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振颉

不能送走、遗弃孩子;将来不管有没有亲生的孩子，绝不虐待海蒂;不管发生什么变故，哪怕只剩下一个人，都要把孩子抚养长大，倾其所有为海蒂治病。

苑秀华把自己拟了两天的承诺书递给丈夫，承诺书上是这么规定的：不能送走、遗弃孩子;将来不管有没有亲生的孩子，絕不虐待海蒂;不管发生什么变故，哪怕只剩下一个人，都要把孩子抚养长大，倾其所有为海蒂治病……丈夫的心中有点犹豫，他们只是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为了一个领养的孩子，有必要这样吗？

领养弃婴 一纸承诺书给自己“上套”

1956年出生的苑秀华，年轻时是佳木斯市的一名公务员。经人介绍，她认识了一家社区服务中心的医生马忠林。两人相恋一年多，于1979年4月结婚。

结婚五年，苑秀华夫妇一直是“二人世界”，亲朋好友难免有非议，怀疑他们生理上有问题。苑秀华的脸色有点尴尬，她心里也渴望生个孩子，可无奈一直没有成功。不过忙于事业的她，没有去正面反驳这些流言蜚语。

1984年3月27日，表姐突然抱来一个胖乎乎的男婴，说是别人非婚生子，遗弃在路边的。考虑到他们没有孩子，表姐想把这个孩子给苑秀华夫妻俩照顾。接到这个电话，苑秀华急匆匆地从单位赶到家里，看到是一个男婴，心中有点激动。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孩子不是自己生的，丈夫能接受吗？

表姐劝她说：“老话说得好，抱来的孩子是‘压子，会引导你生下自己的孩子。”苑秀华带着将信将疑的心，与丈夫商量后决定把孩子留下来。他们给孩子起了个好听的名字——马德海蒂，希望他将来成为一个有道德，心胸如同海洋、大地般宽阔的人。

苑秀华将孩子视若亲生，除了工作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扑在他身上。半年过去，夫妇俩发现这个孩子有点异样。他表现得非常“听话懂事”，把他放在床上睡觉，会长时间一动不动，中间很少有翻身，就是醒来时，他也不会抓、爬、打闹。这不是一个正常孩子的行为。对新生儿来说，这个世界充满着未知的事物，好奇心会驱使他去探索周围环境的奥秘。孩子这么“安分守己”，对他的智力发育和成长是非常不利的。海蒂的异常表现，引起了苑秀华夫妇的注意。

是不是没有进行母乳喂养？是不是初为人母，缺乏引导启发孩子的经验？苑秀华就育儿方面的问题，请教身边的朋友和同事。从别人那里批发过来的经验，很快应用到海蒂身上。又过去几个月，苑秀华经常给海蒂翻身，在床上引导孩子运动。任凭她再努力，就是收不到理想的效果，孩子还是我行我素。这可急坏了苑秀华夫妇，他们带孩子到医院去检查。经过佳木斯市医学院诊断，海蒂患的是“先天性愚型儿”，又被称作唐氏综合征，终身不能治愈。

拿着检验报告，苑秀华的心瞬间碎了。为何老天爷跟她开这样的玩笑？回忆当初收养这个孩子时，她和丈夫满怀希望，而手中的这张诊断书，把当初的希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绝望和迷茫。孩子还这么小，今后这么办？

表姐给苑秀华出主意，不如把孩子送到当地的孤儿院，就和对方说是捡来的，他们没有责任抚养孩子成人。表姐这么着急，是想弥补当初的行为给苑秀华夫妇带来的麻烦。苑秀华却不同意，海蒂和他们生活了这么一段时间，早就有了感情，她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孤儿院毕竟不同于家里，海蒂的智力又有问题，她担心孩子在那里会受别人欺负。

苑秀华夫妇继续带着孩子寻医问药，得到的都是相同的诊断和建议。这种病的患者一般活不过20岁，就算能长大成人，生活也不能自理。苑秀华望着眼神呆滞的孩子，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着了，紧紧的无法呼吸。

1985年6月的一天晚上，苑秀华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们夫妇俩在经济上无力负担海蒂的生活，对孩子产生了排斥心理。她和丈夫一狠心，带着孩子去了一趟动物园，趁他不注意悄悄溜走了。她走出没多远，就听到海蒂撕心裂肺的声音。等到她循着声音找回去，孩子早就没有了踪影。

苑秀华在这一刻醒来，四周一片黑暗寂静。她特地来到海蒂的床边，此刻的他正在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苑秀华用手摸了摸他的小脸蛋，捋了捋他的头发，泪水不自觉地流下来。梦是一个人潜意识的表现。也许在她的意识深处，真有抛弃孩子的想法。丈夫或许也有类似的念头。不能让这个想法占据自己的意识，必须采取措施加以控制。苑秀华苦思冥想，花了两天时间拟定了一份承诺书。

不管有多艰难 必须照料他直到生命尽头

丈夫马忠林其实是有点犹豫的，他们只是个普通的家庭，照顾海蒂需要投入巨大的时间、精力、财力。海蒂的生命可能只有短短的20年，有必要为了他舍弃自己的幸福吗？马忠林绝非自私之人，他的这个想法也是人之常情，签下这份承诺书，等于给自己上了紧箍咒。马忠林劝苑秀华，这件事需要慎重考虑。

可是苑秀华执意要把自己“逼上绝路”。为了保障孩子未来的权利，她要求自己和丈夫必须签这份承诺书。最终，马忠林和苑秀华都在承诺书上签字，并—式两份，各自保管。

承诺书上这么规定：不能送走、遗弃孩子;将来不管有没有亲生的孩子，绝不虐待海蒂;不管发生什么变故，哪怕只剩下一个人，都要把孩子抚养长大，倾其所有为海蒂治病。

几个月后，苑秀华随丈夫从东北来到山西临汾。他们举家搬迁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马忠林的叔叔在这里，年迈无人照顾;二是因为收养海蒂，他们不希望别人在背后议论海蒂，想给他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

到了新地方，苑秀华首先遇到的问题是孩子上幼儿园。很多幼儿园的园长不愿接纳唐氏患儿。由于工作繁忙，无奈之下，苑秀华只好找了一个保姆，负责照顾海蒂的生活起居。那天出差回来，她见到孩子满身是伤，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低着头缩在墙角边。不用解释，一定是保姆的疏忽，孩子不会告状，苑秀华却无法容忍，当即辞退了保姆，决定自己带大孩子。

苑秀华要抽出更多时间陪伴孩子，好在她的情况得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谅解，纷纷替她分担一些工作。一次苑秀华回到家，发现孩子在玩自己的屎尿。她泪水四溅，抱起海蒂放在淋浴龙头下冲洗。她根本没考虑孩子身上沾着污物，弄得她身上也浑身臭味。没多久，海蒂又因为一次意外，被炉子烫伤，胳膊上留下一块很大的伤疤。

苑秀华意识到，必须教会孩子什么是危险物品，哪些行为是被允许的。她狠心地拿着孩子的小手去摸炉壁和开水杯，再很快挪开，由此在海蒂的头脑中建立疼痛的记忆。她还告诉海蒂，屎尿是人体排泄物，里面有很多细菌，随意触碰会染上疾病。海蒂的理解能力有限，苑秀华就一遍遍地对他讲，经过很多年努力，终于让儿子具备了一些基本的生活常识，不再干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蠢事。

带大一个唐氏患儿谈何容易，苑秀华夫妻俩的工资只有100多元，一次外出治病要花费近百元，还不包括药费。他们为此欠下上万元的债务，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一笔巨款。1989年，马忠林为了多赚点钱，毅然辞职下海。他卖过菜，做过服装、鞋袜等小生意，后来承包了建筑工程，家里的经济状况才明显好转。

丈夫在外打拼事业，家里的事就由苑秀华担着。为了让海蒂开心，她反复地播放歌曲给他听。没想到他竟然学会了哼唱，只要见到妈妈下班，他就会唱上一首，缓解苑秀华身心上的疲乏。很多年来，苑秀华单位、家庭两点一线，几乎没有娱乐和休息的时间。苑秀华不舍得在自己身上花一分钱，大多数衣服都是在未婚时买的，多年没有添置新衣服，更舍不得买化妆品打扮自己，省下来的这点钱都花在海蒂的治疗和生活上。因为长期缺乏睡眠，苑秀华面容憔悴，比实际年龄老了很多岁。

时间一点点过去，苑秀华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丈夫没有问过她，她也不敢到医院去检查。他们谁都不愿伤害对方，选择沉默。如果说还有什么想法，就是希望海蒂健康快乐地成长。不能治愈孩子的病，起码要让他活过20岁，活得越久越好，更要有生活质量，这是她和丈夫许下的庄严承诺。

海蒂一天天长大，但是在外面常被同龄人欺负。有的孩子还恶人先告狀，苑秀华心痛却无奈。孩子不会辩解，不过依然要让他学会融入别人的圈子。丈夫不同意，他觉得不如让孩子一直呆在家里，快快乐乐的。苑秀华坚定地说：“让别人去说，我不信他们能说一辈子，融入大家才能有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她大大方方地对别人介绍海蒂，还教导孩子礼貌地叫别人叔叔、阿姨。慢慢地，大家发现海蒂很有礼貌，就渐渐喜欢上了他。现在，再有陌生人欺负海蒂，旁边的人就会站出来保护他。

苑秀华省吃俭用，丈夫马忠林对自己也极度“抠门”。他从东北转战西北，再南下到广东打拼，出门在外时常用方便面充饥。夫妻俩齐心协力，就是希望给海蒂提供更好的生活。他们不是亲生父母，却胜似亲生父母。

无私大爱换来回报 为残疾人群体奔走呼吁

有一次海蒂做错了事，马忠林气得举手要打他。没想到海蒂回敬他：“看你那球样。”惹得马忠林差点笑出声来。他会反抗了，这是唐氏综合征患者的一大进步，因为这种反抗行为是思维走向正常的表现。尽管这条路还非常漫长，但是出现了这样的积极信号，苑秀华夫妇心中非常欣慰。此后，海蒂又学会了更多生活技能，比如骑自行车。这样的进步，在医学上很难解释，也许是爱的魔力，才创造出这样的奇迹。

在爱的感应下，海蒂茁壮成长。苑秀华深深感到：孩子真的长大了，懂事了。比如有—次，她带着海蒂去看望一位生病的小朋友。进入病房前，她对海蒂说：“你应该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跟朋友分享。”没想到，海蒂进去后，拉着苑秀华的手，把她交到那位小朋友手中，哭着说：“我把妈妈给你，以后我就没有妈妈了。”海蒂的的话惊动了在场所有人，原来妈妈在他心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

最让苑秀华感动的是那次她发高烧躺在床上，正巧丈夫不在家。苑秀华的呻吟声，引来海蒂的注意。他表现得非常焦急，不断过来问妈妈感觉怎么样。后来，他从小药箱内翻出药片，端着白开水给妈妈喂药，还说吃了药病就好了。苑秀华流着泪，把海蒂拿来的药全部吞下。

只要有好吃的，哪怕是一瓶水，海蒂一定会让妈妈和爸爸先尝一口。这个奇特的一家三口，已经建立起深厚的感情。这份感情是苑秀华和丈夫用30多年的心血浇灌出来的。如今海蒂已过而立之年，这打破了当年医生们的预言，然而他的智力水平依旧不到10岁。那份承诺书还在发挥效用，然而岁月不饶人，苑秀华夫妇都过了花甲之年，孩子将来的生活会是怎样？好在马忠林打拼挣下不少的积蓄，苑秀华和他商量好：要带着海蒂一起进养老院，让全家人继续在一起。

因为家中有残疾儿的缘故，苑秀华特别关注社会上的残疾人。这些年，她就这样—边工作、—边照顾孩子，过着半个“家庭主妇”的生活。尽管抽出不少精力在照顾海蒂上，但是她在工作上的成绩依然很突出，受到领导赏识。

苑秀华在中央电视台—档谈话类节目的现场，深情地对丈夫说：“这辈子没能给你留下孩子，是—个难以弥补的遗憾。如有来世，我一定还你一个圆满的人生。感谢你与我签那伤协议，感谢你真心的理解。”那份掷地有声的承诺书，彰显出苑秀华和丈夫无私的大爱。这份爱必将穿越时空，谱写着一曲感人的生命之歌。

固然摘自《现代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