醒得很,每天都会准时到院子里晒太阳,把手放在肚皮上感受胎动,脸上荡漾着幸福。有人跟她聊天,她也回答妥妥的,笑起来仍跟以前一样好看,哪像鬼迷心窍了!

越是猜不透,越是勾起人们的兴趣,就连田有泉也不避嫌,耷拉着一张瘦脸,掺和到人群中瞎猜。作为父亲,他比谁都想知道答案,冤有头债有主,只有把作案的家伙挖出来,狠狠敲上一竹杠,方能平息心头之怒。经众人再三分析,最终的结论是,肯定是寨里的有妇之夫干的。后生们不免怨恨田元秀堕落,真是瞎了黄花眼,宁愿跟有妇之夫瞎搞,也不给他们留条后路。人们于是把有妇之夫全部罗列出来,像猜谜语一样,用筛选的方式寻找谜底。按照田元秀的眼光和性格,那些长相不好,且没有本事的有妇之夫,根本不可能和田元秀挨上边,也不足以让她守口如瓶,死心塌地要把孩子生下来。所以,一定是寨里有派头的人干的。人们把有派头的人物罗列出来:五名老师,两名村干部,还有四个在县城和一个在省城吃国家饭的高干。

老话说得好,事经三张嘴,神庙闹鬼,青蛇长大腿。九十年代初的乡村娱乐匮乏,信息封闭,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让人们嚼上三天,何况是这样的大事。妇女们闲时串门拉家长,喜欢添油加醋制造话题,任何小事经她们嘴里出来,都有可能变成国家大事。她们的舌头长得很,可以舔到山顶上的云朵,知道乌云是什么味道,白云是什么味道,晚霞是什么味道。男人从女人的嘴里听到八卦之后,聚在一起抽烟闲聊,也会拿出来热一热嘴皮子,大大增加事情的传播度。

在人们的猜疑中,寨里那些有派头的人都成为了嫌疑人。谣言的力量是强大的,能虚构出各种版本不一的事件来,今天传出是张三的,明天又说却是李四的,后天却落到了王二的身上。害得这些有派头的人被老婆掐在床前逼供,闹得很凶,鸡飞狗跳,助长了谣言的蔓延。后来谣言变质,说田元秀跟这些有派头的人都有染,所以她也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众多派头人物当中,唯一能幸免的是李正耀。如果他在寨里,绝对是头号嫌疑人。李正耀相貌英俊,虽然年过四十,但看上去还不到三十,温文尔雅,透着一股读书人的斯文。他原是县高中的语文老师,因才华出众,会写文章,被调到市政府当秘书,后来又荣升,调到省城任职。田元秀曾经公然表态,说嫁人就要嫁李正耀这样子的。当然,她没有机会了,李正耀结婚早,老婆小孩也跟着去城里享福,极少回来。田元秀想跟李正耀偷吃,那是不可能的,除非夜里发春梦,但做梦不可能让人怀孕。

谁都没料到,田元秀会在蝙蝠洞生孩子,而且还是腊八节这天。

换做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寒冬腊月之际,绝不可能跑去蝙蝠洞生小孩。老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当这个消息跟着凛冽的北风吹过田螺寨时,寨里人的神经立即被撩拨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诡异之事。太骇人了,世界上绝对没有这样的事情,在蝙蝠洞怀孕已经是耸人听闻,竟然还要在蝙蝠洞生小孩,莫不是真要生出一个妖怪来?原本,田元秀说自己是在蝙蝠洞躲雨怀孕的,很多人觉得那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借口罢了,并不完全相信。现在,田元秀回到蝙蝠洞生小孩,事情的性质立即转变,仿佛前呼后应,一切鬼话都确凿起来,那些不相信田元秀怀妖胎的人,也都开始相信了。

一时间,寨子乱了套。田元秀要真是生出一个吸血的妖怪,寨子就完蛋了。思想封建的老人们带头起哄,把寨子的壮丁都召集起来,做好驱妖降魔的准备。在老头们的指挥下,人们准备好狗血、桃剑、铜镜、平安符等东西,甚至请来了赊佛佬(道士)念经驱邪。有人说,蝙蝠怪最怕童子尿了。人们于是把寨里十岁以下的童男童女召集在一起,逼他们喝水憋尿。因为天冷,孩儿们喝过多的水,小脸憋得通红,一个个哆嗦起来。那两只蓄满尿液的大桶,就放在寨口的众门楼(牌坊)左右两边,被北风吹得发出一阵阵骚臭。

事情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临产前几天,张春兰去找接生婆。寨里的接生婆都不敢也不愿意给田元秀接生,一来,田元秀肚子里的孩子来历不明,是件伤风败俗的事情,谁也不想弄脏自己的手;二来,万一生出一只妖怪来,那可真要命呀!所以,接生婆们都婉言拒绝了,甚至有一个毫不客气地说——我的手不想掏出一个来历不明的东西!

寨里的接生婆不愿意出马,张春兰就和田有泉商量,去别寨找接生婆。田有泉怒气冲天:“你要把家丑丢到别寨去吗?自家寨里的口水都要淹死人,你还想到别寨去拉口舌,要让祖坟冒青烟啊!”又恨恨地说,“一个姑娘家,就算出嫁了也不能在娘家生孩子,当娘家没人啊?怀的又不知道是哪里的野种,羞死人了。你到后院把茅房收拾干净,就让她在那里生,万一生出个妖怪来,就丢到粪坑里淹死,省得害人。”

这些话儿,像尖刀一样剜着田元秀的胸口。张春兰也明白乡下风俗的禁忌,出嫁的女儿是不能回娘家生孩子的,更何况没有出嫁就怀了野种,放在旧时早就被赶出寨子了。寨里人都在等着看笑话呢,要是他们敢破了这个风俗,家门被扣上粪盆,一辈子休想抬起头来。

张春兰和田有泉商量:“要不,把她送到医院去?”

田有泉一听,更是拍着桌子叫骂:“送医院不要钱呀?她有资格去医院吗?不送,我就是让她知道生孩子是怎么回事,她以为像母鸡下蛋那样容易!哼,痛死她,看她犟!你看她那犟死鬼的样子,就算痛死也不送医院!”又说,“她是在蝙蝠洞怀的野种,让她去蝙蝠洞生!”

田有泉实在是气不过了,才说出这样愤怒的话来。越是接近临产,寨里越是谣言四起,如同箭雨纷飞,把田有泉的心脏射得千疮百孔。他的耳朵整天发热,不用出门,也知道背后一片坏话。就连天上落雨,他也觉得是人们的唾沫,更不用说那些呼啸而过的北风,像是人们嘲笑的尖锐语气呢!进入腊月之后,农人清闲下来了,田有泉不敢出门,每天窝在家里怄气,摆脸色给女儿看。他曾经对女儿抱了美好幻想,这么好的丫头,多少后生想攀亲,以后肯定能嫁个好人家,自己也长脸。没想到,不仅没有长脸,还丢光了老祖宗的脸,以田有泉那火爆的脾气,只是骂人,没有打人砸东西,已经相当克制了。

田元秀见父亲这么骂她,心里像泼了硫酸一样难受。别人嘲笑她,她可以忍,但父亲这样不近人情,就觉得在家里呆下去了,于是抛下一句狠话:“我自己的孩子,我想怎么生就怎么生,不用你们管!”

于是,田元秀带了换洗的衣服和贴身的钱,离家出走,打算去县城医院生小孩。不管怎么样,先赖在医院,医院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然而没想到因为生气,动了胎氣,她走到田螺山时,肚子突然疼得厉害。天空阴沉沉的,下起了小雨,还夹着冰霰,子弹般打下来,让她晕头转向。北风力大无比,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扯住她的衣服,要把她拖倒,让她步履维艰。田元秀坚持不住了,想回头也回不去,近处又没有御寒的地方,倒在路上只怕冻伤肚子。因为天冷,人们都窝在家里,路上一个人影都看不到,想求助也没办法。在这艰难时刻,她想起了山脚下的蝙蝠洞,洞里冬暖夏凉,是个好去处,就先去那里避一下寒风,缓口气再说。没想到,刚到洞里,羊水就破了,疼得她尖叫起来。尖叫声把洞里冬眠的蝙蝠吓醒了,发出吱吱地怪叫声。

寨里有个叫牛粪桶的人——姓牛,因为嘴巴臭,不积德,爱挑是非,得了粪桶的绰号。牛粪桶身材矮小,走路内八字脚,圆墩墩的脸,像个南瓜,眼睛却很小,赌钱的时候,小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透出一股贼光,总让人觉得不怀好意。他确实是个狡猾的人,手气不好的时候话就特别多,故意搅得对手心烦,好让自己有机会翻本。

这鬼冷的天气,无事可干,牛粪桶准备去隔壁寨找人搭伙,试试手气。刚走到寨口的田螺山下,听到蝙蝠洞里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阴森森的,吓得他腿脚发软,撒腿往寨里跑去。回家后,牛粪桶拿了一面铜锣,沿着冷风灌彻的寨子,一边敲打一边大叫。紧急的铜锣声和北风的呼啸纠缠在一起,一下子攫住了寨子的神经。人们于是拿了柴刀、火铳、长矛、锄头、电筒等武器,集体出动去蝙蝠洞打妖怪。几个大胆的人充当敢死队,杀到洞口用电筒一照,看到发出尖叫声的是田元秀,正摊开双腿,倚在一块岩石上,蓬头散发地嗷嗷大叫,一张俊俏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变形,看上去格外恐怖。农村有忌讳,男人撞上女人生孩子是一件忌讳的事儿,要倒霉运的,何况是田元秀生野种,偏偏又在蝙蝠洞,大家都觉得晦气,一路叫骂着走了。

因为没有接生婆愿意伸手,加上又在蝙蝠洞,连族里的妇女都不愿接近。田有泉虽然气恨女儿,但事到临头,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他命令张春兰当接生婆,自己则在洞口的石壁凹处搭了个石头灶,烧火煮水,准备让孩子出生后洗澡。如果生下来是个妖怪,那就当场用开水烫死。

牛粪桶本来要去赌钱的,却撞上这样一件晦气的事情,觉得一生的运气都要被破坏了,只怕年关不好过。他天生爱造谣,一气之下,更把事情往夸张处说,编了一套连自己都信以为真的鬼话:走在路上,他突然听到蝙蝠洞传来鬼叫声,进去看时,黑乎乎的洞里除了田元秀,隐约还有一个妖怪。那妖怪长得极像蝙蝠,脸是三角形的,下巴很尖,鼻子也很尖,看上去像两颗獠牙;两只眼睛发出幽幽蓝色光,一双翅膀上长出两只爪子,正扶着田元秀的肩膀……

北风凛冽,把天空的乌云撕碎,化成了凄迷的细雨,还有夹在雨中的冰霰丸子,像放冷枪一样打在人们的身上,打在人们的心头上。虽然大家对牛粪桶的人品持有怀疑,他的话未必可信,但这样一个坏天气,加上这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而牛粪桶又用一种信誓旦旦的语气,加重了事情的灾难性,于是大多数人都相信了他的鬼话,整个寨子立即被一团诡异的气氛包裹住。

思想顽固的老头放心不下,当起了统帅,没有让寨里的壮丁回去,而是在山脚下排兵布阵,做好打妖怪的准备。全寨开始戒严,如同大难临头,老弱妇孺们都窝在家里,不敢抛头露面,把门窗关得死死的,还贴上红纸辟邪。当年日本鬼子要进寨,土匪要进村,人们都没有这么团结过,也没有这样悲壮过。

大家埋伏在蝙蝠洞不远处的茶子林里,用红绳子在路中间拉了一条分界线,线上挂满了黄色的符咒,像八卦一样分出阴阳两界。赊佛佬摇着铜铃,吹着牛角号,绕着分界线哼哼唧唧地念经,念得全身发颤,像要灵魂出壳般;巫婆们也拿着光秃秃的桃枝,唱着阴森森的驱鬼咒,在山脚下跳大神。天气越来越冷,乌云翻滚,被北风吹得像洪水一样从天边袭来,撞在了田螺山上,四下弥散,仿佛世界末日般。毛毛雨渐渐变成了粉末般的雪花,天地间看起来一片灰白。极端之事必会产生极端的天气,疾风掠过电线杆,发出尖锐地呼啸声,原本是常见的风声,但人们听起来却莫名的恐慌,仿佛听到了厉鬼嚎叫,像要摄取人的魂魄。茶子林哗哗作响,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穿行而过,让人感到一股隐隐绰绰的鬼气。人们缩在树底下,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一个个怨气冲天。这可是腊八节呀,在家里喝着热热的腊八粥,一边烤火一边看电视多好,却偏偏因为一个女人生小孩,折腾得大家饱受风寒。

人们把狗也牵出来了,狗看到脏东西是会叫的,可以作为暗号。狗被绑在树上,缩着身子,夹着尾巴,大约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又或是冻得受不了,发出了狂躁不安的叫声。一只狗叫,一群狗就跟着叫,叫声彼此起伏,加深了人们的恐慌。还有人把家里的公鸡也抓出来了,用绳子绑在树底下。公鸡是阳物,它们一叫天就亮了,蝙蝠是夜里出来的,最怕公鸡了。那些公鸡们平时昂着脑袋,高傲得很,此时被冻得瑟瑟发抖,耷拉着脖子,像发瘟一样,连羽毛都失去了光泽。

突然,不知谁尖叫一声:“看,有蝙蝠!”

突兀且带着惶恐的声音把人们惊出一身冷汗,抬头望向蝙蝠洞,浓烟中果然飞出几十只蝙蝠,在空中盘旋了几下,又飞回洞里了。白天看到蝙蝠,已经是奇事了,加上寒冬腊月,蝙蝠早就冬眠了,怎么会飞出来?人们并没有想过,或许是田有泉在洞口烧火,烟雾灌入洞里,把蝙蝠熏醒了。尽管那些蝙蝠只是盘旋了一下,又飞回洞里,但是人们因为过度惊吓而吊起来的心脏,却无法再落回原地。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上空,重重地压在人们的心头上,让人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紧接着,蝙蝠洞突然传来婴儿响亮地啼哭声。北风呼啸加剧了婴儿啼哭声的诡异,一下子把人们的神经给绷断了。匍匐在油茶树底下御风的人们纷纷站起来,举起了手中的武器。不知道是谁朝天空放了一枪,声音像打雷,震耳欲聋。接着有人大喊一声“杀啊”,整个林子里面就暴发出了“杀啊!杀啊!”的呐喊声,惊天动地。喊声与枪声中夹裹着赊佛佬的牛角号,像冲锋陷阵一样响彻山谷。狗叫得更厉害了,被绑在树下的公鸡们也受到了惊吓,扑打着翅膀咯咯乱叫。

一连几天,上门探望田元秀的妇女络绎不绝,把田家的门坎都踩扁了。刚生完小孩的女人,除了亲戚之外,一般三天內是不会见生客的。生人有生气,会把婴儿惊到。可是,妇女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早就耐不住好奇,冒着严寒,纷纷涌上门来。

孩子没有出生之前,田元秀走到哪里都遭受白眼,没想到孩子出世后,会有这么多人主动来看她。然而,这些人并未怀真心,都是两手空空上门来。按照农村习俗,若是有人生小孩,寨里的妇女都会提八个鸡蛋上门,送给女人坐月子吃,补充营养。可是,田元秀一个鸡蛋都没有收到。田元秀心里也明白,这些妇女并不是来看望她的,而是想证实一下,她生的是不是妖怪。当然,也有人想看一下,田元秀生的孩子长得像谁,从中找出线索来。

田元秀倒是很大方,不管是谁上门来,都很自豪地将孩子抱出来给她们看,脸上挂着扬眉吐气的神情。让妇女们失望了,田元秀生的不是一个妖怪,而是一个胖小子,尽管还是一个初生婴儿,但五官轮廓已经显现,看上去很清秀,很可爱,比寨里许多小孩都要好看,眉目间极像田元秀,无法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蛛丝马迹。

这些天,田有泉也抱了无数次,从头到尾细细地察看了婴儿,甚至找寨里一位老先生借了看书用的放大镜,像研究地图一样,一毛一发地研究着。他一辈子都没有这么认真看过一个人,当初,和老婆新婚初夜,他都没有这样仔细看过老婆的身体。可再怎么看,也没有看出这娃儿长得像谁。看着看着,倒是涌出一股慈爱的情感,毕竟是亲外孙,又长得这样可爱,他虽然恨女儿不争气,败坏家风,但一看到这样可爱的外孙,原本硬邦邦的心也就柔软下来了。

寨里人也都放下心,至少生的不是妖怪。但仍有人说闲话,妖怪会变形的,猪八戒还有三十六变呢!你看她的小孩长得这么好看,比所有人生出来的小孩都要好,说不定是障眼法!然而,人们毕竟相信眼前的事物,这些嚼舌头的话,除了思想封建的老人家相信,再也没有几个人信了。

田元秀仿佛早就做好了当母亲的准备,不知何时学会了童谣,用她那美妙轻柔的嗓子,附上山歌的调子,轻轻哼唱:“双轮车,拉萝卜,车上坐着个老阿婆。老阿婆,打水牛,水牛跑下坡,阿婆摔破头,哭呀哭,鼻涕嘴里流。”有时婴儿哭起来,她就轻轻地拍着唱:“赖哭狗,不知丑,三个糍粑做一口。一口两口三四口,吃完骑马走,回去讨个丑老婆!”

冷冷的房间,因为田元秀时而温情时而欢快的歌声,透出了春天般的暖意。她一边哼唱还一边抚摸儿子细嫩的脸蛋,一副无比疼爱的样子,仿佛目光一刻也离不开孩子。田有泉借机套话,问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一提起孩子的来历,田元秀立即警惕,像一头母狼闻到了危险的气息,原本正给小孩唱歌谣,突然嘴一闭,瞪大双眼看着田有泉,那冷冷的目光像利箭一样射出来,能让田有泉感到背后有一股冷风。

问不出结果,田有泉就使了心眼,假装让老婆和田元秀睡,美其名曰帮她照顾孩子,其实是让老婆夜里偷听田元秀说梦话,说不定无意中能听出孩子的父亲是谁。但是,张春兰偷听到最多的是田元秀夜里哄孩子的歌声,还有婴儿的啼哭声。

婴儿快要满月了,田有泉对女儿说:“孩子要取名字了,他姓什么?”

田元秀理直气壮地说:“我的孩子当然跟我姓,就姓田!”

田有泉苦笑一声,知道自己心里的算盘又落空了。他想,姓田就姓田吧,就当是田家的人,也不吃亏。

农村乡下,男孩取名字是非常讲究的,要取拦路名,也叫寄官名。这是地方的风俗,拦路之意,就是敢拦路者,不惧鬼神,以后能上大路,走四方,意味当官或者做生意,有大出息。孩子满月之后,母亲煮两个红鸡蛋,三个糯米糍粑,还要准备一个红包,一大早守在寨口的众门楼下,拦住一个路人,让其帮忙取名字。名字可以用来当官名,也可以用来当乳名。被拦住的人,必然是要结了婚的,而且是个男人,辈分与母亲平等,给孩子取名字,就算是孩子的干爹了。

寨里曾经闹出一个笑话。有个蠢女人生了小孩,跑去寨口拦路人,结果忘了煮红鸡蛋和糍粑,也没有准备红包。被拦住的路人就是牛粪桶,他很生气,用戏谑的语气给小孩取了个“簸箕罩”的名字。“簸箕罩”是短命鬼的意思,养不活的小孩,农村人都是用簸箕抬出去埋掉的。那蠢女人并不知情,回去就叫小孩“簸箕罩”。幸好这孩子命大,一向活得好好的,否则牛粪桶早就被寨里人骂死了。

取了拦路名,接下来就要办“挂灯”仪式。挂灯就是摆满月酒,请干爹去观音寺求七盏莲花灯回来,也叫七星灯。七星高照,吉祥如意,从大门挂到天井、仙覃、神台、灶头、婴儿的床头,还有一盏摆在客厅,照亮整个酒席。来喝酒的人家,都要量一斤米,带一块布,米是给婴儿磨米糊吃的,布是给小孩子缝衣服的,这叫“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一身肉集一身福”。取不到拦路名的小孩,是不能挂灯的,不挂灯就无法集百家之福,名不正言不顺,小孩将永远低人一等。

正月初八,是田元秀儿子满月的日子。这天一大早,田元秀备好三块八的红包,放到篮子底下,铺上一块红布,将煮熟的红鸡蛋和糍粑放上去。她用红色的小棉被裹住儿子,安安稳稳地抱在怀中,挎起篮子往外走去。

整个村庄笼罩在过年的喜庆中。气温仍很低,但天色晴朗,并无阴霾。晌午时分太阳会从田螺山露出臉来,能带来一丝春意。北风收敛了脾气,时不时吹来一阵,不急也不缓,让人感到冷嗖嗖却又清清爽爽。连日的鞭炮声把寨子附近树林里的乌鸦都吓跑了,早晨再也听不到乌鸦觅食的苦叫声,寨子沉浸在一片宁静与安详中。

过年是农人享福的时节,大人们可以睡懒觉,吃了早餐,身上有热气才出来闲逛,或走村过寨给亲戚拜年。小孩却是耐不住的,早早就溜出来玩耍了,他们看到田元秀挎着个篮子,抱着襁褓站在寨口的众门楼下,都一窝蜂跑回去告诉自己的父母。有女人挎着篮子站在众门楼下,这可是好事,孩子们看到了都会跑回去告诉父亲,让父亲争头衔,第一时间去给孩子取拦路名,这样不仅有鸡蛋和糍粑吃,还有红包拿,更重要的是孩子认了干爹,挂灯那天干爹全家是要去吃酒席的,以后小孩长大结婚生子,干爹也要坐首席当证婚人收红包,这可是好事呢!

很快,寨里的人们都听到了风声,纷纷涌到寨口的众门楼下看热闹,像赶着看戏一样。田元秀看到这么多人突然围过来,一下子惊住了,她看了看自己篮子里的鸡蛋和糍粑,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想,这么一点东西,只能给一个人,也不知道给谁好呢!她满脸喜庆地对人们说:“我的儿子满月了,请你们帮忙取一个拦路名。取了拦路名,他就可以挂灯了,到时我请大家来喝酒。”

人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出声。田元秀以为他们不好意思争头位,就说:“大家都是乡亲,随便站一位出来,帮我的儿子取名字就好了。”

有人冷笑起来:“我们凭什么给你的儿子取名?他的父亲是谁我们都不知道,你要说出来,我们才好给他取名,谁也不愿意给一个野种当干爹呢!”

仿佛猜中谜底般,人们都兴奋起来。没多时,便有好事的妇女上门找田元秀的母亲说事。张春兰和田有泉也激动起来,如果田元秀的孩子是沈富南的,便能一洗前耻,毕竟沈富南的名字刻在了大桥上,是位英雄。

田有泉和张春兰立即进屋,逼问田元秀。田元秀从众门楼回来之后,窝在房间里烧炭烤火,哼着儿歌哄孩子,情绪已经稳定。面对父母的左右夹击,她只是冷冷一笑说:“你们别瞎猜,抹黑了人家英雄的名声,我可没有本事攀上这样的人物。”

田有泉很失望,却又不死心,压低声音说:“你就说是他的又能怎樣?反正人都死了,尸体也找不到,你就说是他的,也没人怀疑,怕什么!”

田元秀瞪圆了双眼,板着脸与父亲对峙:“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人家虽然死了,可名声还活着。寨里人喜欢造谣,要是我乱说是他的,把人家的好名声给败坏了,我良心过不去!何况,要是传到他父母的耳中,信以为真,来跟我抢孩子,那我不是吃哑巴亏!”

田有泉激动地说:“要是他的父母敢来抢孩子,也正好名正言顺,把你的名声保住了,这才叫好呢!”

田元秀冷笑道:“我才不要名声呢,我只要孩子。我的孩子不是他的,你要是敢乱说,到时我戳穿你的把戏,让你更丢人。现在说话权在我身上,我说什么都比你有用!”

田有泉气得跳起来,脸颊凹陷得更深了,张大嘴巴骂道:“你这犟死鬼,丢掉做人的机会,以后看你怎么嫁出去!”

田元秀看了父亲一眼,又转头看着怀里的婴儿,原本紧绷的脸色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她说:“嫁不出去也没关系,反正我有儿子了。”

尽管人们纷纷猜疑,但因为田元秀矢口否认,事情仍陷入扑朔迷离中。越是这样,人们越想弄清楚田元秀儿子的父亲到底是何方神圣。人们私下里通了气,只要团结一心,迟早有一天会逼田元秀说出事情真相的。毕竟,田元秀的儿子要取拦路名,还要办挂灯酒,还要集百家福,一环套一环,她不说出真相,任何一个环节都能把她勒死,看她犟到什么时候!

人们以为田元秀被逼哭之后,要平静一段时间才敢把儿子抱出来取拦路名。没想到第二天大早,人们又看到田元秀拎着篮子,抱着孩子守在众门楼下。

好事的人们围上去问:“孩子的父亲是不是那个叫沈富南的后生?如果你承认,我们就给你的儿子取名字。

田元秀连连摇头说:“不是他的,你们别瞎想,人家是英雄,我可没有这样的面子。死者为大,你们不能造谣败坏他的名声,会挨雷公劈的!”

“你紧张什么,不是他的,那是谁的?”

“我是蝙蝠洞怀上的,你们为什么不相信呢?”

“鬼才相信。你儿子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会是妖怪呢?”

“你要是不说,我们是不会给你儿子取拦路名的。你儿子没有拦路名,以后不能上大路,要短命的,生了也是白生!”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狠话,刺痛了田元秀的心。田元秀脸色一变,打了个冷颤,怒气冲冲地回了一句:“你家才短命呢!敢咒我儿子,你要遭雷劈呵!”

见田元秀受伤的样子,有人也想护她一下,就说:“不管是谁的,说出来有什么要紧。儿子都生了,还怕丑不成?”

田元秀被这么多人逼问,像遭遇逼供一样,压迫着神经,让她反感。她咬着嘴唇不说话,打算不再搭理这些人。正好怀里的孩子突然哇地一声,哭将起来。田元秀赶紧把篮子放到地上,转过身子,走到几步外的楼牌石墩上坐下来,背着人们,撩起衣服给孩子喂奶。

一条黄狗突然窜出来,叼起篮子里面的一个糍粑吃。有人便说:“元秀,黄狗吃了你的糍粑,你让黄狗给你的儿子取名吧!”

人们都笑了起来。元秀没有回头,像没有听到一样,一心一意地给孩子哺乳。那条黄狗吃了一个糍粑,舔了舔嘴巴,还想来吃第二个,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痛得“汪汪”大叫着跑掉了。

“元秀,黄狗认了你的儿子,还给你的儿子取了名字,叫汪汪。”

人们又爆发出一阵戏谑地笑声。

因为背对人群,人们无法看到田元秀给小孩喂奶的场景。此时,田元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正在流泪,泪水像珍珠一样滴落下来,打在儿子的小脸蛋上。儿子不知道为什么,又哇哇地哭了起来,把嘴里含着的一口奶给吐了出来。但是他的哭声被人们的笑声给淹没了,没有人听得到。

正月很快就过完了。

开春之后,男人们都扛起犁铧赶着牛去耕地松土。尽管每天一大早,田元秀都会煮两个红鸡蛋和三个糍粑,拎着篮子站在寨口的众门楼下为儿子拦路取名,但是她的苦心和毅力并没有获得人们的尊敬与佩服,相反,得到的却是更多的白眼和嘲讽。人们已经团结一气,跟田元秀打起了拉锯战,看谁能撑到最后。一个人跟一群人拉锯,最后受伤的肯定是势力单薄的人,因此,有不少好心人劝她早点坦白孩子的身世,从而换取一个伟大的拦路名。孩子有了名字,摆了挂灯酒,就是田螺寨的人了,不再是野种。但是一提到这件事情,田元秀那副倔强的表情又浮在脸上,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老人因为年纪大,辈分高,不能给小孩取拦路名,会折煞孩子;后生因为没有结婚,也没有资格给孩子取名。后生们看到田元秀抱着小孩,大清早就孤伶伶地站在众门楼下,不免心疼她。生了孩子的田元秀,褪去了少女的稚气,有了母性的温柔与成熟,让他们更加心动。一些后生偷偷跑到田元秀跟前,用商量或乞求的口吻说:“要不你嫁给我吧,我不嫌弃你。你嫁给我,小孩就有名分了,人们就会给他取名字。”

田元秀一听到这种话,立马翻脸,像看到前世仇人一样,死死盯着后生仔,冷笑道:“你不嫌弃我,我还嫌弃你呢!你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娶我!”

一些后生喝了几杯水酒,喜欢吹牛说大话,说田元秀的孩子是他的,还编排和田元秀在蝙蝠洞偷腥的细节,十分露骨。田元秀听说之后,就抱着孩子跑到那后生的家里叫骂:“狗东西,也不端个尿盆照照自己,你给我儿子舔屁眼都不配!”

这样一来,田元秀连后生都得罪了,他们一个个因爱生恨,也冷嘲热讽地说一些龌龊的话,损坏她的名声。没人愿意给田元秀的孩子取拦路名,就连寨里名声最臭的牛粪桶,曾经给别人小孩取了“簸箕罩”的人,也不愿意给田元秀的儿子取诨名。牛粪桶甚至公然说:“谁给她的野种取名,谁就是野种!”他还编了一首溜嘴的童谣:元秀元秀真厉害,蝙蝠洞里生妖怪。小妖怪呀小妖怪,你爹是个大无赖,生了儿子就不在。

很快,这首童谣就在寨里流传开了,早上去读书的孩子们走到寨口,看到田元秀抱着孩子,挎着篮子站在众门楼下,就一发地朝她叫起来:“小妖怪呀小妖怪,你爹是个大无赖!”

田元秀听了,却不生气,反而咯咯地笑起来。她笑得很好看,搞得那些调皮的小孩害羞起来,慢慢地,就不敢说这句顺口溜了。

按照农村习俗,小孩子要在半岁前挂灯,才算是修礼成道。从观音寺求回来的七星灯,上面有漂亮的玻璃罩子,用红墨水写上小孩的名字,高高挂起,灯光将小孩的名字照亮,同时也将小孩的前程照亮。过了半岁这个界,就像庄稼过季一样,再挂七星灯就不灵了。老话说“马怕过垄,人怕过季”,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取不到拦路名,就挂不了灯,本来儿子出生时名声就坏,再挂不上灯,以后只怕永远遭人欺负。

龙抬头很快就过去,眼见儿子已满三个月,时间越来越紧迫,田元秀终于沉不住气,打破了寨里的规矩,拉下脸面,挎着篮子,挨家挨户去求人。

以往,只要有女人挎着篮子抱着孩子站在众门楼,人们就会争先恐后地跑去帮忙取名,就像过年时去观音寺争头香一样。现在,人们见到田元秀,却像看到马蜂窝一样,怕给她惹上了,都避而不见。尽管田元秀放下倔强,放下傲气,低三下四去求他们,眼泪都掉下来了,但始终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她。有人动了恻隐之心,但一想到给她的儿子取名字,就是与全寨人为敌,以后再也抬不起头来。衡量一番,谁也不愿意为了一个名字而付出巨大代价,背上野种干爹的罪名。

许多人也有意要与田元秀斗下去,尤其是长舌妇,一直为田元秀儿子是谁的种子争论不休,却始终得不出一个结果,伤了不少和气。大家都想戳穿事情的真相,就算是皇太子,也没有这样神秘吧!女人们通同一气,公然表态,只要田元秀一天不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谁都不能给她的孩子取名字,否则将会遭到她们最恶毒的诅咒。

上门哀求得到的不是同情,更多的是屈辱,挨家挨户走了一遍,受尽白眼却不能换来一个名字。但是田元秀却铁了心,为了给儿子争名分,她每天一早就到众门楼下守候,见到结了婚的同辈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上前拦住乞求。一直等到太阳从田螺山升起,人们都出田地干活了,寨子空荡起来,只留下了鸡啼狗叫声,她才失落地回去。

以前,看到田元秀拦路,还有人摆出不耐烦的样子,冷嘲热讽几句,翻出白眼来拒绝。慢慢地,人们看到田元秀那股倔强的韧性,不管怎么嘲笑她,怎么劝解她,她都不畏缩,也不反驳,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低声下气地苦苦哀求。这样一来,反倒让人们不好意思起来,拿她没办法。后来,大家竟然都惧怕她了,看到她扑上来,就像看到债主一样,都怕被她缠住分不开身。

田元秀也学聪明了,把以前的傲气收起来,脸上不再是倔强的表情,而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说话的语气是柔弱的,是真诚的,也是忧郁的,像一个无助的弱女子,让人看得心疼。她知道,只有用这样的苦情计,或许才有可能发生奇迹,为儿子讨来一个卑微的名分。要是别的事情,早就有人看不下去,站出来帮她解决了,可是这件事情承担的后果实在太严重了,谁帮她儿子取名,就是公然反抗寨里人的集权之威,将会受到寨里妇女的恶咒。在人们眼中,田元秀如同地狱,谁也不想被她拉下地狱。站在舆论的风头上,心肠再好的人也不得不把心肠变硬起来。

就连牛粪桶看到田元秀,也不好意思再像以前那样恶言伤人了。田元秀看到牛粪桶出寨,有时牛粪桶正挑着一担粪桶到地里沤肥,田元秀也不嫌弃,飞扑上前拦住他,亲热地喊他牛二哥。牛粪桶却假装瞎了眼睛,低着头,像哑巴一样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许多人不想被田元秀拦住,不想看到她苦苦哀求的样子,以免内心产生煎熬,于是他们宁愿绕道从寨后面的小路出寨,也不走寨口的大路。寨子后面那条原本荒芜松软的小道,在这个开春时节,突然变得坚硬光亮起来。

清明节的头一天,田螺寨最有派头的人物李正耀回来了。

因为工作的原因,李正耀难得回老家一趟,有时春节还要值班,过年都没办法回来与父母团聚。但是每年的清明节,他都要带着老婆小孩回来祭祖。他说,无论走到哪里,人都不能忘根。

李正耀回到寨里,很快就听说了田元秀的事情。是母亲告诉他的。母亲说,田元秀好犟哦,竟然敢跟整个寨里的人斗气,她再厉害,也斗不过全寨人的。她要是不说出儿子的来历,就算装得再可怜,就算每天流一缸眼泪,也不会有人给她儿子取拦路名的。

母亲告诉李正耀这件事情,就是想提醒儿子,让他明白事情的原由,不要去蹚这路浑水。李正耀听完之后,沉默起来,心里涌出一股敬佩之情。一个女人不惜身败名裂,坚守内心的秘密,肯定是有原因的。她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孩子,而是为了保住那个男人的名声与尊严。那么,到底是怎样的男人,才值得她如此不惜一切代价去维护呢?

第二天一大早,李正耀起床,拿着一把镰刀,去寨子外面的柳树林割青。农村乡下有风俗,清明节这天,要往大门和窗户的檐槽下插柳条,也叫插青,用来辟邪护宅。

走到寨口,李正耀果然看到田元秀抱着孩子,手上挎着个篮子,守在众门楼处。她的背上还背了一把雨伞。清明节雨多,天空阴云笼罩,冷不防要下雨的。

看到李正耀,田元秀两眼放光,像溺水者看到水里漂来一段木头。她欣喜若狂地拦住说:“正耀哥,你回来了!”

李正耀说:“是啊,回来祭祖,准备去割青呢!”一边说一边晃了晃手中的镰刀。

田元秀说:“你都是省里的大领导了,还这么勤快。你是寨里第一个去割青的人呢!时间还早,你先帮我的孩子取个拦路名吧。你看,他長得多么可爱!”一边说,一边顺手将怀里的孩子递过去。

李正耀把手中的镰刀刀柄插在屁股后面的皮带上,将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看。孩子已经有三个多月大,田元秀奶水足,孩子每天吃得饱饱的,白嫩的皮肤透出红润,散发出一股迷人的奶香味。孩子的五官清秀,一眼看去,惹人怜爱。

李正耀由衷地说:“长得真好看,很像你,长大肯定是个靓仔。”

田元秀用乞求与期盼的语气说:“寨里人都不肯给他取名字,正耀哥,你是文化人,见过大世面,给他取一个名字吧!”

李正耀问道:“我给他取名字,是不是就成他干爹了?”

田元秀以为李正耀不愿意给儿子当干爹。认一个野种做儿子,确实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何况他是寨里最有派头的人物,人们都以他为荣,他肯定不愿意拉下面子,降低自己的身份与威望。田元秀顿时四肢发冷,像吞下了一大块冰渣,语气失落地说:“是的,你给他取了名字,就是他的干爹。你……不要嫌弃他嘛……你当了他的干爹,我会一辈子感谢你的。他有了名字,就可以挂七星灯摆酒了,就可以吃上百家饭了,到时要请你坐到席上喝酒。以后他长大了结婚,还要给你磕头纳红包。你放心,他长大后一定会有出息的,不会丢你的脸!”

李正耀看了田元秀一眼,因为失落与期盼的交替,她的脸色看起来很憔悴,有些疲惫,也有些不安。李正耀怜悯地说:“这么好的孩子,我非常喜欢,你不说,我也想做他的干爹呢!老天爷安排得好,不让别人给他取名字,就等着我回来,这是天意,也是缘分,我相信他长大了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田元秀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看着李正耀。李正耀也看了一眼田元秀,目光中透出一股刚毅的神色,并朝她微微点了点头,仿佛在安慰她。随后,李正耀低下头看着孩子,左手将孩子搂在怀里,右手握住孩子细嫩的手,轻轻地摇动,像跟孩子握手一样,他的脸上溢出了怜爱与慈祥,就像一位父亲看着自己可爱的儿子。

田元秀揉了揉眼睛,要把眼瞳擦亮,再次看清楚眼前情景。她确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李正耀那一脸的慈爱,瞬间点亮了她灰暗许久的眼眸,一股欣喜若狂的神色立即从她眼底深处焕发出来。

李正耀说:“我给他取了名字,他就是有爹的人了,你可以跟寨里人说,我就是他的干爹,要是谁敢再说他是野种,就等于骂我,我一定会找他麻烦的。对了,我的干儿子姓什么?”

田元秀激动得全身发抖,慌不迭地说:“他跟我姓,就姓田。”

李正耀说:“姓田呀,好啊,就是我们田螺寨的人嘛!”他双手抱起孩子,像摇篮一样左右晃动,晃得襁褓里的婴儿咿咿呀呀地哼着,很乖巧。沉思片刻,他才接着说,“他生下来就是天意,既然是天意,就给他取名‘义字,义是情义的义。田义,也是天意。希望他长大后,也像你一样有情有义。嗯,就这个名字了,长大后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田元秀激动地将篮子递给了李正耀,并将红布底下压着的那个早已磨得褪色的红包拿了出来,塞到了李正耀的口袋。李正耀一边接过篮子一边将孩子归还给田元秀,他当场剥开一个红鸡蛋吃,高兴地说:“好久没有吃过喜蛋了,沾了你的喜气。对了,我还是第一次当干爹,这是我的荣幸呢!我这两天都在家,你早点把挂灯酒办了,我好去喝一杯酒,到时送他一个护身符。”

田元秀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她低下头来狠狠地亲了一口儿子,顺便把眼泪抹在了襁褓上。她笑起来,笑得仍是那样好看,只是声音有些哽咽:“好,好,我明天就办酒,你一定要来啊!”

李正耀郑重地点头说:“我是他干爹,怎么会不来呢!哟,正巧了,今天是三月初二清明节,明天刚好是三月三,三生万物,真是好日子!”

田元秀更是高兴了,要不是因为抱着孩子,她肯定会手舞足蹈起来:“沾了正耀哥的福气呢!”末了,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还要辛苦正耀哥,明天一早去观音寺帮忙求七星灯,晚上摆酒要挂七星灯呢!”

李正耀说:“放心吧,我割完青就顺路去观音寺,把七星灯求回来,一切会办妥的。”

田元秀欢欢喜喜地往寨里走去。她走了一段路,因耐不住激动,忍不住小跑起来,像一个怀春的少女,释放心中的喜悦。她还唱起了山歌,把怀里的孩子逗得嘤嘤地笑起来。

田元秀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挨家挨户地去报喜:“我的孩子有名字了,是正耀大哥取的,叫田义,是我们田家人。正耀大哥去观音寺求七星灯了,明天三月三办挂灯酒,你们一定要过来喝酒哦!”

喜悦而又欢快的声音,比鞭炮声还响亮,傳入了人们的耳中,在人们的心中炸开了花。人们都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天空原本有些阴暗,像要下雨,一道阳光突然劈开云层,把大地照亮。潮湿的空气蓄满了阳春三月的栀子花开芳香,混合着人们煮肉祭祀的味道,在田元秀的笑声中,整个寨子变得一片安宁与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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