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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深处的身影

2020-09-02格格

满族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二嫂供销社集市

晃晃悠悠的歲月,打碎了一些记忆,而留下的,往往格外清晰。比如,一个女孩子挎着一只装满鸡蛋的柳条筐,走在去往乡村集市的小路上。

这个女孩子就是我。那时我上小学四年级,个子长得比同龄孩子高一大截,瘦弱得如风中的苇。但生活的重担,不会因为我的瘦弱而绕道走开。

母亲怎么会病得那么久!几乎是常年卧床,勉强招呼一下家事。父亲是村里的木匠兼会计。他偶尔会把村里的账本带回家,噼里啪啦一通算盘响,一些数字带着淡淡的墨痕极其清秀地落在红蓝格子的账页上,像一行行会跳舞的音符,向着一个倾斜。我喜欢翻看父亲的账本,也逐渐看出了一些眉目。他的往来账本上,到了年终结算时,我家那一页,年年都是一笔红色的数字——赤字!一年叠加着一年,似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红线。不知道父亲用红笔写下这一串数字时,除了轻叹,心里会不会焦灼,或者一些隐痛。

一家老小,外加一个常年不断打针吃药的病人,日子的难可想而知。

守着一条大河,我家却不养鸭鹅。母亲说,它们能吃,下蛋又不多,不如多养几只母鸡。所以,小时候,母鸡是我家最尊贵的财神。母亲的药费,我们的衣食甚至学费,都靠母鸡们的无私奉献。心里装着那些红色的数字,我看母鸡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充满期待,照料它们也很是上心。

春天挖野菜,夏天捉蚂蚱,秋天投高粱,冬天煮米糠。这些关乎母鸡的琐事,占据了我课余的大部分时间。累着,也快乐着。听说母鸡吃海蛎子壳能补钙,生的蛋不易破,我会格外留意邻居家房前屋后的树根下、草丛旁有无倒掉的海蛎子壳。看到了就捡一些回家,院子里晒上几天,再砸成粉末拌进鸡食里。河里的小鱼小虾则是我犒劳母鸡们的美味。有一年夏天,暴雨过后,大河下游卧龙水库里的鲫鱼逆流而上,阵势壮观。我一身泥水,抓回好多半斤重的鲫鱼,扔到鸡圈里,给母鸡们增加营养。结果,母鸡们并不领情,你啄一下,我啄一下,个个甩头离去,任由鲫鱼横七竖八晒成了鱼干。它们嫌弃什么呢?我的一腔爱意在这个谜团里转了好久。

不过,我家的母鸡们真是些勤快的生产者。除了夏季天气太热,其他三季,母鸡们的欢叫声总是日日响起。“咯咯嗒……”“咯咯……嗒”,母鸡们用各种嗓音唱着相同的凯歌,此起彼伏,从不厌烦。当然,捡回带着余温的鸡蛋,是我们一家人都乐此不疲的事。

除了每年的清明、端午、春节,我家是极少吃鸡蛋的。清明炒鸡蛋,端午煮鸡蛋,春节蒸鸡蛋菜。能吃到鸡蛋的节日都值得我隆重期待,包括清明。为什么清明可以用韭菜、菠菜或是一把发芽葱炒上一盘黄灿灿的鸡蛋呢?始终不得而知。

鸡蛋的最终归处,基本上都是拿到集市上卖掉了。如何把卖鸡蛋的任务给了我呢?我曾经问过母亲,她说,她腿疼,不能走太远的路;父亲做个芝麻大的村官,脸皮却薄得要命;不能总叫邻居们代卖,只能让我去。

于是,十岁的我,成了集市上卖鸡蛋的小姑娘。

记忆里的农村集市,周日才敞开胸怀,接纳四方来客。离家远,兜里又没有钱,自然也不惦记着去集市上闲逛。要去集市上卖鸡蛋,对我来说真是个大难题。好在住在我家东面的福二嫂热情主动要带着我。

她家养着一群鸭子,纯白的麻黄的都有,每天鸭群会扭着身子浩浩荡荡地从我家门前走向大河,日落前又扭着身子浩浩荡荡走回家。这群鸭子给了福二嫂常去集市的充分理由。哪怕到了歇伏的时候,鸭子产蛋少,福二嫂也会带着十个八个咸鸭蛋,往集市上走一趟。七十年代末的乡村集市,总是有无穷无尽的新鲜事,吸引着每一个走进它的人。这些新鲜事,又在福二嫂的重新酝酿下,成为街头人们的最新谈资。

对于福二嫂,我是有几分崇拜的。从我居住的村子到乡里的集市,大约有二十里路程。从家走到东山顶,可以坐上路过乡里的长途汽车。但是,没有人去坐。一站地而已,何苦花那个冤枉钱?迈开双腿翻山越岭,早已成为村民们的家常。但是,福二嫂走得轻松欢快,微胖的身体藏着看不到的魔力,挎着一筐鸭蛋也毫无负重的感觉。我的筐里只装了三十只鸡蛋。一些谷糠均匀地从上到下把鸡蛋包裹其中,没有一点缝隙,一块棉布四角塞进筐里,蒙在上面。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些紧张,一面紧跟着福二嫂的快步,一面低头看好脚下的路,生怕有任何闪失。

一路上,福二嫂脚步不停,嘴也不停。她告诉我,集市上人多,要跟紧她,要照顾好鸡蛋筐,要主动张嘴招呼买主,要多介绍鸡蛋的优点,比如个大、红皮等。她还教我怎么观察问价人的衣着年纪,怎么判断他们的身份。福二嫂滔滔不绝的生意经,让我的脚步在疲惫中更加沉重了,心里却一直念着出门前母亲帮我定好的小九九:根据最近的行情,如果一只鸡蛋两毛八,三十个就是八块四;如果是两毛九,就是八块七。我不确定今天鸡蛋的价格,一只莫名的小鼓在我心里咚咚敲响。

至于山岗上的桃花鼓起腮帮了,紫地丁撑开小伞了,这漫山遍野的春景,我都没了观赏的心思。我的整个世界在匆忙的脚步中慢慢缩小,只有那一串串念在心里的数字和我要紧紧护着的一筐鸡蛋。

太阳刚刚升起五尺高,四邻八乡的赶集人已经在乡供销社大门前汇聚成一片欢闹的海洋。没有什么固定的摊位,也没有统一的模式,人们自由散乱地拥挤在一起:那边堆在马车上的海带湿漉漉的散发着新鲜的味道;这边随地铺着一块皱巴巴的塑料布,几捆才割下来的头刀韭菜整整齐齐码在那里,紫红色的根部粗壮饱满;远处支起的油锅飘来了阵阵油条油饼的香味……能带到集市上的林林种种,挤进每一个角落,任由人们挑拣买卖。无论卖者、买者、逛者,人们大多神情怡然、步履闲适,日子中本该有的那份欢乐,仿佛在这个集市上,统统被激发出来。春光洒在每一张脸上,暖暖和和的。

我跟着福二嫂寸步不离,生怕她被人流淹没了。福二嫂熟人多,她一边打着招呼,一边用眼睛扫视着可容身的位置。终于,我们俩在一位卖茄子苗的大叔旁边站住了。福二嫂把鸭蛋筐放在脚前,甩了甩胳膊,就开始朝着人群吆喝:“冒油的大鸭蛋啊!冒油的大鸭蛋!”她喊喊停停,一扭头发现我像个树桩子立在那,便开始数落我:这傻孩子,把筐放下吧,不累吗?又说,怎么不张嘴喊啊,像个哑巴哪能卖东西?说完,又去吆喝她的冒油鸭蛋了。

我依然做我的木桩,不敢放下筐,也羞于张嘴,老老实实地“守株待兔”。

那天的运气不错,几乎没费什么周折,鸡蛋就卖了。买我鸡蛋的大嫂,是被福二嫂的吆喝声喊来的吗?我无法确定。八块四毛钱是我第一次装入衣兜里的巨款,我右手握着钱,插在衣兜里,再也不肯拿出来。

回去的路上,脚步轻松起来了,右胳膊开始酸胀了。

尽管在集市上没敢到处看光景,也没敢花一分钱,心情好得恨不得淌出一支歌。

第一次卖鸡蛋,蛋没打,钱没丢,圆满。

福二嫂说,你这个小丫头,不简单。

如果不是福二嫂搬了家,我会一直跟着她卖鸡蛋。波澜不惊,从春到冬,将我小心翼翼紧张万分的身影留在去往集市的山路上。

可是,福二嫂家搬到大河西岸去了,和她妹妹住在一起。我无法再跟着她,在她的大声吆喝中卖掉我的鸡蛋了。我开始独自赶集卖鸡蛋。这时候,我十一岁了。在这个集市上,年纪是一个不请自来的泄密者,让我与周围的每一个摆摊者格格不入。我仿佛来到了不属于我的地方,局促不安。为了母亲的葡萄糖粉,为了我和弟弟的学费,为了父亲能偷偷支持我订阅我爱看的《小学生报》《中国少年报》,我无法拒绝和退缩。

没有了福二嫂,我得自己找到合适的位置,准确地说,我是在挑人。凡是面相不善的摊主,我都避而远之,这是父母教导我的。可是,我又能看懂谁呢?常常是一头汗水走进集市,又要在人群里焦急不安地到处转。转得多了,听得也多。噢,原来鸡蛋走着卖最好。先走一通,听听人们的问价,看看筐里盆里的鸡蛋,再做一番比较,卖上一个最高价。我得感谢我家的母鸡们,产的蛋颜色深红,个头又大又匀。难怪以前卖得顺利,因为价格低啊。

唉!无知真是罪过。

从此以后,挎着鸡蛋筐的我,像一条鱼,在这喧闹的海洋中游来游去,努力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但,也足以让我心花怒放。

很多人因此认识了集市上这个小小的我。以至于很多时候,总有熟客在找我,其中,也包括他。

他是乡里供销社的售货员。三十多岁,肤色较白,穿着也很干净,全身透着一股文静之气。我一度猜想,他该不会是留在乡里的知青吧。

他买过我几次鸡蛋了。每次轻声问,小姑娘,鸡蛋怎么卖?我回了价,他从不还价,也不计较数量多少。不挑不捡不压价,多省心的主顾啊。因为集市就在供销社门前,他总是带我到供销社给我付钱,有零有整的,刚剛好。

原来,他是供销社里卖土杂的,不知道他姓什么。

入冬了,天气真是冷啊。走了一路冒出的汗,在棉袄里嗖嗖地窜出凉气。筐里有四十八只鸡蛋,已经攒了一周多了。我和弟弟能不能在过年时穿上新裤子,就靠它了。

集市上人少了很多,卖的东西也没有春秋那般五彩斑斓。新鲜的蔬菜几乎不见,苹果、梨倒是能在棉被里看到,占主角的是那些不怕冻的东西。比如,冻鱼、冻虾、冻海蛎子,还有我万分喜欢的冻梨膏——就是小小的滚子梨串在一起做成的糖葫芦,看上去像是一颗颗黑色的算盘珠子被裹上了糖浆。是一毛钱还是五分钱一支呢?我记不清了,只记得父母允许我买一支。那几天等待周末集市的日子里,我的梦里总是有冻梨膏的滋味,酸酸甜甜的,清凉、爽脆,人间还有胜过它的美味吗?我打算好了,卖了鸡蛋买两支,一支路上吃,一支带回家给弟弟。黑黝黝亮晶晶的冻梨膏,似乎早已经在向我招手了。

心里想着美事,看什么眼里都放光。挎着鸡蛋在人群中探听着今天的价格,一抬头发现了他。他也在人群中,看到我,微微一怔:小姑娘,这么冷的天也出来了?我红着脸一笑,算作回答。今天的鸡蛋怎么卖?我全要了。没等我答话,鸡蛋就有了归属了。

那天,集市上鸡蛋最高的价格是三毛三,我自然也是按照这个价格卖给他的。

和他去供销社拿钱的几步路上,我已经飞快地算好了四十八只鸡蛋的价钱,十五块八毛四。

走进供销社,他拿起白色的小算盘,拨拉几下,转身去旁边的一个帆布包里数钱。硬币纸币合在一起,推到我面前:给,十五块八毛四,正好。说完,忙着起身去帮一位顾客挑选酸菜缸了。

我接过钱,数了一下,不对。再数,还不对。不是十五块八毛四,是十八块八毛四!我的手心里一下子涌出了汗,感觉潮乎乎的。我想喊他,但他已经离我很远了。我想象着多出来那三块钱的模样,转眼就变成我一身新衣服,或者……这样想着,我的脚步就开始往门外移动,而且越来越快,最后简直是从集市中冲出来。

顾不上买冻梨膏了!我把这些钱小心地装在棉袄的内兜里,用别针别好(这是母亲专门为我缝制的内兜),脚底生风一般,沿着田野中的小路奔跑。我害怕他会立刻发现追上来,怕面对他我无法解释自己的逃离。我像一只不安的小鹿,在冬天的田野里狂奔。那些留在地里的玉米根,那些田埂上枯黄的野草,是否在我的慌乱里也不安起来呢?我不敢想,也不敢多看,生怕它们发现我羞红的脸庞,洞察我的小心事。

一头汗水跑回家,心跳得连装在内兜里的钱都在抖动。母亲问了原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奔跑中难以入睡。他会发现多给我钱了吗?他会怎么想我的逃离?以后遇到他怎么办?怎么办?

从那以后,去集市就变成了我最沉重的负担。各种怕总是在去往集市的路上纠结在一起,形成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要把我吞噬掉。我不能再到处转了,常常是躲到角落里,用最低的价格快速地卖掉鸡蛋逃出集市。乡里的供销社,我连跨进门槛的勇气也没了。这三块钱,像一个不断扩散的涟漪,在我的心田上投射着阴影。在这片阴影里,我丢失了一些让我快乐无忧的东西。

好在不久,村里有了专门收鸡蛋去城里卖的“倒蛋”者,我可以不去集市了!一枚柔软的刺,留在我的记忆里,想起来轻轻疼。

几年前,和一位朋友聊起小时候的往事,又谈起这段经历。她说:你有没有想过,是他故意多给你的呢?朋友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怎么有这样的可能?朋友如同一个老练的探员,条分缕析地讲述着她的见解。

是啊,为什么我从来没想到呢?

朋友说,别再难为你自己了。你该感谢啊,遇到这样的人。

可我,去哪里送出这句感谢呢?充满烟火气的乡村集市早已经不见了,乡供销社也不见了。

这些年来,我似乎落下了一种病,有点闲暇就爱开车跑到离城市很远的农村集市上逛逛,亲近一下那些母鸡新生的蛋、刚拔出来的萝卜、从树上摘下来的桃李、地里刨出的地瓜、花生……它们只经过农人的手,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喜欢看看那些黝黑的脸、彼此间相谈自然拙朴的表情,品味着其中传递出的心平气和随遇而安。常常一无所购,常常心满意足。

一种亲切,我最相知。在时间的煮锅里,照样可以闻到儿时的旧滋味,就像钱红丽所言,“它并未发霉,依然有着月季的香,在微风里荡漾。”

这芳香里,藏着我无法忘记的身影。

〔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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