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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不来的电话

2020-09-23程华

滇池 2020年9期
关键词:电话回家母亲

程华

一串八位数字,一直是我家wifi密码,也是电脑开机密码。熟人问:这既不像生日也不像某个纪念日的数字,是随意组合,还是有什么讲头?

当然不是随意组合。它是一个停用多年的电话号码,曾专属于我和我父母。我想以这种方式,让这串令我百感交集的数字,一直存活于我的记忆库里,如同与这

号码相伴共生的那些人生记忆。

多年前,安装家庭电话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情。我家第一部座机安装于 1993年前后。当时家庭电话尚未普及,一部电话安装费约需 4000块。而那时我工资不到 100块。全家人都说挺贵,但母亲坚持要装,于是咬咬牙装了。

那时候,我、弟弟和父母一起住在沙坪坝郊区的一个厂区宿舍里。我上班在沙坪坝市区,每天早上挤两趟公车上班,下班回家已夜幕四合。母亲放心不下我和弟弟,尤其是单身的我。

母亲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生在重庆近郊农村,外公是略有薄产的小地主,外婆自然是地主婆。家境还过得去,聪明好学的母亲小小年纪就考上护士学校,毕业后成为西南医院烧伤科的军医。受家庭成分影响,她后来转业到郊区的一家小厂医务室工作,经人介绍认识了在煤炭研究所工作的我父亲。父亲来自安徽农村,靠考上大学改变了命运,算得上根正苗红。两个吃技术饭的老实人也算门当户对,于是结婚,于是有了我和弟弟。

或个性使然,或受军旅生活熏染,母亲凡事皆求个中规中矩:我吃饭偶有叹息,坐姿不够端直,甚至进屋脱鞋后摆放不齐整,都会招致她黑脸斥责。小学时,一场大雨后,池塘水位暴涨,许多鱼跳上塘边。我手痒,偷约几个同学挽起裤脚下水摸鱼,差点栽进塘里喂了鱼。

早从邻居嘴里得到消息的母亲气疯了,抓起寸多宽的木尺就一顿暴打,整栋红砖楼里响彻我杀猪般的嚎叫。那些天,我一屁股红棱子,好几天只能侧着半个屁股落座,睡觉连翻身都吃力。隔壁邻居大妈还数落我,不晓得塘里每年都淹死人吗?不晓得水鬼要拉替死鬼吗?你个旱鸭子也敢去耍水?该打!我说打轻了!

我渐渐长大,母亲的管束愈加升级。至我高中毕业,仍不准化妆,不准留披肩发,不准穿半高跟,不准与男生说笑……在她看似平静实则冷冽的眼神笼罩下,我觉得我从未有过自由。

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母亲的监管也毫无松懈之势。我清楚,她安电话的主要目的就是方便随时“查岗”。对于她对我业余时间的严控,我内心抵触,但自幼习惯了顺从,不敢表露不满。我 20岁时,随着他第一次走入我家,冲突终于爆发。

他一离开,母亲就喝令不准我们来往。她举了个例子,说看见他用我家洗脚的毛巾擦他的皮鞋,认为他自私,不是一个有担待负责任的男人。热恋中的我根本听不进去。他年轻帅气体贴又有才华,凭什么断定他不会给我幸福?!

之后母亲每到下班前就打电话催我回家,甚至提前跑到单位等我。我彻底忍无可忍。

一个周末,母亲又打电话到单位,我不接,下班后径去约会到晚上九点才回家。我讨厌她的电话。

家里气氛有些凝重。父亲沉着脸,说你妈哭了一天,晚饭也没吃。我一看,她躺里屋床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倔脾气也上来了,同样粒米不进一言不发。

对峙到第三天早上,母亲红肿着眼睛起床,幽幽地说,你吃饭吧。妈妈不再管你的事了……

我胜利了。我以两败俱伤的方式赢得了我想要的“自由”。我以为自己在捍卫神圣的爱情,迫不及待溜出家门,打公用电话告诉了他这大好消息。

然而不到两年,这段婚姻就到了尽头。在独自哭泣了许多个夜晚后,走投无路的我又想到了母亲。除了母亲那里,我还能去哪?可一向严厉且视名节为命的母亲还能容纳我吗?可我真的无路可走了。我迟疑着拨通了那个我曾经那么厌恶的电话。

电话响了。母亲终于接电话了。我梗着喉咙吞吞吐吐说,我,我想回家。

电话那端,母亲沉默半晌才开口,语气平静得有些异常:早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回来吧。

我忐忑地回了家。她没有如我所料地气恼与责骂,只是捋捋我的乱发,一字一句说,回妈妈这里来。重新开始!

我一头扑进她怀里。我试图用嚎啕倾泻掉所有悲楚、羞愧与内疚。

几年后,我调到离家几十公里外的渝中区上班。彼时仍一个人。

新单位没有住房,我只得仓促寻找落脚处。在寸土寸金的渝中区,房租奇贵,我每月工资几乎一半贡献给了房东。母亲心疼,提出为我付房租,我拒绝了。我不能再让母亲为我操心。

一个女子独居在外,父母不放心,不得已卖掉居住多年的厂区宿舍,倾尽积蓄在渝中区大坪买了一套两室一厅小区房。

我可以天天回父母身边了。而父母不得不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圈子,远离熟悉的所有环境,包括那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邻居。若不是为我,他们怎么也不会在晚年进行这樣一场孤独的迁徙。

其时父母已退休,有大把空闲时间需要打发。初入新居,人地两生,母亲有点不知所措,除了做家务,整天就东坐坐西摸摸,那部电话又成了她最亲密的伙伴。只要拨通我的电话,她便家长里短喋喋不休。

在她安抚下,我渐渐走出低谷。白天,我俩通话事无巨细唠叨半天。她问我今晚回家想吃什么?我问她周末去不去大田湾看蔡琴演出?下班或周末,我们手挽手逛街,我强迫她烫一个让她年轻十岁的发型,拖她去商场买她一辈子都舍不得买的衣服,过节时拉她去九重天旋转餐厅体味一次优雅的晚餐。

渐渐地,母亲笑容多起来。她拉着父亲参加小区老年大学,和老人们一起学电脑学画画;她开始逐一打电话邀请从前护士学校的老姐妹、厂里的好邻居来家里做客。她每天上课、做饭、组织近郊旅游,俨然成了“老年活动中心”发起人。有的老太太乐得不回家,晚上干脆合伙儿挤在父母那间卧室里,父亲则乐淘淘抱着被子睡客厅沙发去了。有时我也主动把我卧室的床让给这群叽叽喳喳的老太太,自己扔一张户外气垫打地铺。

她们很难为情,不好意思,打扰你啦……我笑眯眯答,嗨,睡地上挺舒服!欢迎以后多来陪我妈妈玩!

那一段日子,挺吵闹,也挺开心。只是,母亲偶尔会在无人造访的夜里,若有所思:你以后还是要成家的。其他都不重要,一定要找个品德好的。还有,你性子急得很,对方得脾气好能包容你才行呀。

2005年,我有了新家。我的小家在渝北区。

母亲高兴,又不舍,仍然时时打电话来。没别的,催我周末回大坪去。

渐渐地,我又开始怕她的电话了。我已独身数年,如今该多享受享受二人世界。不趁着还没孩子抓紧逍遥,更待何时?可母亲每到周末便打来电话:“回来哟!我做了你们最喜欢吃的蒜苗回锅肉和豌豆蹄花汤……”

唉。周末睡睡懒觉,两人逛逛街吃吃饭看场电影,多好。可我不敢说不。我太了解母亲的秉性了。

在家都是母亲说了算,父亲是妻管严,唯她命是从。也是,母亲里里外外一把手,善持家又待人好,左邻右舍都说父亲有福,连小区的“棒棒”小王都喜欢叫她一声“穆妈妈”,每年回老家还不忘给她提一块老腊肉回来,说感谢穆妈妈经常关照他这个乡下人。一直为自己当年不懂事而内疚的我,总想从经济上多给二老一些力所能及的补偿,不管手头多紧,我总按月拿出一部分给母亲,微薄稿费也全交给她。自己用,不要替我存钱!这是我对她常说的一句话。

我觉得,这便是孝顺了。虽说这些年父母也有小病小痛,但总的来说身体还算可以。为啥就不能独立一点,非要整天拉我回家?我没事吗?我整天有那么多事情要忙。但我不敢说,我怕母亲哭。母亲退休后变得特别善感,伤心了就一言不发默默垂泪。在我看来,这种哭,比出声地哭,比嚎啕大哭更虐心,更吓人。

可心里终究不悦。纠结一直持续。

一到周末,电话雷打不动响起。我不得不一边起床一边对丈夫叨叨,哎你说,回去吃顿饭就那么要紧?这周不回不是还有下周么?

车才到半路,电话又追来:“快十二点啦,到哪里了?等你们快到了我才炒菜,免得凉了……”我有些不耐烦:“哎不要催,堵车!”

午饭吃了,又留晚饭。有时我们吃了午饭就找借口溜了。早约好晚上饭聚,三五好友杯斛交错,多热闹!

母亲依依不舍,嘴里唠叨忙个不停:新鲜的五花肉、宰好的土鸡、蒸好的扣肉、自制的咸菜……大包小包唯恐少拿了一样。上车了,她还追上来再三叮嘱:“开慢点,注意安全,下周又回来啊!”我一边应着“行啦,行啦。”一边吩咐丈夫“走嘛,走嘛。”

然而只要我需要,一个电话她就飞奔而来,或没电话,她随时也来帮着做这做那。即使她累,即使她已双鬓斑白年老体衰。2006年初,我大病一场。接到丈夫电话,父母火速赶来。

一见我靠在床头病恹恹的样子,母亲的眼圈红了又红,握着我的手不停安慰:“乖,没啥子,还年轻,把身体养好就是 ……”

整整一个月,她不是杀鸡买菜就是炖汤调羹,或陪我说话遛弯,每晚忙到我睡了才肯歇息,次日大早又在厨房里忙活。她自己每顿饭只吃一点点。而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病假结束,我刚上班就接父亲电话:你妈住院了,情况很严重……

我们不相信这家医院的诊断,马上联系市内最好的医院检查,结果依然如此。四个月,历经两次大手术,母亲的病情仍急转直下。她枯瘦的手臂已无法进针,医生只能在她脚掌上吃力地寻找下针的地方。她進入了无痛无感的迷糊状态,她的时间只能以天来计算了。

白天,我们无助地在重症监护室外徘徊,到夜里,不得不揪着心离开。最后几天,担心深夜告急,我们不敢回家,就住在离医院较近的弟弟家。

连续几晚,我和丈夫都在凌晨被急促的电话叫醒 ,那必是医院打来的,必是母亲病情濒危,需要家属马上过去。到后来,即便深夜,都疲惫不堪也不敢入睡,巴望着电话不要响起,那至少说明病情还不至于太严重。我们甚至幻想,要是好几晚没电话,说不定母亲就能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呢?

一想到最可怕的结果,我就周身发冷,牙齿打颤。可电话总在每晚准时尖声炸响。我和丈夫一跃而起,他去接电话,我哆嗦着找鞋。

8月。在经过 2天 2夜抢救后,母亲静静地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

一连数日,在家里,我捧着她的衣物哭泣,亦步亦趋跟在丈夫身后。我怕孤零零一个人。

折腾得太累,终于沉沉睡去。

迷糊中,不知几点,电话厉声响起。我们几乎同时跃起,“又怎么了?又怎么了?!”我带着哭腔又习惯性地满地找鞋。

然而,只几秒,我僵住了。一时间,屋里安静极了。那只是一个打错的电话。我竟那么恨它不是来自医院。如果是医院打来的,至少还给我一份牵挂和希望,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心如空洞。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黑夜里,只要电话一响,我便一跃而起。好几次万籁俱寂时,我突然迷迷糊糊爬起来:“电话?有电话?”旋即清醒,泪如泉涌。

我知道,我曾经觉得那么“麻烦”那么“讨厌”的电话,我是永远也等不来了。

我的遗憾,我的内疚,如同我的思念,无处寄送,无处安放,惟有如影随形,缠绞终生。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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