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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万益甲骨文书法的“四个维度”

2020-09-17张平生

中国书画 2020年6期
关键词:章法甲骨文笔画

◇ 张平生

翟万益,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协教育委员会主任、中国书协培训中心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院研究员、导师,西泠印社理事,国家一级美术师,甘肃省文联副主席、甘肃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

甲骨文书法之美,早为学者艳羡。郭沫若曾于《殷契粹编·序》中对殷商甲骨文契刻有精彩论述:“卜辞契于龟骨,其契之精而字之美,每令吾辈数千载后人神往。”从已出土的甲骨文龟版上遗留下的书写墨迹和契刻文字足以说明,甲骨文从它问世的那一刻起,就被赋予了“书法”意味。甲骨文发现百余年以来,研究摹写日益鸿富,其书法风貌迥然异趣、各具千秋。甲骨文早期研究者如罗振玉、孙诒让、刘鹗、王襄等在研究文字之余,临写卜辞,并以之入书。最早将甲骨文引入书法领域的罗振玉虽是大学者,古文字功力深厚,却以金文的用笔方法写卜辞,故甲骨之神秘意象和瑰丽恣肆意味并未得到很好表达。尽管郭沫若亦曾断言“甲骨文字作风且因人因世而异,大抵武丁之世,字多雄浑,帝乙之世,文咸秀丽,而行之疏密,字之结构,回环照应,井井有条……固亦间有草率急就者,多见于廪辛、康丁之世,然虽潦倒而多姿,而亦自成一格……足知存世契文,实一代法书,而书之契之者,乃殷世之钟王颜柳也”,然而包括郭沫若本人乃至叶玉森、容庚、董作宾、陆维钊、唐兰等积学大儒,临写甲骨文,往往以细直挺劲之笔法,笔画直硬如钢针,行笔锐劲,始见刀刻味,难见笔法意蕴,临写仅止于外形的某种相似,照猫画虎式临卜辞,仿契刻之笔画,刻意模仿象形装饰之巧,追求笔画表象“瘦硬鼓睛”特征,原始神秘、玄奥深邃终隔了一层,其实离甲骨文传递出的书法精神本质远矣。

翟万益数十年潜心于甲骨文的研究,在借鉴前人的基础上,自觉地以甲骨文龟版为本进行研究,以高度开放的艺术思维对待这一遗产,在深入探究甲骨卜辞源流的基础上,以个人领悟的甲骨时代精神,将书法艺术用笔、用墨、字法、章法移植于甲骨文书法创作研究,开启了一个崭新的甲骨文书法艺术世界,为甲骨文书法创新确立了“四个维度”。他自己在《甲骨之旅》一文中说:“我们笔下的甲骨文,应该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甲骨文,必须有今人的精神风貌在。”在新近出版的《万益集契集》(万益艺丛·甲种·第四卷)序言中写道:“殚精竭虑,易卜文形质者四,曰墨法笔法字法章法,四者同变而存甲骨精神于其中乃称妙有,仅求一变者,鼎之一足也耳。”这个观点也体现出他“立体学术观”之一斑。他试图用行草笔法来破解甲骨文表象的殷商王朝的静穆之气和庙堂氛围,重新唤回沉睡在甲骨龟版和契刻笔画里的率意与恣肆的魂灵,感悟契刻文字本质所蕴含的瑰丽意象,体味契刻笔画流露出的写意滥觞,钩沉结字与布局初显的自由舒展飞动的端倪,走出形质表象,扑捉意蕴情采,综合笔法、墨法、字法、章法上的复合变量,勇敢地赋予三千多年的古老文字以时代风貌、时代气息、时代精神。

翟万益 篆书林下酒中七言联句 79cm×69cm 纸本 2012年

章法维度呈现出时代性

书法章法虽然只是文字载体上书写部分的排布形式与空白部分之间面积形状所形成的一种对比关系,以及由此生成的笔墨表象背后发散出的气息和意蕴,他反映的是书法家的文化境界、审美思想和书法观念。翟万益先生说:“毕竟历史已经走过了三千多年,我们持有的文化遗产远远超过了殷人,尤其是文化自觉和书法学科门类的建立在完善的基础上已有了千多年的历程,如果我们割断这些,用直白的目光去审视甲骨,自然成为这种文化遗产的僵守者,而不是开发利用者。何况殷人契刻的率意、天真、自由都一再告诉我们,龟版不是死的对象,而是反映着人与自然、社会乃至神灵的关系,注入了人对自然的抗争、对神灵的敬畏与依赖,寄寓着一个民族在漫漫历史追寻中的精神向度和升腾奋发的理想现实。”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云:“钟鼎及籀文,皆在方长之间,形体或正或斜,各尽物形,奇古生动,章法亦复落落若星辰丽天,皆有奇致。秦分裁为整齐,形体增长,始变古矣。”而甲骨契刻一开始似乎即有“章法”概念,其结字不拘一格,分行布白参差错落,形成疏密、虚实、有序的明快节奏。用现在的眼光看,甲骨文龟版包含着无比丰富的章法变化,而这种章法的变化呈现出明显的时间特征,早晚时期互有不同,大体早期舒朗,晚期密凑,但具体到某一时期,往往疏密互现,变化万端。每片甲骨具有不同的形制,而所契刻的文字多少也无定数,其起讫、分行、布局等与其所占卜的内容有关,抑或与贞人契刻习惯有关,也可能包含有某种神秘随意的因素。贞人的占卜,是一事一卜,或一事数卜,事与事之间表现的词语可能会相同或相近,但章法绝不雷同,契刻的部位、行距、每行的字数,起首的形态,结尾的空间,字的大小,排列的走向,都有很大的区别。这和小说人物一样,作家绝不会创造出一群一模一样的人物让读者欣赏。莱布尼茨说过“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甲骨龟版里的契刻布局何其相似乃尔。然而,自甲骨文发现之后,一大批前行者只是按照自己平常书写的惯性打扮甲骨,后来者的借鉴就走入了误区。翟万益先生认为,现在我们通过临摹龟甲原版,就是直接去感受追求原始的甲骨文字法、章法结构,自觉避免近现代甲骨文创作形成的流弊拘泥。同时,试图将甲骨文固有的结字形态全数打散,将整齐、匀称的秩序在合理范围内调整挪移,将包括大篆、金文、古陶文、大小草等多种书体元素熔冶锤炼。

翟万益先生甲骨文书法在章法上的探索与嬗变,与此亦极为切合,足见其对甲骨文原版探究之精深。当我们欣赏翟万益先生的甲骨文作品,会为其表现出的高度自由的章法排布所震撼。这些章法布局的变化随着创作时间的推移而体现得越来越强烈,这种变化趋势反映出的根本审美取向就是整体和谐之下的揖让纷争,并试图囊括千态万状的自然物象与审美情趣。譬如《五车书,八斗才》这幅甲骨文作品(《万益集契集》第四卷33页),从结字上看,这六个字是严格遵循殷周贞人契刻规范的,而要增强甲骨文字象之奇崛,必在线条搭接上动脑筋,制造神秘诡异;在体态、结构上多弄出些错落变化已取动势,以生换熟,以见奇险,于平稳中得突兀,援动势而生险绝,高楼起平地,晴空响惊雷。这幅三言甲骨文对联,散布在四尺整纸幅面中,字之笔画斜搭横跨,无拘无束,充盈天地,字之张力弥劲,直冲霄汉。有如龙游天表,天马行空;如峰峦耸峙,高天腾云,云腾致雨;如江河行地,似日出海面,波诡云谲。以寥寥六字、区区八平尺,而能“囊括万殊,裁成一相”(张怀瓘《书仪》),收天地万象之致,得包举海岳之势,以寄驰骋纵横之志,以托发散郁结之怀,实乃审美、想象、心力与体魄协调挥运,笔法、字法、章法与墨法统合霸御。《易·系辞上》中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五行协调,阴阳互生,洞彻灵府,气运丹田,挥于臂腕,导于毫端,化合于纸墨,涣然而有天机玄象生焉。六字不规则排布成两行,首行仅“五车”两字而已顶天立地,“车”字已确认甲骨文祖字达数十种,这里选取合11450一期象形构字,由上下两部分构成,上部分为伞盖,以笔画之繁显冠盖之华:下部分为车身,以轮之巨凸显车之阔大。此“车”占据整幅画面六成以上,尽显天地廖阔、高天厚土,“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史记》载:“五大夫之相秦也,劳不坐乘,暑不张盖。”“盖”即车上的大阳伞。“车辇”与“伞盖”在古代是身份与权势的象征。这个“车”字的字法构造的张扬与空间布势的飞动,正合此意。第二行诸字,字形收束,挤于边沿,仿佛纵马崖边,令人魂悸魄动。不对称之排列,字阵之错落,大小、长短、轻重、浓淡无不极尽变化而一任自然,直线、斜线、方折之刚,圆弧、曲线、涨墨之柔都杂糅集聚于有限的空间里,其间由重力猛砸激发的雾化墨霰,更生血脉畅达、气韵流 贯之致,刚劲拙重处缭绕流韵、云蒸霞蔚。

翟万益 篆书老子司马七言联 138cm×21cm×2 纸本 2016年

翟万益 篆书石人伊水十一言联(左)233cm×35cm (右)233cm×18.5cm 纸本 2017年

追求险绝是章法之变的重要特征。险绝的本质就是得势与平衡。翟万益先生甲骨文书法对“势”的处理十分得心应手,作品中体现的这种动势与平衡比比皆是,往往取势生动,平衡自然。这些作品无论其字形体态如何上下纵横变化,重心无不稳定泰然,而就每个字的体势来看,皆振扬屹立,劲健有神。不但“峭拔劲健”,更收四两拨千斤之效。有的作品通篇既违且和,既和且变,长短曲直,向背多姿,生动有情。翟万益先生抓住了“势”与“平衡”这个书法研究里最为重要而关键之锁钥,并果敢地把这些表现形式大胆平移到自己的创作中,已经取得了成果。翟万益斗方甲骨文作品“文艺声名远,政德史册孚”,呈不规则攒聚于右边居中,上下左三面都留了空间,落款紧贴左边沿草书密布排列,犹如三北防护林带,护卫着沙漠里顽强的生命。通篇疏密一任自然,颇得天趣之美。翟万益中堂甲骨文作品“编册光艺囿,立言续春秋”的章法形式排列,以及款识对空间的排布把控、字形构造上的长扁变化、笔墨浓淡体现的韵味,无不反映出作者无拘无束的大自在大境界。比较甲骨原始契刻,我们会感受到这种章法变化的合理继承和发展。

让人们印象至为深刻之章法形式,当为对联的非对称性所表现的险绝势态。从“问道江南”展到“醉金秋”展,再到新近出版的《万益集契集》第四卷,非比寻常的非对称式对联的多种形式,昭示出翟万益甲骨文书法章法形式的大胆突变。对联作为书法艺术形式,从明代产生以来,一直遵从其内容字数的对仗整齐要求,其章法书体是对称统一的。遍览古今楹联,多少年来,谁人见过非对称之对联?然而,翟万益先生作为当代第一个敢于吃螃蟹的书法人,从甲骨文龟版契刻文字的诡谲神秘得到启迪,创造出甲骨文非对称性对联形式,昭示了一种书法创造的新模式的诞生,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书法文化思维方。如“雨霁鸟习羽,日高鹿饮泉”联(图4,《万益集契集》甲种·第四卷88页),“五州尊羲皇,六合共天水”联(图5,《万益集契集》甲种·第四卷58页)。对非对称型对联形式进行系统研究,会得出富有启发的结论。由这种非对称性体现的章法险绝之境,极大地丰富了书法章法形式,跨越了历史局限,达到空前自由自在之境。在翟万益先生作品中,其非对称性的表现不仅仅局限于对联,在中堂、斗方、扇面等作品里也有不尽相同的非对称表现,无不淋漓尽致、千姿百态,传递出打破端庄、平齐、均衡而最大限度表达时代审美的意识。

“悬念章法”与险绝之变。“悬念章法”这一审美范畴,体现了有无、虚实之矛盾规律。这是翟万益先生针对甲骨文大量存在残损缺失提出来的概念,是在广泛考察、寻证大量甲骨文残片获得的一个观点,也是在艺术表现中广泛存在的一个现象。所谓的悬念章法是指在创作中真实存在过的部分,经过岁月或人为的处置,和现存的部分失去了联系,在当下的审美过程中,只能由审美客体的认识去加以完善的那个部分。这个概念是由美学上的残损美平移过来的,在书法章法上有着特殊的意义,审美客体对残损部分有着各种各样的想象,即就古文字学家能够依据文法或文献把这个部分完整地补充上去,但它毕竟不是一种存在的真实,只是一种文字、文句段落的想象补充,补充完成了,并不能限制审美客体的想象,这样和维纳斯的断臂同样,由于想象的无限性,延展了现实部分的内容,使美的内涵在朦胧之中加以扩大延伸。由于甲骨文龟版的湮灭、残损、支离等,“悬念章法”概念对发掘研究甲骨文书法注入了新的思维方法。有和无、虚与实,是永恒的哲学命题,老子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借助于“悬念章法”概念,翟万益先生将其引入甲骨文作品创作中,开启了章法嬗变新途径。

高度自由的章法变化源于非凡卓识、胆略、学养与格局。在甲骨文书法百年研究探索者行列中,论创建,论成果,正如学者楚默所言:“翟万益无疑站到了甲骨文书法艺术创造的最前端,雄霸当今书坛。”张海先生无不激动地评价翟万益先生甲骨文书法成就:“他能把一种书体写得这样灵活多样,这样的神采飞扬,老辣中见飘逸,十分不易,十分难得。他打破了自甲骨文诞生三千多年所形成的局限性,果敢融入时代审美意趣,已由对甲骨文认识的必然王国走向了创作的自由王国。”

笔法维度变化的丰富性

翟万益先生认为,甲骨文龟版契刻有着独特的个性,体现着多变性、多元性和丰富性特征。殷商甲骨,乃王者之用,必然彰显王家气象,追求肃穆严整,总体排布密实,而后出土的周原甲骨,显然是另一种书法流派。它的结体与殷卜不同,刻画也更为自由恣肆。起刀重,行刀快速,笔道尾部用力小,有头重尾轻的特色,笔画阴阳相济,多潇散流动之美,这一“书写性”更切合翟万益的审美志趣。我们在研究书法审美的类型时,提到一个重要的美学范畴,这就是金石气,这是中国书法特有的传神之处。在甲骨文里,贞人镌刻时已经给文字赋予了凝重、刚健、神秘的意趣,二千余年埋于地下的侵蚀,又使龟版和文字的笔画均发生了一定程度的泐蚀,这种效果表现在文字的笔画上,就是它的边缘线更加趋于自然,形成了一条忽隐忽现、或断忽连、曲曲折折、散散连连的边缘线。正是这样的笔画边缘线给我们今天的观赏带来了无限的美感。龟版自身也在经受着时间的雕琢打磨,从侧面加强了这种沧桑感的呈现。

甲骨文书法创作有契刻味仅是一端,重要的是书写中表达的笔墨意蕴,个性化的率意和恣肆才是当代甲骨体书法的精神内含。分析翟万益甲骨文书法笔法特色,无不体现着取法的多元性、笔法的多变性和意蕴的丰富性特征。

《书谱》云:“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翟万益先生善于将多元取法融入其甲骨文书法所遵循的“篆意草情”中,“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以“达其情性,形其哀乐”。

笔法的多变性体现在毛笔+墨在宣纸上运动过程中的瞬息万变,产生笔法表现的无限丰富性。传统笔法认为,五指执笔、直管中锋是用笔的“金科玉律”,在手札时代把它当成用笔法宝是可以的,但在进入展厅大巨制时代,则成为用笔的局限和束缚。真正作为书法家的责任,就是要开动脑筋,破除迷信,冲破局限。观看翟万益先生现场创作,他是让笔管在360度立体空间里“无碍”挥动,犹如蛇穿草丛、鸟穿树林,如同舞蹈演员的舞姿一样,循环往复,变化无穷无尽,甚至比这些更富于变化。翟万益先生对毛笔在运行中的变化研究,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体会笔法的丰富。毛笔头的着纸角度随着笔杆的角度在不停顿地加以变化,它是以360°方圆转动,又必然在每一个方向点上作90°范围的倾侧俯仰。笔杆带动笔头自由运行在一个立体的空间里,带来了笔法变化的无穷无尽。在挥毫运笔中,随着笔杆的无穷尽变化的倾侧提按,赋予了笔杆无限的力源,圆锥形的毛笔头万毫齐力,笔头的“舞蹈姿态”掠过纸面留下了各不相同的痕迹,产生了美妙的旋律变化,随着笔杆的偃仰倾倒欹侧,笔头毫锋着纸的角度、力度、速度也随之极尽变化,这个节律变化类似于交响乐的演奏。这种和而不同的节律在纸面上留下的旋律,给审美主体的视觉感受是复合而复杂的,当欣赏者和创作者的这种感觉达到一致时,必然产生心灵的共鸣。

翟万益 篆书自作诗晨咏 180cm×97cm 纸本 2018年

翟万益 篆书怀素赞 246cm×123cm 纸本 2017年

如果我们把翟万益先生甲骨文书法作品排列起来,让它形成一条轴线,就像把世界各民族放在一起展示一样,真是风格各异,琳琅满目,五光十色。从这些意象中,或许能帮助我们体会其笔法追求的诡异多变,丰满、厚重,灵动、轻盈,各展其长,各尽其美,美美纷呈,美美与共。

笔画意蕴的丰富性。翟万益先生认为,不管什么样书体的笔画,它必然有两个端点,这就形成了一条线段。这条线段自身就存在着无限的变化,把笔画的两端同时延长或缩短和一端加以延长或缩短,这样就会在线段之间的组合中发生视觉的变化,线段演变成了笔画。“笔画”和“线条”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前者是中国书画的概念,是有生命的。笔画无论粗细,它放大的边缘线是一根流动的活生生的线,是有生命的表现音乐旋律的曲线,两条不规则的边缘线构成了书法笔画的块面。而后者是几何学的概念,在康定斯基(《点、线、面—抽象艺术的基础》)看来,几何学上的“线条”是“没有宽度”和“只有一个维度”的,是均匀光滑、毫无生气、缺乏变化的。若抽取人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进行测量,它都是曲的,曲中显直,直中隐曲,唯其如此,才表现出了中国书法的大美和内涵。给一个笔画不同的切割点上赋予不同的节律,让笔画律动起来,像舞蹈演员的造型一样,像山川河流、树木花草,拒绝雷同和重复,让笔画自身的振幅变动起来。当一个直笔或者弧笔在自己的变量范围之内发生一定的变动时,文字重心随之移动,产生不同的轻重感,拨动审美主体感受美的心弦。

字法维度变化的不可穷尽性

翟万益为甲骨文书法创作确定原则是:“严格按照文字学上考释已确之字,绝不生编乱造。”《万益集契集》第二卷自序云:“吾于卜辞……结体仍遵成法,悉据考释有本之字,弗敢面壁生造,其间修短错落,欹侧肥瘦,自有我在,非龟版所能囿者。”“弗敢面壁生造”与“自有我在”,是翟万益对甲骨文书法创作本体论的高度概括。

文字自身变化不可穷尽性。各种笔画组合成了部首和偏旁,它们又组合成了一个完整的文字。一个文字的笔画增多了,可以变化调整的部件也增多了,这些变量综合起来,就是创建新的艺术大厦的“原料”,当然,这须要有创造能力的人去把驭。

翟万益 篆书六朝大明七言联句 直径66cm 纸本 2012年

中国文字不是那么少得可怜的几个字母组成的,它有一个庞大的偏旁部首体系,在这个体系中既有它的规律性又各自有着它的独特性和差异性,偏旁部首之间的组合再一次提升了汉字变化的丰富性。我们如果引入集合学概念,分析汉字组合的丰富性,那么中国文字的数量将会翻上亿倍之多。历史又促使文字自身发生了字体的演变,相同的偏旁部首和文字在不同的书体中又有着不同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会局限于一种面目,这就是中国书法宝库巨大的存储。历代书家各用自己的智慧按照书法艺术的发展规律加以发挥变异,在慢慢书法长河里荡起个人风格的几朵浪花。

翟万益先生从甲骨文字体变化演进本体研究,进而应用到创作上,就体现出这样几种变量:

部首变化的丰富性。在翟万益先生甲骨文书法中,相同的偏旁部首由于笔画赋予的不同变量,产生了不同的变异。所示“酒”字之“水”旁部首。在甲骨文龟版上,“酒”字在273年从不间断的贞卜活动中,到底出现过多少次确难统计。“酒”各具形态,没有雷同,但我们遇到这个字还是会在瞬间里把它辨认出来。但它们在重复中总是不停顿地变化,通过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在契刻中直笔画和曲线的转换,对于一个包围性的结体,像“酉”的底部可以变成尖锐的形状,可以变成流线性的块状,更可以变成方形的,变化丰富自由,加大了文字的可塑性。翟万益先生认为,研究利用这样一笔文化遗产,在稔熟掌握之后,再注入笔法的变量,又会激发产生无穷个新的面目。这和天下人的面孔一样,可以相似而绝不相同。

“贞”是每一个龟版上几乎都出现的文字,多则数十个,少也有一两个,有的由于甲骨残损已丢失掉了,有卜必会有贞字。那么这么数十万次重复的“贞”,我们的笔下是不是只有重复的份,没有出新的可能呢?翟万益先生用他的研究创作证明:完全可以出新。我们研究这个“贞”字,由于是王室或者王族的卜辞,都相对规整,代代相袭,自身把变化的度量限定在一个极小的变量之内。如果我们把变量稍微加大,变化仍然会层出不穷。翟万益先生说过,甲骨龟版里文字的变化,只能说是满足了商代人对文字表现变化的追求,并不能完全满足我们当下对甲骨文书法创作表现的追求。我们完全可以在他们创造的基础上再加调整变化,加入书法的各种变量因素,把其中一个“贞”的原型变成数个数十个,如此则“贞”的风格数量又翻了几番。

一个“一”在几千年几亿人的演变中变成了一个无穷大的数量,“一”变成“二”,它自身的变量就增加了一倍以上。随着笔画的增加,“二”这个字之间的距离又是一种变量。不仅仅限于笔画自身,多笔画字又多了几个笔画的空间分割,各个空间分割几何形状的不同,又是一个无尽的变量。所以书法艺术是一个充满无限大变量的艺术。一个人、一个时代要穷尽中国书法的变化是不可能的。

字法的“势”与“平衡”,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所谓“奇正相生,高下相随,长短相较”。危崖擎古松而不摧者,势与平衡之统一;担夫争道,而不坠独木桥者,亦然。甲骨文无论独体之文还是合体之字,其结构关系显示出了最基本的得势与平衡关系。平衡,这是中国文字乃至书法的哲学特征。我们现在看甲骨文字,它虽然结体大小比较自由,但单个文字的平衡意识恐怕在甲骨之前的岁月里已经形成了。这种单个文字的平衡,创造了整体文字排列成行后的极端稳定,而竖向排列的平衡性就上升到了非常注目的位置。甲骨、金文有很多流线形式的排列,但求平正的简书就径直走上了规整的路子。而独体字由于结构简单,因而更加注重得势问题。

翟万益先生作品中体现的字法,在忠实甲骨文原龟版字法的前提下,充分体现出作为书法本体的自我追求,已经超越甲骨文原版状貌,反映出其甲骨文书法创造性思维,变化莫测,率意自由,达到一种自由驰骋的境地。

变化万端的墨象

墨法变化体现着“道”。《道德经》言“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翟万益先生甲骨文书法变化万端的墨象,一定蕴含着他对古典哲学的深入思考和感悟。他在墨法的运用层面,经积石成山的试验,已达随心所欲、化然为之的地步。在一些作品中体现出合塞上雄强之风与江南润秀之色于一体,无不于其笔下表现得灵气缭绕。以先生胸襟之豁达、诗心之澎湃激荡,其运笔之际,为一种自然生命所驱遣,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水墨的沧重、华润、枯老、层叠……种种迹象、心象,蓊郁勃发汇聚成强大的水墨生命,可谓笔底长鲸吞浪而来,一种丹青气韵陡然升起、浩浩弥漫。文采风流磨不尽,水墨自与诗争妍。翟万益先生挥运长毫神乎其技、变幻无穷的水墨奇效,乃自然天籁和人生心曲的交互呈现,仿佛交响乐变奏的凝固呈现,激荡的生命旋律、畅朗弥漫的氤氲气息凝聚在他甲骨文营造的墨象空间,震撼神魄,精妙入微,超以象外,出以尘表。

墨象的变化不可穷尽。笔墨丰富的变化是靠墨量加以实现的。“墨”本身是一个伟大的课题,几千年无数代人在“墨海”里浸染打转。千秋书画一锭墨,墨的丰富性永无穷尽。水墨之比的变量,宣纸的不同质地,又为艺术家提供了一个追求墨象变化的舞台。但这只是墨法变量的物理因素,是外因。

翟万益甲骨文墨象的探索,追求的是墨分五彩的多样性,大浓大枯的对比性,亦浓亦淡的变化性,更有涨墨的晕化和枯笔飞白的虚幻性。他用笔的变幻,大开大合的放纵收束,时而疾风骤雨,痛快淋漓,时而云收雨止,光风霁月。浓重处如巨峰突起,武士对决。时见枯涩之笔,笔力惊绝,枯藤倒挂,云絮缥缈,纱笼烟岚,无不让观者振奋惊惧。一字布局,一画之变,沉郁顿挫,情动于衷,将浓还枯,带燥而润。字象奇魄神秘,空间变化莫测,墨韵幻化无常,惊天地而泣鬼神。

翟万益先生在甲骨文书法创作中所营造的无穷意象,接续起书法三千年的血脉,增强了甲骨文书法的时代气息和神秘玄妙。而这种神秘意象的背后,是翟万益先生积数十载时光的夙夕修炼,是打通大篆、金文、隶、草、行、楷等诸体“任督二脉”后的气脉周流,是书法艺术和文史哲诗完美结合之后的必然硕果;于养气调息,运腕挥毫,先生深得太极松沉之理,每于甲骨文书法创作,必松沉下潜,蓄势以动,身势必如载重之船行于江河之中,既有浩荡之形势,又岿然沉稳。毫动必神气鼓荡,意在笔先,气血贯注全身,挥洒之际,如有神助,其势锐不可当。由此而带来的是墨分五彩的绚烂,气吞山河的恣肆,龙腾虎斗的奇绝。正如周汝昌所言:“生命以气而生神,文化生韵而焕彩。合而为一,方是人类精神世界最高层次的艺术活动内蕴与外仪之大美。”■

翟万益 篆书承天敦人三言联 137cm×35cm×2 纸本 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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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说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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