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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病室

2020-09-07阿舍

江南 2020年5期
关键词:护工家属病人

阿舍

心脑医院正好位于城市核心位置,恰如脑干位于最难抵达最性命攸关的脑颅中枢地带。每天进出心脑医院的人络绎不绝,并越来越多。只要数数它四周连续扩建的停车场就能明白这一点。医院是幢直角型独栋大楼,加上地下一层,共18层高。两年间,医院大楼原本自带的停车场不停向外蚕食,洪水般吞掉四周还未列入建筑规划的城市空地。每天上午九点,心脑医院周围的停车场就会被一辆辆载着病人与家属的汽车塞得满满当当。有人从医院大楼的高层窗台往下看过,被成千上百辆汽车围绕在中心的心脑医院,既像一个拥兵万千的将军,又像一个被力量数倍于自己的叛军所围困的末世君王。进入医院的是条狭窄的马路,南北方向,只够两辆汽车并行,加上自行车车道,顶多十米宽,因此临近医院大门的一段马路最易拥堵。大门前负责疏通的保安必须具备临危不惧斩钉截铁的机智与果断才能迅速化解即刻导致的整条马路的交通瘫痪。这种情况甚至在黄昏也避免不了。傍晚七点左右,坐在大门岗亭里的总调度得到的消息经常是——车位已满,没有空出。于是,等候进场陪护守夜的车主一边质疑一边央求,总调度也磨破了嘴皮,几个来回过去,双方都喊得喉咙干燥眉眼焦糊。僵持中,天色渐暗,后面堵起的长龙更不耐烦,车主急躁得猛拍喇叭,嘀嘀嘟嘟,嘟嘟嘀嘀,声声逼紧,像诉怨,也像怒吼。一时间,噪音刺向夜空,整条街像遭了火灾般紧急起来,有的车主跟着就完全失了耐心,一头钻出车窗,恶狠狠冲前头骂起粗话。咒骂声下,暮色浑身一抖,天就更黑了。

14病室在医院7层,科室名称为神经中心外科一病区。7层还有别的科室——泌尿科病房。两个科室一东一西,各据半壁江山,但却完全是两种境地。东面的神经中心外科病区的楼道24小时人来人往一派杂扰;病房里,更是磕头碰脑夤夜不宁。住进这一层的病人多是“脑子有病”,脑肿瘤、脑瘫、脑血管瘤、脑出血……最可怕的是车祸后的手术病人——人活着,一小半脑袋没了,额头往后,就那么心惊胆战地凹下去半只老碗大小的一个坑,除了病人家属,谁都不敢多看一眼。这样的病人身边时时不能离人,摊上半瘫或者全瘫,一位家属肯定不够使唤,条件好的会请个护工,加上每天轮番前来探望的亲戚朋友,加上病房里危重病人的临护机、呼吸机、吸氧器、雾化器、镇静止痛泵,楼道与病房里就永远是一群黑头蚂蚁挤在热锅上的惊慌景象,嗤嗡嗡,嗤呜呜,呼噜噜,没日没夜,无始无终。两相对比,泌尿科那边简直称得上是空阔仙境,即使在上午闲杂人等最多的探视时间里,那边也安静无扰,病人和家属似乎都气定神闲的,清雅得根本不需要发出声音。如此巧合,确乎费解,两个科室,一边是火焰一边是湖水,仿佛专叫人体会这颠倒翻腾的众生皮相,专叫人尝一尝这南辕北辙五花八门的人间苦涩。

14病室恰好在东面走廊的正中,室门斜对着开水间,打水喝水倒是方便,却终日遭受噪音的恣意侵扰。噪音和电锯声差不多少,嗞啦啦,吱嗡嗡,一旦叫起来,三米高的楼道就成了自然扩音器,钻心钻肺地响,像是把磨坊或者家具加工厂搬进了医院。这噪音来自研磨机或者料理机,主要集中于一天里的三餐时间。瘫痪病人需喂流食,家属就得按顿、按营养配比将食物打成稀糊状,好一点的从嘴巴喂下去,没有吞咽能力的,就只能鼻饲——用针筒从鼻管里推入胃中。研磨机或者料理机的功率大声音尖,家属们怕吵着自家的病人,都把食物配比好端到开水间,这边接了开水,转身插上电插头,一按电钮,嗞啦啦——吱嗡嗡,机器就没命地吼起来,家属们边打边看,颗粒是不是不够细,浓稠是不是没调整好,反正吵不死人,反正要把自己的这份已经看不出肉、菜、米、面的糊糊打得不稠不稀不烫不咸。这样一个接一个,7层神经中心外科一病区需要鼻饲的病人搞不清楚到底有几位,反正等全楼道的病人吃过一餐饭,开水间还有一台被搁在地板或者板凳上的研磨机,仍然嗞啦啦吱嗡嗡嘶天吼地不屈不挠地尖叫。

所以,谁住进14病室,谁就得比别人多遭这份罪。然而,这又算得什么罪!能住上院,能住进三人间的病房,能保住命,哪里是受罪,差不多要算是病人的福气;还有噪音可以听,还能听得见噪音,还能感觉得到心烦,还能感觉得到噪音停下来之后的宁静,还能为此而叹息,为此而昏睡过去一会儿。这该多么幸运!多少人咕咚一下倒在地上,咕咚一下再也沒能睁开眼睛,咕咚一下再也听不见这世上的任何声音。所以,只要来到7层,任何人——医生、护士、病人、家属——统统都会让那玩意儿撕心裂肺地叫,都会让耳朵麻木不仁地听,心中还得不停感念——上天网开一面让我还能听得见。假如你住进7层神经中心外科一病区的病房还没有想通这个问题,还要大谈人要活得有尊严活得有质量,准会有人拿你当怪物,当真正的神经病,说不定还会有人嘲你脸上轻蔑地啐一口唾沫。

周一下午三点左右,14病室出现一阵骚乱。高个子的护士长带着两位护士站在41床病人的床脚,再次下达了驱逐令。41床,你不能再待在这里占着床位,大夫给你开了出院单,从ICU转出来的病人马上要进来,你得赶快腾位置。护士长边说边拿出手机看时间。都没治好,我们出啥院呢,出去后我们咋办呢?撞坏我们的人钱还没给呢!41床躺在病床上不吭气,整个人缩在白得刺眼的棉被下,两只眼睛木然瞪着天花板。他的老婆又黑又瘦,鼻梁上生着一片荞麦花似的雀斑,眼睛水灵灵的,瘸着一条腿,声音细得像根头发丝,听护士长嚷嚷完,她发愁又胆怯地说了一句。手术费你们到现在没交上,我们没法让你躺在这里继续等肇事车主给你们送钱来,还有其他病人需要这张病床,ICU监护室刚通知我,病人已经从楼下送上来了。请你们动作迅速一些。护士长心烦地摇摇头,侧过脸对一旁的护士叮嘱,41床肯定来不及收拾,直接推床吧,把地方空出来,快,动作要快。

护士长说完大步走出14病室,只见楼道里已经乱作一团。刚从ICU重症监护室送上来的病人浑身插满管子,躺在ICU监护室病床上,肚腹上还趴着一只硕大的硬邦邦的湖蓝色氧气袋,七八位拎着大包小包的家属跟在病床周围,都一脸焦糊,都在嘟哝——说好的三人间为什么改成了六人间?ICU监护室负责转送病人的护士听不见也不理会这些吵嚷,她将口罩拉在下巴下面,额头上亮晶晶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油脂,一步没停,就在神经中心外科一病区护士的引导下,推着病人进了还有一张空床位的六人间大病室。病人住在哪个房间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只管把病人交接给神经中心外科一病区。她没给任何人多余的半秒钟时间,进得病房,就迅速指挥并催促护士和家属将病人抬到神经中心外科的病床上。她呼来喝去,喊这个人托住病人的脚、那个人托住病人的头,再大叫另一个人站到病床上去,指手画脚毫不含糊,仿佛她就是来这里发号施令的。所有人都在她的号令下心烦意乱惊慌失措满头是汗,却又都被她支使着拨拉着,不曾迟缓半秒。各人各就各位,她一声“起”,众人合力,但动作太快,谁的手上没吃住劲,抬起的一瞬,病人突然身子一斜,吓得人人都“哟”了一声。ICU监护室的护士于是很不高兴,吊下脸子开始数落——唉呀你没有用力气,唉呀你别碰到仪器了,唉呀你怎么把这个东西弄下来了。数落完最后一个,她麻利地拨开挡在她身前的一位病人家属,抄起搁在病人脚下的交接单,冲着一旁的神经中心外科护士开始交接——监护机、心脏监测仪、胃管、尿管、氧气管……没有耽误一秒钟,便在交接单的每一个事项上划上了对勾,接着让对方签字。事毕,ICU监护室的护士面无表情嚓地转过身,推着病床一边嚷嚷着让路一边急匆匆往外走,众人赶忙又慌张地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ICU监护室的护士走后,病人家属面面相觑地擦着汗,这时才觉得不得劲。她为什么这么着急?哪里也没着火,病人也不需要抢救,不过是一次两个科室间的交接。为什么像赶牲口似的,把他们催得手忙脚乱?为什么这儿不对那儿不好地指责他们?他们谁都不喜欢医院这种到处是病痛满眼是生命破败相的地方,他们哪一个都不熟悉这个满身插着管子躺在他们面前的亲人——往日,他可是家里的主心骨和顶梁柱哪,现在却成了整个医院病情最严重的病人之一。他们确实有些发懵,ICU重症监护室的门咔嗞一下被打开,他们跟着急步如飞的护士就把病人推到了病房,他们根本没时间去准备去想——如何伸手托住这个被插满管子还处于意识混乱状态的亲人,慌张、生疏、笨拙,但是只要多给他们一分钟的时间,他们就能知道,就能配合默契,就不会手忙脚乱,不会让托住病人的手出现任何状况。可是那个ICU监护室的护士连多余的半秒钟都没有给他们,她呼喝和催赶他们的语气真的像赶一群牲口。他们一边擦汗一边觉得恼火,屈辱感跟着汗珠往外冒,当然,少不了,也会为自己的慌乱而羞愧。

出来了,出来了,14病室41床空出来了。高个子的护士长这时走进病房,她斜了一眼住院医师身旁的病人妻子,像是向她会意问题解决了。

病人于是又被推出病房。14病室门外,那个被要求腾出床位的原41床病人,这阵儿连人带床被扔在楼道里,身边见不到一位家属。他的妻子——那个鼻梁上开满荞麦花的女人——去哪里了呢?四周围的病人和家属都往这边看,他们是记不住谁是谁的,记不住这来去里的任何一张脸,更无法断定谁应该留下谁应该离开,他们只能粗糙地感受到一个粗硬的现实——都等着治病救命,自己的命似乎比别人的命紧要,但又似乎, 谁的命也不紧要,谁的命到了一定时候都可以被推来推去。茫然、麻木,病痛来临之际,被裹挟在内的人——有时候需要以茫然和麻木作为心灵的武器。

病人被推进14病室,这一刻起,他将成为神经中心外科一病区的41床病人,而此刻,那个被推出病房扔在楼道里缩在被子下面蒙着脸的原41床病人,或许在哭泣,或许在昏沉中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和他的妻子因为同一场车祸住进医院,妻子伤到右脚,住在楼下骨科,他则因脑出血做了开颅手术。他们是外地人,家在二百公里外的固原地区。大病住院,脑伤无法自理,吃喝拉撒全在床上,非至亲才能长久守候照应,所以终日陪护他的,唯有他瘸腿的妻子。

护士、住院医师、病人家属相跟着拥进14病室,两位护士手脚麻利,将病床稳固之后,迅速为新41床病人接通监护仪、心脏监测仪、氧气管。顷刻间,病人的心跳、脉搏、血压、呼吸各样生命体征穿过电流,变成红黄蓝白相间的横线、曲线和数字,显现在监护机的显示屏幕上,交替发出嘀——嘟——嘀的响声。

病人妻子,现在起,她的名字应该是“41床家属”,这个无名无姓没有性别之分的称谓取消了医院之外她的一切社会身份,将她推入眼前身后站立或者斜倚在墙壁上的病人家属的行列,推入一个完全由病痛建构起来的城池或者方国。在这里,病痛成为生命力,成为搅动这个小世界沸腾不已的岩浆和原始能量,成为医院存在、壮大和生龙活虎的生命中枢,成为权力与金钱、欲望与情感、生与死的母体、子宫和羊水;在这里,病痛让所有的人下降,从重复无聊萎靡抑郁的日常里惊醒,从每小时上百上千公里的速度里猛地急刹车,甚至从冉冉欲飞的梦想与野心里一头栽下啃个满嘴泥。总之,不管你是谁,病痛都会令你下降,下降在“活着”的脚前,令你俯首帖耳甚至匍匐不起,你得张眼去瞧、伸手去摸、抬鼻去嗅,还会打梦里再去梦到它;总之,你得做好准备,让这个无名无姓没有性别的自己——××床家属,被“活着”好好摔打几个或者数十上百个日日夜夜,让这个暂时被抹去其他身份的自己烧心灼肺地去认识这些横躺在求生线上的“活着”的躯体,也由此认识另一个隐而未现的自己。这一刻,站在楼道里的41床家属要是能够提前领会这一切,她准会倒吸一口冷气,准会怀疑自己能否站稳脚跟,能否仍然可以冲着那位年轻的住院医师露出镇定的神色。不过,就在这一刻,已有端倪露出头来。41床家属,一贯是富有同情心的,开车路上,一只徘徊在马路中央的流浪狗都会惹得她心里潮乎乎的,但此刻,当她回头看到因为丈夫的到来而被“驱逐”在楼道里的原41床,反而抬起下巴,抿紧嘴唇。我们比他更需要这个床位,我们不来也会有人挤走他,在默默重申了这两条理由之后,她毅然转身走进14病室,顾不上再想或者不愿去想——那位瑟缩在棉被之下不知在哭泣还是在昏睡的伤病未愈的男人的何去何从。

病房异常闷热,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气味紧紧挤压着每一个人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困难与滞重,仿佛夜间航班飞行在浓稠险峻的气流里。它无法用语言描述,因为它同时混合着病痛与苦厄、忍耐与挣扎、扭曲与恍惚,愤怒与绝望、希望与光亮;它强烈而又模糊,因为大异于窗外那个世界,因为独属于病痛的国度;它是一种被感觉出来而非能够嗅闻辨识的气味,它从平躺或者蜷缩在病床上的那一具具虚弱发抖的肉体里散发出来,从肉体内部被损坏的器官、血液与神经里弥漫出来,沾染并浸透病室的所有,连倒进水杯的清水都无法逃脱。它能够在瞬间使人发出惊叹——肉体如此强大,物质如此执着,即便一具衰败的肉体,也依旧在创造,在侵略,在扩张,在试图成为主宰。唯一能够凌驾这种气味的是阳光,但是,14病室不仅窗户紧闭,蓝色化纤窗帘更将初秋下午三点的阳光遮堵几尽,那缕残余在窗角的光束因此格外刺眼。41床家属站在41床床尾,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她转头看看坐在窗下的42床家属,一位六十多岁的妇女,微胖,半白的短发稀疏地烫着卷,双手交握搭在腿上,腰杆挺直,神情中自有一种不苟言笑的威严感。两位家属目光相遇之际,42床家属更显平静,甚至漠然,仿佛既看不见眼前嘈杂绞结的病苦,也嗅不出空气里的冥暗与昏胀。

14病室摆着三张病床,分別是40、41、42。41床居中,右手40床,男,本地人,五十八岁,食道癌转移至大脑,一周前实施颅内颞叶部位肿瘤切除术;左手42床,男,六十八岁,山西人,因大脑基底节区脑出血入院,十天前做了穿刺置管引流微创手术,伴随小脑轻度萎缩。41床相对年轻,五十岁,本地人,因脑干部位胆脂瘤导致面瘫紧急入院,一天前由右耳后方开颅至脑干部位取出肿瘤,术后情况稳定,翌日午后由ICU重症监护室转至普通病房。

左侧卧、两小时翻身一次、记录大便时间、必须吸氧、警惕体温变化……交代完41床病人护理事项,护士匆匆走出病室。

41床入住掀起的躁乱即刻平息,围聚在病人周围的家属都稍觉安心地舒了口气。此刻,他们已经从被ICU重症监护室护士驱赶和斥责的狼狈中挣扎出来,也许有人已经完全不以为意——跟亲人的病痛相比,那点委屈算什么。人的内心需要粗糙,需要适时张开成一只漏风漏雨的网,不只在这病痛的国度,不然,怎么储放那些无时不在的尖刺与锋刃。进到医院,本如蝼蚁的芸芸众生,被隔离出正常人世界,自然坠降为病人及病人家属——蚁群里的伤兵败将,因此,哪怕面对一位坐在大厅前台之后的收费员、叫号员、登记员、咨询员、电梯管理员,都怀揣着可悲的谄媚、怀疑、对立和畏怯。此刻,疏散在病床周围的41床家属已经全然不觉方才的不快,反而渐生优越与满足感,因为从六人间迅速调至三人间,乃是一种显而易见的优待,他们当然对此心领神会。即便是蚁群里的伤兵败将,也会分化成各个等级。

病室里安静下来,不足二十平米的一间小屋,病人与病人家属加起来足有一打人。这一刻,十二个人都看似平静地呼吸、专注地倾听,从监护机里交替发出嘀嘟声,渐渐替代了他们脑海中各种纷乱的杂念与忧思。

41床病人妻子没有和亲人们坐在一起,她单独站在卫生间对面的储物柜前,再次核对了写在便签本上需要购买的住院用品——量杯、吸管、毛巾、消毒水、湿纸布、荞麦皮枕头、尿壶、大便壶等等,又全神贯注地想了想有无遗漏,而后将便签递给站在一旁的儿子,同时帮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接着,她打开了身后的储物柜门,属于41床的那一格塞满了颜色发暗发旧的棉被、衣物以及简单的护理用品。

柜子还没腾哪!41床病人妻子小声嘟哝了一句。

马上,我这就腾。声音来自那位鼻梁上开满荞麦花的女人,原41床病人妻子,她刚巧走进病室,听到了这声带着不满的嘀咕。

41床病人妻子转过头去,惊讶地望着眼前這位声音有如涓流的女人。那个女人也望着她,淡褐色的唇边带着一缕憔悴的微笑,双眸中满是黑夜的清凉。女人拖着右脚,往前移出半步。她的右脚至小腿处缠着白色绷带,身体重心因此朝着左前方倾斜,看起来像是要贴上去和人说些什么话。41床病人妻子下意识向后退开一步,这种猛然扑近的距离带给她的不适比见到这个女人的愕然更加强烈。即使同为蝼蚁里的残兵败将,即便同为女性、同在病痛的国度里,在这猝然到来的刹那间,这些共同的遭遇似乎没能使她感到更大更多的同病相怜,反而让她本能地排斥,仿佛这个女人本身就是不幸,仿佛躲开她就是躲开不幸。

女人斜着身体开始整理柜中杂物。

我们一起出了车祸,我伤了脚,他伤了头。女人说完回头看了一眼41床病人妻子,浅浅笑着,并没有寻求同情的意思。

除了监护机的嘀嘟声,病室里无人言语。沉默的含义总是深刻而复杂,十二个人的沉默如同大山一般沉重,更似深渊令人恐惧。

没人帮你吗?41床病人妻子问。女人瘸着一条腿,她的男人还下不了床,还有这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他们要怎样走出这座医院大楼?回去后又要怎么办?但是刹那间,41床病人妻子立刻止住自己不合时宜的同情心,之后再没有开口,像所有人一样默默看着女人缓慢又琐碎的动作,将心中的悲戚与关切扔进了沉默的深渊里。

42床家属——那位体态威严的女人这时起身去打开水。她小心地从临窗的窄道里走出来。行动立刻让她显现出年岁带来的衰老感,她的膝盖或者胯骨明显不便,细碎的步伐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晃。

大姐,可以开下窗户吗?41床病人妻子问。

42床家属身体一抖,停下脚步,转身看看脸上蒙着湿毛巾仰躺在床上的42床,停顿片刻,猛地凑近过来,指指42床,而后用手遮起半个脸,悄声说,真是烦死人,不让开窗,不愿见光,这空气,多难闻,这阳光,多好。开会儿窗就让我关上。你去,你去开窗,看他说什么。42床家属带着山西口音,说完气哼哼出了病室门。

开窗,将窗帘拉开半扇。41床病人妻子回到病床边坐下,抬头一看,正好望见对面并排而坐的40床家属。40床家属有两位,妻子与女儿。母女两个都长着方圆脸、大眼睛、肉头鼻和圆墩墩的身材。这一刻母亲在打瞌睡,女儿在看手机,41床病人妻子扫了一眼塞在40床床头柜周围以及床下的马扎、塑料袋、营养品、敞着口的纸箱、拖鞋、脸盆、靠背躺椅,等等,心想她们可能把半个家都搬来了。母女两人看起来身体结实,脸色却都腊黄无光。尤其母亲,背靠墙歪着头,完全将自己的一张睡容扔给了疲惫与苦恼,任由它们扯抓、撕拉和扭打,因此满脸全是受尽煎熬的痛苦状。女儿这时有所察觉——41床病人妻子正在打量她,便抬起头,回视片刻,猛然露出一个友好灿烂的微笑。41床病人妻子立刻被感染。比起母亲,女儿的脸和笑容未被病痛碾压变形,它们仍像初夏的天空,晴朗又明丽,那些忽来忽去的乌云与骤雨,反而使之焕发出清新蓬勃之气。她大概不到三十岁。

算上那个鼻梁上开满荞麦花的女人,短促的十分钟里,14病室的五位家属——五个女人——因为男人的病痛会合在一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未来一段不知其长短的时日中,无论围绕在男人周身的亲属何其众多,来去之间,将只有她们五个日夜驻守在这个病痛的国度里。她们的身影将在这片国度里交织重叠,她们的人生或者命运也将在此——因为丈夫和父亲的病痛不经意地透露和被揭示,许多时候,她们还会不自知地成为彼此的镜子,从对方的煎熬与沉默中窥见自己的内心与处境。

还有另一个女人——第六位女人。41床病人刚刚被推出电梯、推进7楼楼道,她就敏捷地钻进了嘈杂的人群中,挤在病人家属身旁,甚至站在距离病人最亲近的位置——枕边。她个头不高,染黄的长发像束成熟的稻草,扎在后脑勺上;她大概四十五岁的样子,满身墩实的肌肉,露在纯白T恤外的小臂光滑粗短,驼色背带裙紧裹住她曲线突出的乳峰与腰肢;但是她的脸泄露了她人生的艰辛和遭受的困苦,她的额头、眼角、鼻下与唇边布满零碎的细纹,仿佛古瓷烧制中故意制造的无序而又自然的裂纹。那些细纹在任何一个不经意的表情里蠕动和摇摆,似在讲述无尽的往事,更似在违背主人的意志,成为一位可耻的告密者。空气浑浊,她满脸油光,挤在41床病人家属当中,奋勇当先,快速应承着护士的每一道指令——推、抬、扶。她清楚每道环节,因此比谁都眼疾手快,没有一个动作不是娴熟准确,表现出比家属更清楚病人的需要。她还大方又自信,不经任何人的邀请或者许可,已经旁若无人地参与其中,更不在意家属对她的质疑。那阵仓促中,41床病人妻子曾经抽空问她——你是谁?我是来帮忙的,姐,见你们着慌,我来搭把手。女人赶快说,布满脸颊的皱纹像幽然晃荡的井水。直到41床病人进入14病室,医生询查过病人体征,护士调制好监护仪完成对家属的嘱咐,女人仍以一副女主人的派头站在病人床头,并且比任何人都快速回应着护士,一边会意点头,一边大包大揽地说——行,行,我都知道,放心。而她口中应接时,手下也没停闲,拉一把病人的被头,再按一把病人后颈处的枕头,俨然已经接过重任,并且开始行使她自以为是的什么权利。

41床进入病房不久,就有家属凑在41床病人妻子的耳边,小声提醒她——注意那个黄头发上蹿下跳的女人。她是护工,跟医院不知有什么关系,一出电梯就跟到现在,明摆着打咱们的主意呢。病人的兄弟说。一位想找活干的护工,41床病人妻子立即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放松了警惕。用不用人,都在她一句话,她倒是希望有个更懂护理的人帮帮自己。围在丈夫身边的亲人们,年老的体衰,年轻的事多,来来往往,呼呼啦啦,看起来阵势强大,当挨个思量,未必指靠得住。见女人站在丈夫床头,稳稳守住自己渴望“攻下的山头”,41床病人妻子退至病房门边,她拿出便签本,开始逐一写下需要购置的护理用品,又不时抬头瞥一眼女人,目光有如审视合同条文的律师。有两次,两位女人的目光不期而遇,41床病人妻子越是显得无动于衷,女人就越是露出自信大方的微笑。顯然,这位“身经百战”的女人已经捕捉到41床病人妻子的内心,如果她毫无雇请她的意愿,作为妻子的她——是不会允许她如此靠近她的丈夫的。床头、枕边,那是只属于妻子的地盘,连病人的母亲都没能在那里多待片刻。两个女人此时都心领神会,她——妻子在观察,她——护工在表演。她们都在等待,她——妻子在权衡自己的需要,她——护工在拿捏自己的分寸。余下的家属在观望,看得出,他们对这位如此穿着打扮的护工没有好感,他们想让她离开——床头——这个位置,他们对她不经允许便如此靠近他们的亲人感到恼火,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一个目的只为赚钱的他者。他们不信任她,但又无法直接表达,自从病人入院,病人妻子便平静又威严地掌管着一切,此时此刻,女人的所作所为尽在她眼中,而她闭口不语,他们也就不便任意干涉。沉默,更沉默,不满与质疑堆积在41床除妻子之外每位家属的脸上。对峙加剧,病人家属投向女人的目光,已经越发密集,越发凌厉,更有人开始不耐烦地走近她,在她身边猛呼一口气,然后端起双臂抱在胸前。这时,41床病人妻子向女人招招手,将她叫到病室外的走廊里。

一昼夜多少钱?

280块。

都包括什么服务?

啥都干。我是专业的,姐。

你跟医院什么关系?

啥关系也没有。我在这里干了八年,医生护士都知道,我们人多着呢。

你们?

我们是甘肃镇原的,县上有七八千人都出来干这个。

41床病人妻子正要往下问,病人兄弟走出来示意要与她单独讲话。

家里这么多人手,你不要雇护工,花冤枉钱。

她有专业护理技能。

这要什么专业,简单得很。

手术前,我们商量过,请护工,不劳烦家里人。

你没听人说吗?那些护工,只想着钱,多一分力都不出,多一分钟都得加钱,他们只贪钱。

不能都听人说。

那天我在网上看到……

她是护工,不是骗子和强盗。

家里这么多人,花这个冤枉钱,没有必要。

病人兄弟的极力阻止,并未让41床病人妻子改变决定,她早年照料过病重半瘫在床上的父亲,深知当守护开始,“这么多人”在许多时候会等同于“没有人”。责任面前,夸口许诺只会让她的丈夫得不到细心看护,只会让她的疲惫和焦灼雪上加霜。41床病人妻子冷静地看着对方,凝视着这个一心为她的钱财着想的男人,想象着他——丈夫的兄弟——如何可能在丈夫需要的时候为他喂饭、擦身、揉背、接便、按摩脸部和清洗口腔。此情此景,她与丈夫早已料到,而那些亲情里的陷阱与黑夜,他们亦早有领悟。至于那位让亲戚们另眼相看的护工,她已经从她嵌满细纹的脸上看到了与她年纪不符的操劳与辛苦,还有她言语、行事的麻利直率和大方。她已经私下里问过护工,这身不便于工作、令人怀疑的惹眼装束不过是因为她在休息。刚刚做完上一家,哪怕只有半天空闲,她也会补偿自己——化妆、穿裙子,让自己回到她所认为的“女人味”里。她是个普通人,所遭遇所经历的一切,只能令她将女性之美理解为精细的妆容、纤柔的腰肢与波澜起伏的胸脯。在41床妻子眼中,这个女人能够一眼望穿的女性虚荣,完全可以被她身上蕴藏的踏实和诚实所忽略。

晚上八点左右,病室里悄无声息,这是猛然到来的一阵宁静,单薄又脆弱,因而带有一种时刻会被击破的紧迫感。窗外,夜幕已经完全合拢,窗户支架损坏,无法调整开合的大小,不知是谁夹了只空矿泉水瓶,清爽的晚风便从那两指宽的缝隙里潜入病室,为这病人的国度送来缕缕天空与星月的气息。

42床的脸似乎谁都没有看清过,他整天用一块湿毛巾蒙着脸,只在吃饭、解便和黑夜来临时勉强拿下,即便这种时刻,任何目光与表情都会从他的脸上一闪而逝,都会立刻被他乱麻般的皱纹吞噬或者掩藏,停留在表面的五官也就成了一张固化的面具。他拒绝光线,拒绝语言,拒绝活动,似乎只想把自己摊在床上,看看时间会把他怎么样。为此他的妻子气恼不已,晚饭时一再强调医生的嘱咐——下地活动,但是42床既不开口解释,也不出言反对,依旧半耷拉着眼皮似睡非睡地躺着,间或冷不丁发出一声呻吟,仿佛妻子的劝说成了抽打在他身上的鞭子,令他忍不住低声哀鸣。这一刻他有了便意,小声嘟哝出几个字,意思是让妻子拿小便器在床上给他接尿。这下他惹火了妻子,只见她腾地站直身体,吊着脸用一长串山西方言轻喝起来。42床自知理亏,无可奈何地斜了两眼妻子,只得慢吞吞挪动身体,在妻子的搀扶下,面对窗户,颤巍巍站在了床边。大概算得上一次进步——能够下床站立片刻,所以,他的妻子也做出了让步,没有要求他去卫生间,就在床边为他接了尿。病室这一刻十分安静,42床小便的声音格外清楚,滴滴答答,前列腺似也出了状况。病号服肥大,接尿时,42床没能扯住裤腰,身体略一轻晃,大半个屁股就白煞煞地袒露在灯光下。41床病人妻子没来得及躲开,那两坨萎缩塌陷得只有拳头大小的肌肉已经掉进她的视线。42床尿完,转身上床之际,向坐在斜侧里的41床病人妻子投去漠然又刻意的一瞥。

同样的眼神也出现在另一位病人眼中。40床的眼睛乌黑明亮,像面清潭能够照见每个人的影子。多数时间,他会安静地靠在床头,用他湖水般的双眸凝望在他眼前走动的人。因为术后大脑受损,他几乎失去了睡眠,为此常生幻觉,而幻觉令他躁动不宁,动辄拔扯针头、撕拉胶布。为使输液顺利,护士便将针头埋在他腹股沟处的动脉上,四周敷上重重纱布,如同藏宝般将针头掩埋在纱布底下。下午六点左右,40床趁妻子不备,眨眼间将腹下药纱扯成一团乱布。妻子惊呼叫来护士,护士一边重新铺缠纱布一边连哄带吓数落起来。小护士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压管子贴胶带,她白嫩的小手就在40床缩成拇指头大小的阴茎周围绕来绕去,40床立刻成了听话的孩子,睁大眼睛,顺从地半靠在床头,看着自己的腹下,一言不发。那一刻,41床病人妻子正给丈夫换尿袋,起身转头,这一幕落进眼中。倒完尿从卫生间回来,40床仿佛等在那里似的,露骨地看着她,目光也是漠然又刻意。

她是这间病室新来的女性家属,在被如此瞥过两眼之后,41床病人妻子悄悄观察过42床和40床的妻子,以及护士、护工的脸,人人皆面无表情,仿若无所觉察。三张病床之间没有拉帘,医院倘不提供此设施,病人则毫无隐私可言。一种所谓的常识——躺在手术台或者病床上的病人是堆人体零件和器官,可以无美无丑、无他无我、无男无女、无羞无耻。明知处境历来如此,41床病人妻子还是有些惊讶于这种一致性——剥除和无视病人的身体尊严,医生、护士、病人妻子、护工,甚至病人本人,竟然默契如一人。显然,出入与守护在此的人不言自明地建立了一种病房集体意识,并取得了空前的团结与胜利。但那两眼漠然又刻意的一瞥是根裂缝,既然无他无我、無男无女、无羞无耻,这两个男人为什么要朝这位新近到来的陌生女人瞥去刻意的一眼?这根集体意识下的裂缝能否瓦解加覆其上的钢筋水泥?或者,俨然铁板一块的集体意识之下还有多少根肉眼无法察觉的裂缝?已经毫无男子气概的男性私处可以被陌生女人随意撞见和窥察,这间病室里的女人们难道已经不言自明地联合起来——坦然无视或者藐视起男性的身体了吗?但也许,当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后,当41床病人妻子熟悉了这间病室每天的流程与护理规则之后,她也会加入其中,成为维护病房集识意识的新成员。

夜晚过得特别慢。但时间还要故意在白昼与长夜的交界地带徘徊一阵,让病人在混沌的幽暗中彻底领教它的滞重,才会走上黑夜的舞台,展开身架,挥动它浑大的氅衣。九点左右,窗外霓虹璀璨,病室里则满是躁动的沮丧气息。病人和家属似乎都惧怕顶灯的刺眼光芒,各自只用床头灯照明。40床精神异常,充血的右眼满含愤怒,痛恨般违逆着妻子的劝说,甩开她的手臂,固执地背过身去,将干瘦的身躯斜趴在床沿一侧,仿佛在躲避什么令他恐惧的事物。41床烦躁又茫然。术后第三个晚上,依靠药物控制的颅内压时有不稳,头部涨痛、视线模糊、面颊麻木、右耳失灵、舌头僵硬……病症犹如一片黑色泥沼,四向包围着他、撕扯着他。妻子和护工都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旁。他刚刚发了通无名之火——斥责了妻子,她为他清洗额头中央的手术钉标记——一个紫色的十字型图案,还流着浅红色的血水。他用浑浊的双眼怨恨地瞪着她,用变了调的大嗓门指责她——在这种时刻还在注意他的容貌。42床床头一片黑暗,他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无动于衷地倾听着两位病友的粗暴与无理,等到腰椎不适,就艰难地侧过身去,背对着所有人,同时口中发出一声长叹。下午六点半,42床妻子给他喂好饭,帮他刷完牙洗完脸,便回了家。妻子负责白天,儿子负责夜晚,母子两人轮班看护。除了母子俩,没有人再来探望42床。九点过了,儿子仍不见身影。42床等不下去,就试着自己在床上解便。他趴在床侧,黑咕隆咚,摸索了好一阵,终于提起尿壶,抖抖瑟瑟接在胯下,淅沥沥,滴滴答,还算顺利。尿完,他平躺着举着尿壶,像举着一副超重的杠铃,咬牙花了好大工夫,才将尿壶稳住,但他无法再翻身,只好一只手紧把床栏,一只手颤巍巍穿过床栏空格,将尿壶放在床边的蓝色坐凳上。然而倾空的膀胱并未使他感到安宁,在断然拒绝了旁人的帮助之后,他令人惊讶地开始活动自己,先是侧过身体,用一只肘部撑起上半身,而后半爬着,拖扯着自己,向床头一寸寸挪动,艰难的身影活像一条趴在地上被打断腿的流浪狗,直到耗尽力气,他终于坐直了身体,歪着脑袋,半靠在枕头上。

看不见的月亮仿佛真的招致来情绪或者潜意识的潮汐,昼夜相交之际,感官与知觉随之混沌,病人仿佛看见时间勾了勾手指,他们就落入性命攸关的险境,落进一只被虎狼围堵的污秽囚笼中。这时候病人们确实会怨恨和仇视亲人,因为亲人的靠近类似于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吞噬而无法施救。但他们又知道,除了这些至亲的人,谁也不会宽恕他们的怨恨与仇视。黑夜的到来加剧了这种恐惧与臆想,每天这一时刻,三位病人都比一天里的其他时间更加不安和焦躁。长夜当前,似乎只有让内心被焚烧一阵,让呛人的浓烟从胸腔中喷射出去,他们才能回到原地,认清现实,恢复忍耐下去的平静。

楼道里的情况要好一些。多半家属和护工可以暂时从持续了一个白昼的护理中脱身出来,灰白色的灯光下,他们沿墙边坐在马扎上,或者躺在刚刚打开的折叠床上,一心一意地看手机。在被病人拖入病痛的国度之后,每个人都会抓紧时间,如同回到眷恋的故乡,让自己重返正常人的世界,哪怕十分钟。眼下,那里是近在咫尺的远方,手机是他们迅速皈依的时光机。

但是看手机必须躲开病人,否则会惹怒他们。40床为此已经用粗话多次辱骂过妻子。

妈了×,滚回家看。

再看,再看老子砸了它。

40床住院已经两月,之前在成都接受食道癌化疗,得知心脑医院具备脑肿瘤手术条件,立即从成都转院回来,下了飞机,直接由救护车送进医院。病痛如黑洞,全家人都被卷入其中。40床食道癌是两年前发现的,手术后不时住院,妻子一人顶不住,女儿也辞职回家。但女儿不常守夜,因为还有正上小学的孩子。日夜守护陪伴的,只有妻子一人。那天她小声对前来探视的亲友说,我不敢回家,回了家我怕再没有力气回来。下午,40床辱骂妻子时,妻子还了嘴。

我得查查账上有多少钱。妻子说。

钱都是老子挣的,老子要花干再死。

闻听此言,妻子吃惊又厌恶地看了会丈夫,低下头,继续看手机。

把我的手机拿来!40床恶狠狠命令。

你要手机干什么?妻子已经平静。

你能看,我为什么不能看?40床声音降下来,似乎什么事情让他感到理亏。

失去睡眠之后,40床的视力会在某个不确定的时间突然恶化,让他猛地成为一个在浓雾中跌跌撞撞的人。所以,40床将手机拿在手中,不过是摆摆样子,装作他还拥有什么正在远离他的东西。弥留在世的时间已经掐指可算,肿瘤切除手术无非是40床请求时间挽留他的一声哀求,但是浓雾渐渐吞掉了他眼中的最后一丝明亮。愤怒、暴躁以及绝情,都因此而生。妻子手机里那个缤纷世界,已经只属于妻子。他越是渴望回归,越是感到绝望。

十点半,护工坐在41床床尾为他按摩双脚,他的妻子瞅空在墙边的折叠床上躺下来。长夜已经到来,释放过烦躁的病人们这一刻都似漏空的沙袋,软瘪无力地躺在床上。42床负责守夜的儿子到来之后,在黑暗中勉强与病人说了两句话,便铺开折叠床躺下,顷刻间扯起呼噜。已经三个晚上,这位前来陪护父亲过夜的男人都在——向所有人展示他有如电锯一般勇猛粗暴的呼噜声,除了41床因为听力受损意识昏沉没有被他吵醒,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在呼噜声最响的深夜里透过昏暗的光线面面相觑。连他的父亲——42床——也不得不睁着眼睛默默忍受。明知这无理放肆的噪音侵犯了所有人,42床不敢也不会去打断或者去提醒。父亲们终有一天会畏惧儿子们,因为衰老,因为病痛,更因为他们曾经用另一种粗暴对待过儿子。不消十分钟,42床儿子的呼噜声已经像只红头怪兽,大摇大摆地在病室里横冲直撞。41床妻子突然失去控制,她翻身起来,径直走到42床儿子的床尾,朝对方的折叠床踢去一脚。“震天吼的怪兽”戛然止住。42床儿子睁大睡眼,够起脖子,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幽暗中,两撇细短的唇髭像趴在嘴唇上的两只毛虫。

你天天晚上这么扯,吵得谁都没法休息。41床妻子说。

哎呀,哎呀,我白天太累了。42床儿子说。

哪个不累?要不你把床支楼道里去。

不能,不能支在楼道里,我晚上喊他听不见。42床终于开口说话。长而无力的音调,像根拖在尘土里的蛇尾巴。

睡在屋里,昨晚你不是也叫不醒他吗?41床妻子口气里多了一丝轻蔑。

话音落下,41床妻子便厌恶起自己的咄咄逼人,脑中随之浮现昨夜里的一幕。昨晚,凌晨三点左右,42床苦苦呼唤了儿子有二十多声,“震天吼的怪兽”仍旧高啸不已,还是她过去将42床儿子推醒,他才起来帮父亲接了尿,十分钟后躺下,瞬间,便又放出“震天吼的怪兽”。这一刻,41床妻子既厌恶自己的咄咄逼人,又因为突然理解了这对父子奇怪的关系——疏冷又紧密——而恼火。对内,父子二人分开成两座冰冷相对峙的堡垒;对外,父子二人立即合并成一座石砌的黑色碉堡,自私、顽固,不顾公德。

41床妻子的抗议以失败告终,她回到折叠床边,坐下,茫然望着丈夫头顶的床头灯,不知道这个黑夜会有多么漫长。姐,我帮你把床支到楼道里去,在这里你没法睡的。护工过来捣了她一下,又指着42床摇摇头,示意她不要生气。护工拿着折叠床去楼道的时候,42床在昏黑里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呻吟,他的儿子则在折叠床上翻了个身。

夜间,睡在楼道里的家属或者护工无非是去忍受另一只“有三个喉咙的怪兽”:不时有人从床边快步走过,有护士推着放满液体的小推车叮叮咣咣走过,有病情突然恶化的病人被推着床去照CT,有另一个病房突然响起的咒骂声,有骤然爆发的哭声,有仿佛震塌天花板的拍打声——瘫痪病人的呼吸道又被痰塞住了……但是,比起病人的受難,这个数倍于病人数量的看护团体的劳苦,并不会引起稍多关注与同情,病人和外人都将责任倚靠在他们身上,却不希望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想说什么。坚强,你要坚强。来探望的人都这么说。多数时间,连他们自己都相信,除了成为一只打不倒的“金刚”,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又一个黑夜来临。十一点半,41床妻子在折叠床上翻来覆去,护工过来说,姐,大哥要尿,还是不让我帮他接。一连熬了三个晚上,护工说话的力气都小了许多,眼角与嘴角的细纹像一把剪断的线头更加细碎凌乱。拔掉尿管后,41床既不让护工为他擦洗下身,也不允许她为他接尿。护工还是头一次在神经中心外科遇上这样的重病病人,她和所有人想的一样,一个没有身体羞耻感的病人才是“好病人”。

41床妻子走进病室,右手伸至丈夫颈下,小心将他扶起坐在床边,再弯腰为他套上拖鞋,而后托住后腰让他站直身体,待人站稳,褪下长裤前裆,迅速接过护工由身后递来的尿壶。即使意识昏沉,41床还是只能在妻子面前解便。尿完躺下,41床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与清醒。夜晚像黑暗的大海,这一阵的安适有如月光披拂着风平浪静的海平面。妻子从床头柜上拿起一只弥猴桃,在他身边坐下,一边用小勺掏挖果肉喂进他的嘴中,一边喃喃低语。

肚子瘪得又平又光,像刚刚擀开的面皮。妻子说。

没吃什么东西,可不就平了。41床说。

皮肤像是比原先更白了,你说,儿子要是像你就好了。

现在就挺好的。41床声音嗡嗡的,像是谁在深夜弹拨琴弦。

手术后,41床夫妻二人头一次这么四眸相顾轻声细语。都没顾得上往流逝的时光里瞧上一眼,41床就被命运的一股洪流卷入险恶的浊水,如今虽然渡过险滩,但仍旧不知前方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一周后,病理检查才会出来,那时,那颗从他颅内取出的异物才能向他们显现命运的真实意图。

十二点,失去睡眠的40床准时抵达癫狂的高峰。趁妻女小憩,他在昏黑的光线中以不可思议的敏锐直觉,穿上他的黑色外套,再戴好一顶黑色鸭舌帽,而后形如幽灵,轻声下了床,又令人吃惊地站直了身体。整个过程,没有发出比呼吸更大的声响。幽暗中,他站立在床边的影子,像极了一只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准备振翅行动的乌鸦。犹如午夜十二点的钟声之于灰姑娘,每天这个时辰,已被死神攥在掌心的40床便开始实施他的某个预谋,任谁都无法料到他会棋出何招。白天,他不吃不喝不睡,忽而顺从,忽而顽抗,但那双清亮的眼睛随时注视着病室里的任何人、任何响动,除了偶尔爆发的绝望,一整天他都在贪婪又认真地观察和研究,仿佛据此要凝聚什么巨大的智慧。这天晚上,他伫立在床边的黑影看起来比前两个晚上更加沉静和自信,仿佛只需再聚集一丝气力,他就真的能够变成一只预知未来的神鸟。

爸,你怎么起来了?女儿被惊醒。

你戴帽子干什么?女儿连声惊问。

睡在病室入口处躺椅上的40床妻子痛苦地叹口气,起身走近,发出与女儿同样的质问。40床不吭气,双手扶墙,拒绝回到床上。

我瞎了,啥都看不见了。良久,40床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病人们正在寂静的午后阳光里安静输液,她疾步走向窗户,仇恨般哗的一下猛拉上窗帘,嘴里同时嘟哝着——又不是晒虱子,窗帘拉这么大!

见护工出去接開水,她趁机小声咒骂——妈了×,不少他一分钱,我说什么他都要顶回来。

床头柜抽屉里,前位病人落下一只空塑料袋,她斥责道——什么破玩意儿还留在这里。

她的丈夫呜呜啊啊哼了两声,她立刻趴到他的枕边,尖声说——建华啊,不怕,不怕,咱们什么也不怕,有我呢!

这位瘦骨嶙峋的妻子只用了短短一刻钟时间,就向14病室所有人宣告了她对丈夫全心全意、不能被丝毫侵犯的爱。她确是无私的。当护工扶起全身无力的42床,所有人都惊讶于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反差。这位瘫痪在床,将吃喝拉撒、性命安危全然交付给未知的六十五岁男人面颊丰满皮肤红润,头脸刮得像只青瓷瓶,气色鲜美活似一笼刚出锅的杂粮面花馒头。对比如此强烈,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寒气。42床妻子显然快被自己的无私榨干,而她自己却并不以为意,用自己的枯槁容颜换来丈夫类似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体的洁净与光鲜,于她可谓至情至愿,莫大功勋。首次手术之后,她将丈夫送至康复中心,护工工资加康复训练,每日一千三百元。病发至今日,她已经卖掉一套位于市中心的八十平米住房,花去家中大半积蓄。即使独生子劝她适可而止,她仍然一往无前。医生曾告知过她,二次手术可以不做,取掉的头盖骨面积不大,头皮肌肉组织愈合后,几乎摸不到缺口。但是她拒绝了医生的建议,不仅要修复缝合那个缺口,还要用原来取掉的那块骨头,因为这才是她“完整”的丈夫。因此42床必须在首次手术半年后接受二次手术。半年间,那块从头上取下的头盖骨存放在医院的无菌液里。但是谁也不能保证,这块取下来的头盖骨再缝补到42床的头颅上时,会不会产生排异性感染。

什么都不能阻止42床妻子的决心。她的脸上写满了无惧无悔,像是要把自己当作一具牺牲献祭在婚姻的祭台上。或许正是她孤注一掷和无惧无悔,和她赴死般的枯槁容颜,葬送了病室所有人对她的同情与怜悯,也许还包括她的家人。她的儿子很少前来探望父亲,亲友们也几乎没有出现,即使在二次手术当日清晨,她与丈夫的独生子,42床的亲属也没有一个赶来相助。只有她和护工,因为人手不够,手术室前来催接病人的护士连声责怪了她——家属呢,家属怎么只有你一个,都上哪儿去了?每一位旁观者都能看出问题的症结,42床——这具行尸走肉般洁净光鲜的躯体是个无底深渊,除了42床妻子,亲属们没有一个愿意与之同往。无论如何,献祭已经成了42床妻子一个人的事情,她要如何终结,她将如何终结,或许连她自己都茫然不知所在。或许她只是在痛苦与焦惧中抓住了一条属于女人的古老绳索——成为婚姻的奉献者,成全自己作为妻子的忠诚无私的形象,却从未想过这条绳索将会把她拖向何方。

长夜再次降临。病室内的时光过于稠厚凝重,以至于常常会让人忘记今夕何夕,会让人猛然对着窗外的世界萌生隔世之感。但时间仍在流逝,时间仍在一刻不停地给人送来希望与深渊。但每个人在时间里都各具其样,每个人的时间都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即便穷尽一生,也无从解答。人人落在自己的时间里,犹如身陷囚牢,任由时间变成病苦、变成爱与痛、变成生与死、变成力量和光亮,在身体里无尽燃烧。

晚上十点,41床妻子将折叠床拿到楼道打开,她的斜侧里,一位断了右臂的中年女人盘腿坐在折叠床上发呆。病室里不是没有铺床的位置,只因她无意间发现42床护工坐在角落里看激情视频,便再也无法让自己留在病室中。42床护工与护理过41床的护工来自同一个县城,他们筹建未来的方式也如出一辙,竭力供承孩子完成高等教育。42床护工身上的担子不轻,女儿在天津读书,他将妻子一并送去陪读,这里只留他一人挣钱养家。

楼道顶灯大亮,倒映在灰白色的地瓷砖上,一道道白晃晃的光条由近而远排列开去,像极了一根没有尽头的光梯。即使这个时辰,仍有脚步不停息地来回踏在这条光梯上。41床妻子坐在床边,望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根光条陷入沉思。七小时前,她回家洗澡,驱车离开停车场之际,大脑突然坠入一片刺白的光芒里,跟着,她的右脚完全失控,脚尖毫无知觉地顶在油门上,即使另一个声音接连发出一连串的收回指令,也无法动弹丝毫。就在那片刺眼的白光里,她沿着车道从停车场冲了出去,直到撞断出口处的栏杆,右腿才恢复知觉,将车紧急刹在马路中央。事后她颤栗着将车倒进停车场,坐在看车人门前的马扎上歇缓了好一阵儿,才从极度的惊惶中平息下来。看车人是位好心的老妇,她没有立即盘算如何在那根被撞断的栏杆上赚上一笔小钱,而是等在一旁,以为自己碰上了一个需要安魂的女酒鬼。此刻回想此事,41床妻子晓得这是连日疲惫与紧张的结果,她不安地想到,假如她与另一辆正在通过马路的车辆相撞,她的丈夫现在由谁来照顾?

灯太亮,你可以去关掉一组。41床主治医生不知何时站在41床妻子身边。

刚下手术?41床妻子看了一眼医生白色罩衫下的绿色手术服,随即又想起了什么,继续问道,明天病理检测就出来了,不会有意外吧?

除非看到检测结果,不会有谁能够给你百分之百的保证。年轻的大夫微微一笑,不过,这类肿瘤真的很少有恶性,放松些,你看起来很紧张。

医生离开后,41床妻子起身关掉头顶大灯,躺下后仍然在想医生的话。是的,除非看到病理检测结果,谁都无法安抚她内心的焦灼。如果结果是她最不希望看到的,接下来的时光,她将如何安置那位不速之客——死神?把它请进家门,给它布置一间单独的房间,还是让它睡在他们夫妻之间,窃取他们夫妻二人最温暖也最为脆弱的私语与爱抚?祈祷,唯有祈祷。祈祷是条渡船,在黑暗的时间里、在茫然不知所在的未知里为自己建立一处坐标,令自我不被淹没、冲毁。这些天,那位已被死神紧紧扼住咽喉的40床,已经向她展示了凡人为之显现的混乱、妄想、癫狂与恐惧。无论作为旁观者看见过多少次他人的恐惧,她还是无法确定倘若置身其境时的自身。那是时间的彼岸,唯有至于此极,才能看见自己。

40床今晚安睡如婴儿。接连一周失去睡眠,不仅逼疯了他的大脑皮质,也击垮了他妻子的精神。每一个降临的黑夜都被他视为逃脱死神罗网的契机,但每一次又都大败而归。一周来,40床向病室里的每个人演示了一个人拼死反抗死神的力量有多么巨大、顽固和持久。他拒绝吃喝,因为茶饭可能被下毒;他拒绝睡觉,因为昏睡时会有人加害于他;他拒绝打针,因为药液可能掺毒;他拒绝服药,因为每一粒药丸都可能是毒药。他只在白天打个盹儿。为了维持他消耗殆尽的体力,家人只好央求医生每天将维持生命的营养液输进他的血管。他身轻如纸,眼眸亮似清泉,谁只要看一眼他清澈明亮的双目,都会相信他穿透了自己的灵魂。失去的睡眠转变成40床持续不衰的亢奋与妄想,他的妻子为此苦不堪言,与日俱增的困倦令她濒临崩溃的边缘。而她越是渴盼,他就越发警惕,以至于没有人能让他从口中吃下去任何东西。晚饭后,双膝酸软的40床妻子在痛苦中忽生妙计,她给女儿悄悄发了条微信,让女儿把外孙女带来。外孙女五岁,是40床最疼爱的人儿,打小带在身边。40床妻子把计划告诉女儿,让外孙女劝说40床服药睡觉。

40床的外孙女来了,这位有着一对小酒窝的小精灵一来就用她稚嫩的小手拍打着40床瘪塌的胃腹,随之咯咯笑出了声。

姥爷,你的肚子怎么这么平啊?

因为姥爷病了。

得病打针就好了。

姥爷怕打针。

那就吃药呗。吃药不疼。姥爷你想不想回家啊?

想啊。

妈妈说,吃完药睡一觉,病就好了,然后姥爷你就——你就可以回家了。

小精灵只用了一刻钟,就让40床带着微笑服下两粒安定。半小时后,没等小精灵离开,40床已经斜靠在床头睡着了。众人都松出一口气。但40床妻子坐在圆凳上,呆望着丈夫宁静酣然的睡容,困倦反而没了。唯有睡眠能够驱走40床的恐惧,带他躲开病痛的摧残,也使她与女儿得到渴盼的短憩,然而这又非她所期翼。这种想尽办法令其熟睡过去的举动让她猛然生出无法抑止的悲伤。她哭了起来,滚烫的眼泪在不知经过多少个时日的蓄势之后,变成恣意的洪流,冲刷着她的脸颊。丈夫静谧的睡容竟然让她萌生出一缕负罪感,无论如何,对于一个即将不久于人世的人而言,阻止和掐断他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是不道德的,哪怕时时处处都是痛苦。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错如何,这样想是非如何,就因为心中惶惶然的不知,她才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想哭。

仍然是那个小精灵用稚嫩的心灵驱走了她结着厚痂的苦楚。

姥姥,你为什么哭?

姥姥,你看看我的动画片就高兴了。

姥姥,每次我哭,妈妈亲亲我就好了。那我亲亲你吧。

小精灵离开之后,良久,14病室还回荡着她清濯的童声。众人都默默不语,都在竭力延长这清濯之声留在耳畔的回响、飘过心头的悸动,直到楼道响起的脚步声、咳嗽声、吐痰声将之驱散一尽,直到再也捕捉不到最后一丝余音。

十点钟,41床妻子在楼道里打开折叠床,不久开始祈祷;42床护工将激情视频的声音调至静音,或许每一个独自看护病人、远离妻子的夜晚他都如此度过;40床的女儿留下来,与母亲一起守护熟睡的父亲。她们一个坐在40床身旁的躺椅上,一个睡在他脚下的折叠床上,她们眼皮沉重,却睡意全消。在无需视力的直觉中,她们突然看得更加清楚,感官变得更加敏锐。她们听得见40床的每一声呼唤,看得到他胸腔的每一次起伏,甚至察覺得到在附近游弋的死神。在这个比任何一天都无所事事的夜晚里,她们反倒更加警觉和不安,因此不时要朝安然熟睡的40床望去一眼,犹如两位忠心耿耿的士兵,护卫着40床沉酣的睡眠在长夜里启航,一路驶向另一个初秋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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