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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与美的艺术

2020-09-06朱一帆

文学教育 2020年8期
关键词:张爱玲史料文学

张均,1972年生,湖北随州人。教育部2017年度青年长江学者。现为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出版《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1949-1976)》《张爱玲十五讲》等专著5部,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120余篇。主持多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近年学术志趣主要集中于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

小说《玩笑》里的主人公路德维克这样形容初见的露茜:“我看见一张脸蛋,既不引人注目地迷人,又迷人地不引人注目。”这也是我读张均教授批评文字时的感受。我看见一席文字,我看见一种力与美的艺术,既不引人注目地迷人,又迷人地不引人注目。我怀揣溢满的心,走上前去,她露出笑容,温柔了岁月。

1972年,张均出生于湖北随州的农村。高中时被班主任强行更改理科的经历,让原本热爱文史地的他,失落了许久。及至高考放榜,他的失落终成失意。不为他理科全校第九名的成绩,却只为如果当年读文科,许能进北大的难逢机缘。奈何人生的缘分,便是差一分、差一秒便不能成形。他接受了这样的人生设定。在华中理工大学的四年本科生涯中,他勤勤恳恳,努力学好自己的机械专业。但是每当拿起扳手处理问题时,他那颗文学心便热烈地升腾起来。时间能抹平岁月的痕迹,却也加重着一个人的执着。在得知考研究生不看专业后,他紧握三个月的复习时间,最终以优异成绩进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学习。或许在他迈进武大校门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今后在文学批评领域的耀眼夺目。在研究生期间,张均的聪明英发之气,便溢于纸上。在《张爱玲论》一文中,他洋洋洒洒涂抹万把字,使张爱玲这一人物,活泼泼如蠕动。之后,经历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的博士洗礼,他的学问日显沉静之容,专著《中国现代文学与儒家传统》便是体现。张均在该书中理性且从容地辨析了中国文化的主要部分——儒学,在1917到1976年中国文学现代性建构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2002年留校中山大学后,张均的学术道路便也“一体两面”地展开。他那引人注目的一面,便是以社会主义文学研究为核心的“力的艺术”的一面,他那迷人的一面,则是以张爱玲研究为核心的“美的艺术”的一面。在力与美的觥筹推盏中,张均的文学批评世界搭建完成。

一.力的艺术:社会主义文学研究

当代中国的伟大社会变革,不是简单延续我国历史文化的母版,不是简单套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设想的模版,不是其他国家社会主义实践的再版,也不是国外现代化发展的翻版。与当代中国社会相依存的社会主义文学,亦是如此。但是长期以来,我们总是拿西方的理论、话语来解读社会主义文学实践。态度激烈的学者甚至讽刺“十七年文学”根本就是“图解某种政治理念”、展现“臆想的历史和臆想的现实”的“烂苹果”。虽然一些学者也义正言辞地指出“用‘政治化来概括这个时期的文学”“是不公平的”,但是却也仍然面临着严峻的理论挑战。如何理解社会主义文学遗产,如何理解这一遗产中的成就与悲剧,是摆在每个当代文学研究者面前的重大课题。张均教授选择以社会主义文学作为研究对象,这体现了他当代知识分子的担当意识,为生民立命的卓越追求。在对社会主义文学进行研究的过程中,张均教授以史料为本,“三更灯火五更鸡”,钩沉稽古,探骊得珠,用力之深,可见一斑。与此同时,他以问题为本,发微抉隐,探得个中三昧,铺衍成章,笔力之深,可以想见。

回憶起自己史海钩沉的经历,张均曾这样说:“这几年我看过的旧报旧刊、作家传记、日记、回忆录、批判材料、交代材料、私人书信、档案材料、年谱之类,确实非常之多。有一年多时间,一直泡在中山大学图书馆四楼保存库(收藏有“十七年”旧刊)。遗憾的是,中大馆藏旧刊受到严重破坏,‘天窗频频可见。一些‘反动分子的文章,都在目录上被墨笔涂去,内文又被糊上白纸。好多次,我试图小心解开糊在上面的那层白纸,但都半途而废,不得不感叹半个世纪前工作人员的‘认真。也因此,几乎从武汉大学图书馆全套复印了当年的《文艺报》(武大旧刊未开任何‘天窗,但时可见读者在‘反动文章边上留下的感慨或愤怒的‘批注),闭门读了三个多月。这堆复印资料,如今躺在办公室里,上面留下我大量阅读印记,‘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之意在焉。”傅斯年言史料发掘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当代学者王本朝也言查找史料是“屁股学问”,屁股坐得住,资料就做得扎实,所谓“板凳甘坐十年冷”即是。在这多年的案头工作中,张均教授发掘了诸多珍贵的一手材料。这其中有涉及文学组织制度的《单位制度下的文人生存》《赵树理与<说说唱唱>杂志的始终——兼谈“旧文艺”现代化的途径与可能》,文学出版制度的《五十年代的私营书局及其文学出版》《稿酬制度的形成及其文学场功能》《五十年代文学中的同人刊物问题》,文学接受制度的《50至70年代文学中的读者问题》《左翼文学“读者”概念的演变》。还有文学文本本身的史料发掘,如《区分的辩证法:<暴风骤雨>人物本事研究》《小说<暴风骤雨>的史实考释》。不论是文本周边的书信、日记、档案,还是作家作品的初版、再版,乃至于文学制度相关的材料,这些被发掘的史料,为社会主义文学研究,都提供了重要参考,体现了张均教授在搜集史料方面用力之深。

以史料为本,并非唯史料为本。如果只是单纯性地进行史料考订,那么极易陷入史料研究的“平庸之恶。”张均教授在搜集史料的基础上,也有意识地从史料中发现问题,以问题为本,提升史料性文章的研究品质。如在细读1949-1954年间的《文艺生活》《文艺报》《光明日报》这些史料的过程中,张均便发现这些报刊所经历的“一体化”有着自身特殊的历史“细纹”。由此铺衍的《赵树理与<说说唱唱>杂志的始终——兼谈“旧文艺”现代化的途径与可能》一文,便是例证。在梳理1955年前后与《文艺报》相关的胡乔木、丁玲、冯雪峰、周扬等人的人事纠葛的过程中,张均指出,正是这些人事纷争,导致赵树理被迫退出《说说唱唱》这一杂志,也便一并导致《说说唱唱》刊物所推行的“旧文艺”的现代化陷入停顿。从《文艺报》的史料发掘出发,张均在文中最终指出“旧文艺”的挫折,决定了“新的人民的文艺”错失了另一种赵树理式的具有本土根基的经验可能性。至于社会主义文学史料考订“升级”改造的集大成者,莫属张均教授《重估社会主义文学“遗产”》一文。通过对1942-1976年间以《讲话》为代表的主流文学史料的把握,张均在文中提出了社会主义文学的三宗亮眼“遗产”:在以大悲悯情怀史无前例地记述下层阶级“非人”生存真相方面,在以宏阔、深刻的视野发现中国乡村社会的权力结构、组织形态及其动态变迁方面,在创造以平等、劳动、集体为核心的“新文化”方面,社会主义文学皆有一定贡献。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关于革命历史和建设的讲述,是中国当代文学中最早的“中国故事”。对这一“中国故事”进行条分缕析地辨析,不仅是我们当代文学继续讲好“中国故事”的先决条件,也是建立文学的“文化自信”的必经之路。在这个意义上,张均教授在该文中对社会主义文学“遗产”的梳理,为我们最终建构并发展出一套成系统的、较为完备且成熟的、解读当代中国文学发展的学术体系,作了有益补充。这同样体现了他在社会主义文学研究方面的“力的艺术”的一面。

二.美的艺术:张爱玲研究

国内学界对张爱玲的研究,随着海外学者夏志清的再评价,而成为一门显学。王德威、唐文标、林幸谦、李欧梵、许子东、赵园、杨义、周蕾等等学者的论述,让“张派警句金言成了学界的口头禅”。王德威曾讲张爱玲的小说“以写实为基础,避谈怪力乱神,却自能召唤出一荒凉颓废的恐怖世界”。此言不虚。在《传奇》中便有多处场景展现这一荒凉与鬼魅。如《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这一场景:“整个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地煮着它,锅里的水沸了,咕嘟咕嘟的响。”《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这一场景:“地板正中躺着烟鹂的一双绣花鞋,微带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象有一个不敢现形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央求着。”学者都道“生于末世运偏消”,是张爱玲在小说中表现出上述荒凉气质的原因。但是却甚少有人对其作更为细致的分析。而张均却“设身处地地想象张爱玲”,尤其从家庭出身的角度出发,阐发了她的“失落者”心态。在他看来:“不幸的童年,没落的家庭,动荡的现实环境使她成为一个‘失落者,造成她复杂的心理矛盾,‘失落感是她基本的心理状态,从而导致了她精神上的悲观气质。”怀抱着这样深切的理解,张均在评论张爱玲小说时,便多了一分温柔。在这样的写作姿态下,一种荒凉中掺杂着温柔的美,便浮现出来。

张爱玲小说里有许多苍凉的意象,典型如《金锁记》里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许子东曾理性客观地说:这奇绝质感的月亮意象,就是张爱玲在悲凉恐惧中支持孤独的主要方法之一。面对此苍凉意象,张均却更为感性地讲:“人在乱世的仓惶与无所依归的感觉,在张爱玲是极深切极沉痛的了,她唯恐失掉‘生命这最后的唯一的真实,记忆,闪烁游移的时间片断,她都视为‘生命的那个时刻,努力地捕捉着,把握着。她小说中大量的苍凉象征,如凄凉的月亮(《金锁记》),如拉过来又拉过去的苍凉的胡琴(《倾城之恋》),要么自身积淀着主体的人生感受和情感体验,要么作为触发的契机,唤醒生在可爱而又可哀的乱世的人的或沉痛或颤栗的生命瞬间,这都是张爱玲追寻‘过去复现生命的中介之物。”人是生活在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的沉没下去,深陷其中的张爱玲,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为了证明自身的存在,哪怕只是白驹过隙的片刻停留,张爱玲选择抓住古老的记忆。但是她最终却也发现,这过去之物,也将永远过去,因为逝去的,永远是无法挽回的。张均教授在这里用细腻的笔法,揭示了苍凉意象背后的张爱玲的虚空与无力。张爱玲的苍凉意象与张均教授的柔性文字在这里碰撞,并最终迸发出一种奇异之美。

張爱玲小说里还有许多苍凉的场景,典型如《半生缘》里的这一处:“这两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朦朦地照着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就有喔喔的鸡啼声,鸡还当是天亮了。许多人家都养着一只鸡预备过年,鸡声四起,简直不像一个大都市里,而像一个村落。睡在床上听着,有一种荒寒之感。”狂奔的猛兽找寻着壮士的刀,美丽的飞鸟寻找着牢笼,青春不羁之心寻找着毒色的眼睛,张爱玲却只能看着月亮。从童年起,张爱玲便独自一人,照顾着月亮。张均讲“人若系恋之物大半丧失,大概都会有此类与世界脱离、浮生若寄的荒凉之感吧。”没有花里胡哨的语言包裹,只淡淡的一句,但这句背后的不忍与呵护,却早已融化了人心。

张均某年返乡,途径武汉大学,夜里睡在山下的一个房间里,一种无法消解的荒凉之感,涌上心头。他讲他对张爱玲更多是感慨,张爱玲时时在不相干的地方生出的荒凉感,使他深感亲切。但是,亲切与尊重之中也包含一些他不甚认同的成分。他讲这是因为自己无幸运生于“僭缨望族”之家,不期然地耳闻目睹了太多的不义和恶,因而对力图将张爱玲符号化的中产阶级文化终究不能亲近。但或许正是这份感性亲近与理性距离,让张均的文学批评文字与张爱玲的小说语言,在相互碰撞中散发出了一种别样的美的艺术。

(朱一帆,文学博士,郑州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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