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柱生

1.脚掌上的伤

清朝末年的一天清晨，红石村财主武怀财照例早早起来，到后花园打太极拳。昨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湿润清新，武怀财深呼吸几下，心情舒畅，便一招一式地打起拳来。

按照往常，他打了一个时辰的太极拳后，就会去洗漱，之后到膳厅用餐，可今天过了一个多时辰都不见他来，二夫人疑惑地来到后花园，却看到武怀财倒在地上。她惊叫一声扑上前，发现武怀财身体僵硬，鼻息已无，顿时吓得边跑边叫：“不好啦，老爷出事了！”

武怀财六十多岁，长年练习太极剑和太极拳，满面红光，身体很好，连伤风感冒都很少患，绝不会得心脉瘀阻之类的暴病。

大家悲痛过后，大夫人哽咽着说：“会不会是因为火灶日子没选好，犯了煞？”

两广一带很看重厨房火灶的修建方位与日子，如果家里出了不好的事，就认为是火灶不行了，要请日子佬翻日子，重修火灶。半年前，武家大儿子武福上山打猎受了伤，武怀财就觉得旧火灶有了衰气，所以出重金请一位很有名的日子佬前来选了良辰吉日，重建了火灶。为此，二夫人一肚子气，说那钱花得冤枉，不如给自己多买两件衣裳。更何况，那日子佬是大夫人的娘家推荐来的，不知吃了多少回扣！

大夫人听后冷笑说：“要说是修火灶犯煞，早就犯了，怎么等到现在？老爷肯定是被人谋害的，当了第二个武大郎也未可知！”

二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马上反击道：“那你说谁是潘金莲？”

“谁是潘金莲，各人心里明白！管家，马上到县巡警局报案！”大夫人下令。

管家说声“是”，便出去了。其实管家觉得，如果老爷是被人害死的，那么大夫人的嫌疑最大，为啥？因为大夫人生了一儿四女，二夫人却肩挨肩地生了六个儿子。而且大夫人已到了年纪，不能再生;二夫人今年才二十七岁，还可以继续生。事实上，老爷自从十年前娶了二夫人，天天都住在二夫人处。大夫人攒了一肚子怨气，被冷落不说，二夫人生的儿子越多，将来分去的财产就越多。而要阻止二夫人继续生儿子，只有把老爷弄死，同时让自己生的大儿子武福当家。这样一来，将来财产怎么分，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很快，容州县巡警局侦探课探长梁六降率检验吏等人赶到了武府。他看到偏院门前堆着很多小竹子，就问管家那是干吗的，管家回答：“那是箭竹，大少爷做箭杆打猎用的。”

梁六降“哦”了一声，便走进武府大门。屋厅里，武怀财正直挺挺地躺在灵床上，他的两位夫人和武福都站在一边。梁六降以前跟武怀财打过交道，他没想到，这个红石村的土皇帝这么快就归了天。

一个家丁报告说，在整理老爷遗体时，在他所穿的太极服里发现了一块带血的手绢。梁六降拿过手绢一看，上面有几点血迹，呈梅花状。他皱了皱眉，和检验吏一起细细看了尸体和手绢上的血迹。

血迹还没有发乌，肯定时隔不久，应该就是今天早上的，于是梁六降问：“这手绢是老爷的吗？”

大夫人说：“是二夫人的，只有她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西洋手绢。”

二夫人忙喊冤枉，说老爷有时候也会拿她的手绢来用，用完了指不定就随手收起来了。

梁六降沉吟不语，一旁的检验吏告诉他，死者的特征有些像中了蛇毒或其他的什么毒，可细查死者身上，并没发现伤口。

梁六降见死者双脚穿着黑袜子，右脚黑袜子脚底的颜色比较深，就把袜子褪下来，只见脚掌中心有个不起眼的伤口，而褪掉左脚袜子查看，左脚掌很正常。

检验吏看了看伤口后说：“难道是脚底被蛇咬了？”

梁六降说：“蛇怎么会咬脚底？再说武怀财在打太极拳时是穿了鞋袜的。我倒觉得，伤口呈圆形，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他细看那袜子的对应部位，果然那里的丝线有些松，像被东西扎过，武怀财右脚穿的布鞋底下，也有一个被扎穿的小洞儿。

是什么東西扎穿鞋底再扎进脚板？梁六降首先想到洋钉，可洋钉扎了不会死人哪。

为了寻找疑点，梁六降打发了武家人，自己带人对武府各处进行搜查。查到偏院时，梁六降正巧看到乡民们正在作坊里用箭竹制作箭杆。在一旁监工的武福见状介绍说：“梁探长，这是我打猎用的，我喜欢打猎。”

梁六降点点头，又来到武怀财打太极拳的后花园。武府围墙很高，下水道出口都安有铁箅子，毒蛇不可能溜进来。后花园旁边，靠墙堆着一溜儿用剩的砖，有整个的，有半截的，也有小半截的。

后花园较大，所以梁六降和手下们一人分一小片区域认真察看，寻找疑点，尤其是要找到能扎脚的东西。找着找着，梁六降发现了四颗完整的葵花籽，在角落处，还有一枚尖利的竹钉和一块小半截的砖头。检验吏也在地上发现一个筷子大小、深半寸的竖洞。梁六降试着把竹钉尖儿朝上地放进竖洞里，只见竹钉露出了半寸在地面上。

2.砒霜水煮钉

这竹原产爪哇，后来闯荡南洋的人把它带回来栽种，在两广一带是常见的竹子，多生长在水边。这种竹子最大的特点是：竹枝上生了很多一寸长、筷子一般大小的硬刺，被称为竹钉。竹钉坚硬无比，能钉进杉木板，所以在当地，买不起洋钉的人家建房时，多用竹钉代替，钉牢搁放瓦片的杉木桷条。

梁六降用放大镜细看手中的竹钉，只见竹钉外边干燥，里面却是湿的，也许是因为昨晚下雨的缘故。可昨晚下的是小雨，按理说不会把竹钉内部弄湿。在距离顶尖不远处，外面那圈表皮被削去，所以那里也是湿的，上面还依稀残留着血迹。竹钉大小跟武怀财布鞋底的小洞儿、脚掌上的伤口大小一致，可以断定，武怀财就是被这竹钉扎后死去的。

可问题是，被竹钉扎伤是不会丧命的。这么说，有人在竹钉上做了手脚……

梁六降想了想，把武家人都喊来，问他们：“红石河两岸的竹是谁家种的？”

“老丁家种的！”大夫人抢着回答，之后压低声音说，“老丁是二夫人的一个穷亲戚……”

梁六降立刻叫管家带路，直奔老丁家，却发现老丁已经跑了。

巡警们在丁家搜出几箩筐竹钉，其中一筐像用什么水煮过。锅里还有一些剩水，梁六降叫人把剩水加热，闻到一股蒜臭味，便知道是砒霜水。

那些用砒霜水煮过的竹钉，大小长短跟案发现场捡到的那枚竹钉一模一样。

原来老丁是佃户，没有一厘田地，早年在红石河上打鱼为生，可鱼越打越少，后来他就灵机一动，在河两岸遍种竹。因水分充足，竹生长很快，老丁就靠卖竹、扎放竹排、撑排摆渡为生。

可忽然有一天，武怀财说，红石河两岸包括红石河也是武家的，老丁必须交税，把收入的一半交给武家，不然就派人把两岸的竹全部砍掉。老丁迫于无奈，只好答应，但酒后却发出狠话：“姓武的把我逼得没法活了，我就把他干掉，反正老子光棍一条，赤脚的还怕穿鞋的？”而二夫人见老爷如此绝情，也渐渐对他冷淡起来，不管怎么说，老丁也是她娘家一个远房亲戚，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久还有传言说，二夫人红杏出墙，跟镇上一个秀才好上了。

巡警们正在老丁家找线索呢，傍晚，老丁却撑排回来了，一进家门，就被屋内的巡警逮了个正着，带到了镇团练局。

梁六降连夜审讯：“刁民老丁，为何逃逸？”

老丁委屈地说：“青天大老爷，我没逃跑呀，昨天一大早，我就放竹排到容州去了。今天回来，才在镇上听人说武老爷出事了。”

梁六降冷冷地说：“经勘查，武怀财是被竹钉扎死的。”

老丁继续喊冤：“老爷，竹钉能伤人不假，但能扎死人，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梁六降怒道：“你还狡辩！今天下午我拿一只鸡试了，把竹钉扎进鸡腿，那鸡顷刻毙命！”

“还有这事？”老丁愕然。

梁六降举起那枚竹钉说：“这枚竹钉跟从你家搜出的那筐用砒霜水煮过的竹钉一模一样。说！竹钉为何要用砒霜水煮？”

“禀老爷，那是为了让竹钉不生虫，建房时更持久耐用。退一步说，即使不慎被砒霜竹钉扎了，也不会丧命，因为砒霜剂量少啊，鸡和人可不一样！”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老丁拿过一枚砒霜竹钉，在自己指尖上刺了一下，鲜血很快流了出来，但他安然无恙。

梁六降见状，转变话题问：“都有什么人到你处购买竹钉？”

“凡是需要竹钉的，都到我这儿来买。老爷，能不能把你手中那枚竹钉给我看看？”

梁六降把竹钉递给老丁，老丁看后肯定地说：“这不是我制作的砒霜竹钉。我的竹钉上有一层薄薄的砒霜粉，这钉上没有，倒像是用蛇毒浸泡过的。”

“蛇毒？什么地方有蛇毒？”梁六降问。

老丁回答说，村口老蒋家有蛇毒，而且老蒋经常买自家的竹钉：“因为他做腊蛇肉，将蛇剖开后，要用竹钉固定到杉木条上。而且老蒋跟武怀财有仇，因为到了国朝，皇恩浩荡，太医不再征收蒋家的蛇税，可武怀财一直在强收蒋家的异蛇泡酒喝，所以老蒋经常跟我说，要和武怀财同归于尽！”

3.蛇毒竹钉

原来，老蒋家代代都以捕蛇为业，到他这一代，甚至还学会了养蛇取毒的新鲜活。

巡警突查蒋家时，看到石槽的蛇毒里浸泡着很多晒干的竹钉，梁六降问道：“这是什么蛇毒？”老蒋说：“两广最毒的蛇——银环蛇的蛇毒，伤口只要碰到这毒，哪怕一丁点儿，马上就能致命。”

梁六降拿出那枚夺命竹钉，问：“这是不是你制作的蛇毒竹釘？”

老蒋拿过细看，回答说：“是。”

“这枚蛇毒竹钉，我们是在武府的后花园发现的，正是它要了武怀财的命。”

老蒋急了：“我从未进过武府！每次征税都是他管家来收。武府后花园在哪儿，我根本就不知道！”

检验吏怒道：“不给点儿颜色瞧瞧，你是不肯说实话了。把他抓起来！”

巡警正要上前拘捕老蒋，老蒋说：“慢！武怀财死于蛇毒竹钉，你们就来捉我;要是武怀财被人用锄头砸死，你们岂不是要把天下的铁匠都抓完？”

检验吏说：“但你说过，要和武怀财同归于尽！”

“那又怎么样？我没跟他同归于尽，他死了，我还活着！他死也是报应！作恶太多，自有天谴！”老蒋愤愤道。

梁六降冷眼旁观，觉得老蒋嫌疑不大，因为他刚才很干脆地承认那枚夺命竹钉是他制作的。如果是他作的案，他应该会千方百计掩饰与抵赖。沉默了一会儿，梁六降摆摆手，示意巡警住手，然后问老蒋：“你这些用蛇毒浸泡过的竹钉都卖给谁了？”

“卖给猎户。用蛇毒竹钉做箭头制成的箭，只要射中猎物，不管力度如何，猎物都无力逃跑，可以说是一箭致命。”

“那你觉得在买蛇毒竹钉的猎户当中，谁的嫌疑最大？”

老蒋想了想，说：“会不会是武怀财的大儿子武福？最近武福在我这儿买了很多蛇毒竹钉。按理说，武福打猎是打来玩的，纨绔子弟嘛，吃饱了没事干，上山打猎，消化消化。但他买这么多蛇毒竹钉，一年也用不完哪。”

“可武福弑父的动机是什么？”梁六降皱眉。

老蒋见自己逃过一劫，连忙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争家主呗，还能是为什么？他那些弟弟还小，不趁现在夺了权，以后可就麻烦了。而且我听人说，他跟二夫人有一腿。二夫人虽然生了六个儿子，可年龄比武福还小两岁。为了跟二夫人长相厮守，武福会不会对老父痛下杀手？另外还有一说，武福并不是武怀财的亲生儿子！”

得了老蒋的证词，梁六降第二次来到武府，路上他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手里玩着一条草编的龙。梁六降看了小男孩几眼，随手从路边的棕榈树上撕下几片棕叶，坐到田埂上编了一只蚂蚱，交给小男孩，小男孩高兴得不得了;他又编了一只喜鹊，小男孩欢呼起来。作为回报，小男孩从衣袋里抓出一把葵花籽交给梁六降吃，两人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天南海北地扯了起来。

约莫一个时辰后，小男孩到别处去玩了，梁六降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沙。此时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他径直来到武福住的偏院，武福看到他，略感惊讶。

梁六降对武福说：“到你书房说话。”进了书房，武福关好门后说：“家父被害一案，不要再查了，查出真相来，对大家都不利！”

“为什么？”梁六降问。

武福抿了抿嘴唇，低声说：“因为他是被他儿子杀死的。”

4.真相逐波逝

梁六降沉默半晌才说：“果不出所料。”

武福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怀疑我。但不是我，是我弟弟武禄。”

武禄即二夫人生的大儿子，今年九岁，从小娇生惯养，很不成器。前几天，武禄竟把父亲舞太极剑所用的汉剑拿给走村串户的货郎，为的是换一条草编的龙。汉剑是武家的祖传宝贝，价值连城，而且没了汉剑，武怀财每天只好徒手打太极拳。他一怒之下，揍了武禄一顿。

武禄被打后，怀恨在心，就悄悄溜进大哥的作坊，偷了一枚竹钉。傍晚他来到后花园，先用竹筷在泥地上钻个半寸深的竖洞儿，然后把竹钉插到竖洞儿里，尖端朝上，这样竹钉就有半寸露出地面。为了不让父亲察觉，武禄还在上面盖了几张落叶作伪装。他想报复一下父亲：你把我打痛，我也要把你扎痛！可他不知自己拿的那枚竹钉上有蛇毒，竟要了父亲的命。

武怀财早上打太极拳时，脚板被竹钉扎了一下。他以为是一般的竹钉，所以没太在意，拔掉后，只用手绢擦了脚底冒出的血珠，就继续打太极拳——他每天要锻炼一个时辰，那是雷打不动的。谁知他这样一运动，加速了蛇毒的流动，不久他就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了。

梁六降听了武福说的，对他说：“你把武禄带进来，我要问一下他。”

一会儿，武福把武禄带来，这孩子手里正拿着一只草编的蚂蚱和喜鹊。梁六降问：“你口袋里还有葵花籽吗？”

“有，我最喜欢吃葵花籽了，吃完后我就到杂货室去抓，不让口袋落空的。”武禄说着将一把葵花籽放到梁六降跟前的桌子上。

“謝谢，你可以走了。”梁六降拿起葵花籽嗑了起来。武禄出去后，武福嘲讽地笑道：“你叫我把武禄带来，就是想嗑葵花籽？”

“不，我只是想证实一下你是不是在说真话。而且在进门之前，我就没有怀疑你了。”

武福大吃一惊，梁六降却拿起一颗葵花籽说，这不是一般品种的葵花籽，是星火花葵，比较贵，一般是有钱人买来吃，普通人都是买“三道眉”。在案发现场，梁六降发现四颗这样的葵花籽，可以断定是武禄在作案时，从他口袋里掉出来的。

“但也有可能是其他人落下的呀。你就那么肯定？”武福说。

“问得好。但我在案发现场还发现一块小半截的砖头。”

武福疑惑道：“这能说明什么？”梁六降解释说：“说明作案者是个孩子。如果是大人的话，他完全有力气把筷子插进土里弄个半寸深的竖洞儿，不必借助砖头。只有小孩作案，力弱，筷子插不到土里去，所以他要拿砖头打，而且只能拿小半截砖敲打筷子，弄出竖洞儿，然后把竹钉放进去。”

武福感叹道：“到底是探长，什么细节都瞒不过你。这案就到此为止吧，如果把真相说出去，对武禄，对二夫人，对整个武府影响都不好，毕竟武禄是无意的，而父亲大人也已归西，不如就此作罢。”梁六降荡开话题，问：“有人说你不是武怀财亲生的，这是真是假？”

武福沉默一会儿后说：“事到如今，我可以告诉你，是真的。当初，我母亲也是村里一枝花，而且早有所爱，是武怀财强娶了她。”

“难怪你对他的死不是很悲痛，反而天天在弄你的箭。另外，你跟二夫人，也有一些风言风语……”

武福不屑道：“那就是嚼蛆了，我俩只是年龄相仿，比较谈得来罢了。”梁六降紧紧盯着武福，最后问道：“你制造这么多竹钉毒箭，到底有何用？真的没有想要毒害武怀财的意思？毕竟，做少爷没有做老爷来得舒心。”

“我对武怀财的确有诸多不满，但我真的是为了打猎才做毒箭的。”武福告诉梁六降，半年前，村边树林里蹿出一只金钱豹，经常到村子里叼小孩。他率领猎户们去打豹子，可火药枪射出的铁砂只是把豹子打伤，没能打死。现在，豹子伤好后，又下山来害人。这次，武福和众猎户商量，决定使用蛇毒竹钉做成的毒箭猎杀豹子。

果然，在武怀财出殡后的第七天，武福率领猎人用毒箭成功把豹子杀死，为民除害，轰动一时，大家都夸他和他爹完全不一样。巧合的是，就在这一天，梁六降却因为无法侦破武怀财命案，被局长罚俸以儆效尤。梁六降笑了笑，把那枚夺命竹钉扔进了滔滔江水里。竹钉随波漂流，很快不见了踪影……

（发稿编辑：赵嫒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