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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父亲邹韬奋

2020-09-16邹嘉骊

领导文萃 2020年17期
关键词:书店香港母亲

邹嘉骊

模范家庭

我的父亲邹韬奋是一个幽默又有情趣的人。他喜欢看电影,在一些聚会场合,还会去模仿卓别林的表演,逗得朋友们很开心。有段时间他还学跳舞,平时锻炼身体常做一套健身操。父亲幽默的性格也遗传给了我的两个哥哥。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开玩笑。

父亲最早的翻译作品是三本恋爱小说,而且都是异国恋情,每一个章节后面都有一篇他写的译后附记,表达他自己关于婚姻、家庭等问题的看法。

我的母亲沈粹缜是苏州人,出身书香门第,读书时学的是美术。她的姑母沈寿是我国的刺绣大师。在嫁给我父亲前,母亲在刺绣学校教书,因为年轻,学生都管她叫小先生。母亲教书每个月工资有60块大洋,在当时已经不低了。

父亲“职教社”的同事杨卫玉是他们的介绍人。第一次见面是在昆山的火车站,母亲后来说,她不会选择商人做伴侣,因为不喜欢商人的“铜臭气”。他们认识后,父亲还以母亲的名字“粹缜”为笔名发表过文章。父亲给母亲写情书,有时候,他故意用苏州话写,妈妈开始看不懂,后来才发现父亲在跟她开玩笑。

结婚后,母亲就辞去了苏州的工作,在上海组建了家庭。父亲有时候也带工作回家做,《革命文豪高尔基》那本书就是在家里翻译的,每天翻译2000字。

妈妈特别会过日子,一个月工资发下来,给爷爷、叔叔的钱与家里开销都分别装到信封里,精打细算维持家庭生活。因为妈妈很会理家,我们都不愁。爸爸喜欢妈,大概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他们俩经常在家里说笑话,很亲热。这种氛围对我们子女的影响也很大,我们这个家庭很温暖,在当时的上海文化圈中是个模范家庭。

秘密出走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不在身边,1933年到1935年他在国外流亡,后来还因“七君子案”而坐牢,那段经历,大哥邹嘉骅(即邹家华)的印象会深一些。他还曾经给狱中的父亲带密信。1937年,全面抗战开始了。11月上海沦陷后,父亲就先离开了上海,与生活书店一起转移,先到香港,再辗转到武汉。在此后的颠沛流离中,每有危险都是父亲先走,这在我家已经是个习惯了。

母亲、我还有两个哥哥后来也沿着这条路线去了武汉,这里面很重要的人物是潘汉年。他对国统区进步文化人的保护很周到,我们离开上海就是在潘汉年的保护之下。父亲深受共产党的影响,与这种细致的关照有很大的关系。国共合作时期,父亲出版的《抗战》三日刊中,有很多篇潘汉年的文章,讨论选题的时候潘汉年也参加了。有时候,他们还会因一些问题去周恩来那里讨论。在武汉的时候,父亲和共产党的关系就已经很近了,周恩来还去生活书店演讲过。武汉沦陷后,我们一家人又迁移到了重庆,家就在学田湾陈果夫的院子里。主楼是陈果夫住,边上一座小楼租给了一户也姓邹的人家,我们就租住了这座小楼一楼一间十二三平方米的房间。后来那位二房东邹伯母和妈妈成了很好的朋友,我们两家还认了干亲。

我在童年常常感到不安全,在重庆我们要经常躲警报。我们小孩倒不怕轰炸,因为之后可以捡弹片卖钱。有一年5月,生活书店总管理处的对面落了一颗炸弹,我们就去捡了一个炸弹头出来,卖了一块钱,感到好开心。

在重庆,父亲感到更加苦闷和压抑。发表文章、出版书籍都需要审查,即使审查通过也有可能被没收、查禁,父亲的文章也经常在送审中被“枪毙”,甚至连原稿都不退回。后来我在编《韬奋全集》的时候,想到有扣留稿子的事情,就和韬奋纪念馆的同事去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查找,还找到了10篇被查禁、扣留的文章。

国民党当局后来要生活书店与国民党官方的正中书局合并,实际是收编。父亲拒绝了这个要求后,国民党就开始大肆查封生活书店的各地分店,逮捕书店员工。父亲多次抗议都没有效果,他本人也受到迫害,被特务跟踪,一言一行都受到监视。这时,新闻出版环境已经极端恶劣了,表面上是国共合作,实际是国民党一党专政。正是在这种状况下,父亲辞去了国民参政会议员,出走香港。

父亲那时候的活动是由周恩来安排,表面上是个人行为,实际是受党的领导。周恩来安排他们一批文化人秘密出走,到香港去开辟另一个战场。父亲表面上一如往常去参政会开会,还去报到、拍照。出走是在1941年的2月底,沈钧儒有个侄子搞运输,父亲在重庆的南岸搭他们的车子前往桂林。秘密離开后不久,蒋介石就得到了消息,说要把韬奋找回来。父亲从桂林坐飞机去香港,起飞后两小时,蒋介石“坚决挽留”的密令就到了,整个过程非常惊险。

我们一家五口人,目标太大,一起走是不可能的,所以让父亲先走。父亲走后,妈妈一个人独撑家庭。邹伯母经常陪她去当铺、寄售铺卖东西。特务后来上门盘查父亲的去向,妈妈说,不知道。特务说:“希望他能回来,而且希望你们不要走。”妈妈说:“我们没准备走。”特务问:“那你们为什么要去当铺卖东西?”妈妈说:“韬奋走也没留钱,我们要过日子啊。”后来这两个特务都受到处分了,因为不仅没看住父亲,还让我和母亲、哥哥趁着躲空袭警报的机会都跑掉了。

去解放区

当时的香港,聚集了很多文化人,范长江、廖承志、茅盾都在,还有中共南方局的一些领导,香港是他们的工作据点。父亲的工作还是办报,和范长江他们筹划《华商报》的创刊与《大众生活》的复刊。我们一家到了香港,妈妈反倒发起愁来,因为一点生活的费用都没有了。这种事情父亲是不会知道,也不会考虑的。

后来还是一位朋友发现了母亲的尴尬与难处,决定预支父亲《抗战以来》的稿费,我们这才在香港安下家来。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是父亲最稳固的后方,支持着他的事业。抗战胜利后,周恩来在给母亲的慰问信中说:“如果韬奋没有夫人的帮助,是不可能取得很大成就的。”他对母亲的评价很高,事实也是这样。

到香港后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随即侵占了香港。东江游击队接我们从香港撤出,当时我们就住在九龙的贫民窟里。组织上派交通员找到我们,按照要求爸爸先走,我们三个孩子和母亲后走。

父亲一去路途危险,而我们和母亲要独自面对残酷的环境,感到无依无靠。分别的时候,父亲给母亲跪下了,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以前,无论流亡海外,还是从上海逃到香港,逃到武汉,逃到重庆,还都能想到一家人可以重逢,但是那一次却心里没底。爸爸向妈妈托付我们几个孩子,希望她把我们抚养成人,真正有困难的时候去找共产党。每次想到这个场景,我都很心酸。

爸爸是一月份走的,我们大概是二三月份混在难民的队伍里离开了香港。那时是冬天,家里什么东西都没带,妈妈怕我们冷,就拿了两条羊毛毯。过封锁线时,日军和伪军把我们的羊毛毯抢走了。我们向前走了几步,妈妈便突然掉过头,爆发出巨大的勇气,冲过去抢回了一条毯子。她为了孩子,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安全。

我们后来在东江游击队的白石龙村阳台山与父亲会合了。部队给我们这些转移出来的文化人搭了两座草寮住,也就是三角形的草棚子,里面中间是泥地,两侧是一长溜的草铺,每家之间挂个帘子做隔断。那段时间虽然艰苦,但对我们来说却是少有的幸福时光,因为一家人又团聚了。山上有小溪,我们就去抓小鱼小虾。有一点特殊照顾的话,就是广东出的红色的“片糖”,我们当它是巧克力,按照爸爸的说法,是“土巧克力”。偶尔有加餐,就是多点小鱼。难得吃一点肉,这时父亲就会夹上一点菜然后躲到一边去吃,别人喊他来夹菜,他就说:“够了,够了。”父亲是个乐观的人,大家都喜欢他,朋友们印象中的韬奋先生总是充满笑声。

这段安宁的日子没过多久,又被打破了。国民党政府听说父亲隐藏在广东,就派了特务来侦察,还下了通缉令,要求就地惩办。此时,父亲与国民党便处于完全对抗状态了,他无法回重庆了,也不可能去国统区。父亲先被转移到梅县江头村隐藏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在周恩来的安排下去苏北的抗日根据地。我和母亲、哥哥去了桂林,还有一批文化人则经桂林返回了重庆。

(摘自《我的文字生涯——循着父亲韬奋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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