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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六则

2020-09-07

江南 2020年5期
关键词:莜面张掖瞎子

那年冬天,他的父亲在北京住院,渐渐地,他便交不起医疗费了,虽说正是大雪扑面的时节,他也只好满北京城乱转,想去找认识的人借一点钱来,却始终没有借来,别无他法,他便干脆去旧货市场卖掉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没想到,买他笔记本的人,是个卖血的血头,说是血头,其实也穷得很,要不然,也不会为自己远在河南乡下的女儿买一个旧笔记本。

难得的机缘是,因为血头总是带着一帮兄弟流窜在各医院,所以,在他栖身的那家医院,他也会经常遇见他们,时间长了,他和他们从一开始的点头之交慢慢便相熟了起来,有时候,当他们卖完了血,在医院外的小餐馆里加餐的时候,他们总会叫上他,和他们一起吃猪肝,说起来,那段日子里,他真是吃了不少猪肝。可是,他也是个要脸的人,总在吃别人的猪肝,自己却拿不出什么来跟他们同享,惭愧逐渐加深,这以后,他们再招呼他的时候,他便总是扯了一堆理由不去了。

这天又是一个大雪天。他接到了血头的电话,说是一帮兄弟聚在一处喝酒,这次他无论如何也要来,因为有个兄弟洗手不干了,要回老家好好过日子去了,按惯例,但凡遇到这样的时候,朋友兄弟是要一醉方休的。接完电话,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出门了,坐了地铁,换了公交,又步行了好半天,终于顶着雪走到了一排破落的平房前,血头早就在大雪里等着他,见到他,不由分说地,先塞给他一瓶酒,再拉着他,进了一间小平房。房子里没有暖气,但是,因为生了炉子,倒也热烘烘的,见他来了,兄弟们纷纷与他碰杯,又扯了牛肉羊肉给他,酒一下肚,莫名的豪气不知因何而生,他干脆放开了襟怀,跟兄弟们一起,吵嚷着,敬了这个,再敬那个。

后来,有人唱起了歌:“实心心不想离开你,一走千里没日期,莫怪哥哥扔下你,穷光景逼到这田地……”唱完了,又有人另起了一首:“井坪子的树上长花椒,绿绿的叶儿红红的椒。两眼往上瞟一瞟,哎哟,繁繁的籽儿对人笑……”可能是酒气已经彻底帮他冲破了寒酸气,在唱歌的人里,数他扯着嗓子喊出的声音最大,可是,唱着唱着,有個年轻的小伙子却哭了,那小伙子哭着走到血头的跟前,去敬血头的酒,说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他,将来,等自己有了钱,会年年都记得给血头上坟的。到了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血头其实从头到尾都没喝一口酒,不祥之感袭来,他的全身上下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转过身,一把掐住了血头的脖子,问对方,那小伙子到底在说什么,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都不说话,终于,血头开口了,告诉他:自己其实是得了治不好的病,所以,只好回家去等死了。

听完血头的话,他当然呆若木鸡,看看血头,再看看手里紧攥着的酒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那血头,短暂地哽咽了一下子,笑着拍了拍那小伙子的肩,紧接着,却对所有的兄弟大吼了一句:“喝起来呀!”得到了命令的小伙子稍微愣怔了一阵子之后,赶紧听话,带头碰起了杯,其他人也纷纷跟上,刹那的工夫,平房里重新喧嚣起来,酒,牛肉,羊肉,又纷纷被大家送进了自己的嘴巴;而那血头,却示意他,让他跟上自己,两个人,悄悄地来到了血头的床铺前,血头从床铺上拿起一个早已收拾好了的包裹,递给他,他打开包裹,低头去看,里面除了一件还没穿过的毛衣,多半都是些吃的,有红枣,有老家寄来的锅盔,还有两瓶没开过封的瓶装榨菜。过了良久,他才抬起头,却没去看血头,只盯着窗外去看,窗外的大雪正在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磅礴,就好像,除了此处的兄弟、炉火和醉意,整个尘世都被大雪阻隔在了外面;随后他又听见血头说,自己的病不传染,给他的东西,他可以尽管放心地去吃去穿——他想哭一场,然而并没有,也没顾得上去应答血头的话,倒是陶渊明的诗不请自到,就像一块锅盔,被他攥在手里,咬了再咬,嚼了又嚼: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最后,他默念了一遍“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对着血头笑了起来,见他笑了,血头便也笑了。既然如此,他便拎着包裹,抱着酒瓶,重新回到了兄弟们中间,恰在这时候,窗子哐当一声掉落在了地上,风和雪全都像决堤的洪水般涌进了小平房,兄弟们全都奔向了窗子,要去将它再装好,可是且慢,他挡住了兄弟们,学着先前的血头大喊了一声:“喝起来呀!”兄弟们先是不明所以,而后,全都哈哈笑着,也跟着一起喊:“喝起来呀!”一个个地,全都喝完了,这才像罗汉一般,冲向了窗子,冲向了浊浪一般翻卷的风和雪。

自此之后,也不知是时运使然,还是命中早已注定,他的双脚所及之处,陶渊明之诗就好像是一路上的车站,总能在千山万水里与他相见,也好像是沿途的桃花梨花,晴空之下,又或是在深重的夜幕里,它们要么就在车窗外被风拂动,要么隔了老远也会被他闻见隐隐的香气,到了后来,他甚至越来越认定了一桩事:那些诗不是别的,那就是他的命数,挂着露水的草叶前,后半夜的山岗上,及至更多荒僻与旷远之处,只要他未能更改他的命数,它们便会破空而出,来与他破镜重圆。

就好像他在重庆的嘉陵江边之所见——他有过短暂的一阵子好时光,在那段时间里,他经常跟随着几位影视大佬前来此地的一家酒店里住下,谈项目,开策划会和剧本会,等等等等。没过多久,好日子风流云散,那几位待他甚厚的影视大佬里,坐牢的坐牢,死去的死去,他也只好拎着几件行李重新开始了河山里的奔走。几年后的这一晚,他又来到了嘉陵江边,入夜之后,一念及物是人非,他便悲意难禁,干脆步行五公里路,径直前往了当初的酒店。可是,当初嘉陵江边几乎被视作传说的那家酒店,而今早已成了鬼影幢幢的所在:温泉池水早已干涸,西餐厅里蝙蝠们飞来飞去,从青砖铺就的幽径小路底下钻出来的荒草,足足有半人高,还有他当初住过的房间,在被渍水长时期地浸泡之后,已经长出了青苔,此时此境,多像陶渊明在《拟古》里写下的那些句子啊:“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

可是,在茫茫的雾气里,他却似乎分明看见了当初那些和他把酒言欢的人。有的正走在前往SPA区的路上,有的在温泉池里游泳,有的则信步闲走在林间小路上打电话,电话里说着的,都是动辄便要投资上亿的大项目。当然,对于眼前所见,他难以置信,可是,在他反复确认了好几遍之后,他终于相信,此刻,他是真的看见了那些早已风流云散的人。一旦看见了,他又生怕他们就此凭空消失,所以,他没出声,只是悄悄地跟着他们,在雾气里兜兜转转,过了假山,再过了几幢民国年间的老别墅,一阵急雨当头降下,伴随着急雨,闪电也噼噼啪啪地来了,等他从老别墅的屋檐下躲了一阵子闪电,再走出来,SPA区,林间小路上,温泉池里,那些故人们竟然在一瞬之间全都看不见了,他在原地里站着,慌忙四顾,远远地,似乎听到一阵微弱的哭声从西餐厅里传了出来,于是,他赶紧疯狂地跑向了西餐厅,到头来,终究还是一无所见,只有被他惊扰了的蝙蝠訇然起飞,在他头顶上四处打转,他也只好步步后退,后退之间,之前的《拟古》里没有背完的几句,掺杂着越来越强烈的悲意,不自禁地便从头脑里涌现了出来:“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松柏为人伐,高坟互低昂。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

还有一回,是在遥远的张掖。到了张掖,在诸多不足为外人道之时,他自然常常念起陶渊明的句子,所谓:“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然而,这些句子不仅未能令他的形色为之一壮,反而增添了更多的百无聊赖:作为一个被纪录片剧组派来打前站的人,他已经在这张掖城中浪迹了多日,而剧组却迟迟未到,几乎每一天,除了饱食终日,除了站在城外的一座土丘上向前张望、转而又在张望里陷入悔恨,他唯一的打发,便是前往城西头,付一点微薄的钱,去听一个瞎子说评书。那瞎子只有他这一个听众,三番五次都说不再收他的钱,但他还是执意给了,因为有肺病在身,那瞎子其实每说几句便要剧烈地咳嗽起来,如此,他听咳嗽的时间其实远远长过了听评书的时间,但如此又甚好:在这举目无亲之处,在这大风从早到晚呼啸不止的边地小城中,他和那瞎子,好歹都还有個将这眼前光阴苦熬过去的伴儿。所以,渐渐地,他再看那瞎子时,不管对方是不是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都觉得对方是可亲的,有时候,一个说完了,一个听完了,两个人便一起喝起了酒,一边喝,他一边给那瞎子背起了陶渊明的诗,那瞎子竟然听一回就被那些句子打动一回,总是沉默一阵子,再对他,也像是在对着一整座尘世说:“可不么,可不么。”

瞎子死的那一天,恰好是剧组来的第三天,他和全剧组都去到了距张掖城六十多公里之外的一个村子里拍摄,风太大了,他的耳边除了风的呼啸之声,几乎再无别的声音,所以,手机铃声响了好多遍,他都没听见,等到拍摄实在无法继续的时候,他跑了老远,找了一座土丘,在它的背面蹲下,这才接到了那瞎子的邻居打来的最新一遍电话,在电话里,邻居对他说,以后他不必再去找瞎子听评书了,只因为,昨晚上,那瞎子,咳嗽了一整晚后,死在了家里,现在,已经被送去殡仪馆火化了。突然听见瞎子邻居传来的信,他甚至都来不及惊惧,胸口便钻心地疼了起来,随后,他腾地起身,即刻便要奔向张掖城内,可是,就在这时候,远处的导演打着手势,对所有人发出了命令:拍摄马上重新开始,所有的部门,各就各位。最终,他还是觉得害怕,不是害怕见到死去的瞎子,而是害怕丢掉了眼前的生计,所以,在几乎可以就此将人埋葬的大风里,他并没有跑向张掖城,而是跑向了开工的地方,一边跑,他的眼眶里一边涌出了眼泪,偏偏此刻,陶渊明的那首诗又像燃烧的木头般,在他的体内噼啪作响了起来,于是,那眼泪,不管他怎么擦,总也擦不尽:

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

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

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

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

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

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

死,甚至只是可能的死,实在是一件躲不过去的事,所以,陶渊明的诗便也躲不过去。这一回,他是寄居在陕北一座镇子上的小旅馆里,说是旅馆,实际上不过只是几口窑洞而已,唯一的服务员正在村里忙着秋收,打他住进来的第二天起,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服务员了。而他非住进来不可:在此前的浪迹中,他一直发着高烧,却没有去理会,等他来到这小镇,全身上下终日里都在寒颤不止,常常是,正在当街里走着,身体一软便要倒在地上,如此,他便只好住进了这小旅馆,稍微有些气力的时候,他便勉力起身,到镇子上的一家小诊所里去输液,可是,一周下来,他的气力竟然没有得到任何好转,最难熬的是夜里——当寒颤一阵更比一阵剧烈,而他却寸步难行,只能听任着满身的汗水逐渐变冷,再将变冷的汗水重新捂得滚烫,到了此时,死,这个字,就像他身在其中的这口窑洞,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倾塌下来,有好几次,对着那个字,死,他伸出了手去,既像是抓住了它,也像是没抓住。

最要命的,还不是高烧不退。这家旅馆里除了他,还住着几个终日里在各个村庄里做传销的人。那几个人,可能是怕他给他们惹出什么麻烦,总要时不时地拉拢他,也不管他是不是起得了身,隔三岔五地,他们便会呼喊着闯进他的窑洞,再扔给他几个苹果或红枣,他也没有气力去推辞,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今天扔过来明天再拿回去。最不堪的一回,是那几个人赚到了满意的钱,决定离开小镇子的前一晚,他们在院子里的一棵白杨树下置了酒菜,全都喝多了,喝多了之后,一个个闯进了他的窑洞,要拉着他起来,跟他们一起划拳,他当然连说不必,直至哀求,但是对方却说,他要是不肯起身划拳,他们就将他抬到院子里去。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为了那个字,死,不被他紧紧抓住,他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鬼魂附体一般,起了身,跟他们一起来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白杨树一入眼帘,陶渊明的诗便像月光一样洒落在了他身上:“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可是,当此之际,他又能如何是好呢?还是为了那个字,死,为了让它离自己远一点,他只好横下了一条心,去抖擞,去划拳,去喝酒,心底里,那首诗里剩下的句子却好似地底的岩浆,正在和他脱口而出的酒令去争执,去撕扯,直至迎来了兀自的奔涌:“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尽管如此,要他说,那陶渊明的行踪,却绝不单单是站在一个“死”字里,相反,那些诗,无非是一个常人端出了自己的常心,佛家有云:是诸众等,久远劫来,流浪生死,六道受苦,暂无休息。既然如此,是诸众等,又该如何是好?要陶渊明说,那便是先在“死”字里容身,却又要在“死”字里作诗、饮酒乃至嬉笑,而后,一个常人才能在世上苟全,所谓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所谓“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而后,一颗常心才能从迷障里脱落而出,所谓“榈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所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如是,如果要他再说,他便说:那陶渊明,绝非是坟前的判官,更非是驾鹤的上仙,他所踏足过的道路,指点过的江山,既是囚笼,也是道路,既有猛兽四伏,也有萤火明灭,终了,是诸众等,还须自己怀抱自己的因缘,自己挑破自己的性命——“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就像他在川滇交界处的深山里度过的那一夜。因为连日阴雨不停,山间的铁轨被山洪冲刷得七零八落,所以,著急赶路的他等不及铁路再次开通,四下里打听了之后,终于打听出一条山间小路,一个人,前往了他要去的地方。那一晚,头顶上虽说只有零星小雨,他每往前走一步却都异常艰困:举目四望,无处不都是黑黢黢的,周遭里,除了他碰撞山石与枝桠发出的声音,一概都静寂无声,只是这静寂又会被注定了要到来的各种杂声打破,不知名的虫子,不知名的鸟,不知名的走兽,总是在骤然之间便鸣叫又或唳叫了起来,那鸣叫和唳叫总是让他吓得一哆嗦,却又赶紧提醒自己,一定要乖乖站好,一定要不发一声。就这样,他的行旅好歹缓慢地向前继续着,远远地,他已经看见了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火,如果没猜错,那应该就是他打听路时就已经得知的林场场部所在地,从那里开始,路便会变得好走起来,也是被急火攻了心,他竟然不再小心翼翼,隐约认准脚下的路之后,撒腿便朝着林场场部狂奔而去,哪里知道,没跑几步,他便跌下了一条深壑,一路跌下去,他狂乱地叫喊着想抓住什么,但是,身边的灌木和荆条全都长着刺,他什么都没抓住,只好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跌倒哪里算哪里。

还好,最后,他抱住了一棵柏树,身体戛然而止,性命之忧也就此戛然而止。他先是被这突至的好运吓呆了,随后,又喘着粗气,继续环抱着柏树,朝四下里张望,没过多久,他竟然听到了流水的声音,而且,这流水声正在越来越清晰,与此同时,他能看见的地界也正在越来越清晰,看着看着,他禁不住嘿嘿笑了起来:却原来,之前的跌落,非但没有要了他的性命,相反,还将他送上了一条近路,现在,仅离他几步路远的地方,就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木桥,过了那座木桥,便是林场场部,也就是说,接下来的坦途,离他其实只有几步之遥了。这下子,他不再忍耐了,兴奋地、狠狠地击打着眼前的柏树,又不管不顾地喊叫了起来,可是,当他离开那棵柏树,瑟缩着试探着,也是边走边唱着走向了那座木桥,陶渊明之诗,却像那木桥下的河水,在密林里,在整个天地间流淌不止:

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

感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

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

未知明日事,余襟良以殚。

最后,还是说一说那黄河边的小城吧。有一年的冬天,春节临近之前,他被一个剧组叫去救急改剧本,哪里知道,他前脚才到,后脚里剧组便解散了,他却没有来得及脱身,因为剧组欠了当地不少钱,他便和所有未及脱身的人一起,被关在了小旅馆里,寸步都走不出去,虽说最后他还是逃出了生天,但是,关押一开始的时候,因为从不曾给自己备下什么零食,说是差点饿死也毫不夸张。实在饿极了的时候,他便冲着把守在铁门之外的看守们大声呼求与喊叫,最后的结果,却是对方的置若罔闻,除了更加感到饥饿,他并未迎来任何可能之外的造化。

这一天,他又喊叫了好半天,铁门外的看守们干脆打起了扑克,可偏偏,当他颓然退回到自己的窗边,不经意地往外看,却恰好看见一个卖莜面窝窝的老太太正在从窗子下面经过,那老太太的腿脚不是太灵便,又推着小车,走得便缓慢,小车上冒出的热气却令他又一次忍无可忍,果然,他不再忍耐,推开窗子,不管不顾地冲着那老太太呼求与喊叫了起来,老太太似乎听明白了他到底在喊叫着什么,却也没有半点法子,只在原地里站着,抬头去看看身在二楼的他,再看看自己的莜面窝窝,最后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听见了动静的看守们蜂拥前来,对着那老太太训斥了再三,如此,他便只好死命地吞咽着唾沫,再眼睁睁地看着老太太走远了。

半夜里,他被饥饿折磨醒了过来,房间里只剩下一瓶酒,为了果腹,他干脆一口口喝起了酒,越喝越饿,越饿便越继续喝,醉意很快袭来了,还有干呕,也伴着醉意一起袭来了,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他从行李里取出了毛笔,在几张报纸上涂抹了起来,终是无济于事,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呕吐出来,于是,他丢掉毛笔,惊慌失措地奔向了窗子边,可是,当他推开窗子,霎时之间,就像是一声响雷当空而下,正好将他击中,他的手脚停顿了,他的心思停顿了,他的饥饿也停顿了——窗台上,竟然散落了一堆莜面窝窝!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全身颤栗着,借着一点街灯的微光向下看,却没看见那将莜面窝窝扔上了窗台的老太太,眼前所见,唯有小雨仍在降下,天地之间,那老太太,满街的房屋,及至这世上从未停息的美德,全都消隐在重重雨雾里。到了此时,他便什么都不再管了,呕吐之意也消失了,径直抓起莜面窝窝,哽咽着,二话不说地,将它们一个个生吞了下去。

醉意仍未消退,他便一边吞咽着莜面窝窝,一边拿起毛笔,饱蘸了墨汁,在对面的墙壁上,也像是对着一整座尘世,涂抹下了这首诗: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

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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