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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夜里的呼喊

2020-09-06文晓东

都市 2020年8期
关键词:母亲妈妈

文晓东

那夜,我躲在被窝里大气都不敢出,父亲的吼声太大,隔着棉被也能让我发抖!除了父亲的吼声,我还听见母亲在哭。父亲的吼声像雷,母亲的哭泣像雨,此起彼伏,没完没了。

二十多年后的某个深夜,我无法入眠,冥冥中,一个孩子的呼喊嵌入我的梦魇,使我再次回到那似曾相识的夜里。

在这依旧冷冷的夜里,我不止一次地被那孩子的呼喊裹严,咬紧!它由远及近,从无法辨别的方向,间歇性地传来,轻弱、尖利、若有若无、若梦若幻。醒来之时,我发现自己像被捆绑在极地冰山,深感浸骨的冰冷与致命的疲困,后背毛发直竖,全身冷汗淋漓。望着黑茫茫的夜空,我心收紧、颤抖、冰冷,心有余悸。

那夜的某一刻,在一阵暴风雨与另一阵暴风雨的间隙,我感到了一丝恍惚的安静。那时,父亲没吼了,母亲的哭声也渐渐弱了下去。我试探着用手指将棉被撑开一丝微缝向外看。可是,我没有看见父亲,也许他已经走了。我看见母亲披头散发,衣着不整,她什么都不顾了,就只顾着哭。我正欲探头安慰两句母亲,父亲忽然又冒了出来,他不问青红皂白地一把揪起母亲的头发,像提个温水瓶似的,将母亲提了出去。

母亲的身体陡然悬空,双脚未能着地,一种猝不及防的失重感让她惊慌失措。她瞬间躬腰顿足,身体沉重地往后拖着,无力地往下坠去,只有那双手,还在四处乱抓,企图能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同时,她的头发也恰如一蓬乱糟糟的稻草,被父亲疯狂抓紧和撕扯着,一绺一绺地脱落下来,带着刺鼻的血腥,飘洒得满屋都是。忽一会儿,母亲双手护头,试图减轻一些痛感,但,这其实是不可能的;忽一会儿,她的双手又胡乱地在头部周围张牙舞爪,反抗、挣扎,想摆脱父亲的魔掌,但,这其实也是不可能的。终于,母亲总算是抓住了父亲抓握她头发的那一只手,便死死地将自己锋利如刀的指甲深深抓进那只手臂,抓出一道道深淺不一的沟壕和很多凌乱而醒目的血痕。但父亲没有松手,而是加倍地在向母亲发起攻击。

叮叮哐哐、乒乒乓乓,哗啦!

我胆战心惊地听见,先是母亲的脚碰到客厅里的桌椅与一些杂物的声音,然后是一声重物撞击玻璃发出的尖锐的碎响。这些响声,伴随父亲的叫骂而炸开!紧接着,就是母亲尖厉而刺耳的惊呼。

“妈呀———我的妈呀!!”

我知道,那是父亲在打母亲,揪住她的头发往墙壁上乱撞,刚才那声音,肯定是撞着了卫生间里的镜子。

“妈呀———我的妈呀———打死人了!”

“喊妈?你喊爹都是空的……狗日的婆娘,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啦,皮子躁痒了啦……老子今天打死你……狗日的……”

“哎哟妈呀!我的妈呀!!”

母亲的尖叫像一道闪电,强烈而决绝地撕破夜空,又像一根锐利无比的钢针,直往我心尖儿上扎。我的心陡地一下就悬在了半空中。我想:完了,母亲肯定出事了!

多年以后,我仍相信自己的感觉,感觉要发生的事情,不管好事坏事,都准会发生,不可避免,也无法阻止。为什么会这样?我说不清楚。似有一种隐形的魔力在主导和操控着我的世界。我虽有所预知,却始终无法摆脱,更无法驾驭。

母亲的哭号夸张,像高压水管破裂后喷出来的水柱,急切,哀恸,四处乱窜。它们又像高分贝的摇滚乐,在我耳朵里奔突狂舞。我的脑门和两边太阳穴,也跟着母亲的惊叫而鸡啄似的,一跳一跳地刺痛。我的脑袋,更是受压膨胀到了极限,早已面临爆炸的危险。当然,我也很心疼很难过。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比母亲绝望而惊叫的哭声,更能让我心疼和难过的了。此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伴着我的心跳而发抖,就像地震后的余震一样,让人心怵。

“狗日的婆娘,你一天就只晓得跟老子谈钱,妈的!你以为老子打不死你!!”这是父亲的怒吼,在我耳朵里冲撞与回响。

母亲弱弱地,在“呜呜”的哭声间含混地回嘴,她说:“你以为我想跟你谈钱……呜呜……但一个家,也不可能,不可能一分钱都不花呀……呜呜……你成天都在外飘,家里的事情一点都不管,一分钱都不给……呜呜……就靠我一个女人来养家糊口,家里,家里那么多的开支,我是要给你汇报呀……呜呜……”

“你不就是嫌老子不会挣钱吗?外面会挣钱的男人多得是,老子给你机会,你去找他们要钱吧!”

“我啥时候说过你不会挣钱了?……呜呜……再说,你会不会挣钱自己心里清楚……呜呜……你大钱挣不到小钱又瞧不起,你,你一天还在外面吃喝玩乐……呜呜……是嘛,你在外面干什么我可以不管,你不回家我也可以不管……呜呜……但这个家,这个家你得要管好呀!”

“老子没管吗?狗日的婆娘,你敢说老子没管家?”父亲一边说,一边又给母亲几个耳光!

“你管了吗……呜呜……你成天只顾外面的狐朋狗友,只顾自己的潇洒快活……呜呜……你在家做过一次家务吗……呜呜……你给孩子辅导过一次作业吗……呜呜……你管过我们娘儿俩的死活吗……呜呜……”

母亲的话似乎说到了点子上,让父亲一时无可反驳,他明白,母亲说的这些都是事实。

父亲没回嘴,母亲就占了上风,并得寸进尺地数落着父亲:“你像一个男人吗?你还好意思给我提外面那些别的男人,我看,外面任何一个男人都比你强,比你有本事。像你这样的窝囊废,真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瞧你这熊样,除了在家里当霸王,你还会做什么?一个大男人,不赚钱养家,不担当责任,你说,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

这一次,母亲很完整很流利地说完了这么一番话,就像端着一把机关枪“哒哒哒哒”地冲着父亲很解气地扫射了一通。她说这一番话的时候,中间没再掺杂那“呜呜”的哭声。也许是父亲暂时的沉默给了她反攻的机会与信心,说话有了底气,自然就不再哭了。

父亲被母亲激怒了,他像一头咆哮的猛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但母亲没意识到父亲体内的万吨怒火已被她点燃,没有感觉到一场更大的凶险,正向她伸出可怕的魔爪。几乎在毫不犹豫的瞬间,父亲再次一把揪住母亲的头发,猛力地一拽!母亲在慌忙之中不可避免地打了一个趄趔,险些摔倒。母亲还没站稳父亲就狠狠地踢了她一脚,同时咬牙切齿地说:“老子不是男人?!”然后,他又给母亲补充了一脚,说:“老子让你看看我是不是男人!”然后又连续给母亲补充了好几脚。母亲任凭父亲的脚尖在她身上反复踢着,没有反抗,或是无力反抗。但这时,母亲也发了飙,她在绝望的入骨之恨中,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歇斯底里地回吼道:“你打吧,最好今天就把我打死!你要是打不死我,我今后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弄死你!!”

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就颤颤巍巍地掀开棉被下了床。可我毕竟是个孩子,我的力量太小了,我不敢去帮母亲,也明白自己帮不了她。

我溜出屋,站在楼道上使劲儿地喊:“张伯伯、李婆婆,我爸爸打我妈妈了,你们快来救救我妈妈吧!”

夜,已经很深了,张家李家的邻居们似乎都睡了。就算我父母的打骂声与我的呼喊声都特别刺耳,但张邻居李邻居们都始终没有醒来,或是醒了也假装没醒———他们都不愿出来帮我,都怕给自己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与灾祸。

外面的世界一片漆黑,溢满了某种阴森的气味儿,渗骨,钻心。本来是没有风的,但我却倍感寒风吹彻,牙缝间都是利刀割裂过的那种透心冰凉。我不由自主地打着寒噤,茫无所依地站在楼道里,站在深不见底的夜色中,像一粒可有可无的灰尘,快被无边的恐惧与寒冷所吞噬。

我的呼喊声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我彻底失望了,只好伤心回屋,垂头丧气地,回到母亲的哭声跟前。

母亲的哭声一直在持续,虽然音量已由强渐弱,但那旋律越发婉转凄凉,像一只受伤严重的母兽,在无助地低声悲泣。我就在这样的沉痛中静悄悄走向母亲,直到站在她的面前。因为黑暗的掩护,母亲好像没发现我。我知道母亲所在的位置就近在咫尺,但是却走了很久。虽然我也知道母亲就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但那里充斥着我最怕和最不敢面对的气息,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有着让我无比排斥却又无法拒绝的磁力。

我的脑神经在这个时候突然短路断电,脑子里空空的,木木的,就像误入了虚无缥缈的深渊,不知身在何处。我想:我这是在哪里呢?一种不能承受的轻盈感压得我瞬间趋于窒息!一会儿过后,我的眼睛缓缓地适应了周围的那份黑暗,才在朦胧的黑暗中似是而非地发现,有一扇门在我的面前虚掩着,同时,还有一股异常的臭味儿正在提醒着我:这里,正是我们家的厕所。

我輕轻推开那扇似有若无的门,没开灯,里面漆黑一片。我看不见母亲在哪里,只听见她还在抽抽噎噎地哭。那哭声短促,颤抖,一呼三吸,抑扬顿挫,时而偃旗息鼓,时而又卷土重来。我朝着那哭声急切地喊了一声“妈妈”。可我的第二个“妈”字都没来得及喊出口,胸中就有一股酸涩的力量在强烈地往外涌,并不顾一切地冲上喉头与鼻腔。我明白自己快要哭了,就赶紧闭上嘴巴,咬牙将这股味道吞回了肚里。我知道,如果不这样,我就一定会哭出来。而我想劝慰母亲不要哭,自己又怎么能哭呢?

我赶紧伸手按了一下厕所壁上的电灯开关。灯“啪”的一下就亮了,我惊异地发现,厕所墙壁上的镜子果真被打碎了,锋利的玻璃碎片散布一地,映照着母亲恐怖的面容。那时那刻,我还发现母亲的屁股刚好就坐在便槽里,蓬乱的头发已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身体,没遮住的地方不是血就是泪。她那模样,令我不敢细看,就那么一眼,已足够让我在很多年后仍心有余悸,后怕无穷!

我咬咬牙,努力地把母亲扶了起来。我伸手想为母亲擦泪,但她没要我擦,一把将我搂进了怀里,搂得很紧很紧。

父亲又走了,他狠狠地将门摔得“哐!”的一声。

母亲一边哭一边哽咽着对我说:“幺儿,我要是同你爸爸离婚,你跟到我们哪个?”

我不懂“离婚”这个词语的深层含义,但我能感觉到,“离婚”是一个很冰冷、很严重的词语,能理解“离婚”就是爸爸妈妈从此不在一起生活,不能共同陪伴我长大的意思。再说具体一点,就是从今以后,我只能跟随他们中的一个。我想,我若选择跟着妈妈,那就是没有爸爸的孩子;反之,我若选择跟着爸爸,又会是没有妈妈的孩子,反正无论我怎么选择,都会缺失至少一半的亲情和关爱。

当母亲问我“要跟到哪个”时,我其实明白她的意思是想让我说跟着她。我很想回答说愿意跟着母亲,但又放不下父亲,我不想让他们离婚。我最想的,就是马上有一样如“神笔马良”手中的神笔似的宝贝。我要让这宝贝为我制造出很多很多的钱,然后把这很多很多的钱分给我的父母。我想,要是他们都有钱了,肯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大打出手,更不会说“离婚”。

《神笔马良》是神话,但那时的我却不懂什么是神话,就认为那是很真实的事情,确信无疑。现在回想,我还真佩服自己当时的想法,好天真!我真恨自己,后来,也不知于何时何地,就把如此美丽的想象给弄丢了!

我既可怜母亲又同情父亲,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就不替我想想?我不要家里时常都是埋怨、吵闹和打骂,不要哭声,我要的是一个温暖而温馨的家,是家里的欢声笑语和甜蜜幸福的生活。

我记不清父亲和母亲是第几次打架了。不!他们这不是打架,因为母亲根本不可能打父亲。但父亲像今天这样往死里打母亲还是头一次。以往,母亲每次挨打后都叫我别出去乱说,她自己也忍气吞声,尤其在亲戚们面前,更是从未提起。我想,母亲肯定是怕自己的不幸连累别人(尤其是亲人),她明白自己没正式工作,还不想真就同父亲离婚。但母亲今天却亲口说出了要跟父亲离婚的话,我不知她是不是已经狠下心了。

母亲仍在喋喋不休地唠叨着……长大以后(尤其是在结婚以后),我也很厌烦女人的喋喋不休。想来,长期跟一个爱唠叨报怨的女人一起生活,父亲也是值得同情的。

父亲再次回来时,我与母亲都已经睡着了。父亲喝醉了,他没能从身上找到开门的钥匙,就一股脑儿地用拳头打门,打得门都快要垮掉了一样。我醒了,母亲也醒了,但母亲没去为父亲开门。我实在听不下去,准备给父亲开门。可是这时,母亲却在被窝里捏了我一把,并悄悄叫我不要去管父亲这个“酒疯子”。尽管我也特别恨父亲醉酒,但我也不喜欢母亲在这个时候悄悄地捏我一把,并叫我别去管父亲的行为。“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句话我是在上中学以后才听说的,但我觉得这句多年后才听说的话完全可以提到这时来用。

父亲把门撞开了,进屋就一股冲天的酒气。母亲很生气,说不准父亲上床睡觉。父亲二话没说,一把将母亲从被窝里抓起来,像抓一只挣扎扑腾的小母鸡。父亲将母亲狠狠地摔在地上,母亲还没来得及站稳,父亲的拳脚就落在了她身上。也许,是父亲的力量太大了,母亲的鼻血都被他打出来了。见母亲淌了鼻血,我更加的心疼,想去阻止父亲,却又不敢。父亲的拳脚来势凶猛,母亲躲闪不及,她的头、胸、手、肚子等部位连遭袭击……父亲打累了,但似乎还没发泄得过瘾。他顺手端起茶几上的花盆,高高举过头顶,拼尽全力往地上一摔。砰!花盆像一枚炸弹在地板上爆破,花苗、泥土及散碎的陶片崩裂一地,让整栋楼都如遭雷电突袭般地陡然震动着。全世界都在这个瞬间惊愕失语,就连父亲也如梦初醒般地悚然吃惊,他体内的酒精分子顿时荡然无存,觉得眼前刚发生的事情有些恍惚与怪异,仿佛刚才的举动并非是他本人所为。

我想,于父亲来说,悔悟是自然的,也是必然的。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母亲已决定要跟父亲离婚。她说她什么都不要,只要我跟着她就行了。父亲说不行,因为我是他儿子,我是跟着他姓的,还说母亲没工作养不活我。母亲说她也是人,她虽没正式工作,但她吃得苦,她不信没有父亲我们娘母俩会饿死。父亲说:“行!离就离,明天就离!”见父亲这么说,母亲似乎还高兴了起来,怕父亲到时反悔,她赶紧抓住时机,加强语气地质问父亲:“哪个哪样不离?”碍于面子,父亲也硬着头皮,在话赶话中诅咒发誓地回答说:“哪个狗日的不离!哪个日他家妈才不离!!”

我知道,这时父亲的酒早已经醒了,说了这句话,他的目光就不敢正视母亲了。母亲像个乞丐似的站在屋中间,此时,她早已经没哭了。虽然衣冠不整,但她身姿稳健,居高临下,双手叉腰,目光如炬,看上去就像武打片里的“丐帮老大”!这下,父亲反倒有些弱了,他颓丧地盘脚坐在地上,再张开颤抖的手掌,捂着脸,貌似悲苦深重地思忖片刻。然后,双手在脸上自上而下由外向内地撸了一把,像是抹泪,却又没有泪水。接下来,父亲就开始埋头抽烟。我不明白,为什么在父亲开始变得平静和温柔时,母亲反而会变得有些强硬与昂扬?我还是个孩子,没抽过烟,但我能理解,父亲作为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候,是需要不停地抽烟的。我想,烟草的味道或许真能缓解父亲内心的烦躁与愧疚。与此同时,我认为再待在父母面前,听他们谈及离婚和讨论我到底应该跟谁这些问题很是尴尬,就提着扫帚和铲子,去打扫客厅散碎的花盆和厕所里那些玻璃碎片。听着我扫地收拾的响声,父亲的脸上又加重了一层愧色,他或许也觉得自己刚才打骂母亲的行为确实有些过分。这时,我听见父亲在谨小慎微又吞吞吐吐地问母亲,问她伤得重不重,要不要去医院上药。母亲说:“反正还没死!不过我警告你:这已经是最后一次了。以前我一次次地让着你,让你喜欢怎么打我就怎么打我,但是从现在起,我是不会再怕哪个的了。不信你就试试看,把我逼急了,就是杀人,我也敢!”

父亲彻底无语了,他把头埋得很低很低,神情颓丧得像一只垂死的狗。他先前打骂母亲时那种凶狠的威风,那种势不可当的嚣张暴戾早已不复存在。此时的他,已变得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眼里充满了弱者的胆怯与哀求。可以说,此时的父亲与刚才的他判若两人,完全就是一副束手待毙的可怜相。他六神无主、手足无措,除了继续抽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干点什么,比如:给母亲道歉认错,甚至跪下来扇自己几个耳光,或者主动过来帮我整理与打扫一下房间,以表示自己悔过的诚意。但是,他没有。或许是他没想到这些,或许想到了,却放不下一个大男人的面子。

花盆砸碎后的泥土太多太沉,镜子砸碎后的碎片也太锋利太危险,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将它们收拾进垃圾桶里。然后,我又用拖把去拖地上的泥痕与血迹。它们都太多太刺目了,我拖了一次,两次,三次……我反反复复地拖,然后再反反复复地清洗拖把。在厕所冲水的时候,我就偷偷地哭,而在走出厕所之前,我又赶快将泪水擦净。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孩子,也不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更不是一个勤劳的孩子。以往父母安排我做事时,我总是抱怨与抵触,但在这个时候,我却是那么的积极,不用谁安排,就主动去打扫父母刚刚制造出的那一片狼藉的战场。是的,我是想用自己最好的表现去感化父母,让他们看在我这么懂事这么勤劳的份儿上,能赶快回心转意,包容对方,原谅对方,化干戈为玉帛。

我从厕所出来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都没说话,但他们的沉默更让我胆战心惊!我望着父亲,央求他说:“爸爸,你以后别再打妈妈了行吗?”父亲没回答,但我看得出他内心也很惭愧很内疚。我甚至想,要是他们现在再打一架就好了,再打一架父亲肯定不会还手。若能让母亲狠狠地打父亲一顿,或许就能让她消气,情况也可能会有转机。于是我又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说:“妈妈,你就再原谅爸爸一次,行吗?只要你们不离婚,我今后一定不再贪玩,好好读书。”母親也没回答我。接下来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我耳朵里只有墙上的钟点在滴滴答答地走动。

我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我轻轻地闭上眼睛,好想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我在做梦。我天真地想:要是自己睁开眼睛时不是这番景象就好了。

见我闭上了眼,母亲以为我真的困了,就说:“‘小不点儿,现在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课,快上床去睡吧。”

我说:“妈妈,你答应我啦?”

母亲说:“明天再说吧。”

想来,二十多年后,我听到那个孩子在深夜里的呼喊,那呼喊里所包含的内容,应该也不过如此吧。而那样的夜晚,穿越时空回到我这里,同样是一种致命的冷。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父母都睡在我身边,很平静的样子,仿佛昨晚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这种貌似平静的表象让我很高兴也很迷糊,感觉里面似乎蕴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玄机。我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是熟悉的,又都是陌生的。我黯然神伤,很想知道真相又不敢(也不愿)叫醒他们去问个明白,只能小心翼翼地下床,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和厕所。客厅与厕所都干干净净的,没有花盆也没有镜子,更没有一丁点儿的血迹。我迟疑片刻,仿佛我们家客厅根本就没有什么花盆,厕所也从没装过什么镜子,而且我父母也从没闹过任何矛盾。这样的想法很美好,可它们似乎也不太真实。怎么可能呢?我进一步把目光投向记忆中挂镜子的位置,企图寻点痕迹。同时,我心里又带有另一种侥幸的期望,巴不得自己找不到一点儿痕迹,这就证明前面的那一切是假的,真是一场噩梦而已。可是很遗憾,我终究还是失望了,因为我发现墙壁上有几颗挂钉和一些细小的玻璃残片。

我简单地洗漱了一下,背上书包就上学去了。课堂上,我的注意力总是集中不了。我没打瞌睡,也许在老师看来我正听得专心,但我一点也没听懂,老师讲的话从左耳进右耳出,什么都没留下。是的,整个早上,我都在一遍遍地回忆着父母之间的事情,就像在看一部又长又臭的恐怖电影。我本来不想想这些事情,无奈它们就像一块可恶的狗皮膏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甩不掉。同时,我又特别紧张,担心放学回去后,家里还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

我回到家的时候,率先出现在眼里的,是一双脚与那脚边的一地烟蒂,还有几个横七竖八地倒着的空空的啤酒瓶。我原以为那是父亲,但一双高跟鞋与那条我再熟悉不过的花边牛仔裤告诉我:那不是父亲,而是母亲。

母亲的脚上方是灰蒙蒙的升腾和回旋着的烟雾,这些烟雾浓稠得让我看不清母亲的头和脸,只隐约发现她的脚上方有一点如萤火一般的亮光,在忽明忽暗地闪烁。我明白,那是母亲正在吸食的烟头。它猩红的亮光像一个诡秘的符号,显得极其生硬与冰冷。我以前从未发现过母亲也会抽烟喝酒,今天是个破天荒的例外。我怔了怔,便朝着那个亮光处寻问父亲的去向。亮光那儿发出了低沉、喑哑、微弱得几乎不能让人听见的声音:他,他走了。

我一时有些茫然,不懂母亲说的“走了”是什么意思。

父亲走了,他走哪儿去了呢?还有,为什么要走?他还会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

我脑子里冒出无数个问号,我想继续朝着亮光将这些问题逐一问遍,逐一证实,但我心口发紧,怎么努力都没能张开嘴巴。

父亲走了。母亲却开始学着父亲的样子不停地抽着烟。我想不明白,母亲她怎么会这样?她,她是不是中邪啦?面对此情此景,我的脑袋里一片糨糊,仿佛面前的这个女人并不是我的母亲,而是一个可怕的魔鬼!

一股陌生的气流随着这满屋缭绕的烟雾暗自浮动,屋子里的空气渐渐变得凝重而浑浊,似有一种诡异的凶险在暗处隐藏。它们悄悄成群结队地聚集,随时都可能会给人以致命的当头一棒!此时,我的一双膝盖瞬间乏力,双腿也无法伸直,就那么神经质地微微摇晃着。我不敢再靠近母亲,轻轻地、怯怯地退出屋来,在楼道里无所适从地站着。我强迫自己不要回过头去,就傻呆呆地看着外面的风景,但始终无法看进心去。何况,外面也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抬眼望去,全是一片死寂沉沉的阴郁,似乎整个世界都正在合谋着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或者是一场让人不堪设想的灾难。

尽管我没再回过头去看一眼母亲,但此时,我的脑海里依然全是她在屋子里抽烟酗酒的画面。后来的这些年,我也见过很多女人抽烟,也听人说过“女人抽烟的样子比男人更有味道”的话,但我总觉得抽烟的女人很可怕,像魔鬼!

天色向晚,按理,已该是吃晚饭的时间了,但我根本就没有饭吃,当然,我也根本就不想吃饭。那时那刻,我最想的是马上去找父亲,但我周身发软,双脚一步也迈不开。此时,我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哭。父亲真的走了,他真的不要我也不要我们的这个家了。我该怎么办呢?我脑子里嗡嗡地响着,像是什么机器突然发生了故障。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神秘的恐怖气息,我像是置身于一个可怕的魔洞里,到处都冒着彻骨的寒气。我胯下一阵奇痒,紧接着,胯裆一热!一股尿液不由控制地淌了出来,把整个下身都给弄脏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糟糕,我想去找条裤子来换,但就是迈不动脚。

恐惧的感觉仍在身体里继续蔓延,让我越发感到脑袋空荡而轻飘,眼皮沉重而黏稠,然后,渐渐地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过了一会儿,然后醒来,我发现自己穿了一套新衣服,红色的,胸前还有我最喜欢的米老鼠和唐老鸭。这时,父亲已经回来了,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母亲在厨房里煮饭,她一边煮饭一边不停地同父亲讲着一些当天发生的新闻与笑话。我问他们自己哪来的新衣服?父亲说是他和母亲刚刚上街去给我买的。我乐了,咯咯咯地傻笑着。这时,母亲丢下手中的活儿,从厨房走了过来。她走到我的面前,撩起围裙揩了一下手上的油污,然后弯起右手的食指在我鼻尖上轻轻地刮了一下,说:“‘小不点儿,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呢!”

“喂,小朋友,醒醒,快醒醒!”伴随着这样的叫声,我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地在我脸上拍打了几下。我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模模糊糊地看见面前站着几个高高大大的人,好像还穿着警服。我想:他们肯定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我抬手揉了揉眼,看清了这几个人———我前面站著的是两名警察叔叔,后面两个是爷爷奶奶。我愣了一下,再使劲晃了晃头,确定刚才是在做梦而现在才是醒来。

我有些发蒙,问他们到底怎么了?一个叔叔说,你问我们,我们还要问你呢!

怎么回事呢?难道……难道……我不敢想下去。

我发现爷爷奶奶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好像刚才哭过。奶奶很勉强地朝我笑了一下,说:“乖,你别担心,没发生啥子事,只是你爸爸妈妈闹了点小矛盾,现在这两位警察叔叔向你了解一些他们最近的情况,你别怕,只管如实地跟这两位叔叔讲清楚就行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知道我父母的关系不好,知道他们昨晚打架的事情。再说,既然都知道了,又为什么还要来问我?其实,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家的这些事,因为我清楚这些都是丑事,而家丑是不能外扬的。但此刻,父母都不见了,他们都不要我了,我为他们保密又有什么用呢?我咬了咬牙,又深吸了一口气,强装镇静地将他们想听的话讲了一遍。最后,奶奶又说:“乖,这几天你爸爸妈妈都不在,从现在起,你就同奶奶一起到奶奶家去,奶奶煮饭给你吃,送你去读书……”

奶奶的眼眶很快就湿润了,泪水夺眶而出。她那纵横的老泪正在告诉我:事实的真相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他们都在合计着瞒我,骗我。

人都是在成长或者说是成熟的过程中逐渐学会欺骗的,仿佛人成长的过程就是学会欺骗的过程。一般来说,行骗者都是大人,而受骗的总是小孩儿。其实,大人们不仅爱欺骗小孩子,而且也常常欺骗他们自己。当然,有时候的欺骗是善意的。

我想,我父母肯定出事了,而且是大事!大到什么程度?我不敢想。

我再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在一个星期以后。按说,一个星期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我却觉得这之间有着恍若隔世的距离。那时,母亲已经穿上了一件黄色的马甲,上面很明显地写着一个“囚”字。我仍是被那两名警察叔叔叫去见母亲的,他们说我母亲也要走了,让我去见她一面。这时,我才忽地想起母亲那天说的那句“你最好把我打死,你要是打不死我,我今后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弄死你!!”和那句“若把我逼急了,就是杀人,我也敢!”的话。

想到这两句话,我的头皮倏地一下子就炸开了———我什么都明白了。这就像一场噩梦醒来一样,真相大白。但我一想到自己从今以后就没有了爸爸,紧接着又会没有了妈妈,想到我们家就这样被毁掉,我害怕到了极点!一股寒流猛地袭来,我身体的每一根毛发在这个瞬间都竖了起来,每一个毛孔都在冒着冷汗。

一次又一次,我在迷惑与恍惚中暗自回想那天放学回家母亲在家里抽烟喝酒的场景,时隔多日,感觉已经不太真实。若是真的,母亲又从哪里得来的烟和酒?难道是父亲买回来后,母亲就赌气地与父亲一起死命地抽,死命地喝?但为什么我回家只看见了母亲而没看见父亲呢?难道母亲真把父亲杀害了?父亲那么强壮凶狠,她怎么杀得了他?难道她是趁他醉得不省人事时下的手?当时他们之间又发生了怎样的冲突,她才会下狠手杀他?要不就是父亲先跟母亲动手,但他醉得没有力气,母亲趁机反抗,一不小心就把他给杀了。但为什么我没有看到杀人后留下的现场,没有看到父亲的尸体?难道,难道是母亲怕被人发现,就把他的尸体给藏起来了?她会把他的尸体藏在哪里呢?藏在家里还是藏在外面?还有,她一个女人,怎么弄得动……

问题太多、太复杂,我感觉自己都快要成为一名破案的警察了。一想到这些问题,我就会想得入迷,想得太多、太宽、太不着边际,呆呆地想,像个傻子。很多时候,我都会在这样的痴想中走神儿,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甚至我仿佛已经不再是“我”了。

大约三天过后的一个早上,我在那充满了威武与森严气味儿的看守所办公室里,等待着警察叔叔去叫我的母亲,我将要在这里同生我养我的母亲做一次重要的道别。看守所办公室的墙上同样挂着一只摆钟,那秒针在一点一点地敲击着我的耳鼓,每敲一下我的神经就紧张一次,心就剧烈地疼痛一次。我知道这些时间是极为有限的,也许此刻的时间不应该被称为宝贵,但它去一点就永远的少了一点。

不一会儿,母亲就低着头走了进来,很萎靡颓丧的样子。她双手都戴着闪闪发光的手铐,双腿一直都在不停地发着抖。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母亲很可怜,此时我才知道,母亲除了可怜以外还很可悲和可怕!我甚至希望她不是我母亲,因为她亲手杀害了我的父亲。尽管父亲以往对母亲和我都很恶毒,很过分,有时我都想把他给宰了,但真的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还是很想念他的。我想,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我的父亲,是给我生命的人。我现在正在这里与母亲做最后的告别,但我的父亲呢?他在哪儿?母亲当时是如何杀害他的?她为什么不让我也见他最后一面?

我很难回答自己的提问,但似乎又不能不问。残忍的现实就摆在眼前,我无法接受,又无法不接受。作为一个小孩子,我没有退路,更无力回天,唯有如履薄冰地向前走着,走一步,算一步。是的,尽管前路没有亮光也没有温暖,但我还是在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长大,一直到现在,人到中年的我依然被这冷夜笼罩着、牵连着。是的,这二十多年来的时间,对我来说,应该是无比漫长的,然而直至此时,我同样感觉它们就在转眼之间,却又恍若隔世!

比如此时,我又回到了彼时,又重新看到了一双含泪的眼睛,那就是我母亲的眼睛。母亲终于抬眼望我了,她的眼睛是湿润的、红肿的,充满火辣的鲜血。那一瞬,我发现母亲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已老得不成样子了。她额头上的皱纹像深山一样沟壑重叠,眉毛也脱落得稀稀拉拉,松弛的眼袋耷拉下来,把眼睑下方遮出了两道可怕的阴影。

见了我,母亲几大步就奔到了我面前。她的步伐像一阵旋风,急切得接近于疯狂,仿佛怕我跑掉了似的。到了我跟前,她膝盖一软,“咚”的一声就跪了下来。她伸手捧起我的脸,仔细地端详着,好像并不认识我似的。同时,我看见她的脸扭曲变形得很厉害,嘴唇也在没有规律地颤动。她似乎要对我说什么,却没能吐出一个清楚的字就泪如泉涌。不知为什么,这次见到母亲流泪,我心里反而踏实与温暖了起来。除了母亲的哭声,屋子里静得怕人。我心里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空洞意味,不知该对母亲说点儿什么,就清了清嗓子,很平静地喊了一声“妈妈”。母亲更加激动了,她再次将戴着手铐的手伸过来,把我的脸又摸了一遍,一时泣不成声。

母亲的泪水越发汹涌,仿佛她那两只眼睛就是两个泉眼。我忍不住又喊了一声“妈妈”。母亲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幺儿……妈妈不好……妈妈……妈妈把爸爸,把爸爸给杀了……妈妈对不起你……妈妈……”

我还是不知该说点儿什么,大脑一片空白。

母亲又说:“幺儿乖,你以后一定要坚强,一定要,要好好地读书,好好地听爷爷奶奶的话,听老师的话,长大后,长大后千万不要学爸爸,也不要学妈妈。你要做一个有文化、有良心、有本事、有责任感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按捺住内心的反感,鸡啄米似的点头。但母亲的话我似懂非懂,甚至觉得毫无意义。

母亲又语无伦次地说:“幺儿……妈妈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看母亲那疯癫的样子,也不想再听她反复说着这些没有用的话。我想转身拔腿就跑,但我没有。因为我明白,母亲始终是母亲,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不管怎样,我都必须耐着性子把这次与她的见面坚持到底。是的,这是我最怕接受又无法拒绝的现实。我想: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家,我的命运……这一切我都无法阻止无法改變。而往后的日子,我更不敢想象。

幸好,后来这些年的生活拉拉杂杂也平平静静,时光在庸常的生活中按部就班地逝水而过,没什么波澜。而我,也平平淡淡地躲在生活的内部,顺其自然地成长,并借助时光流逝的温度,消解和抵御着内心的黑暗与寒冷。但在这二十多年后的某个深夜,我还是无法逃脱地,再次被一阵丁丁冬冬的打骂声与一个小孩凄厉的呼喊声给惊醒———

张伯伯、李婆婆,我爸爸打我妈妈了,你们快来救救我妈妈吧!

这呼喊声是如此的似曾相识。我一个激灵,起身寻找这声音的源头。站在窗边,我侧耳细听。然而,黑洞洞的夜色寂静如初,那呼喊声就像一朵渺小的雪花,瞬间化进冰冷而浓稠的夜里,仿佛根本不曾出现过。我甚至怀疑这诡异的呼喊就来源于我自己,来源于我的那一场正在苏醒的梦。但同时,也不知为何,我总感觉有一个可怕的黑影,带着凌厉的寒意,潜伏在我梦中最痛的伤口,继续在不怀好意地让此夜变得很长很长,很冷,很冷……

责任编辑贾健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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