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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有理想的好青年

2020-09-23李苇子

滇池 2020年9期
关键词:瞎子皮鞋画画

李苇子

这趟火车路过 X站虽然不停,但会减速,最慢的时候不比一辆牛车更快。因此,车厢里的人有足够时间看清站台上的人。第五站台上站着三个男孩,他们都背双肩包,两个戴眼镜,另一个没戴。看气质就知道是大学生。许太强说他敢打赌,那孩子戴的其实是隐形眼镜。我和段能让都说,这还用赌?谁不知道他戴隱形眼镜啊。我们那时的逻辑是这样的:戴眼镜的都学习好,学习好的都能上大学,故,大学生都戴眼镜。许太强说,看到他们的背包了没?三人是同款的,都是阿迪。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我和段能让说不知道。许太强说,这还不懂?他们是同所大学的呗。扯淡,我说,同款背包就能证明来自同所大学吗?上面印的是阿迪又不是校徽。段能让咧嘴笑起来说王鑫你不赖啊,还知道校徽,敢情你也念过大学,厉害了,哈哈哈!许太强问我,你意思他们不是同所学校的呗?我说,他们自然是同所学校的。这又不是开学季,不是同所学校的怎会聚在一起?段能让说,难道他们也跟咱仨一样,是逃学出来的?我说,人家是逃学,咱是旷工。许太强叹口气,模仿某著名小品演员的腔调说,同样是坐火车,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接下来我们展开了一场讨论,这讨论并不系统,论点还挺散漫。我们比较关心的是,他们这是去上学的路上还是逃学的路上。说是上学路上吧,时间就很可疑。说是逃学路上呢,又不合逻辑。我们的另一个逻辑是:好学生是不会逃学的。都考上大学了还能不是好学生吗?许太强说,不管花猫狸猫,逮住耗子就是好猫。我们都问他啥意思。许太强说,这话谁说的,这话的逻辑可不对,坏学生怎么能考上大学呢?能考上大学还是坏学生吗?许太强说是他初中班主任说的。

我听到班主任三个字,心情马上有了一点波动。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我初中班主任。那家伙高度近视,戴副迫击炮都无法击穿的眼镜。私底下我们都叫他“二瞎子”。“二瞎子”心理变态,腿脚挺利索,但却总爱拄根拐,你说奇怪不奇怪。他常躲在教室窗外偷窥,只要看谁不顺眼,便将拐棍伸进去,使劲敲那人脑袋。除此之外他还爱给学生取绰号,像什么李歪脖子、赵歪头、王疤瘌、刘短腿……全班四十个学生,绰号得有七八十,因为有些学生的绰号不止一个。

许太强和段能让都笑起来,问我的绰号是什么。我说你俩是问我初一的绰号还是初二的绰号。他们笑得更厉害了说,这个还分阶段呀?我说,初一的时候叫“画家”,初二的时候叫“画画的那家伙”。许太强说,哈,难道你会画画吗?你是不是没读过初三?你初三的时候叫什么?我说,初三的时候“二瞎子”死了,所以我的绰号没增加。许太强问怎么死的。听说是跟一女的偷情,人家老公回来了,情急之下,他就去跳窗户,跳了才想起来,那是八楼,当场就断气了。

段能让说这是报应,真恶心。许太强说确实有点恶心。段能让说他说的是有个名词真恶心。许太强问他什么叫“名词”。段能让瞪他一眼说,王鑫,你觉得“象牙塔”三个字恶心不恶心。我问他哪里恶心。段能让反问道,你们说校园里最吃香的人是谁?许太强说校长。我说老师。段能让说,自然是学生了。学生中最吃香的是哪些人?自然是成绩好的了。都说社会现实,难道不是从小学起我们就被教育着用成绩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吗?有等级之分的地方还能叫象牙塔吗?叫它象牙塔难道不就是给婊子立牌坊吗……

不得不说,他分析的挺到位。老师们的确都爱学习好的,就好像只要你成绩好你做什么都对,老师们恨不得给你下跪,喊你爹。

许太强不认同。说他就学习不好,但却遇到过一位对他不错的老师。是他初中的音乐老师,后面不教音乐了,教了几年美术。后来学校取消了音乐、美术和体育,认为这些东西耽误时间,影响升学率,那老师就又去教地理了。但是两年前,许太强听人说,他老师重操旧业再次教音乐了,只不过是在校外的一个音乐培训班。

我们都知道许太强唱歌好,但不知道他曾专门学过音乐。许太强说他那时学音乐并不是为了当歌星。那时候他有别的理想。许太强用了“理想”二字,这让我觉得怪别扭,就好像一农民工穿了套不合体的西装,还没把袖口的商标撕掉,还穿了双假名牌运动鞋,还觉得自己很帅。

段能让问许太强当时的理想是什么。许太强怪不好意思地笑了说算了算了不说了,君子不提当年勇。段能让穷追不舍,非让他说说那个理想,否则他今晚是睡不着的。许太强看看表,发现时间还早,便说,要不这样,你们也都聊聊自己年轻时候的理想。反正到站还早着呢,咱们也别去补卧铺啦,聊着聊着天就亮了。我忙摆摆手说,你们聊你们的。我不参与。我连理想啥玩意都不知道还理想呢,理发还差不多。许太强说,别装了你。“画家”和“画画的那家伙”咋回事。你先给咱开个头。那成语怎么说来着?扔块石头怎么着来着?

我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故意捣乱说“投石问路” 。

狗屁!许太强笑了说,明明就是抛砖引玉。

段能让说,你们都好有学问啊,那个自称不知“名词”是啥的这会儿飚起来成语了。“画画的那家伙”你就快点儿开始吧,别扭扭捏捏跟老娘们似的。

我笑起来说,行吧,聊聊就聊聊吧,聊得不好别怪我,其实还怪难为情,因为接下去我要夸自己了。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四岁就能画画。是大妗子最先发现我会画画的。那天我妈走亲戚,嫌带个孩子怪累赘,就把我送到大妗子家让她帮带。大妗子是个裁缝,平时画衣样子啥的,会用一种叫划粉的东西。她就拿了一块哄我玩。我用那块划粉在她家水泥地上画了一辆小汽车,大妗子很惊讶,问我是谁教的。我说没人教过。大妗子不信,指着她家院子里的大公鸡让我画,我很快就画下来了。下午,我妈来接我回家,大妗子指着水泥地上的小汽车和大公鸡说,姐啊姐,你儿子是个天才,可得好好培养啊,弄好了,连我们这些亲戚也沾光。我妈看到我的画又惊又喜,回头便买了彩笔和画纸让我画画。我也确实很争气,家里墙上贴的那些年画,像什么胖娃娃拔萝卜、鲤鱼跳龙门、喜上眉梢、松龄鹤寿等等,我能照着样子一笔不差地临下来。我妈就把我的画贴在墙上,一张一张一张,有人去我家玩,她便指着那些画对他们讲,都是她儿子画的。你们可以想象一下,我妈说这话的时候多骄傲,这可不能怪她,谁叫我是天才呢。很快,我的名声就传出去了,到后来,半个镇的人都知道我们家出了个神童,会画画。

我上五年级时,县里为迎六一,搞了次儿童书画大赛,我也参加了,获了个绘画组二等奖。现在想想,那是我绘画生涯的巅峰时代,没准还是我这辈子的巅峰时代。反正从那次大赛之后我一直在走下坡路。

我们那边小学是五年制的。五年级结束后升初中,“二瞎子”成了我的新班主任。我不怎么喜欢学习,只爱画画,但我妈告诉我,光会画画不够,还得把文化课学好。所以我也会逼自己认真听课,但总是听着听着手里的笔便不由自主地在课本空白处画起来,而且是一画就停不下来,就像那个穿上了红舞鞋就跳舞的女孩子,简直邪了门了。

实际上我是有选择的,有些课本就没法让我产生画画的冲动,比如数学。满眼望去,那些数字、公式和方程,蚂蚁阵似的,密密匝匝黑压压一片,我只觉得恐怖,丝毫没有诗情画意的联想。我最爱的当然是语文课本了,历史和地理吗?也凑合吧。但后两者本身的插图已经够多,我发挥的余地不大。语文则不同了,像那些诗歌啊、寓言故事啊、景色描写啊总能引起我的诸多联想,这时候就有画画的欲望了。我在课堂上画画的习惯是这样的,从来不设主题,看到什么画什么,比如说段落里看见一个“瓜”字,便开始画各种瓜,西瓜、南瓜、冬瓜、甜瓜、面瓜、苦瓜、哈密瓜、黄瓜、丝瓜……直到把我能想到的瓜全画一遍才算完,这便耗费掉了大量时间和精力,文化成绩怎么能好?那时候学生们能接触到的书籍只有教材,课外书是不存在的。学校倒也有图书馆,但并不对学生开放。我们每天除了上文化课又没别的娱乐,哎呀,就是连音乐课和美术课都没开过。大概就是因为这些原因,我的语文课本开始在校园里疯狂传播,他们都当画册看。所以我的语文课本总是很脏,书页里常常夹着什么人的头发丝、碎指甲、馒头屑,甚至还有鼻屎。

那天的语文课,老师病了,我怀疑可能是“大姨妈”什么的。当时“二瞎子”正在追求这位语文老师,就来替她上课。我在“二瞎子”的课上是从不敢开小差的,尽管我最讨厌数学。见“二瞎子”来到了语文课堂上,我很害怕。为了自控,我把笔都收了起来。但你们也都知道,语文课上总有大量课堂笔记,尤其是那些古诗和古文。我要不做笔记的话,被“二瞎子”看到后果也会很惨。所以只能找出了笔和本子。那天学的课文是白居易的《卖炭翁》:

“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灰尘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听听这句子,画面感多强啊,啊啊啊!我捏着笔杆子,想要画画的冲动洪水一般袭来,我用右手使劲去掐左手背,提醒自己,别画别画别画……“二瞎子”正站在讲台上唾液横飞,他从白居易扯到了李白,扯到碎叶城,扯到安史之乱。我心说这王八蛋真行,明明教数学的,语文也信手拈来。嘿!这家伙被爱情冲昏了头,

但他一厢情愿,语文老师有个在沈阳当兵的男朋友,还是个大帅哥,就凭他也想挖墙角吗,自不量力,哈,这“二瞎子” ……

意志力的瓦解是从胡思乱想开始的。当我意识到手里的笔已经在画画时,索性把心一横:我就画画怎么了?我就画画怎么了?我就要画,偏要画,非画不可!我不信你能把我推出去枪毙……结果你们已经猜到了——我被抓了。“二瞎子”一把夺走我的课本,快速地翻看一遍,见每一页上都画满了画,人物、山水、瓜果、草虫。

呵!原来是个画家。“二瞎子”说,没想到咱班出了个画家。

说完,他薅着我的耳朵把我揪到了讲台上。笑嘻嘻地看着我说,知不知道他为了备课一夜没睡?我摇摇头。他仍是笑嘻嘻着说我良心被狗吃了,我该千刀万剐。让我把画画的那只手伸出来,叫同学们一个个轮流上台打我的手。但他喊了几遍没人肯站起来。他照旧还是笑着对同学们说,往后谁也不准喊我名字,只能喊我“画家”。然后他把我课本上《卖炭翁》那页撕下来,递给我说:

画家,你把它吃了!

我虽然非常害怕,但见他仍在笑着,便没动。

吃了!

我不仅没动,还冲他笑了笑。

呵!他还笑呢。“二瞎子”说,真不要脸,快点儿把它吃了!

我依旧不动。

我让你吃了它你听到没?我让你吃了它你听到没?听到没?听到没?听到没?

这个时候偏偏下课铃声响了,我们班同学自然是不敢动,教室里特别安静,我听到一只蜜蜂在玻璃上撞,嗡嗡嗡,嗡嗡嗡。我可真羡慕它,做人还不如蜜蜂自由。隔壁班同学三三两两出来了,他们是去厕所的,路过我们班门口时看到讲台上的情景,纷纷凑到门口瞧热闹。这种事情就是这样,要没人看都不看,一旦有人围观了便会越聚越多,最后门口里挤不下了,剩下的人就挤在窗户上看。我当时的心情就是人们常说的那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画家啊画家,你不是画家吗?你今天要不把它给我吃了,咱们班同学谁也别想下课。“二瞎子”说完这话,同学们马上骚动起来,大家开始窃窃私语,我甚至听到一个声音说,不就吃一张纸吗,吃了又不会死……

我不记得是如何接过那张纸的,它已被“二瞎子”揉成一团。我捏着那纸团,闭上眼,张开嘴,我肯定是想到了那些头发丝、碎指甲、馒头屑和鼻屎了,感到一阵阵恶心,我将它塞在上下牙齿之间,等了两三秒才咬下一角开始咀嚼,嚼了很久,直到它变成纸浆仍是没有下咽。

呵!你们看画家像不像在吃牛肉啊?怎么不咽下去?咽下去啊画家。

我尝试着开始下咽,但那玩意儿刚滑到咽部,一股子穢物便从我胃里顶了上来,我蹲在讲台上把胃里的东西吐了底儿朝天。

这件事情之后我有一年时间没画画,甚至连想到画画都恶心,真的,是一种来自于生理的恶心感。“二瞎子”摔死之后我又想尝试着画画,但那个时候无论多么诗情画意的课文也不能激起我丝毫画画的冲动了。在我眼里语文课本也像数学那样,爬满了密密麻麻黑压压的蚂蚁。但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讨厌语文。有天路过一家超市,见一个小女孩坐在门口背诵《乌鸦喝水》。我悄悄站在那里听她背了三遍。

我的天哪!段能让说,原来是个悲剧。“二瞎子”也太他妈损了。他要还活着老子非得抽他一顿。

许太强点点头说,是啊,简直叹为观止。王鑫你后来就真再也没画过画吗?

我说,画是画过,但已经完全没有当初的热情了,就是画什么都觉得没意思。

许太强说,你的故事太沉重。我还是讲讲我的吧。我的故事是个喜剧,大家听了乐一乐缓解缓解。

初中毕业那年我十六岁。考不上高中,打工又没人要。前面说过的音乐老师有亲戚在深圳开了家饭馆,后厨缺学徒。学徒这东西说白了就是免费劳动力,就跟现在好多公司招实习生一样。音乐老师帮我联系了那份工作,又资助了我一点儿钱,倒也不是路费,路费由我父母承担。从我居住的地方到深圳其实有趟直达车,我却坐了另一趟,是朝东去的,终点站是上海。这么着,我其实是多绕了五百公里。音乐老师资助的钱便是为了成全我绕路的。

到达上海的时间是下午五点。我得先找个地方住下来。这时候有位中年女人走过来问我住不住店。说她家旅店价格便宜卫生干净,还紧靠着派出所。我想,既然靠着派出所,那就不是黑店,就跟女人走了。

那女人带着我绕来绕去,路像是永远都走不完,过了一条街,前面还是街。

大约又走了二十分钟,我们进了一条巷子,她家旅馆就在巷子里,这种烂旅馆是不需要登记身份证的。价位分为两百、一百五和八十三个等级。我选了最便宜的那种。

房间在二楼,楼道黑的像锅底,女人跺了跺脚,感应灯亮了,昏昏的黄光。她用钥匙开了房间门,我嗅到一股很奇怪的味道,就好像,你们闻过精液吧?就是那种味道。房间里的灯亮着,沿墙一排大通铺,最里面的铺位上坐着个光膀子的男人,右肩刺了条龙。正在低头玩扑克牌。他朝这边瞥一眼,对女人点点头,继续摆弄扑克牌。

我选了离他最远的铺。坐了一天车又累又困,倒头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是被两个声音弄醒的。房里一团漆黑。灯不知道给谁关掉了。那两个声音躲在棉被里,从最里侧通铺传来。哈,就是做爱的声音。过了很久,那边总算消停下来。有人在穿衣服,窸窸窣窣地响,然后是高跟鞋走路的声音。我突然想起自己的背包,忙爬起来在黑暗里摸索,找到后我从侧兜掏出钱包,摸黑清点里面的钞票,点了三遍,一张没少。那边已经响起了男人的鼾声,来来回回拉锯似的很烦人。我睡意全无,就爬起来去开了灯,从包里找出上海地图,两年前,音乐老师从县城书店买来送给我的。由于看过百十来遍的缘故,我一眼就瞧见了明天要去的地方。我捧着地图靠在墙上发了很长时间呆,最后从包里摸出一只软皮本和一支黑色水笔,记下了一条公交路线。我感到很饿,便从包里摸出一块面包吃,又喝掉半瓶水。我又想了一会别的事,就打算睡觉,刚要睡着就被人摇醒了,正是那个男人。我坐起来问他啥事。他说他有个宝贝想让我看看。说他是山东人,盖房子打地基时挖出了这个宝贝。那房子是土改时政府分给他爷爷的。那本是地主家三姨太的院子。他爷爷去世后,院子传给了他爸,他爸又传给他。地主后人听说了那个宝贝就上门讨要,他不给,他们就打他,白天遇见白天打,晚上遇见晚上打,他实在给打怕了便跑出来。现在他的钱已花光,想用这宝贝换点钱。说完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金元宝,就是经常在古装片里看到的那种元宝,黄澄澄的挺好看。我忍不住拿起来掂了掂,挺沉。心说这可是个好东西,但我哪有闲钱买这玩意?便跟他讲了自己的情况。他听了我的话之后没再坚持。但要跟我借二十块钱出去买点吃的,顺便去卖元宝,回来就把钱还给我。我心想出门在外谁还不求谁呢,就借给他了。

第二天早上又是他把我给摇醒的。说他昨晚很顺利就把元宝卖掉了。然后便从一只印有“XX银行”的大信封里倒出一沓崭新的纸钞,蘸着口水点着。我看到那都是些面额很小的纸钞,从五元到二十元不等,五元的占多数。他点了两遍,共是一千块钱。他拿出三张十块的还钱给我。我说他借了二十不是三十。他说另外十块是感谢费。萍水相逢我竟这么信任他,还不值得感谢吗?我听他说得怪实在,没再推辞,接受了。

我要起床的时候那男人竟犯起愁来。说自己实在不方便带这么厚一沓钞票出门。扒手们会把他当成百万富翁。问能否先存一半在我这。我说今天我就要走,晚上不回来了。他又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说,有了一个好办法。他用这些碎钱跟我换整的,反正我有背包,带着碎钱不碍事。我说我只有三百块整钱。他说有多少算多少。说完便从自己的碎钞里点出来六十张五块的。没有办法,我只好和他交换,他拿起我的钞票对着灯影看半天,确认不是假的。又让我把每张五块的都验一验,我也验了,没啥问题。我正准备把钱收起来的时候,他竟又变卦了说,算了算了,我还是跟旅馆女老板换钱的好。你也出门在外,鼓鼓囊囊不安全,说完就将那三张百元钞票还给我,要回了他那六十张五块的钱。

讲到这里,许太强停下来摸起小桌板上的矿泉水喝了一口。我们问他那三百块钱是不是被调包了。他点点头说,从那时候开始他才明白什么叫“江湖险恶”。我见他靠在椅靠背上不说话了。就问他,故事就这么完了?理想呢?

钱都没了还理想呢。许太强说。

你不是还有三十块钱吗?

你怎么还不明白啊?连那三十块钱也是假的。

哈哈哈。你绕了五百公里敢情就是来挨骗的!段能让说。

其实我是想去看看上海戏剧学院。不瞒你们说,我那时候的理想是当明星。想想看,你衣着光鲜,信步走在红毯中央,被万众瞩目,多带劲,多風光,多爽。那阵子,王宝强不是红了吗?我就想,他长成那个熊样都能当明星,哥们可比他帅吧?他能行哥们也能行,不仅能行,还能比他红。哈!按照音乐老师的规划,我先去深圳打几年工,历练历练,见见世面,重要的是存点儿钱,毕竟学表演是很费钱的。等各方面准备好了再考戏剧学院。虽

然我没上过高中,但表演类专业文化成绩要求不高,抽个一年时间集中精力学习就能赶上,关键还是专业课。所以我去深圳之前先来上海看看未来母校,算是给自己的激励啦。

后来呢?我说。

什么后来?

你不是没钱了吗?后来怎么弄的?

怎么弄的?还有别的办法吗?只能在这家旅馆住下了。每天帮忙干点活,那女人只管我顿饭,没啥工资。她也确实不赚钱。除了几个嫖娼的农民工之外,基本没啥人来住店。

啊?原来她是个暗娼啊。段能让说。

许太强点点头说,要不然她怎么活?

你在她那住了多久?

一个月后我去附近一家小饭馆做勤杂工,便从她那里搬走了。搬走之前她陪我睡了一觉,算是给我结了工资。啊哈,那可是哥们的第一次,哈哈哈哈……

我一点也没觉得可笑,我笑不出来。段能让也没有笑。

许太强说,哥们的故事讲完了。咋的啦?你们不觉得好玩吗?咋都哭丧个脸?现在是不是该轮到小段了。

段能让说,你俩一个大画家一个大明星,我那理想在你们面前就是个屁。但既然你们都聊过了,我也就说说我的吧。免得你们说我占便宜。我的故事也跟一位老师有关,他是教英语的。我上初二那年他从师范学院毕业到我们学校来支教。我们那边是革命老区,很落后。我从小就没见过几个穿皮鞋的。英语老师来报到那天,教导主任找到我们几位个子高的男生帮老师搬行李。我们都很吃惊,新老师竟然带了那么多行李,就好像要在这边扎根似的,其中有个包里全是鞋。他脚上穿着双棕色三接头皮鞋,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鞋,我甚至都找不到合适的词去描述它的漂亮了,反正就是,我一看到它眼睛就拔不出来了。整个搬运行李的过程,我的眼睛始终盯着那双皮鞋。也是因为这双皮鞋我才知道,在这之前见过的那些皮鞋其实都是人造革。

那天晚上我根本没法入睡,翻来覆去想那双皮鞋,多漂亮啊!皮质那么柔软,色泽那么柔和,还有一枚锃亮的金属搭扣。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種款式的鞋叫“芒克鞋”。我一心要想占有这双鞋,就好像穿上它我就能飞了,就成仙了,这辈子都圆满了。我知道想要得到它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偷。

当年我们那边还没有楼房,老师们都住平房,两个老师住一间,连院墙都没有。校领导很重视那位新来的老师,就给他提供了一个单人间。因为我帮他搬过行李,自然知道哪个房间是他的。因此,打那天起,我便总是有事没事就去他房子周边转一转。我知道很多老师都爱把穿过的鞋子晾晒在窗台上,只等哪天英语老师也这么做了我就下手。

大概是一个月后机会总算来了。我亲眼看到英语老师将那双皮鞋摆到了窗台上,又锁好门,拎着一只录音机匆匆忙忙走了。我悄悄走到窗前,装模作样地挠挠头,见周边没什么人,便一把抓住那双皮鞋,从领口处塞进了我宽大的校服里。我的心脏一直在砰砰跳,心里非常害怕,同时又觉得兴奋。我揣着那双皮鞋一溜烟地跑回宿舍,那时候别的同学都在教室里上课,宿舍空无一人,只有我的心脏在“怦怦怦”“怦怦怦”。我忙从怀里掏出那双皮鞋闻了闻,因为我听说人造革的鞋子发臭,真皮的鞋子发香。这双鞋子没臭味,果然是真皮的。我迫不及待地脱掉脚上那双破胶鞋,把自己的脚塞了进去,没想到,不大不小正合适。

我当然不敢明目张胆地穿这双鞋,更不敢带回家。因此,我用报纸把它包好,藏到我的被子里。晚上等同学们睡着后,就把它穿在脚上,悄悄溜出去。我最喜欢那些有月光的晚上,因为月色能让这双鞋子散发光芒,那种柔软的皮质的光芒,还有那只搭扣,在月光下简直像一面反光镜,离多远都能看到它的亮。我从宿舍区走到教学区,又从教学区走到办公区,最后来到前面的大操场。我踩着那双皮鞋,在操场上一圈一圈走着,感到全身充满了力量,就是想要征服全世界的那种力量。有一些夜晚,我把自己想象成英语老师。对了,报到那天是他女朋友陪着来的,那女的很漂亮。这个时候我便开始幻想那女的就躺在我怀里。我带她去逛街,看电影,在沙滩上散步,然后回到高级酒店做爱。总之,这双鞋给我开启了一扇门,我发誓要到城市里去生活……

嗯嗯,我的故事基本上就讲完啦,是不是怪无聊啊?段能让的脸色有点儿微微泛红,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难为情。

我盯着他脚上那双三接头棕色皮鞋说,英语老师那双皮鞋就是这样的吧?难怪你这么爱穿皮鞋呢。

段能让摇摇头说,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英语老师那样的皮鞋了。

许太强说,我明白了,所以这些年你始终在皮鞋厂上班。

段能让笑了笑说,对啊,到皮鞋厂上班就是我年轻时候的理想啊。

啊!那你可真幸运。咱们仨就你已经实现了年轻时候的理想呢。

我问段能让那双皮鞋后来怎么样了。他说被他悄悄还回去了。因为那时候他不懂好的皮鞋需要保养,上油、抛光什么的,不久之后那双皮鞋就变得黯淡无光了。就好像一觉醒来看到昨天的大美女今天变成了老太婆,段能让既心疼又自责,但同时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这鞋子并不会因为被自己霸占了就属于他。所以他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鞋子。

好吧。我说,小段你简直就是个哲学家呢!

许太强打个哈欠,抬起手腕看看表,刚过午夜十二点,离到站还有六个小时。他问我们还想不想去补卧铺。我们都说算了算了,就这么熬着吧。实际上,我们都很明白,就算补了卧铺也睡不着。因为我们心里都挺忐忑。我已经悄悄在手机上查过返程票了。

我们是 S市第一皮鞋厂的工人,都三十出头,没老婆,住职工宿舍。但我们不是舍友,只是因为都爱喝酒,一来二去成了好哥们。周末晚上去新华路夜市吃烤鱼喝啤酒,成了我们三个人雷打不动的习惯。但是这天晚上许太强突然说,不如我们别喝酒了,换点儿新鲜花样玩玩怎么样。我们都说好是好,但是换什么新鲜花样呢?难道我们一起去嫖娼?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干过,不仅不算新鲜花样,还挺无聊。许太强说,最

近正严打呢,千万别撞枪口上呀。你们有没有胆量翘班?我问他啥意思。他说,明天咱都不去上班,就问你俩敢不敢?段能让说,咋不敢呢,老子都老员工了,不就旷个班吗,还敢把老子开除咋的?许太强说,王鑫你呢?我说,你们翘我就翘。许太强说,那我们走。我和段能让问他去哪。他说去火车站。我们问他去火车站干嘛。

许太强说,我们先到火车站,随便买上一张票,走到哪里算哪里,你们觉得怎么样?

我一拍手说,这办法好,果然任性,就这么办,爱谁谁了。

段能让说,多好啊,老子明天不上班了,老子要随心所欲了,那歌曲怎么唱的来着?岁月不知人间苦,何不潇洒走一回。

我和许太强都说,错了错了,不是岁月不知人间苦。是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对对对!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我和许太强也跟着段能让一起唱: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终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

唱着这首老歌,我们勾肩搭背,横冲直闯地朝火车站走去,就好像,我们都还挺年轻,就好像,我们都还揣着梦想。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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