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立昭

上下班，我早晚常在地铁里穿梭。最触动我的，是在医大二院地铁站，上来的那些乘客，他们有的提着装有医学影像片子的白色塑料袋，有的拎着饭盒，无精打采；有的上了地铁找到座位，立刻就歪头打盹儿。忽然感觉这个站点里的每一盏灯，都像神灯，能够照耀病患者的灯，必是慈悲的。

“大姐，您好。”她细细的嗓音十分悦耳。我认出了她———几年前我住院时悉心看护过我的护工小何。邂逅的那一刻，我几乎愣住了。

那时，她19岁，人长得水灵，心眼也好。她打心眼儿里就没把我当病人，只把我当成一个友善的大姐姐……恬静的她始终面带笑容。

“为什么没上大学？”我原以为她会说家里穷，供不起她。她低声说，“上学就知道贪玩儿，经常旷课，还早恋。回不去了，现在就只能做护工啦。”

她叹了口气，笑着问：“大姐你相信命吗？”我寻思该怎么回答时，她说：“我不相信。我虽然现在只是个护工，但只要勤奋用功，就不可能永远只是护工！”她眼睛清澈明亮，如同星辰。

聊得最多的是她爷爷，一位乡下的老郎中，拿手绝活儿是中医外科，比如治毒疮、割脓包。再后来，她就把村子附近山坡上、野地里、田埂边的各种花花草草都认了个遍，而且都能叫出名字来，哪些能吃，哪些可以治病，如数家珍，半夏鱼腥草，麦冬穿心莲，七叶一枝花，唱歌似的。

她父母不愿意她也学医，太苦了，她却经常逃课在家里玩中草药。爷爷说，你们让她去做她不擅长、不喜欢的事情，她能不痛苦吗？孩子不愿意读书就不要去读书。她自己说“没有读书的命”。结果，第一次高考就失败了，她浑身冒汗，晕倒在考场上。老师把她送回家。爷爷说，没考上有什么关系呢，不妨再考一次，我治病也不是一次就能治好，有的也要治好几次。于是，她跟着又补习了两年，但还是失败了。

还考啊？再也不考了，没脸再考。她发誓，我不要读书！她父母说不读书将来干啥？嫁人，做一辈子家庭妇女。挨骂的她失踪了，原来，她拿着爷爷写的一张条进城找了他的徒弟，被安排去学了一年的护理。

在地铁里，我注意到她手上翻开的书，16开的纸张。问是什么书？她说是解剖学方面的。原來，5年前她考上了北京中医药大学，现在正在医院里实习。白天累，看书时间少，只能抓紧在车上的二十多分钟。

我表扬她有出息了，她低声说，在泥土里长大的乡下孩子，没有别的能耐，就是有一股子韧劲儿。正如她爷爷说她的那样，像稗子，随便丢在什么地方都能长起来，压都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