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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和林语堂的那些事儿

2020-09-23刘少勤

书屋 2020年9期
关键词:林语堂鲁迅

刘少勤

彼此的投合

魯迅和林语堂往来频繁,“林语堂”在鲁迅日记中出现的次数有几十次。两人有时在杂志社见面,有时在饭店与其他友人共餐,有时双方带着家人互相登门造访。彼此书信交流也不少,不过,双方都没有当一回事,大部分信件遗失,《鲁迅全集》收录写给林语堂的信仅有四封。

鲁迅大林语堂十多岁,差不多高一个辈分。一方没有摆长者的架势,另一方也落落大方,没有晚辈的拘谨,一直平等交流,并无年龄的挂碍。

两人同为语丝社成员,都是《语丝》的台柱子,发文多,质量高,备受读者瞩目。彼此欣赏对方的文才,也能体贴对方的思想和情怀。林语堂在英文刊物《中国评论周报》以“鲁迅”为题,用地道的英文写评介文章,称鲁迅是现代中国思想最深刻的作家,同时夸他文笔奇崛、雄辩、富理趣,又多诙谐。鲁迅也赏识林语堂的文采。当美国记者斯诺要鲁迅说出现代中国最优秀的随笔作家时,鲁迅开了一张清单,只写了四个人,林语堂是其中之一。常说文人相轻,其实真能相重的也还是文人。内行才能看出门道,看出手法的高低,看出品质的优劣。

在一些重大的社会事件中,两人一度配合默契,惺惺相惜。

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闹学潮,同是大学老师,陈源等教授与当局站在一起,贬损学生,诬蔑鲁迅等人煽动闹事。林语堂和鲁迅一道坚定地站在学生一边,甚至比鲁迅还要激烈。在学生与军警冲突时,他亲自上阵,举着砖头干仗,结果被军警打伤,额头上留下了伤疤。事后,鲁迅、林语堂都发表文章纪念牺牲的学生。

鲁迅《记念刘和珍君》情感浓烈,笔调深沉、精炼,写尽了悲和愤,早已是名文,无人不晓。林语堂《悼刘和珍杨德群女士》,知道的人不是很多,《林语堂自选集》、别人编的《林语堂文选》都没有收入。文章确实写得有点仓促,文义有些单薄。林语堂在文中展示了杨德群英文课的一篇作文,很稚嫩,中国式英文。大部分中国学生刚开始写英文都是这样,本来没什么,但人已牺牲,不必亮其短处,写她的长处更好。文章不长,所引杨德群的作文占了很大的比重,不是很协调。也许林语堂后来意识到了,自编文选不收此文,在《林语堂全集》中才看得到。不管怎么说,林语堂公开发文纪念学生,态度真诚,用心良善。

围绕“落水狗”要不要打的问题,鲁迅和林语堂曾经讨论得不亦乐乎。林语堂认为已经落水,不要再打了。鲁迅意见相反,说落水狗上了岸,不改本性,还会继续伤人,后患无穷。鲁迅讲述了血的教训。王金发是革命党人,手下抓住了顽固的保皇分子。他宽宏大度,释放了对方。后来逃脱的敌人不但不感激,反而恩将仇报,与权贵合作将王金发处死了。林语堂听了鲁迅的意见,很快改变了想法,还特意作了题名“鲁迅打落水狗”的漫画登在报上,赞赏鲁迅。

宋庆龄和蔡元培牵头成立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鲁迅、林语堂、胡适和杨杏佛等人是核心成员。鲁迅和林语堂热心参与组织的活动。当组织调查国民党监狱的人权状况,要求释放政治犯时,胡适坚决反对,退出组织。林语堂没有跟风,和鲁迅一道坚守信念。国民党特务杀害组织总干事杨杏佛,杀鸡儆猴。尽管有特务盯梢,鲁迅和林语堂都去了灵堂哀悼杨杏佛。

林语堂写独幕剧《子见南子》,搬上舞台表演后惹了一身臊。一班遗老遗少摆着卫道士的面孔兴师动众,讨伐林语堂。有的写文章叫骂,有的游行示威。在他们看来,林语堂写孔子见到南子,被对方的美貌吸引,一时忘情,有损孔子的神圣和庄严,是大逆不道。鲁迅厌恶腐儒们的叫嚣,也同情林语堂的处境,写文章反击,力挺林语堂。林语堂一向敬重孔子,只是想打破历来被统治者装点过的虚假形象,还原孔子作为常人的一面。鲁迅看待孔子,与林语堂大体一致。

鲁迅一度在北京难于安生。他得罪了当权者,上了暗杀名单,生命危在旦夕。此外,他与许广平相爱,很难面对母亲选定的那位原配夫人朱安。这个时候,林语堂向他伸出了援手,聘任他为厦门大学教授。鲁迅来了以后,人际关系不协调,居住饮食也不习惯,只待了三个多月便离开厦门,奔赴广州中山大学。尽管如此,鲁迅一直惦记着林语堂的深情厚谊,为自己倏忽而来倏忽而往感到内疚。

彼此的冲突

鲁迅与林语堂后来有了些冲突,主要不是因个人的得失,实在是出于文化态度和思想信念的分歧。

两个人为生活中的事争吵,只有过一次。北新书局老板李晓峰欠鲁迅许多版税,一直拖延,鲁迅自然有意见。在一次几个人聚餐时,鲁迅谈到李晓峰的为人。林语堂不知内情,为李先生辩护了几句,说是另一个出版商张友松挑拨,才引发了一些作家与李晓峰的矛盾。鲁迅以为林语堂的话冲着他,对号入座,动了怒。双方都是文人性情,敏感,容易动情绪,起了争执,毫不足怪。这不过是生活中的小插曲,事情过去了,双方依然是朋友。鲁迅曾跟曹聚仁说:“现在的许多论客,多说我会发脾气,其实我觉得自己倒是从来没有因为一点小事情,就成友成仇的人,我还有几十年的老朋友,要点就在彼此略小节而取其大。”林语堂也很诚恳地说起他与鲁迅的关系:“我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大凡以所见相左相同,而为离合之际,绝无私人意气存焉。”林语堂说得很明白,两个人之间的冲突绝不是因为“私人意气”。考察鲁迅与林语堂几次冲突的具体情形,可以看得更分明。

一、翻译之争

林语堂中文、英文都好,鲁迅很看重,叫他多翻译,林语堂回答得很生硬:“等我老了再说。”

翻译和创作哪个重要,两个人的态度不一。鲁迅有出色的创作能力,却一向低调,认为外国的优秀作品很多,自己比不了。与其写平庸的东西,不如翻译别国好作品。鲁迅热心翻译,投入大量时间,从早期与弟弟周作人合译《域外小说集》,到生命最后一年译《死魂灵》,从未间断,译作三百多万字。尽管鲁迅创作的数量也不菲,但他用于翻译的时间更多。他在翻译中寄予了特殊的厚望。他想输入新的文学技巧和手法,供文学青年借鉴,提升中国现代文学的创造力,打破闭门造车的窘迫,让新文学不仅有其名,更有其实。他想输入外国语言的词汇、句法和各种表达形式,促成汉语的改造,刷新语言的面孔,让每一个普通的中国人都拥有一门易学易懂又多姿多态的语言。他还想输入新的思想,改造国民的灵魂。林语堂却觉得,写自己的东西比译别人的东西更有价值。林语堂很看重自己的创作,不愿为翻译牺牲宝贵的时间。林语堂是生活的趣味主义者,只想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创作给他带来快乐,叫他兴奋,而翻译实在勾不起他多大的兴趣,他没法做到像鲁迅那样,为了某种社会责任感去做乏味甚至是不胜任的事。林语堂想,有一天创作热情消退,创作能力丧失,再来弄翻译也不迟。每个人可以选择自己的行当,选择人生努力的方向,林语堂的态度无可非议。不过,他的回答触到了鲁迅的痛处。当时无数人攻击鲁迅是老人,拿年龄说事儿,好像年老是一种罪过。林语堂说者无心,但在鲁迅听来,“等我老了再说”这句话很刺耳,很扎心。

翻译要选择什么样的作品、哪些国家的作品,两个人的文化选择和价值取向分歧更大,引发的冲突更激烈。鲁迅对英、美的作品不感兴趣,对俄罗斯的文学却情有独钟,以为那是“为人生”的文学,充满了人道的关怀。俄国文学作品中鲁迅又特别关注其中反映妇女、儿童、穷苦百姓等弱势群体处境和命运的作品,还有革命文学和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著作。鲁迅还热心翻译一些弱小民族反抗外敌入侵、寻求独立的小说。林语堂对此很反感,不顾情面写文章嘲讽鲁迅。林语堂说,要译就译欧美的名作,那些作品早有定评。鲁迅译弱小民族声名不显的作品,在他看来是赶时髦,浪费精力:“今日绍介波兰诗人,明日绍介捷克文豪,而对于已经闻名之英、美、法、德文人反厌为陈腐,不欲深察,求一究竟。此与妇女新装求入时一样,总是媚字一字不是,自叹女儿身,事人以颜色,其苦不堪言。此种流风,其弊在浮,救之之道在于学。”这段话有些刻薄。

鲁迅写《题“未定草”》抽丝剥茧,层层推进,批驳林语堂,始终是摆事实,讲道理:早在留日时,“我”就在《摩罗诗力说》中绍介波兰诗人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能算求新装、赶时髦吗?波兰诗人、捷克文人到现在还让人看不起。英、美、法、德在中国有租界,有驻军,有军舰,有商人,人们口头上“大英”啊“法兰西”啊叫个不停,“不知世上还有波兰和捷克”,又是谁向谁献媚?谁有资格让人献媚?英、美、法、德的作品,仅仅因为是名作,才受“我们”重视吗?那么,希腊的史诗、印度的寓言、阿拉伯的《天方夜谭》、西班牙的《堂·吉诃德》也是一流的名作,为什么“在中国却被忘记”呢?“他们或则国度已灭,或则无能”,再也没人愿意去“媚”了。说到底,文学作品再好,在眼前的情势下,还得借助军事和政治力量来开道。在“作品好不好”的问题提出来之前,另一个问题早已抢先了:生产作品的国度强不强?“外国的文人,要在中国闻名,靠作品似乎是不够的,他反要得到轻薄”。但世界文学史最终还得“用了文学的眼睛看”,不用“势利眼睛看”,也无须“用金钱和枪炮”来包装和掩护。“波兰、捷克虽然未曾加入八国联军来打过北京,那文学却在”,“我们”完全可以大胆译介。“你”说英、美、法、德的作品很重要,“我”也不反对,并曾亲口对“你”说,以“你”那么好的英文去译英、美的名作,不但对现在,对将来也有益。而“你”却说要等老了再说,对“我”的话很不屑,以为是“暮气”。“志在高山的又不屑动手”,结果怎么样呢?英、美名家司各特、狄更斯、笛福、斯威夫特等人的作品今天流行的还是不懂英文的林纾的译本,“莎士比亚的几篇剧本也有待于并不专攻英文的田汉”。自己精通英文,袖手旁观,只顾责难别人,怕是说不过去吧。

林语堂对俄罗斯的革命文学、革命文艺理论更抵触,更鄙夷,一说起来话里有话,夹枪带棒,极尽挖苦。在《游杭再记》中他写道:“正出大门,见有二青年,口里含一支苏俄香烟,手里夹一本什么斯基的译本,于是防他们看见我有闲赏菊又加一亡国罪状,乃假作无精打采,愁眉不展,忧国忧民似的只是走错路而非赏菊的样子走出来。”在后来发表的文章中,他的态度更尖锐,视苏俄革命文学如寇仇,批鲁迅晚年误入歧途。

二、“幽默”之争

汉语原本没有“幽默”一词。林语堂译英文“humor”,苦思冥想,找不出对应的词,苦恼了好一阵子。有一天他灵光一闪,想出了“幽默”两个字,堪称神译。一方面,两者读音近似;另一方面,“幽”和“默”两个字眼,带有“含而不露”、“内敛不张扬”的意思,与英文humor所寻求的情调和趣味颇为一致。刚开始,鲁迅不接受这个译名,后来大家都用,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译法,就接受了。今天“幽默”早已是常用语,用得多了,社会上大部分人压根儿忘记它是外来词,以为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

林语堂留学美国、德国,拿的是洋博士学位,骨子里是绅士派头,钟爱西洋的幽默。他创办《论语》、《宇宙风》,倡导幽默的文风。两份刊物都畅销,说明他看重的东西符合人们的心理需求。在林语堂看来,“幽默”具有不寻常的意义。人与人时常争斗不休,“幽默”可以化解许多矛盾。人们为生计奔波,很累,“幽默”是生命很好的休息。“幽默”也是一个人生命情调和精神境界的体现,低俗的人很难幽默。幽默还是心智活跃、聪慧敏锐的见证,呆板的人不会幽默。

鲁迅的想法迥异,他想得更周全,更深入。他把幽默与滑稽、讽刺联系起来,以为相互之间有很大的区别,不像林语堂一锅煮,不加分辨。鲁迅认为没有平等,不会有真正的幽默。皇帝不苟言笑,奴才不准笑,也不敢笑。只有在特殊时间和场合,皇帝想寻开心,奴才于是丑化自己,矮化自己,作贱自己,用夸诞的言语、表情和动作逗主子高兴。但那不是幽默,而是滑稽。鲁迅一针见血,说中国历来只有滑稽,没有幽默。《史记》里有滑稽列傳,写的是一班宫廷的弄臣埋汰自己,讨皇上一乐。降低自己的身份,缩小自己的人格,仰视着他人,逗人笑是滑稽;不高看他人,不低看自己,平视他人,发出轻松、宽和、含蓄的微笑,才是幽默。

作家放大自己的人格,藐视权贵,针砭现实的黑暗、腐败,揭开人们灵魂的疮疤、毒瘤,发出尖利的笑声,则是讽刺。他们嬉笑怒骂,表面看来是恨世,其实是爱之深,恨之切。他们也逗人笑,但让人笑完之后深思、落泪,鲁迅称之为“含笑的眼泪”。讽刺大师屈指可数,最可宝贵。西洋有古希腊的阿里斯托芬,文艺复兴初期的拉伯雷、薄伽丘,十七世纪的莫里哀,十八世纪的斯威夫特,十九世纪的果戈里,二十世纪的萧伯纳。中国古代似乎只有吴敬梓算得上讽刺大师。鲁迅赞赏他们,追寻他们的足迹,自己也成了杰出的讽刺作家。

鲁迅警惕滑稽的危害,发文斥责金圣叹。金圣叹本来是叫人同情的,但他拿生命开玩笑。面临杀头时,他故作旷达,在左右耳朵各塞了一个纸团。刽子手砍下他的头,两个纸团掉落在地。刽子手捡起,拆开,看到一个纸团写“痛”字,另一个写“快”字,连起来是“痛快”。鲁迅说,金圣叹把屠夫的凶残化为一笑,淡化了罪恶,麻木了人心。

鲁迅提醒林语堂,现实社会黑暗重重,军阀滥杀无辜,血雨腥风,普通人过着非人的生活。在这种情形下喊“幽默”,恐怕不免有些迂阔,没心没肺。1933年6月20日,鲁迅给林语堂写信:“盖打油亦须能有打油之心情,而今何如者?重重迫压,令人已不能喘气,除呻吟叫号而外,能有他乎?”鲁迅看了《论语》、《宇宙风》上的一些文章,忧心忡忡,觉得林语堂一直鼓吹的幽默已经沦为滑稽。“中国之自以为滑稽文章者也还是油滑、轻薄、猥亵之谈”。那些文章寻求个人的小趣味,孤芳自赏,对现实的苦难不闻不问,终于成了小摆设,“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平滑”。

鲁迅担忧,林语堂糊里糊涂地带着一帮人写文章,插科打诨,制造噱头,把一切都变成玩笑,让人对统治者的冷酷和残暴视而不见,无意中充当了帮闲。在《帮闲法发隐》中,他引用哲人克尔恺郭尔讲的寓言故事:一天剧场着火了,丑角在台上喊“着火了”,观众哈哈笑,以为是玩笑。丑角看火势加重,高声喊“着火啦着火啦”,观众又是一阵喝彩,最后所有人死在火海中。克尔恺郭尔警告小丑化的娱乐文化,可能会毁掉人类。

鲁迅反对林语堂把小品文当作逗乐的工具,满足于娱人娱己,放弃文人救世的热情和责任。“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

三、“标点古书评点古书”之争

鲁迅旧学功底深厚,治学严谨,他辑校了许多古籍,如《嵇康集》、《唐宋传奇集》、《小说旧文钞》等等,一丝不苟,少有破绽。相比之下,林语堂的旧学积累要逊色很多,治学态度也较为随意,不是那么认真。林语堂携手刘大杰标点《袁中郎全集》,错误百出,闹了笑话,也误了读者。先秦两汉的文章读不通,可以原谅,但明清的小品文也没读懂,乱点一气,确实说不过去。有的句子文义不复杂,刘大杰照样点错。比如袁中郎原文应是“色借日月,借青黄,借眼,色无常”,被标点成“色借,日月借,青黄借,眼色无常”,错得离谱,说明标点者自己不懂装懂。类似的错处不胜枚举,鲁迅看不过去,写了多篇文章抨击轻浮的做派。这部书虽是刘大杰标点,但林语堂任校对,没能纠正那么明显的错,难于推卸责任。林语堂自己写文章,引明清小品文照样错,鲁迅一眼就看出来。在《说个人的笔调》中,林语堂引陈其志的文章,原文本应是“有时过客题诗,山门系马,竟日高人看竹,方丈留鸾”,被点成了“有时过客题诗山门,系马竟日,高人看竹,方丈留鸾”。鲁迅说,标点古文真是一种试金石,只消点几圈就把真颜色显示出来了。“并不艰深的明人小品,标点者又是名人学士,还要闹出一些破句,可未免令人不招蚊子叮,也要起疙瘩了。”鲁迅的文章发表后,林语堂和刘大杰丢了面子,心里自然不舒服,却无从辩驳。

对传统小说,鲁迅细心阅读,认真体悟,凡所评点精辟、允当,广为学界引用。《中国小说史略》的成就,至今无人能超越,连鲁迅生前的论敌也很钦佩鲁迅对众多小说要言不烦的评断。林语堂的表现恐怕就叫人难以恭维。他竟然说中国古代末流的小说《野叟曝言》语言华美,见识不凡。鲁迅著文批驳,针锋相对:“这一部书是道学先生的悖慢淫毒心理的结晶。”鲁迅以为林语堂先生并没有认真读,不过是拿老实人寻开心。这一回林语堂又落单了。他的说法几乎没有一个人赞成。林语堂文学创作很上心,对中国传统文学的研究却有些三心二意,打马虎眼。不解详情,不说也就罢了,他偏又爱说,结果荒腔走板。素有乾嘉考据学派功力、爱较真的鲁迅,在这一点上与他扞格不入。

四、“让娘儿们统治”之争

林语堂发表《让娘儿们干一下吧!》,提出要让女人来统治世界。他说,男人好斗、好战,让世界不得安宁。历来战乱频繁,跟男性统治者恶劣的本性有关,女人更爱和平,更务实,尽管彼此也会打架,不过是抓抓脸而已,不像男人动辄使枪弄炮,叫生灵涂炭。要是由女人做主,天下就会安宁许多。

林语堂的看法幼稚,也不合实际。中、西方都出过女皇帝,中国有武则天,俄国有叶卡捷琳娜二世。英国更特殊,有多个女皇,而且在位时间都很长,最有分量的要数伊丽莎白和维多利亚。每个国家的历史事实都说明,女皇统治下天下并没有更和平。林语堂把女性过度理想化,鲁迅很不以为然。

鲁迅同情妇女,力主男女平等,为妇女解放摇旗呐喊。他写过不少文字鞭挞传统礼教对妇女的压迫,披露妇女在现实生活中的悲惨遭遇。但他也反对美化妇女,他目光如炬,看到男人的种种丑陋,也看到女人身上的诸多弱点。他批評一些阔太太和富小姐倚仗男人的势力骄横、撒泼,欺凌弱者。他指出,蹂躏女人最甚的往往也是女人。在许多家庭中,虐待媳妇的正是婆婆,不是公公。媳妇现在受尽凌辱,等到十年熬成了婆,再来欺凌下一代媳妇。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闹学潮,指使女流氓镇压女学生的是女校长杨荫榆。女校长不比男校长仁慈,倒是更狭隘,更狠毒。鲁迅痛批那位杨校长。

鲁迅不是一味地袒护妇女,这恰是最可贵的地方。当代中国庸俗的女权主义者一听到别人挑剔女性的毛病,立马扣“男权主义”的帽子,指责对方性别歧视。她们写文章大骂男人,把男人说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是否也算性别歧视呢?天地造化,男女各异,阴阳互补,两性天然地各有优点,各有缺点。普遍来看,男人较粗心,女人更细心。人际交往,女人更敏感,更容易受伤。生活小节,女人更关注,更容易较真。拼大力气的活,显然男人做更合适;而有些细致的活,女人做得更好。冷静分析两性的特点,让两性取长补短,平等相处,是人类的大趋势。

鲁迅写《娘儿们也不行》反驳林语堂:“娘们打起仗来不用机关枪,然而动不动就抓破脸皮也就不得了……还有另一种女人,她们专门在挑拨、教唆,搬弄是非。”鲁迅说,争吵和打架在女人统治的国家更剧烈,我们的耳根,更是一刻也不得安宁。鲁迅并不是说女人不能当领导,只是说现行的体制不变,女人来统治,没有任何意义,没准还要更糟。在文中,他还说让半男半女的太监来治理,就更不行,比如叫魏忠贤来做皇帝,天下百姓日子就没法过了。

鲁迅死后

林语堂与鲁迅有过几次争执,发而为文,彼此都动了肝火。大家都是凡人,要说心里毫不存芥蒂,恐怕不合实际。但是,双方都是有胸怀的人,从没忘记对方的优点和功绩,更没有去抹杀。

鲁迅死后,林语堂写文章悼念,感情诚挚。他回顾两个人的交往,不讳言双方的摩擦,也不纠缠个人的恩怨;不存心贬低,也不廉价赞誉。对鲁迅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持论公正。林语堂与周作人私交更好,但是论起周氏兄弟,他把鲁迅看得更高。他说周作人老是抄书,把别人的东西当自个儿,而鲁迅的文章总是绽放个人的锐见卓识,又不乏诙谐之趣。林语堂精通英文,不仅能说,还很能写。他的英文写作能力,照美国作家赛珍珠的说法,比一般美国本土作家还要强。移居美国后,林语堂写了大量英文专著介绍中国文化,在欧美很畅销,一印再印,当时多数欧美人士几乎是靠读他一个人的著作了解中国。林语堂扮演了文化使者的角色。

林语堂为欧美读者编了一本书,叫《中国文化读本》,选录中国最有代表的思想家孔子、老子、庄子等人的精粹言语,而中国现代文化部分基本付诸阙如,只有一个人入选,就是鲁迅。林语堂把鲁迅杂文中精彩的段落译成英文编入其书。鲁迅与孔子、老子等圣哲伟人隔着几千年的时空并列,可见在林语堂的心目中鲁迅地位有多高。可惜林语堂这本英文书国内看不到,鲁迅研究界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人提及。有汉语鲁迅,地位很高,不必多说;有日语鲁迅,地位也很高,鲁迅生前,日语鲁迅文集早就印行。鲁迅死后,日语《鲁迅全集》很快出版。相对而言,英语鲁迅声名不大。鲁迅在英语世界中有一定的知名度,林语堂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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