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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儿

2020-09-13李玉红

湖海·文学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秋千二哥母亲

李玉红

荡秋千,东北人方言称“悠悠”,有句儿歌:“悠悠,到老不抽抽”,说的便是秋千儿的好处。对于七十年代农村出生长大的人,对它一点儿也不陌生。那时,每家房前屋后少不了几棵上了年月的大树。每到春夏之际,两根结实的绳子,无关是麻是纤,高高地拴在歪脖树杈上,枝繁叶茂的树下,便成了孩子们的舞台,上演着一幕幕惊天动魄的游戏。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俨然成了童心唯一的奢侈。

我从小出生在这样的农村,对荡秋千儿的记忆始于四十多年前。我必须承认自己不是一个有记性的人,于儿时生活里的无数记忆早已模糊。永不褪色的便是家里的两间泥草房和陪伴我长大的秋千儿。从泥房的屋内到屋外至房前屋后的菜园子,以及几棵苍老的大树,我儿时的脚印一直未曾离开过这些地方。而关于泥草房的来历,是长大一点后听大人说的。

父亲是乡里学校的一名老师,三十年代末生。那时能从农村贫困的家庭中,走出一名教师实属不易。父亲几乎是半农半学过程中完成学业的,师范毕业后参加工作时只有十八岁。我小时候,常听包括爷爷奶奶在内的长辈们,称呼父亲为“先生”。儿时,我对“先生”一词的意思并不了解,以为是父亲的名字,后来才知道“先生”原来就是指有学问的人。现如今,对有学问的女人大家也尊称为“先生”,譬如大家称呼钱钟书夫人为“杨绛”先生。这不仅仅是对一个人知识的认可,更是职业的尊重与敬仰。

母亲和父亲一样,都是贫苦农民家的孩子。十八岁那年,和父亲一起挑起了十几口人家的大梁。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出生后,父母开始分家另过,没有房子和粮米,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难言的悲苦可想而知。

父亲利用放假期间,自己拓坯盖了两间泥草房。对于当时也是实属不易。那是1972年农历四月,还没来得及抹好一指宽的墙缝,四处透风中,我便呱呱坠地了。

大约五六岁的时候,哥哥姐姐已经上学,父亲上班,母亲要去生产队里干活,每天只能把我锁在家里。没有玩伴,没有人说话。父亲怕我一个人在家哭闹,便在屋里的房梁上,用绳子栓了架十分简易的秋千儿。坐板是一块长方形的木板。能够陪伴我的只有家里一只温顺的大黄猫,饿的时候,它仰着头和我喵喵地叫。我会笨拙地给它弄点饭菜,吃饱了它陪我一起荡秋千儿,晃来晃去,没一会我俩一起躺在木板上睡着了。熟睡当中,一翻身就会掉到地上,醒来已是晌午时分。

母亲不仅勤俭持家,也是生产队里出了名的劳动力,一个人做两个人的工。每天中午,已过晌午才能回来吃饭。当看到阳光直线照进屋里的时候,我知道,母亲快回来了。就坐在窗前和大黄猫一起望着窗外等待母亲。那时,窗外的世界于我而言充满了好奇,哪怕是偶尔的一声狗叫,也会让我惊奇地向窗外探出头看一看。那时的窗子是最原始的木制框架。上面分有对称相等的四个小窗框,下面是整体一个大框,分别可以自由拿下来放上去。上面的窗户有专门随时可以支起它的一根木条。除了雨天关闭,晴天的时候,那是母亲给我留下的唯一一处可以探出身子向外遥望的窗口。我没有力气将其支起来,每天母亲走的时候都是她弄好。我每上一次窗台必须小心翼翼地不能碰到那根支棍,否则窗户会落下将窗口关闭。每当听到院子里的狗叫声,我就会立刻站到窗台上伸出脑袋探个究竟。母亲告诉我,要看好院子,免得丢了东西都不知道。我必须格外留神,来了邻居或者不认识的人,母亲回来我一一描述汇报,常常被左邻右舍夸我是看家的好帮手。

大黄猫乖顺地躺在我的腿边,不时地舔舔我抚摸它的手。阳光从窗子照射进来,暖洋洋的,隔着玻璃向天空望去,反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芒,如多姿多彩的童话世界。院子里的一只只母鸡,随着晌午的到来,不断用它特有的音调,报告她产蛋的成功,不停的在院子里悠闲地踱来踱去,时而歪着头东瞅瞅西看看,似乎也在焦急地等待母亲回来,好高兴地给它们带回一点特殊的奖赏。我不需要奖赏,我只要母亲快一点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

晌午的时光仿佛是凝固的,凝固的似乎让人觉得没有尽头。坐着等好久不见母亲身影,我站在窗台上一次次探出身子向远处望,一次次失望得又坐回原地继续等。肚子开始咕咕地提起抗议,不由自主的眼泪,惊动了身边睡去的大黄猫,它抬起头喵喵地叫着,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来回摇动尾巴焦急地看着我,眼神里透着深情,似乎也有一汪泪水在眼里打转。几次我试图想跳出窗外去找母亲,可我过于瘦小,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只能站在窗台向远处望,一直望到远处的乡间小路上,一个小小的黑点,一点点变大,变出母亲的轮廓,脚步匆匆。便欣喜,是母亲回来了,然后高兴地又快速奔向秋千儿。大黄猫特别聪明,它会观察我的神态举动,见此情景,总是比我快速跳到秋千儿的木板上,调皮地摇晃着尾巴,似乎比我还高兴。这时,我总是能把秋千儿荡得很高很高,仿佛一下可以荡出窗外,快速跑向母亲。

随着时间的推移,生命中会有许多遇见的人或经历的事令人记忆犹新,仿佛就在昨天,依旧历历在目。

在我家门前的菜园里,父亲栽了许多各种果树。至于哪年栽的我并不知道。等到我七岁那年,它们已经枝繁叶茂。听母亲说,那些果树是盖房子那年,父亲特意为我们几个孩子栽的。童年,唯有那些果树每年结的果子,满足着我们儿时的味蕾。每到春天,一树一树花开灿烂,象一把天然的遮阳伞。一张张粉嫩的笑脸,绽放着醉人的芳香。父亲将屋里的秋千儿,栓到一棵李子树下。荡着秋千儿,微风吹来,听树叶哗哗作响,仿佛弹奏着一曲美妙的旋律,拨动了岁月的心弦。于是,仰望树上成熟的果实缀满枝头,成了儿时最美好的期待。圆形的场地,凉爽的树下,彻底成了我儿时的乐园。我的小伙伴因此也开始多了起来,每天玩得不亦乐乎。

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当中,二哥对我格外谦让。他年长我三岁,从小性格内向,少言寡语。我随意地在他面前任性,他从不舍得和我争执。我没有其它玩伴,每次只有二哥肯帶着我玩。

一次,荡秋千儿的时候,大家比赛看谁荡得最高,二哥为了不让我的秋千停下来,能越荡越高,就在我的后面帮我助力向前推送。可是荡久了就会感到头晕目眩,加之我长得瘦小,没坐稳,手也没握住两侧的绳子,便掉了下来。额头立刻磕出血,我捂着额头,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起来。父亲听到立即从屋里,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我跟前抱起我。二哥见状,吓得魂飞魄散,一溜烟儿不知跑向哪里,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敢回来。

其实当时额头只是一小块擦伤。为此多年来我一直自责,不该歇斯底里地哭,吓得二哥为了躲避父亲的家法,不知在哪躲了一夜,第二天才被人找到。一段时间,父母不再让我玩秋千儿,趁父母不在家,我还是喜欢跟在二哥的屁股后荡秋千儿。因为有了上次的教训,二哥格外小心我的安全。

经常和二哥一起玩的有一个男孩儿,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双脚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一双脚,双腿从小腿以下部分是弯曲的,两双脚极明显区别于正常人。向腿内测严重歪斜变形而丑陋,走起路来,两只脚横着,一只隔着一只向前迈步,看起来特别吃力。但他却显得十分轻松自如,有时还能跑得很快。每到寒暑假,他都来我家和二哥玩。而我又多了一个肯和我玩的伙伴,虽然我的身高仅仅到他的腋下。他和二哥一样,待我特别关爱。

每次玩秋千儿,他都特别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我,从来不和我争抢。树上果实成熟的时候,他的脚丝毫不影响他爬上去给我摘果子吃。寒假时,他和二哥经常拉着我的手,玩雪地爬犁,堆雪人。在雪花纷飞中,玩得自己反倒成了等待春天的雪孩子一般。因为脚与众不同,我时常会发现别人异样的目光,对那些目光,他似乎习以为常。那时,我曾天真的以为,他的脚有一天会长得和我们一样。

直到我上学后,再不曾见到他。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后来我才知道,他不仅是二哥的同学,也是父亲的学生。因脚长的特殊,常遭到同学的嫌弃,没人搭理,心理特别自卑,父亲格外关照他。再后来,听说他家搬去了另一所城市,他是否还会遇到某些异样的目光,他的脚变得怎样,走出了怎样的生活道路,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一切不得而知。

从那时起,我再不曾玩过秋千儿。如今四十年转瞬而逝,不知不觉,童年的秋千儿已成往事,无情地把我们推向了遥远的地方,将生活推向了别处……

上学那年我八岁,正是八十年代初期,农村包产到户,百废待兴。茅草屋仅有三十平左右,早已容不下六口之家,家随之搬到了镇上。除了怀里抱着那只大黄猫,两间茅草房和房前屋后的那些果树,都留在了的那里。还有我回不去的童年。

所谓的新家并不新,是学校的旧校舍,父亲买下三间,收拾好后却也宽敞明亮。只是房前屋后除了长时间践踏的坚硬的操场,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可以遮阴,更谈不上各种果子缀满枝头,总感觉少了很多东西,心里空落落的。

家里买了房子,日子格外捉襟见肘。父亲带领我们兄妹四人,每天天刚刚放亮就起来给房子前后的操场翻土,把里面的砖头瓦块挑拣出来,尽量保证土壤松散,易种些蔬菜以填补家用。待蔬菜油绿,长势喜人的时候,周围人家甚是羡慕,直夸赞我们一家人吃苦耐劳。

1987年大哥结婚生子,国家有了农转非政策,除了大哥因已结婚条件不符之外,我和姐姐、二哥,都变成了农村吃“红本”的人。那时,对于吃“红本”的人,很多人特别羡慕,再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样会有饭吃。虽然每月供应粮还不足以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但也令人欣慰不已。随着侄子的出生,更是给家里增添了许多喜庆。尤其父亲,做了爷爷自然喜上眉梢,又一辈人,更显得尤为关爱。待侄儿会走路的时候,父亲在大门横梁的柱子上,找来绳子又拴上秋千儿,哄孙子玩耍。此时,我已升入初中,面对秋千儿,预坐上去找一番童年的感觉,不仅令家人笑我幼稚,羞得面红耳赤而径自走开。

有些过往,逝去了不再回来。亦如时间的脚步,我们无法令其停止。

树大自然要分枝。一家八口,同一屋檐下,日子久了,难免磕磕碰碰。加之哥嫂结婚时欠下外债,不得不分家另过。父亲没让哥嫂承担任何欠款,家里变了供应粮便没有了土地。父亲只好将家里唯一的房子变卖,回到村里买了相对便宜的旧房子。剩下的钱还了债务。那年,飘满父亲头上的风霜,再不曾化过。

旧房子是一位孤寡老人住的,去世后一直闲置。房前屋后野草重生,足有一米多高,把房子围在中间,荒芜了门前的路。窗户,房门有些破旧不堪,比小时候的两间茅草房大不了多少。屋内黑暗,四处灰尘,墙角挂满蜘蛛网。父亲找人重新里外修整一番,才算焕然一新。又在西面盖了两间偏房,这时,姐姐已经结婚,二哥没有工作,利用这两间偏房做起了豆腐。生来老实巴交的二哥,起早貪黑,做了一手好豆腐,十里八村出名。

父亲在房前屋后,又栽了一些果树,没两年,果树花开,接了许多丰硕的果实,仿佛又回到我们小时候,树上摘果子的情景,只是,我们都已长大,不用再爬上爬下,树下,也再不曾听到儿时荡秋千儿的儿歌。常常果子吃不了,父母便送给乡里乡亲吃个新鲜。家里蔬菜、果子,每隔几天,父亲便大包小包乘车给我们各家送来一些,每次也都是来去匆匆,从不肯多住两天。每次回家,父亲也总是把吃的用的,准备齐全,生怕我们少吃一口,住的不习惯。前后的菜园子,即便父亲每天上班,他都会利用闲暇打理得井井有条,葱郁旺盛。

相继,我们兄妹四人都组织了各自的家庭。父母在哪,哪就是家。无所谓富丽堂皇。父亲退休后,房前屋后的菜园子成了父亲新的阵地一般,整日望着极少言语。以及那些果树,十几年光景,棵棵已经粗壮,一圈一圈的年轮,在它们的周身刻上了岁月的痕迹。亦如父亲不断增深皱纹的面庞,写满生活的沧桑。

岁月风吹,无法阻止时光的脚步。父亲逐渐走向老年,身体也大不如前。也把我们吹向各个角落。忙碌的时候,各自的孩子送至父母跟前看管,成了父母晚年卸不下去的任务,为此,父亲也常乐此不疲,每到春夏季节,父亲依旧在树下准备好秋千儿供孩子们玩耍,恐怕只有悠悠荡荡的秋千儿,无言地承载着父亲的挚爱历程和心酸无奈。

岁月催人老,倏忽间,父母老得让人心碎。2007年,父亲患上脑血栓,开始行动还算自如,随着年纪不断增大,走路也越来越蹒跚。为了照顾方便,大哥将父母接到家里。2016年冬,女儿在外地工作,得知父亲病重住院,千里连夜赶回到医院看父亲。父亲昏迷中醒来,拉着女儿的手,用他不清晰的言语,依然叫着女儿的乳名:“我们心儿长大了,姥爷都快认不出来了”,欣慰得眼角湿润。顾不上吃一口女儿送至嘴边的食物,一直望着,仿佛在搜寻着那些逝去的时光。

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父亲就是我们生命中唯一可以乘凉的一棵大树,用他宽大的胸怀给予了我们如山的父爱。童年,在那样一个贫困的年代,给予了我们一段美好而难忘的时光,一生,让我们在他坚实的臂膀下快乐成长。时间永远是新鲜的,而童年的秋千儿,将父亲却推向了时间的另一端。

2017年7月11日清晨六时,父亲松开了时间的绳索,走完了他78岁的风雨一生。那天,父亲象走了很久的路,累得没说一句话,便永世长眠。只有我和哥嫂,为他穿好衣物、鞋子,送他走向人世另一端的路程,也将我们自己向前推送了一段。

某日,随同事去山庄游玩。山庄清凉、幽静,环绕在树林之中,各种果子缀满枝头。一眼碧绿,洁净而淡雅,突有走进世外桃源之感,又仿佛记忆中某个场景再现。小路曲径通幽,向深处走去,眼前出现一处圆形的场地,一棵李子树枝繁叶茂,果子缀满枝头,一个秋千儿自粗壮的树干上垂下。午后阳光透过枝叶缝隙照在地面上,斑驳而静逸,似曾相识,俨然童年秋千儿的模样与场景。我驻足凝望,继而飞奔过去,轻轻抚摸上面模糊的痕迹。坐在上面轻轻荡起来,耳边回响起幼时的儿歌:“悠悠,到老不抽抽”。仿佛看见树下,父亲牵着那个荡秋千儿的小女孩,走在时间的风里。

我蓦然发现,父亲的一生也是一架秋千儿,他把生活、事业和儿女们一次次荡向空中,用尽所有的时间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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