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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昼夜咏叹

2020-09-10东吴

花火彩版A 2020年6期
关键词:青梅

东吴

纵使后来关于她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清晰地梦到同一场景。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她因月考失利而闷闷不乐,晚自习结束后,他乘坐公交车送她回去。

也许是累极了,她很快靠着他的肩膀沉沉睡去。车子驶入又深又长的隧道,橘黄色的灯光透进来,明明灭灭的光落在她的侧脸上。

两车交会,有鸣笛声响起,她不由得皱了皱眉,有些口齿不清地叫他的名字:“沈遇青。”

车内的光线不甚明亮,他出声应她,声音略有些沙哑,带着几分安慰的意味:“我在。”

阮听恩十岁那年,随父母一起搬到了青梅巷。

阮母好客,搬来的第二天就做了许多桂花糕让阮听恩给邻居送去。阮听恩送到沈遇青家时,天已经有些晚了,屋外的铁门关着,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

“请问有人在吗?”阮听恩敲了敲门,这般开口问道。

门尚未关严实,随着她敲门的动作推开一条缝,有点光亮倾泻出来,在地面上晕染开来。

屋内好半天没有回应,她犹豫了片刻,终于伸手将虚掩着的门推得更开一点。

院子里的光线昏暗,沈遇青埋头坐在桌前用笔和尺子在纸上画着什么,地上零散着好些废纸,他也没去管。有风吹过,将一张图纸堪堪吹落到她的脚边。

图纸展开,一架飞机赫然入目。昏暗的灯光落下,她费了好半天也看得并不真切,于是想直接蹲下身去,将那张纸捡起来。

她大半个身子靠在门上,蹲下去的瞬间因为重心不稳,连人带门重重地向一旁摔去。头撞上有些生锈的铁门,发出沉闷的响声。

“咝——”阮听恩自觉吃痛,抬手捂着被撞到的额角,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少年听到动静,终于抬起头来看她。

视线直直地撞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捂着额头同沈遇青四目相对。她一下子有些失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然后匆忙地站起身来,而沈遇青又低下了头,继续刚才的绘画。

“那个……”良久的沉默之后,终是她率先出声打破尴尬,“我叫阮听恩,昨天刚搬来青梅巷,来给你送桂花糕。”

“嗯。”他似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没停,甚至连头都没抬起半分。

少年停了片刻,许是自觉不妥,再次开口补了句:“你等一下。”

阮听恩倒也没生气,就着他放在一边的椅子坐下,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图纸一张张认真看了起来。

各种各样的飞机一一呈现在纸上,她看不懂,也并不完全认识。月亮一点点地爬上来,她侧过头去看他,月色下,她看见少年神色温柔。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遇青结束绘画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一抬头就看见了坐在几步开外的椅子上早已睡着的阮听恩。

几个小时前的记忆扑面而来,他带着几分懊恼意味地抬手胡乱挠了挠头。

让一个女孩子等这么久,她一定会很生气吧。

沈遇青这样想着,迈步走到了她面前,犹豫着该怎样叫醒她。

夜里有风吹过,十一月的凉意更甚,阮听恩打了个喷嚏,率先醒了过来。

“你画完了啊?我刚才太无聊,就把这些画捡了起来。”等了这么久,她竟也没生气,“哦,对了,我是来给你送桂花糕的。”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把桂花糕和整理好的画纸递到他的手上。

夜里月色凉薄,他尚能清晰地看见她被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

沈遇青拿着画纸的动作微微一顿,也没说话,只转过身往屋内走。阮听恩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好,只愣愣地待在原地。

走出去一段距离后,他才发现她并没有跟上来,于是停住脚,回过身来叫她:“进来一下。”

阮听恩不明就里,却还是听话地跟了上去。

他径直进了厨房,她不好意思再跟进去,索性站在客厅里等他。

厨房里传来打火的声音,阮听恩也并未在意。客厅里挂着飞机的海报,她不敢随意走动,只站在原地仔细看了起来。

又是好半天过去,沈遇青才终于从厨房出来,伸手将一杯热牛奶递到她的面前。客厅里安静得很,尚能听到屋外呼呼的风声,她听到他说:“请你喝热牛奶。”

阮听恩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伸手接过,仰头就喝下几大口。

客厅里的光线明亮,她嘴角还沾着些许奶渍,她抬头看他,无端就轻笑开来。

许是那一杯热牛奶成功收买了阮听恩,从那之后,她有事没事总爱往沈遇青家跑。

阮听恩去的时候,沈遇青正在看书。已近黄昏时刻,她从门外探出大半个脑袋来轻声喊他:“沈遇青。”

少年的注意力停留在书上那架飞机图片上,含混不清地应了她一声:“怎么了?”

“你爸妈不在家吧?”她也不知到底为什么问出这一句话,似是早已紧张得不得了。

他没注意到她话里的小心思,浅浅地答了句:“没在。”

话音刚落,阮听恩却像是松了口气般,关上门,飞快地跑进屋,将藏在身后的那瓶青梅酿拿出来递到沈遇青的面前。

“我妈今天没在家,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偷出来这么点,特意拿來跟你分。”

青梅酿虽说是果酿,但也是发酵后的果酒,阮母平时管得严,几乎碰都不让她碰。

“我才不喝,你偷偷拿出来,也不怕你妈妈骂你啊。”沈遇青看了看她拿在手里的果酿,这样拒绝道。

“没事,就一点点,我妈发现不了。”见沈遇青没动,她接下去,“我拿过来本来是想跟你一起喝,既然你不喝,我就只能自己喝了。”

阮听恩这样说着,抬手就要把那瓶青梅酿往嘴里送。

“喂,你别喝啊。”沈遇青扔了书,眼明手快地去抢,夺过她手里的瓶子拿在手里,忍不住说她,“阮听恩,你不怕你妈回来打死你啊?”

阮听恩被他说得动摇,却还是有些不情愿,轻声同他争:“你就让我喝一口,一小口就好。”

沈遇青没理她,拿着那瓶果酿走到一边坐下。阮听恩倒是不依不饶,走到他身边扯他的衣角:“就一小口。”

他被她逼得无奈,只得投降:“好、好、好,我真是怕了你了。”

手里的瓶子被沈遇青放在桌上,他起身去给她找纸杯,还没走出几步又突然停住回过身来叮嘱她:“你不准偷喝……”

他话还没说完,却先看到阮听恩抱着果酿瓶早已灌下一大口。

见沈遇青回过身,她率先将那瓶果酿放下,认错态度倒是积极:“我错了。”

他对她向来没什么办法,却还是皱着眉说她:“知道错了,你还喝。”

那是中秋节的晚上,谁家在蒸月饼,味道飘过来,很香。屋内停了电,他们索性爬上阁楼等着看月亮。

天是黑压压的一片,半点也瞧不见月亮的影子,有雨从空中落下,紧接而来的是轰鸣的雷声。

十几岁的女孩子怕打雷,加上喝了果酿,整个人晕晕乎乎,扯着他的衣角不肯撒手。

沈遇青没什么好脾气,却还是耐着性子哄她:“阮听恩,你别闹了。”

她没听,反而向他凑近了些,忽然有闪电的光落进来,漆黑一片的屋内,她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外雨声淅沥,他没来由地慌了手脚。

四目相对,少女的脸近在咫尺,见他没反应,女孩儿的疯劲儿彻底上来了,不依不饶道:“沈遇青,你给我讲故事。”

沈遇青没理她,拿了手电筒往屋内走,抱出一床被子给她盖上。

“你得给我讲故事……”她迷糊得很,却依旧口齿不清地这样说着。

“好,但你先别动啊。”沈遇青小心替她掖好被子,挨着她在一边坐下,屋外雨势渐大,他的声音轻微而温柔,“从前,有一只小白兔……”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沉沉睡去了。

少女均匀的呼吸声传来。鬼使神差地,他忽然俯下身去。

又有闪光落在她的脸上,不明亮,却是温柔的,沈遇青忽然伸出手去,戳了戳她的脸,失声轻笑:“你好像也没那么烦人。”

阮听恩上高一的那一年,沈遇青上高二。

高一的课程并不算复杂,或许是还没适应高中生活,阮听恩的第一次月考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滑铁卢。

学生时代没有人不在意成绩,加之巨大的落差,阮听恩那一整天几乎都是闷闷不乐的。

那晚沈遇青买了蛋糕,跑了两栋楼的距离去阮听恩的班上找她。夏夜炎热,班上闹哄哄的,天花板上的三叶电风扇转得吱呀作响,却也没有减少半分热气。

她戴着耳机坐在位置上听听力,他站在后门口出声喊她:“阮听恩——”

教室里太过喧闹,阮听恩似乎是没听见,坐在她旁边的女孩子伸手取下她的耳机,像是跟她说了句什么,她回头看了过来。

隔着教室里的喧哗与吵闹,她同他四目相对。

他忽然笑起来,冲她扬了扬拿在手里的蛋糕:“你出来。”

走廊上的灯光并不明亮,影影绰绰间有月光落下。

“你……”

“請你吃蛋糕啊。”她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他就先这样说道,抬手就把那盒小蛋糕往她的怀里塞。

“晚上记得等我一起走。”

等阮听恩再回过神来时,沈遇青留下这句话,早已跑出去一大段距离。

晚自习结束后,沈遇青和阮听恩一起乘公交车回去。

她兴致不高,索性靠着车窗发呆。

一只耳机突然被塞进耳朵里,她偏过头去看他,他抬手替她理了理没戴好的耳机,轻声开口:“别靠着车窗,容易晕车。”

“哦。”她浅浅地应道。

车继续向前开着,耳机里的歌开始播放——

“无论是星星的闪烁,还是快乐的生活,都要主动伸出双手去掌握……”

——是陈奕迅的那首《吟游诗人》。

阮听恩许是困极了,没听多久便靠着他的肩膀睡去了。

明灭的光落进来,她睡得并不安稳,皱了皱眉,轻声叫他的名字:“沈遇青。”

“嗯?”他出声这样应她。

许是听到他的应答,她莫名有些心安,半梦半醒间似是感觉到他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眼眶,替她挡住透进来的光,半是安慰半是轻哄地答了句:“我在。”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子驶入隧道,两车交会,有鸣笛声响起,阮听恩再一次被惊醒。

她彻底没了睡意,坐直身子听歌。

“就是一次考试而已,没关系的。”沈遇青知道她是因为什么不开心,率先出口安慰她。

“嗯。”

“下次努力一点,争取考好一点。”

“好。”

话题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下去,阮听恩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他忽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失声叫她的名字:“阮听恩。”

“嗯?”她不明就里,含混不清地这样应了一声。

“其实呢。”沈遇青接下去,“那个蛋糕是我的生日蛋糕。”

“你的生日不是……”

“是,我提前过生日了。”阮听恩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先开了口,“提前过生日呢,就是看你闷闷不乐,想跟你说,我十七岁的生日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快乐。”

公交车快要开到终点,车上早已没了什么人,车窗外的风景一闪而过,她听到他压低了声音说:“所以,阮阮,你得让我得偿所愿。”

十几岁的少年人干净明朗,说话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语气,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被悄悄戳中,她的脸有些发烫,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她抬头看见他的眼睛,忽然间像是找到了自己的月亮。

沈遇青第一次见到陈放,是在星期五放学的晚上。

他在校门口等阮听恩放学,阮听恩背着书包跟一个男孩子——陈放一起出校门,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的话,最后分开时,不知道陈放说了句什么,她忽然就笑了。

某种情绪在心中慢慢发酵,沈遇青握紧了自行车的车把手要走。

“沈遇青。”阮听恩回过身来,正好看见转身要走的他,立马出声叫他,抬腿跑了过去。

少年将不高兴全写在脸上,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却还是稳稳地扶住自行车,等她在自行车后座上坐下。

“我明天在天文馆有演讲,你来听吧。”阮听恩这样邀请他。

心里的那块石头略微有些松动,十几岁的少年要面子,不肯轻易松口。

她还在自顾自地往下说着:“我这次准备了很久的,我真的希望你能去看看。”

也不知是不是那句话触动了他,他略微勾了勾嘴角,再回答时,却依旧是那副不高兴的语气:“知道了。”

第二天下午,沈遇青去得很早,几百人的礼堂内,他坐在最后一排。从花店买来的雏菊还带着露珠,香气扑鼻。

阮听恩站在演讲台上,十几岁的女孩子亭亭玉立,身后的屏幕投影出的是浩瀚广袤的宇宙。礼堂里安静至极,少女声音清澈,从日月星辰讲到天体行星,绘声绘色地向他描绘着那个他未曾见过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两个小时的演讲很快结束,沈遇青手里捧着那束雏菊,忐忑而又紧张,挣扎片刻,还没来得及上去,却已有人先一步给她送了花。

是陈放,前一天晚上跟她一起出校门的男孩子。

女孩接过他手里的花,同他笑着转过身去讨论着什么。

礼堂里没剩多少人了,沈遇青握了握手中的花,转身离开了。

已近黄昏,凉意更甚,沈遇青心烦得厉害,手中的花还没来得及扔出去,有电话打了过来,是阮听恩。

“喂。”他接起来,语气有些不太好。

“我怎么没看到你啊?”她的声音传过来,“那我在门口等你好了。”

沈遇青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手机却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

他把手机放进衣服口袋里,骑着车往大门口赶。

昏黄的路灯光亮起来,她的一张脸被冻得有些发红,他将手里的雏菊扔到她的怀里,没好气地招呼她:“走了。”

他载着她往家走,许是看出来他心情不好,她终于轻声问他:“你今天是有什么事吗?”

“跟他们打比赛去了,输了。”

“那怎么还买花啊?”雏菊的芬芳钻入鼻腔,也是好闻的。

“打比赛啦啦队的女生送的。”

“哦。”阮听恩浅浅地应了一声,好半天像是想起什么,絮絮叨叨地跟他说着话,“今天下午好多人啊,我差点就紧张了。”

“还好陈放帮我改了稿子,不然得出差错。”

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股无名火又升起来,他将车骑得飞快。

“不过,我跟陈放真的有缘,都想学天文学。”呼哧的风刮得她的脸有些疼,她忍不住轻声说,“好冷啊。”

飞驰的自行车堪堪刹住,他的声音有些冷:“下来。”

她不明就里,却还是听话地从车上下来,少年掉转车头,扬长而去。

“沈遇青。”

阮听恩也不知自己哪句話说错了惹得他不高兴了,垂着头往家走。

已是深冬,街上没什么人,车辆来来往往,她站在路口等红绿灯。

路口的红绿灯由红转绿,她还没来得及迈步走出去,一辆自行车再次稳稳当当地停在她的面前。

沈遇青架好车后下来,将买来的热奶茶递到她的手里:“拿着暖手。”

他一边淡淡地说着,一边取下自己的围巾将她给捂了个严实,叹了口气:“阮听恩,你真是笨死了。”

第二年夏天来的时候,沈遇青背着所有人去报了飞行员的考试。

录取通知书寄到青梅巷,沈家父母当场气绝,最后以大吵一架,沈遇青离家出走收场。

阮听恩拎着可乐跑上山顶的天文台找到沈遇青时,夜已经有些深了。他也不知在这儿坐了多久,脚边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好多个汽水瓶。

“沈遇青。”她轻声开口叫他,走到他身边挑了个空地坐下。天是黑压压的一片,一边的路灯光昏黄而微弱,挣扎半晌,她才终于开口,“你没事吧?”

“没事。”他淡淡地答了一句,顺势拿过她手里的一罐可乐,打开后,小小地抿了一口。

可乐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是甜甜的,她跟他聊天:“你为什么想去当飞行员呢?”

“痴迷吧。”沈遇青略微勾了勾嘴角,山顶微凉的风吹过,他轻声同她说着话。

十岁那年初读《夜航西飞》,年轻的飞行员只身横渡大西洋的事迹令他动容,飞翔的梦想便在那时悄悄生根。

“阮阮。”他难得温柔认真叫她的名字,偏过头来看她,“人这一生实在太短暂了,我前十八年未曾领略过天地,也不想这一生仅仅是仰望天空。”

他停了片刻,沉吟良久后又接下去:“我痴迷于这片天空,就像你痴迷于整个宇宙。”

少年的神色坚毅,心里有什么东西疯长着,她一时竟也毫无察觉。

阮听恩被他这番话弄得有些失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后,走到他的面前。

“沈遇青,你就该朝着你的目标努力奔跑而去,无论结果怎么样,我都会坚定不移地始终站在你这边。”山顶的光线并不明亮,她望着他的眼睛,这样认真地说道。

他忽而轻笑开,举着可乐与她轻轻碰了碰,易拉罐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响声不甚清脆,她听到他失声重复她的名字:“阮阮。”

沈遇青是第二天一早的火车,他要离开的时候,天还是黑的。他将电话打到阮听恩那儿时,她正睡得迷糊。

“阮阮,你来窗户边。”他在那头这样讲。

她迷迷糊糊地披了衣服起来,打开窗户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落起了雨,青梅巷湿漉漉的。

沈遇青站在她家楼下冲她挥动双臂,做着口型对她说:“阮阮,我走了。”

他身后是微亮的灯光,她无端地想哭,开口想对他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笑着冲他做着口型:“要加油啊。”

他抬手冲她的窗户扔了个什么,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东西早已稳稳当当地落进了她的屋内。

阮听恩捡起来一看,是一架浅蓝色的纸飞机,机翼上,他的字迹恣意洒脱:“我想跟你一起看月亮。”

待她再回过神来时,沈遇青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云层中隐约可见露出的月亮的一角。

她抬头望见月亮,无端地就想起了他。

沈遇青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阮听恩也升入了高三。

沈遇青那边的管理严格,除了每半个月的一封信,她和他几乎再没有多余的交流了。

那年初冬,沈遇青成功转正,试飞成功结束训练后,终于争取到给阮听恩打电话的机会。

临近深夜十二点,电话打过去的时候,阮听恩刚做完题打算睡觉。

“阮阮。”或许是兴奋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抖,“我終于成功了。”

他话音刚落,她在这头急着出声:“真的吗?太好了!”

沈遇青跟她说起这大半年的训练:“其实也没有多难,自己喜欢的事,再苦再难都值得。”

阮听恩那头突然没了声音,他的声音有些急切:“喂,你怎么没声音了?”

好半晌,她的声音才传过来,他压低了声音同他解释:“刚才我妈来查房了,我偷偷玩手机才能接你的电话。”

大半年的第一次通话,她能絮絮叨叨地说上许多。

她说她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梦到他回来接她放学,手里拿着一个蓝色气球在校门口等她。

沈遇青在那头沉默地听着,忍不住出声吐槽她:“我才不会拉着气球在校门口等你呢,真是丢死人了。”

她也没在意他的打趣,接着往下说着,每天做不完的试卷,似乎怎么背也背不完的课文,忙碌的日子里,她甚至连抬头看星星的时间都没有。

时针跨过十二,他在那头催促着阮听恩快点睡觉。电话挂掉的前一刻,她带着几分感慨意味地说了句:“我好想你啊。”

沈遇青回到青梅巷是在三天后的晚上,他拿了个蓝色气球站在校门口等阮听恩下课。

少女的身影出现在校门口,望见他的一瞬间,冲上来给了他一个拥抱。

沈遇青没站稳,整个人的身子晃了晃。

他笑着骂她:“阮听恩,你还是这么烦人。”

她打趣他拿在手里的蓝色气球:“你不是嫌丢人吗?”

他没回答,只把那个气球放到她手里后小心地缠了几圈。

学校门口有卖小零食的摊位,他一样一样地买给她,直到她怀里再也抱不住,他才停下。

回去的路上,他和她并肩走着,良久,阮听恩终于开口问:“怎么回来了?”

“放假。”他答,伸手替她拿过背在背上的书包。

那晚是万圣节,街上有拎着口袋、戴着面具、“不给糖果就捣蛋”的小朋友。

阮听恩也没有幸免于难,抱在怀里的糖果都被洗劫一空。

她倒也没生气,佯装失落,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果然还是小朋友好,连抢东西都这样理直气壮。”

青梅巷的轮廓闯入视线,沈遇青的假期只有七十二小时,除去坐车,也仅够来接她下晚自习。

她跟他告别,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走,却被他伸手拉住了。

阮听恩回过身来,握在手里的气球因为没拿稳而飞走了。月色凉薄,他冲她摊开手心,一颗大白兔奶糖赫然躺在手心:“喏,吃糖。”

有风吹过,他忽然伸出手抱了抱她,他的声音干净澄澈:“真是笨死了,明明自己也是小朋友啊。”

沈遇青再回来的时候,是在第二年新年。那时阮听恩早已考入英国剑桥大学天文系,陈放拒绝了美国高校的offer(录取通知书),跟着阮听恩去了英国。

沈遇青回来时已近年关,他穿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黑色羽绒服,皮肤被晒得有些黑了,许是经常训练的缘故。

饭桌上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他听到父母说起青梅巷的琐事,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了阮听恩的身上:“就跟阮阮一起考去英国的那个男孩子,我看着也不错,还为了阮阮去了英国,说不准还有戏。”

屋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沈遇青忽然间有些透不过气来,找了个借口出了家门。

“你怎么出来了?”阮听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出声问他。

“太……太闷了。”他这样解释,说话竟有些磕巴。

青梅巷口的路灯昏黄,她隔着几步的距离同他两两相望,那一年的初雪还没落下,良久,她才又开口问:“我们要不要去看一场雪?”

十二月的长白山大雪弥漫,沈遇青和阮听恩租了辆车上山,路边的白桦树早已荒芜,白茫茫的雪簌簌地往下落。车内放着一首不知名的老歌,调子忧伤,却也是好听的。

雪越下越大,渐渐地,他们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

“要不先停一下?”

阮听恩话音刚落,车便熄了火。轮胎陷入雪里,无法继续行驶。山里没什么信号,救援电话打不出去,两人就只好坐在车里等。

大雪纷纷扬扬,透过车窗玻璃往外看,四处皆是苍茫的一片。

阮听恩的手很凉,他伸手拉过对着哈出好几口热气。

沈遇青怕她睡着,轻声跟她聊着天:“你们在大学做研究会不会很辛苦啊?”

“辛苦是辛苦。”她笑着答,“但就像你说的那样,只要自己喜欢,就值得。”

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下去,车内的温度渐渐地低了下去,她整个人冷得发抖。

沈遇青伸手将她抱住,有些话涌上心头,他忽然开口问:“阮阮,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她的意识微弱不清,却依旧笑着打趣他:“你呢?你会做什么?”

车内安静得可怕,尚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他犹豫良久,到最后脱口而出也只是说:“我啊,我想再跟你看一次月亮。”

已近深夜,大雪终于停了,一束明晃晃的车灯光亮起,她几乎昏昏欲睡。

沈遇青打开车窗呼救,车外的冷气灌进车内,阮听恩最后那点意识被刺激而惊醒,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回过身来看他,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我呢,我就想跟我喜欢的人,看一看那片温柔的宇宙。”

沈遇青的动作忽然一顿,耳畔是呼啸的风雪声,脑海中闪过饭桌上父母的那些话,有热泪滚落下来,他忽然间就想起了陈放。

从长白山回去之后,沈遇青的假期也到了头。他回去训练,阮听恩也得回英国继续上课,两人的交流似乎就这样淡了下来。

沈遇青二十二岁那年,一个人飞去了英国。

他没跟阮听恩讲,抵达剑桥时已近黄昏,询问得知天文系的教室的位置后匆匆赶去。

教室里没什么人,明晃晃的白炽灯光亮起,他看到阮听恩被人围着,有好事者把陈放推到她的面前,起哄声此起彼伏。

沈遇青进门的动作堪堪停下,陈放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紧张和忐忑:“阮聽恩,我喜欢你……”

后面的话,沈遇青没敢再继续听下去,转身离开,像是落荒而逃。

教室里灯光明亮,周遭起哄声不断,阮听恩看着面前的陈放,无端地,脑海中闪过沈遇青的脸。

于是,她摇头,轻声回绝:“我心里早已有了自己的月亮。”

英国的冬天好像格外冷,沈遇青的手被冻得有些发僵,他对着手哈出好几口热气也没有好多少。

沈遇青心烦得厉害,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却没抽,只拿在手里看它燃着。

好半晌,那支烟终于燃到尽头,手稍稍恢复知觉,他才打电话给她。

阮听恩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你怎么突然来了?”她这样问。

“放假,顺便来看看你。”他不敢看她,声音却有些沙哑。

她想带他去吃饭,他却不肯,只说先在学校逛逛。

他同她沿着学校的小路慢慢走着,不知走出去多远后,她才终于问:“你最近有没有执行什么有趣的任务?”

脑海中某个片段一闪而过,他嗫嚅着,开口,声音有些发颤,他自己却丝毫没察觉到:“还好吧,任务都是些漫长无聊的飞行,哪里会有趣。”

话音刚落,她却好像有些不高兴:“沈遇青,你该不会就这样放弃你的飞行梦了吧。”

他没搭话,气氛瞬间有些尴尬,校园内有学生闹着从他们身边走过。

有些话哽在喉咙里,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情分,她到底不敢轻易尝试,踟蹰良久,却也只是说:“我们一起努力吧,努力成为站在高处闪闪发光的人。”

她这句话说得好似不经意,深冬伦敦的夜里,她全然没有注意到,他藏在黑暗里的手微微颤抖。

他从伦敦回来,又是没日没夜的训练。他将执行飞行任务的申请书交上去,跟他一起训练的同伴都认为他疯了。

飞机起飞时间是在凌晨两点,沈遇青做好一切准备上飞机时,还是有不甘心的同伴拦住他,问:“沈遇青,你不要命了吗?”

他抬头,望见远处微明的天光。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听过的一首歌。

“想要对你说的,不敢说的爱,会不会有人可以明白……”

他没说话,转身上了直升机,系好安全带。

他手握摇杆,飞机向上飞行。飞机越过山川,越过河流,越过田野,他没来由地忽然想起了她。

没能带她来看看这样的景色,真是遗憾啊。

有飞鸟撞上机身,又或许是飞机出了故障的缘故,飞机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

强大的失重感接踵而来,脑海中有些画面一闪而过。

他十一岁那年,她抱着那盒桂花糕猝不及防地闯进他的院子,从此,她在他的生命里再也无法抹去。

他并不是天生好脾气的人,却还是一点一点地学着温柔。多一个妹妹,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他那时总这样跟自己讲。

可直到后来遇见陈放,少年在很多事情上似乎总明白得晚一点,直到后来在书里看见那句“你抬头看月亮时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喜欢”。

他那时不解其意,放下书忽然抬头看见屋外的月亮,莫名其妙地想起她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什么是喜欢。

他通过飞行员考试,走的那天在扔给她的纸飞机上写“我想跟你看月亮”,少年表明心意的方式隐晦,可他总觉得她能明白。

可直到很久以后,她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他也不敢问,他们拥有这么多年的情分,他害怕一开口就会失去她。

后来呢,她考去了伦敦,饭桌上父母说的那句话,他不是不在意,再到后来去长白山,她强撑着意识说的那句“想跟喜欢的人一起看看宇宙。”

他忽然好像就明白了,或许从一开始,她心里的那个人就不是他。

同样的专业,共同的兴趣爱好,最该与她并肩而立的那个人,是陈放。

他开始渐渐疏远她,二十二岁那年找借口请假去伦敦看她,其实更深层的原因,他始终没跟她提过。

不过是在出任务的途中,亲眼看到朝夕相处的伙伴连人带机坠落山崖,他却连一点办法都没有。恐惧、害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无数次午夜梦回,他被惊出一身冷汗时,总是无端地想起她。

他请假去伦敦看她,却看到陈放对她表白。陈放优秀,有才华,与她并肩而立。可他呢?似乎连飞行唯一的梦想都无法实现,巨大的自卑和心理落差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第一次有了想放弃飞行的念头,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倒是她的那句“我们一起努力吧,努力成为站在高处闪闪发光的人”先鼓励了他。

十八岁的那个夏夜,夜风微凉的山顶,也是她轻声鼓励他,他才敢义无反顾地去追求他的飞行梦和属于自己的天空。而如今呢,他也该努力做好,对她来说,这或许才不算辜负。

他重新回到训练场,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碍登上飞机后,却没想过会命丧于此。

不过,这样也好。机窗外的景色一闪而过,他忽然想,至少到最后,他也没有白白辜负她的一番苦心。

机身不可控制地下坠着,他闭上眼,却忽然想起他离开青梅巷的那个清晨。

他紧张,忐忑,自以为高明的表白方式掩盖之下,不过是想跟她说一句——

阮阮,你奔赴那片温柔的宇宙,而我奔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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