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

戴望舒的诗《雨巷》，让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在石板小巷中行走的情景，成为无数人心中难以忘怀的意象。今天，还有油纸伞吗？

作为油纸伞的省级非遗传人，闻士善坚守这个行业已33年，经历过10天只卖出一把伞的尴尬，也经历过火遍日本、韩国的辉煌。对此，他却认为，非遗的最好传承，是被国人接受。年过半百的他试着玩起了抖音，结果很快就有了70多万粉丝！连央视《新闻联播》都报道过这位了不起的匠人，称他“让无数年轻人爱上了油纸伞……”

曾经尴尬：10天才卖一把伞

從杭州出发，过闲林至中泰走乡道，沿着山路一路盘旋到临安、余杭、富阳三县交界处的导岭，远远就看见了富阳文化工艺伞厂，厂名招牌下站着一个汉子：“我就是闻士善。”

坐下，上茶。接下来，闻士善介绍起油纸伞的由来：中国人自汉代发明了纸张，很快就有了油纸伞制作技术。但油纸伞在民间大量使用，是从明朝开始的。“为了节省布匹，明朝政府曾明文规定，没有官衔的百姓一律只能使用油纸伞，不准使用油布伞。”

油纸伞在杭州盛行并出名，是从清初开始的。“当时最负盛名的纸伞店，要推‘小禅堂制伞店，我家祖上有好几位都是这家伞店里的伙计，上下延续了好几百年。”

到了民国年间，油纸伞的功能已不限于挡雨遮阳，还成了重要的装饰品。“戴望舒的诗非常写实，当时很多女子开始把油纸伞当成了旗袍的标配，杭州到处是伞店，其中超过一半的伞产自我们富阳县……”

闻士善的父亲一直在“小禅堂”制伞店工作。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结实的油布伞渐渐替代了油纸伞，伞店倒闭了。闻父没有其他技艺，只得带着老婆孩子回到老家导岭继续做伞养家糊口。

“导岭漫山遍野到处是竹子，而竹子是做伞最重要的材料，所以这里自古就出做伞的工匠。”闻士善说，他是成年后才学做纸伞的。“1987年我结婚成家后，父亲对我说：‘跟我学做伞吧。这一行发不了财，但也饿不了肚子。”

学做伞是很辛苦的，“竹片锋利如刀，为了手工精准还不能戴手套，所以每天手上都会割开好几道血口子”。几个月后，当闻士善做出第一把漂亮的油纸伞时，他感觉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做油纸伞的工艺并不简单：以越冬老竹、上等皮纸、柿子水、熟桐油、棉纱线等为原料，经刨青、伞骨穿线、贴伞面、伞面绘画或印花、装饰内线、装手柄等，共需106道工艺后始成。关键是手随心动，细如绣花，凭的是一丝不苟的耐心。”

为了把油纸伞当成事业来做，后来闻士善成立了这家伞厂，招聘了十几名工人。“为了打开市场，1988年，我们精心制作了100多把油纸伞，摆到杭州市百货大楼去代销。结果10天过去了，仅仅卖出去一把。经理让我们别在那里占地方了，硬是把我们赶了出去……”

墙外开花：火遍日韩有缘由

眼看做油纸伞连肚子都吃不饱，闻士善开始考虑改行了。就在这时，几个日本人找上门来。

原来，日本人特别喜欢油纸伞，歌舞、茶道和一些大型活动中都离不开它。1989年，杭州和日本岐阜县进行一个友好合作项目，需要油纸伞。听说导岭的闻士善会做油纸伞，日本人就找了过来。“没想到日本人看了我们制作的伞后，连连摇着头说，‘你们的伞还停留在实用上面，而我们要的伞主要是为了装饰，那是艺术，必须精致。如果想合作，我们可以派制伞技师来教你们制伞。”

当时闻士善就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日本的油纸伞是从中国传过去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做伞居然需要日本人来指导了？但是为了生存和发展，他只得忍气吞声地答应了。

“在父亲教的伞骨开槽工艺中，一把伞里最多有28根伞骨，日本的油纸伞制作上有一种工艺叫夹片，能让伞骨数量提高到70根。”

在日本技师的指导下，闻士善学习夹片工艺。“刚开始，做惯了传统伞的我们很不习惯，如同裹了脚的女人走路一样，必须一步三摇小心翼翼，费时费料。但是工艺改良后的油纸伞确实如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

日本人愿意以每把人民币22元收购这种伞，这在当时是相当高的价格了，闻士善大喜。由于新工艺太复杂，导致油纸伞产量太低，闻士善想到把手工开槽改为机器开槽。国内没有专用的开槽机，他便到温州买来一台木工机械，和父亲一起动手改装，结果一下子把油纸伞的产量提高了好几倍。

中国的非遗工艺，为什么要向外国人学习？闻士善说，传承非遗不等于守旧，事实上很多非遗项目都是在汲取了先进技术的基础上发展来的。“日本有些先进技术，特别是那种在工艺上精益求精的态度，确实值得我们学习。”

“一天我陪日本技师喝酒，他拿着一张照片告诉我，日本有一种茶道伞，不光精美绝伦，价格也非常高。我提出学做茶道伞，他说，这种伞的制作工艺太复杂，一把伞需要两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聚精会神地连续制作一个星期，你们中国人是学不会的，而且其中有些工艺需要保密，不能教。”

闻士善一听，倔劲上来了，他和父亲一起看着图片反复研究。“那个日本技师见我在琢磨茶道伞，就说：‘如果你能制作出一把茶道伞，我叫你师傅！”听着像句玩笑，却让闻士善不是滋味。他下了狠心，非得自己动手做出茶道伞。

茶道伞的伞头上有一道弯度，要把70根伞骨每根都弯成一样的弧度，的确难。两年过去了，闻士善试用过电热丝、铁管，但温度高点或低点，伞骨就断，每次都以失败告终。直到第三年，数不清是第几次试做，在闻士善和父亲的反复努力下，第一把完美的茶道伞终于制成。那个日本技师竖起了大拇指：“你们真可以做我的师傅了，因为我确实做不出这种伞来……”

闻士善伞厂的展示厅里就有一把大红色的茶道伞，它直径280厘米，撑开来霎时满屋生辉，一片炫目的红色。现在，每年日本客户都要买走上千把这种价格不菲的伞。杭州工艺美术博物馆展出的茶道伞也是闻士善制作的，这种伞还是我国国务院的礼品伞。

除了普通的油纸伞外，闻士善开始研发墙伞、吊伞、和伞等。最小的伞直径只有15厘米，最大的则有280厘米。他的伞主要销往日本、韩国，后来又开辟了美国、澳大利亚、西欧、中东等市场。到2010年，闻士善每年都能生产数万把各种各样的油纸伞。富阳油纸伞在闻士善手中实现了华丽变身，闻士善在油纸伞行业中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前几年他参与了制定中华人民共和国轻工业行业纸伞行业标准，2019年又参与了制定国内油布伞的行业标准。

面对这样的成绩，闻士善却说：“我并不开心，因为我做的伞在国内市场基本上是空白。作为这项非遗的传承人，我觉得如果只能把产品卖到国外，哪怕卖得再多，也不能算成功。我必须得让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年轻人，也爱上祖上传下来的油纸伞！”

感谢网络：国人也爱油纸伞

前几年，韩国纸伞协会的会长特地找到闻士善，想买走他的全套手工制伞设备，搬去韩国办展览，韩国电视台也来拍闻士善制伞的全过程。他们说会请闻士善和家人一起去韩国，酬劳也绝对会让他满意，但闻士善想都没有想就回绝了。“那些陈旧的机器设備都是我和父亲亲手打造的，见证了我们纸伞制作的全过程，如果它流到国外，就成了人家的东西。我要把它们留下来，说不定就能派上用场。”

没想到，这些设备真的很快就派上了用场。2018年秋，曾到日本留学、已经接手油纸伞海外销售的儿子为闻士善注册了一个叫“闻叔的伞”的抖音号，闻士善拍了段只有15秒的短视频。

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么个土得掉渣的、关于油纸伞制作与工艺的小视频，一下子就在抖音上火了，一个多星期浏览量超2000万，获赞103万，粉丝超过70万！毫无疑问，这些玩抖音的年轻人，全都是爱上了唯美的油纸伞，全都是被闻士善的匠艺匠心打动，才关注他的自媒体账号。

很多人跑到他的厂里来参观，还有人要找闻士善拜师学艺。网友们留言说，没想到油纸伞居然还能这么美！许多粉丝开始根据短视频链接下单购买，第一个月，闻士善就卖掉价值20多万元的油纸伞。“哈哈！中国的年轻人真的喜欢上了油纸伞，我高兴啊！虽然我的产量有限，每年只能生产三四万把，供不应求，一把很普通的伞在国外最少卖几百元人民币，好的要卖到几千甚至上万元，但为了向国内年轻人普及非遗，我宁愿每年拿出10%左右的产量，降价保本销售。因为只有让国内的年轻人也喜欢上油纸伞，它才能真正传承下去。”

从2015年起，闻士善被杭州职业技术学院聘为非遗传承教学创业基地的兼职教授，每周要去学校上一节非遗课。“这是一个让年轻人了解和喜欢上油纸伞的好机会，所以无论多么忙，我都一定会去上课。”作为选修课，闻士善讲的非遗油纸伞特别受欢迎，每学期总能快速报满，就连邻校浙江理工大学和浙江传媒学院都有不少学生专门过来听课。

2019年9月15日，闻士善的油纸伞还上了央视《新闻联播》。闻士善的心愿是：“只想一心把油纸伞做得更好，让它能一代代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