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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春枝

2020-09-12萧九

飞言情A 2020年7期
关键词:燕王燕国公主

萧九

简介:萧容姜这一生,做过燕国公主,当过天子嫡妻,也曾嫁给过年少时便有婚约的“竹马”,却始终没能跟自己的心上人靠近过分毫。她想,为什么萧赦要在她恨上他的时候,才想着去爱她呢?

第一章

昭阳殿本是大顺王后的居所,几百年来一直是大顺后宫中最尊贵的地方,但架不住一朝天子一朝臣。

两年前,燕王荡平六国,燕国的铁骑攻破长安,大顺宫成了未央宫,大顺王后便成了这普天之下最令人避之不及之人。虽然天子依旧让容姜这个前朝王后住在这里,却从未踏足过这座金雕玉砌的人间富贵地。宫人们惯会见风使舵,竟连冬日里必需的炭火和棉被也懈怠起来,更别说治疗风寒的药物。

容姜生产时坏了身子,入冬以来更是小病不断,曾金尊玉贵的人就这样一天天消瘦下去。侍女同欢将仅有的几床被子都拿了出来,她还是觉得冷到牙齿打战。容姜把自己紧紧裹在棉被里,头脑微微发沉。

睡在外屋的同欢被容姜的咳嗽声惊醒,忙跑来给她换了一个汤婆子。她把汤婆子抱在怀中,趴在榻边咳嗽,咳得脑仁儿一阵发晕。咳了一阵儿,容姜扶着卧榻直起身子,靠在枕头上小口抿着同欢刚刚端来的热水喘息。同欢心疼地替她掖掖被角,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殿下,求您了,您去见见陛下吧!您跟陛下是打小的情分,只要您去求他,他不会不管您的。再这样下去,您的身子该怎么是好啊!”

听到这话,容姜竟是被气笑了,咳嗽得越发厉害,狠狠地把手中的茶杯扔到门边,眼角犹带着因咳嗽而晕出的几滴泪珠,冷声说道:“要我去求那个乱臣贼子?他把我的姄姄抢走,若我去求他,姄姄还有活路吗?”

“宣后好大的火气啊!”

空荡的大殿中忽然传来男子冷淡的声音,只见不知何时进来的萧赦弯腰捡起了有些破损的茶杯,他冷淡的眸光中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拿着茶杯缓缓走来,站在容姜榻前,神色难辨地看着她。

同欢慌忙挪动膝盖,将上身低伏在地上,向这位年轻的天子行礼。天子却久久未叫起,同欢悄悄抬眼,只见天子将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早已别过头的容姜身上。

容姜不理他,萧赦也不恼,只提起衣摆在桌案前坐下,自顾自地喝了一杯茶后,突然轻轻拍了拍手掌,竟是小黄门抱着不过两周岁的临月公主进来了。

容姜猛然一惊,看着她日思夜想的女儿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她拖着病体慌忙掀被下榻,竟从榻上摔了下来。幸好,有萧赦把她接住,容姜趴在萧赦怀中,再也顾不得其他,只紧紧抓着他的前襟,泪眼蒙眬间隐有几分祈求。

萧赦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脑袋,示意小黄门将临月抱来。容姜从他怀中挣脱,踉跄着接过临月,像拍婴孩那样轻轻拍打着临月的后背,话语哽咽间,尽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浓浓的担忧与思念。

“姄姄,娘亲的好姄姄。”

临月不到一岁便被抱走,此时竟还记得母亲,也不哭闹,只冲她“咯咯”直笑。萧赦望着她们,眼底隐有几分罕见的帝王柔情。他屈指勾了勾临月的鼻尖,对容姜说道:“你回到朕的身边来,朕可以让你们母女天天在一起。”

容姜突然摇头后退,将临月抱得更紧,强忍了多日的眼泪如决堤般流了下来。她淡淡一笑,语气却不能更加悲伤。

“萧赦,你逼死我的爹爹,杀了我的丈夫,挟持我的女儿,你觉得我们之间还有可能吗?”

一旁的案几上点着蜡烛,细弱的火苗打在萧赦脸上,隐见几分怒意。听到“丈夫”两字时,他额角的青筋如虬虫般凸起,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起身,将案几踹翻在侧。

“既如此,那朕便替宣后做第二个选择。”他侧了侧头,示意小黄门将临月抱走,眼底的寒意比燕国冬日里的冰霜还要冷上几分,“绛侯年祯有功于社稷,又曾与宣后有过婚约,宣后下嫁再合适不过。”

萧赦不再看容姜,而是转过头,看向屏风前来回晃动的帷幄。他拼命地将怒火按压下去,却只余无能为力的悲伤,于是一字一句地说道:“至于临月,就养在朕的身边。”年轻的帝王终于要抬步离去,那撑起整个大燕江山的双肩,却像是撑不住这短短的几个字,他的嘴唇動了许久,才轻轻开口:“朕成全长公主。”

萧赦喊她“长公主”,他若不提,萧容姜差点儿都要忘了,她除却是大顺的宣王后,还曾是燕国名动天下的嫡长公主。

第二章

容姜的父亲燕襄王无子,只有她一个女儿,便想着在宗室中过继一位嗣子,以承先辈问鼎中原的遗志,亦为保全她今后的富贵。于是在容姜十二岁那年,燕王大张旗鼓地为她寻找“伴读”,朝廷上下却都心知肚明,此旨究竟为何。

那日恰是上元节,来参加家宴的宗室公卿们都带了适龄的儿子赴宴,一时间,觥筹交错的前殿竟成了阿谀奉承之地。容姜看得甚是无聊,便趁着“正戏”还没开始前偷偷溜出大殿。

燕地偏北,一入冬便是看不到尽头的苦寒。容姜紧了紧裹在身上的兔毛大氅,推开撑伞的内侍,一溜烟跑到雪中。所幸雪下得并不大,她踏着小雪,随意在无人处闲逛。

萧赦就是在这时进入她的视线的。

落雪铺了满地,不远处苍白的雪絮中竟滚着两个团子一样的东西。只是上面那人目露凶光,恶狠狠地出拳,下面那人却逆来顺受般任人欺负。

大概在容姜心底,还是向往着当一个行侠仗义的侠女的,于是一向看不惯恃强凌弱之人。而她生母早亡,父亲偏宠,更是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

见有人逞凶,容姜索性蹲下身团了一个雪球,冲上面那人狠狠打去。

那人颈间一凉,抬头瞪向她,怒气冲冲地说:“哪个不长眼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容姜又冲他扔了一个雪球,这下直中命门。

与此同时,她娇喝道:“哪个不要命的?国君脚下岂容你放肆!”

眼看上面那人就要发飙,容姜选择先发制人,她不服输地回瞪了他两眼。那人像是怕被父亲怪罪,终于拍了拍身上的落雪转身离开。

容姜这才想起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她恨铁不成钢地走过去,从缝着兔毛的广袖中伸出一只手。

“喂,你还不起来?”

“谢谢。”少年没有接她的手,而是自己站了起来,他明明神情恭顺,那一瞬间,容姜却万分肯定,她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狠意。

“你方才為何不还手?”

“我若还手,父亲会将我打得更惨。”他低着头,看不清情绪,话语间却有几分落寞。无可奈何间,少年突然抬头,直直地盯着容姜说道,“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公主。”

容姜惊诧于少年的“慧眼”,却又无法自拔地被那双如黑曜石般的眸子吸引。雪花簌簌落下,倒映在他黑白分明的眸间,容姜盯着那里面神奇的雪景“哦”了一声,竟有些魂不守舍。

少年点了点头,作揖后就要离开,大梦初醒的容姜急忙叫住他,问:“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顿了顿脚步,却没有回头。

容姜回席后便有些心不在焉,她四处张望,想要找那个吊起她好奇心的少年,却与“恃强凌弱”的那人对上了视线,她瞪了他一眼,在心底冷哼一声便移开了目光。

宴席最后,自然是今夜最重头的大戏,燕王缓缓起身,眉目含笑地扫视四周。容姜站在她父亲身后,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少年。他站在阳信君的背后,正恭恭敬敬地弯着腰,就像是一件待估的物品。

容姜忍不住笑了笑,随即正了正神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终于,燕王缓缓开口,让她选择自己的伴读,她装模作样环视了一周,最终将视线落在少年身上。容姜淡淡一笑,矜贵地指了指他,缓缓说道:“就他吧。”

燕王似乎惊诧于她为何选择一个没落公卿不受宠的庶子,阳信君却早已既惊且喜地跪下谢恩。燕王终究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便这样轻易地决定了燕国未来的嗣君。

那个少年就是萧赦,而欺负他的那人是年祯,容姜的母后在世时为她定下的驸马。

第三章

萧赦虽然在名义上是公主的伴读,日子却并不好过,毕竟,没有人会真的以为,一个王室远亲家的庶出公子能够继承大统。燕宫中,大概只有容姜是真心对他好了。可萧赦对这从天而降的“馅饼”并无多少欣喜,至少在容姜看来是这样的。

容姜顽劣,惯爱逗这个沉默寡言的伴读,正如此时,明明是做功课的时间,她却闲不下来。容姜把书简放在一旁,用手撑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萧赦,萧赦不欲理会她,只往旁边挪了挪。见萧赦不言,容姜笑得越发灿烂,月牙般的眉眼像映着整个燕都的长明灯火。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笑眯眯地问:“你怎么生得这样好看?”

萧赦依旧如老僧入定般不受其扰,只耳尖悄悄爬上几许红晕。坐在一旁打盹的夫子却不知何时醒来,看到容姜又在“欺负”萧赦,气急败坏地拿起戒尺。容姜赶忙躲到萧赦身后,笑嘻嘻地讨饶。少女身上似兰非兰的淡淡清香在鼻尖萦绕,萧赦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轻轻弯了弯嘴角。

下学后,容姜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萧赦身后,缠着他去参加秋狝。燕人尚武,一年一度的秋狝更是向诸侯国彰显国力的大好时机。这年的秋狝容姜也想参加,毕竟她向来喜欢这些玩意儿。却没承想,这次竟然出了大事儿。

秋季的树林已有些萧条,青翠了一整个夏季的树叶开始枯黄。容姜穿着胡服,有些闷闷地独自骑马在林间寻找目标。她正甩着马鞭,暗自吐槽丢下她单独行动的萧赦,一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棕熊,却在她的身后亮出了爪牙。容姜身下的宝马像是感知到了危险,开始激烈地嘶鸣,容姜猛然驾马转身,一眼便看见那血盆大口里瘆人的獠牙。

容姜瞳仁急遽地收缩,她慌忙从身后拿箭,林中突然出现一人,把她扑下马,牢牢地护在身下。棕熊的爪子猛然落下,容姜像是听到了皮开肉绽的声音,她眼眶通红,急忙将他扶到一旁,匆匆赶来的侍卫终于将棕熊拿下。

萧赦这次伤得很是严重,容姜衣不解带地在他身边照料着。萧赦醒来时,第一眼便看到了榻边握着他的手熟睡的少女。他动了动,想要将手抽出来,却将本就睡不安稳的容姜惊醒。容姜看着他一阵惊喜,青黑的眼底,竟似有泪光划过。容姜突然伏到他的怀里,话语间犹带几丝哽咽。

“你终于醒了。”

在梦中徘徊无数次的香气猝不及防地传来,萧赦突然一阵烦躁,他将她推开,别开冷淡的眸光,说:“还请公主自重。”

容姜像是不理解萧赦在说些什么,眨了眨眼,终归淡然勾唇,眉目间的欢喜却是彻底消失不见了,她说:“你不喜欢我,我不烦你便是。”

容姜缓缓起身,丢了魂魄般地走出内殿,走到门边时还是忍不住微微侧头,若隐若现的梨涡像是醉意逼人的醇酒。

“萧赦,你不能这样讨厌我。”

这次计划如此成功,得到了燕王的信任,萧赦本应该开心才是。可他觉得吹不散的冷风呼啸着钻进衣服里,他只得死死攥住身上的被褥,手背上青筋暴起。萧赦沉沉地望向少女环佩摇曳的裙裾,和铺在肩上乌黑柔顺的长发,如同望向一个追寻半生依旧无法企及的美梦。

第四章

日子在容姜跟萧赦年复一年的“斗法”中过了下去,萧赦在朝中的呼声越来越高,已经十七岁的公主,却不得不考虑与驸马年祯完婚的事。

百年前,顺天子失去了“天下共主”的地位,早已无法再号令诸侯,而年复一年的征战中,燕国已隐有问鼎之势,不需再用一个公主的婚姻来为国家谋取利益。更何况,先王后在世时,便为容姜定下了年祯。

容姜却不想要这段姻缘,她与年祯的梁子五年前就已结下了,两个相互看不惯的人在一起该是何等的痛苦!况且……况且她心里的人是萧赦,容姜走在前往章台宫的甬道上时,这样想着。

容姜穿过回廊的拐角,恰好跟从章台宫出来的萧赦碰了个正着。她比他矮了几级台阶,仰着张巴掌大的小脸看他。寒风吹得正烈,将纷纷扬扬的雪花打在她苍白的脸上,竟逼出了几不可见的泪珠。而萧赦正站在镂刻郁空的丹楹前,雪粒子铺满了他上好的狐裘披风,两道清隽的眸光,穿过飞雪,笔直地投到容姜身上。

最近,他们两个的关系又莫名淡了下来。

容姜勉强扯出一抹笑,轻轻唤他“子赦”,萧赦却并不应答,只将冷淡的眸光收回,径直走下丹阶。容姜匆忙转身,身形动了动,却还是没有抬步追上去。耳边似有风在鼓动,她站在原地,看大雪飞扬,看他撑着伞在雪中渐行渐远,直至那铅蓝的身影消失在冗长甬道的尽头。

容姜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角已无泪痕。她轻轻提起逶迤拖地的裙裾,一步步走上丹阶。

燕王并未因女儿长跪在地而允诺她的请求,而是卸下君王威仪,像无数个最寻常不过的父亲那样,缓缓抚摸着容姜的额角。

“爹爹知道,你喜欢萧赦。”不再年轻的君王双鬓已有斑白,微眯着眼望向不知名的远方,眸间不见混浊,反倒是洞察一切世事的清明,他唤她的小字,“妧妧,萧赦不是你的良人。爹爹老了,只有年祯能够保护你。”

容姜伏在他的膝前,一如幼时无数次做过的那般,抬头仰望她不再伟岸的父亲,眼底隐有清润的泪光。

“可是爹爹,女儿爱子赦,一如您爱母后那般。”

燕王未言,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示意她离开,泛着红丝的眸中却有泪光闪动。

雪越下越大,掩盖了燕王宫的红砖金瓦,容姜走出庄严显赫的章台宫,抬眼望向远处雄飞的檐角和朱红的宫墙,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苍鹰,在飞檐上久久盘旋,她闭了闭眼,终于下定决心。

燕王今日唤萧赦去,为的正是容姜之事,逐渐老去的君王似乎并不愿意看到他们渐行渐近,甚至向他抛出储君之位的诱饵,只愿他能让她死心。那时萧赦打了个马虎眼,离开章台宫后,心中却一阵烦闷。他并未回宫,不自觉间竟走到了华阳台。

站在华阳台上,萧赦可以看到燕都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又似乎可以看到整個中原的巍巍河山。他没有撑伞,任由大朵大朵的雪花落在眼睑上,眼前的景色渐渐模糊不清,他的心底却越发清明。

他已经等了五年,五年来伏低做小,费尽心机,为的不就是今日的储君之位吗?在荡平六国的宏图霸业面前,一个他讨厌的女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萧赦缓缓收回目光,一步步走下华阳台,侍人匆匆上前给他撑伞,当他顶着满头白霜回到自己的宫殿时,容姜显然已经等了他许久。雪已经停了,听到声音,站在梅树下的少女突然转身,眼角红红的,像是狠狠哭过。

“萧赦,我只问你一次,你敢不敢娶我?”她这样问他,他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笔直地向内殿走去。容姜突然从后面扯住他宽大的衣袖,袖上有雪,攥起来凉凉的。她吸了吸鼻子,问道:“你喜欢过我吗?”

萧赦好看的眉宇轻轻皱起,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笑话,话语里犹带几分不可思议,问:“你怎么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

萧赦扯开容姜的手就要离开,容姜却如破釜沉舟一般大声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在秋狝时救我?”

“为什么?”萧赦笑了笑,眼底的冷意像是随着潺潺春水融化,一开口,却是让两人都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自然是为公主殿下的信任与真心,为所有人都眼红的燕王之位。”

刚刚停下的雪又开始下了,萧赦低头,努力抑制住自心底涌起的慌乱,一点儿一点儿替她扫去藏在鬓间的落雪,轻声说:“从五年前,我在公主殿下必经之路上,故意惹怒年祯时起,我就成功了,不是吗?”

容姜被落雪压得睁不开眼,眼底氤氲的泪水糊住视线,她站在开得正盛的梅树下,愣愣地松开紧攥的衣角,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如你所愿,我会嫁给年祯。”

容姜的声音轻轻的,萧赦该是听不到的,已走了几步的人,却在原地微不可察地晃了晃。萧赦停留良久,终究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直到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顺灵王二十一年,燕昭襄王十九年,这一年,燕国吞并了南边最大的障碍——岐国。容姜对于这一年所有的记忆,却只有铺天盖地的大雪和大雪中萧赦踽踽独行的背影,一如他们初见的那一年。

大雪纷飞,绝望到看不见尽头。

第五章

第二年开春,燕国王室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公子赦终于去祭拜宗室,做了燕国的太子。二是,嫡公主萧容姜被指婚于将军年祯,即将成为年家妇。

萧容姜成婚的那日,是太史令夜观天象多日才得出的好日子。透过半开的窗棂,依稀可以看到一碧如洗的湛蓝天空,容姜坐在铜镜前,有侍女仔细地为她上妆。

吉时将至,容姜轻轻拿起放在桌前的扇羽,去章台宫拜别父王。宫人小心地提起她绣着金丝凰鸟的裙裾,还未走几步,却听得宫外一阵撞击声传来。有侍人匆匆赶来,趁她失神张望时一下将她击晕。

萧赦反了。

他知道此时逼宫不是明智的选择,他已是太子,而燕王身体日衰,只要耐心等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成为燕国新的君王。他明明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却莫名等不了这短暂的时日。他以为自己能忍的,这些日子却越发暴躁,脑海里尽是她在大雪中的喃喃低语。

他终究无法忍受她成为别人的妻子。

层层军士持着兵器涌入,将章台宫围得像个铁桶。萧赦穿着盔甲,顾不得擦拭身上四溅的鲜血,匆匆奔去容姜的宫殿。可当他远远甩开士兵赶到时,等待他的只有空无一人的寂寥。萧赦引以为傲多年的隐忍,在这刹那间溃不成军。他在宫殿内遍寻无果,突然提起放在脚边的利剑,发疯般迈向燕王的寝宫。

外面兵戈相向,章台宫内却寂静得让人发慌。萧赦提剑走入时,燕王正闲适地坐在桌案前,把玩手中小巧的印鉴。萧赦冷笑一声,将剑抵在燕王的颈侧,一字一句像是浸在碎冰之中,他问道:“她在哪里?”

已行将就木的君王并无多少惧意,反而悠闲地笑了笑,轻轻答道:“自然是在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架在脖子上的剑更近了几分,燕王忍不住咳嗽一声,眼底的笑意却越发浓稠,他说:“你成了燕王又怎样?萧赦,你再也得不到她了。”

萧赦突然生出几分慌乱,拿剑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燕王趁他分神,突然握住萧赦持剑的手,狠狠划过自己的脖颈。“咣”的一声,是兵器落地的声音,温热的鲜血喷了萧赦满脸,当他摇晃着起身时,竟只能记起燕王那令人绝望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你杀了她的父亲,她这一生都会恨你。”

一滴泪珠猝不及防地打在脚下的楠木上,萧赦踉跄着拉开殿门,煌煌日光打在眼前,他忍不住偏头眯眼,却不防被门槛绊倒在地。丹阶下站着密密麻麻的臣属,他们即将即位的君王却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直到眼角渗出剔透的水光。萧赦轻轻嚅动嘴角,微不可闻的声音四散在徐徐清风中。

“萧容姜,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

萧容姜醒来时,人已不在燕国,她看着周围陌生的摆设,猛然坐起就要下榻,房门却在这时被人打开,有人背对着日光向她走来。

当年是还未登基的大顺太子救了她。

这半年,被立为储君的萧赦权势日盛,渐渐失去了掌控,燕王终于发现了萧赦远不满足于现状的狼子野心,于是在大顺太子驷秘密来燕时,和他做了这桩保全自己女儿的交易。宫变那日,容姜被人从章台宫的暗道送出王宫,虞驷在外接应,悄悄带她回了大顺。

听到这里,容姜猛然抓住虞驷的衣袖,急切的目光犹带几许惶然。

“我父王他……他怎么样了?”

虞驷面色微变,不忍的神色渐渐晕上眉梢。容姜像是猜到了什么,松开他的衣袖戚然后退,耳边传来那令她绝望的句子。

“昭襄王已逝,还请公主节哀顺变。”

“是萧赦!是萧赦杀了父王,对不对?”

虞驷上前稳住悲怮恍惚的少女,扶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新王已立,公主要振作起来,为父报仇雪恨。”

容姜像是听到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只条件反射般点了点头,潋滟的眸光久久停留在无望的远方。原来是她引狼入室,原来是她害死了父王,容姜死死握住身侧的被褥,终于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后来,容姜成了虞驷的太子妃,再后来,她做了大顺的王后。

第六章

不过十年的时间,曾寄人篱下的少年已成为横扫六合的铁血帝王,萧容姜却一如当初,不得不被许配给年祯。

年祯不为帝王所喜,他们成婚那日,本该欢天喜地的绛侯府却是一片凄凉。只因为,天子并未对这位前朝王后有多少关照,甚至在容姜前来拜别时,选择了闭门不见。

世人不知道的却是,他们的皇帝陛下并未在宣室,而是独自坐在空旷的昭阳殿中。月华如银,透过朱窗洒入,萧赦抬头,原来又是一轮圆月。天色渐晚,随着月亮逐渐高悬,他心中无边的绝望亦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涌来。

第二日,容姜与年祯进宫谢恩,却只有容姜一人被准许进入宣室。

宣室内,萧赦正坐于高高的御座上,微眯着眼看容姜穿过层层帷幄,来到他的身前。容姜伏身向萧赦行跪拜大礼,萧赦慢慢起身,亲自将她扶起,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没来由地一阵烦躁。萧赦终于抑制不住对她隐秘的感情,抓着容姜的手将她扯至身前,说:“我后悔让你嫁给他了。”

容姜终于抬头,眉眼间尽是讽刺。她没有推开他,反而更加靠近一步,直直地盯着他道:“那便让天下臣民都看看,他们至高无上的君王是如何欺辱臣妻的。”

容姜将手抵在胸前,强忍着眩晕感将萧赦推开,萧赦却越箍越紧,直至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萧赦温热的气息打在容姜耳侧,他急切地说道:“那便让他们说去,朕只要你。”

容姜强忍着上涌的气血用力挣扎,萧赦却无视她的反抗,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欲向内室走去。容姜终于有了几分燕国公主的血性,她狠狠咬上那令人恨得牙痒痒的脖颈。萧赦吃痛,忍不住“嘶”了一声。容姜这才缓缓抬头,冲他勾唇一笑,温热的鲜血如同上好的口脂,涂得那红唇越发娇艳欲滴。

“你真让我恶心!”

明明脖子上的伤口还在不住地往外渗血,萧赦却觉得,他浑身的血液都凝结在了不停跳动的心上。他还抱着她,却像是失去力气一样,任由她轻易离开。看着那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帷幄尽头,英明神武的大燕天子终于乱了心神,他急促地冲她说出他最后的砝码,他问:“你不看姄姄了吗?”

窗棂未关严,有清风吹入,带动帷幄上来回晃动的轻纱,容姜停在轻纱前,久久未能言语。随着她沉默的时间增长,萧赦心底最后的希望也渐渐被磨灭,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头也不回地向殿外走去。

镂饰郁空的朱红殿门被缓缓拉开,呼啸而入的风吹起萧赦鼓动的衣袖。萧赦失神般站在威严壮阔的万里江山图前,只见候在丹阶下的年祯缓缓向容姜伸出手掌,而后与她一起伴着初升的朝阳离去。

年轻的天子倏然一笑,转身却将书案狠狠踹向一旁。他背对着煌煌旭日,只有些微日光能透过罅隙,打在他眼底深邃的寒潭上,隐约可见一闪而过的浓烈杀意。

第七章

相比这几日人人自危的宣室,绛侯府显然要温和许多。春日将至,容姜的病也渐渐开始好转,同欢见今日日光和煦,便劝着容姜走出房门晒晒太阳。没承想,太阳还没晒着,倒先看到了站在回廊前斗鸟的年祯。

和岁月一同老去的,不只有她,还有那个曾张狂得不可一世的少年将军。

这些年,年祯的日子也越发难熬。大燕定鼎中原后,朝中渐渐没有了他的位置,曾随帝馬踏天阙的功勋之臣,竟也落得个赋闲在家的下场。

年祯听到有人走近,警觉地转头,见是容姜,眉眼渐渐温和下来,清亮得如同月下新雪,问她道:“你倒也放心把姄姄放在宫中?”

容姜走到他的身前,去逗他养的鹦鹉,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终于擦了擦手看向远方。

“他不敢动姄姄,姄姄留在他身边反而是最安全的。”

年祯盯着这女人的侧脸,听后嗤笑一声,也随她一起望向远方,说:“这么多年来,原来你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人。”他像是想到什么趣事,眉眼都柔和得不像话,“当年,枉我和萧赦还想自作聪明。”

煌煌日光下,年祯突然转头,紧紧盯着容姜,眼底犹带灼人的温度,他问道:“若你第一次见到我时,我没有故意被萧赦激怒,我们的开端没有那样糟糕,你会不会……会不会喜欢我?”

这桩陈年旧事早已被容姜遗忘,此时猛然间被人提起,她有些无法回神,既惊诧于这惊天的反转,又无奈于冥冥中牵引他们的命运。真是造化弄人,原来,她对萧赦心动的开端,这所有的不幸,竟都源于年祯想要吸引她注意的弄巧成拙。容姜忍不住去想,若那年她没有遇见被年祯欺负的萧赦,还会有这样多令人绝望的事吗?她会不会如她母后期待的那般,与年祯宁静安稳地度过余生?

容姜正要开口回答,密密麻麻的持剑侍卫却突然涌入侯府,将他们牢牢包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笑这加给绛侯的罪名竟然是意图谋反。

容姜已许久未曾哭过,看着年祯被押走时,嘴角还带着那抹释然的笑意,眼角竟不停地有水汽氤氲。容姜望着看不到尽头的天际,突然朗声大笑起来,笑这弄人的命运,亦笑引狼入室的自己。她笑着笑着忽然咳了起来,一阵血腥猝不及防地涌上喉头。

终章

宣室,有青铜香炉燃得正盛,缕缕白烟四散在空气中。听到绛侯夫人请求入宫的消息后,天子竟期待得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萧赦负手站在宣室门前,唯有轻微前倾的身体泄露出几分情绪。久久不见的人出现在视线中,威严煊赫的天子突然转头,轻声询问侍候在侧的小黄门。

“你说,她会喜欢宣室的熏香吗?”

只不过,这份欣喜戛然而止于年夫人缓缓下跪的那一刻。萧赦坐在御座前,冷眼看着她,听她一字一句地求情,横飞入鬓的眉间竟只能看到浓稠的不快。容姜明明低眉顺眼极了,他终于等到她心甘情愿地来到宣室这一日,為什么还会有漫天的怒火,裹携着些许悲哀于心间徐徐涌出?

熏香烧得太重了,烧起了萧赦浑身的躁意。他猛然起身,缓缓走到容姜身前,抬起那让他魂牵梦萦的下巴,冷冷出声道:“当初,你为了顺王向朕求情,如今,你又要为年祯向朕求情,你萧容姜的膝盖是有多么不值钱?”

“他们都是臣妇的丈夫。”容姜轻轻抬眼,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语气间的理所当然却是压垮萧赦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寒潭般的深眸里突然冒出丛生的火光。

“那朕呢?朕在你心里又算什么?”

“陛下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吧。至于臣妇的丈夫,死去的宣王是,关在牢中的绛侯也是。”容姜笑了笑,潋滟的眸光里,依稀可以窥见曾名动天下的风华,“唯独您不是。”

大殿两侧的轻纱来回晃动,透亮的光柱前,容姜突然抬起双臂,缓缓伏身行跪拜大礼,朗声说:“请陛下彻查绛侯一案。”

萧赦冷笑两声,黑白分明的眼瞳带有几分癫狂,灼灼眸光透过空气,笔直地投到容姜的脸上。

“求朕?那就看夫人有没有让朕高兴的本事。”萧赦突然走近两步,蹲在容姜身前,轻轻开口道,“夫人该知道,朕对夫人仰慕已久。”

空气中是淡淡的檀木香气,闻言,容姜淡淡一笑,缓缓站起身来。她突然环住萧赦,冰凉的唇猝不及防地印下。

萧赦有一瞬间的愣怔,铺天盖地的怒气和悲哀,还有那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一并化作让人意乱情迷的毒药。他一下反客为主,疯狂地和她痴缠起来,欲罢不能间,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刺痛。萧赦愣了愣,缓缓低头,只见一支镂刻雅致的步摇,正精准地插在他的心口。

萧赦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容姜,却被她狠狠推开,踉跄着倒在身后柔软的地毯上。昏迷的前一刻,萧赦似乎看到了惶然涌入的侍者和她嘴角缓缓淌出的那抹鲜血。

匆忙赶来的侍者将萧赦抬起,他已睁不开双眼,却还是拼命嚅动嘴角,终于说出了那深藏于心底,却始终无法宣之于口的两个字。

“妧妧。”

日光正盛,花卉满园,他们却再也等不到,昭始二年的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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