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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蚌壳棉鞋

2020-09-08琦君

现代妇女 2020年9期
关键词:蚌壳姨婆阿花

琦君

由于外婆过世得早,姨婆就格外地疼我。有一年,母亲要接她来过新年。农历腊月廿三送灶神前夕,姨婆坐着竹兜来了。

我扶着迈着三寸金莲的姨婆,走进堂屋,她坐定以后,就把我抱得紧紧的,还没说话呢,眼泪却簌簌地滴下来。

我奇怪地问:“姨婆您累了吗?为什么哭呢?”她却又笑起来:“我不累,看见你长大了,真高兴呢!”姨婆边说边在包袱里掏出一双棉鞋递给我:“给你做的蚌壳棉鞋,穿穿看,大小合适吗?”

“蚌壳棉鞋呀!”我高兴得直跳,马上坐在门槛上,脱下松垮垮的旧鞋,把崭新的蚌壳棉鞋穿上,大小正合适,好软、好暖和啊!

母亲说:“现在别穿,大年初一再穿!”

姨婆说:“让她穿,穿破了我再给她做。我做的鞋底最结实,让孙女儿穿了走路平平稳稳的,一生都平平安安。”(在我家乡话中,“安”与“稳”同音。)

从正月初一到初五,姨婆吩咐把后门打开,让乞丐们一直走到厨房里来,姨婆要親自分给他们粽子和年糕。

我也帮着分。突然看见一个跟我一样大小的女孩儿,赤着双脚,脚后跟都是红肿的冻疮。我问她:“你的脚疼不疼呀?”她没看我,只摇摇头。我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又摇摇头,很生气的样子。

姨婆递给她两条年糕、两个粽子,她低下头接过去,轻轻说了声“多谢太婆”,就转身走了。

我看她双脚后跟的冻疮都裂开了,还流着血,就忍不住追出去,脱下自己脚上的蚌壳棉鞋,递给她说:“给你穿。”她吃惊地望着我,过半晌才说:“我是讨饭的,没有好命穿棉鞋,我不要。”

我说:“你带回家,晚上洗了脚再穿,冻疮就会好的。”她才伸手接过去,捧着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我说:“我叫阿花。多谢你啊。”她用手背抹着泪水,我的眼泪也流下来了。

过了几天,阿花又来了,我看她的赤脚上冻疮还是红肿,问她:“穿了蚌壳棉鞋舒服点吗?”她抹着眼泪说:“没有得穿,给我后娘拿走了,她说讨饭的,穿什么棉鞋。她还狠狠地用拳头捶我,我的命好苦啊!”她抽抽咽咽地哭,我也跟着哭,只感到满心的无奈。

姨婆拉她到怀里说:“有娘生没娘疼的孩子真苦哇!你不要哭,我再给你些粽子和年糕,你带回去,后娘高兴就不会再打你了。”

那一年姨婆回去以后,每年冬天必定托人带一双蚌壳棉鞋给我。我捧着它,总会想起双脚冻得红肿的阿花。但她一直没有再来过,我能到哪儿找她呢?

我12岁那年,被父亲带到杭州考中学,母亲把姨婆给我的蚌壳棉鞋包了收在我的箱子里,在异乡求学,无时不想念慈爱的姨婆和母亲。但我却没有机会再见到姨婆了。冬天在寒冷的宿舍里,穿上蚌壳棉鞋,心头感到无限温暖,也牢牢记得姨婆对我说的话:“我做的鞋底很结实,穿了走路平平稳稳。”

现在,我比当年姨婆的年纪都大了。人生的道路无论崎岖或平坦,我都坚定地走过来,但我心中总时时拥有一双又软又暖和的蚌壳棉鞋,那就是姨婆和母亲给我的爱。

我也时常想起双脚满是红肿冻疮的阿花,她究竟在哪里呢?我虔诚地祝福她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冬天里也能穿上暖暖的蚌壳棉鞋,享受儿孙绕膝的老来福。

(摘自九州出版社《永是有情人》一书)(责编 珠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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