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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没有记忆的陈词

2020-09-02宋晓杰

满族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戴维斯

宋晓杰

刚刚读过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就读到了同样优秀的女作家戴维斯的《几乎没有记忆》,这真是被新冠疫情闷在家里的三月给我的意外惊喜。

莉迪亚·戴维斯,1947年出生于美国麻省北安普敦,是美国当代著名的短篇小说家之一,同时她还长期致力于经典文学的译介工作,翻译过福楼拜、普鲁斯特的作品。2009年出版的《莉迪亚·戴维斯小说集》是她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作品合集,《几乎没有记忆》包含该小说集的两部分:《拆开来算》《几乎没有记忆》。

刚打开书时,我开了好几次头儿都没读下去——可能每次拿起它,都是我体能最差的时候,所以翻个三页二页就放下了。再次拿起,读到第三篇的时候,有了“碰到茬子”的感觉,复翻回首页,对因为个人倦怠造成的疏忽表示歉意。于是态度端正如小学生,一字不漏地读啊读,白天黑夜地读啊读。

总体来说,两辑中,《几乎没有记忆》比《拆开来算》更过瘾,是不是我已深入她的語境或已习惯了她的语气?她像托卡尔丘克一样有一双魔术师的手,出其不意是她们的拿手好戏,甚至连标题的方式都很相像——是她们相互相像。但她似乎比托妹妹“走”得更远一些。姜还是老的辣,或者“辣”的不是同一个地方。或许是年龄、阅历的关系,也可能是性格的原因——正如该书译后记的标题“戴维斯的‘个性”使然。

女人。母亲。英语教授。作家。法语文学译者。常常失眠的人。离婚后独居但坚称前夫为“我丈夫”的人。受挫的恋人。用索引卡整理自己生活的人……这是戴维斯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形象,或许与她自己是同一个人,或许不是。但都统统以“她”相称。“她”即她们——她在无名小镇、村子、城市里游走、欢笑、悲戚,是什么样的场景及人生,视“剧情”而定。

或许,这些“剧情”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没有矛盾冲突,甚至没有场景、对话,凡是小说应有的质素它们或许并没有。那么,它们都是什么模样?歪着脑袋细细品味,我想到了一众词语:散文?散文诗?寓言?童话?故事?格言?箴言?谶语?内心独白?自说自话?速写?长镜头?微距?这与我们了然于胸的契诃夫式、欧·亨利式的经典短篇小说多么不同。

它们灵活多变,像六十年代的台湾歌手凤飞飞的百变帽子戏法,任性、大胆、执拗、一意孤行。像“不听话”的孩子,把游戏玩得波谲云诡、险象环生——但她几乎没有一次失手,是清澈的顿悟带来的精采纷呈。一件黑夜颜色的宽袍大袖被她耐心、细致地层层翻来,展现于聚光灯下,每一层都有不同的景象与深意。

那些小标题,就是提纲契领、击中要害的“关键词”,不禁让我想起读书笔记的索引——一个被风云变幻深深吸引的近乎“贪婪”的人,一边不错眼珠儿地跟着她满世界跑,一边在右手边的笔记簿上信手记下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字词、短语、断章。也许与本文相关,一目了然便能明了大意;也许三眼两眼,只看到个梗概。

如《一个人生的摘要》,其中列举了《童年》《如果你想到什么事情,就去做》《日本诗人小林一茶》《大人们》《与托尔斯泰相遇》《我理解了艺术的真谛》《拉得太好的大师》《人们都是一样的,夫人》《爱因斯坦博士是我的监护人》等几小节,长则大半页;短则一句话,十字左右。它呈现的内容,既不是所有人生的必经之旅,也未必是个性的代表性事件,甚至上下文之间看似毫不相干,但总有游丝般的气脉是相贯通的。即便只是情绪和情怀,读起来也足够让人牵肠挂肚。

所以说,戴维斯算是文体家。这种独特创建,使文本的意象与意义高度浓缩,充满节奏感、新鲜度,具有极强的张力,高密度、大压强——无意间,是不是滑向了理工领域?“翻译让我对于多种词义的细微差别更敏锐”。这是戴维斯的原话,或许这是答案?对语言柔韧有余的操持,像平衡木上的体操运动员,这种“技能”来自于先天的敏锐发现和后天的精雕细琢,缺一不可。

我还想说她作品中的小标题,很有滋味。你细品,如酒局中不同方法制作出来的花生米,味道每每不同,但都是一“碟”好的下酒菜。其中,像标题的就不说了。不太像标题的,如:《一个人生的摘要》《我身上的几个毛病》《一个老女人会穿什么》《困扰的五个征兆》《伦理信条》《她知道的》《试着理解》《另外那个人》《这种状况》《关于困惑的例子》等等。还有令人莫名其妙的,如:《肉,我丈夫》《一号妻子在乡下》《从楼下,作为一个邻居》……

是的,单看标题,就够“喝一壶”了——荒诞、怪异、幽默、无厘头、搞笑、调侃、戏谑、解嘲;紧张,恐惧,失声尖叫,把人生的麻木与残酷撕开给你看;感性,但也理性、思辨;电影变成了分镜头,卡带了,结结巴巴;绕口令,巧舌如簧或佶屈聱牙;智力角逐,脑筋急转弯;跑了五千米还劲头儿十足,如上紧的发条,劲儿还没有懈完;也有无药可救、爱莫能助的无奈,好像看见她耸耸肩膀,摊开双手……

讲真!有的篇什是一本正经的讲述,像小说;有的完全不像。像什么?各有不同。好吧,我来给你扒一扒。但戴维斯是老师,请先原谅我照抄作业——

有时像讲课,如《法语课I:Le Meurtre》,讲词语的不同拼法,文末还列举了下节课前应该预习的云雀、翅膀、羽毛等词汇的读写方法。确实上了一节地道的公开课。

有的似乎在讲小确幸,如《鱼刺》。丈夫被鱼刺卡了嗓子,到医院取个鱼刺的简单过程也能写成一节。关键是整个过程没有意外——除了吃鱼卡了鱼刺是意外——当然,鱼刺取出来了。像所有人一样,他们去医院、找医生,成功地被某个“名垂个人史”的医生取了出来。医生很有成就感地推高头上的探视镜、用镊子举起那个被揪出来的“罪魁祸首”给她丈夫看。她丈夫试着咽了下口水,眼睛灼灼放光。但细读,仍有鱼味,也有余味。这大约就是能力!

有的在讲一个大命题。如,一篇名为《问题》的一节,短短六行半,涉及人物七八个,潜在的人物无数。说两个人在一起靠第三个人的钱生活,他们的钱又分别供养了谁谁的小孩、母亲,谁和谁生活在一起但不出钱,谁很少去看他的小孩但供养那个小孩……晕!直觉脑神经打结了,像正在施工的线路,弄不好会啪啪打出火花儿,立马断电、死机!我直接略掉,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关于世间万象、人间百态的“大”小说。

有的在讲表面简单的事物间的内在联系,如《反复》。米歇尔.布托尔说旅行就是写作,因为旅行就是阅读。进一步展开:写作就是旅行,写作就是阅读,阅读就是写作,阅读就是旅行……这分明就是绕口令嘛!接下来是积木般的拆拆叠叠,连线题,几何倍数的裂变。又一次晕倒,宣布“阵亡”。没有空间构架能力和超强理性思维的人,还是别为难自己了。上技校时,我连制图课的俯视图、仰视图都想象不出来、画不好,这个岂不更难?作罢!类似的还有《另外的那个人》。但内在的联系如千丝万缕的血脉,有清晰的来龙去脉。我还是呆坐着,看她把魔方按照自己的意思咔咔有声地微笑着旋来转去吧。

有的像电影。如《一家人》。在夕阳西下的绿地游戏场上只有一家人,然后,她的笔就是摄像机镜头,我们跟着她的观察视点在胖女人、黑人小男孩、瘦高个男人、黑人女孩等人身上不停地移动,轻松勾勒出动态的多人行为轨迹图。像电影教学片的一个个分镜头;又像连环画册,快速翻动起来,会产生動画片的感觉吧。这是少有动画片的年代里,我们小儿最喜欢的玩法。

有的在讲述道理,如《一个老女人会穿什么》,并非仅仅写老女人的穿着。《袜子》更不是单纯写袜子,却写了一个离婚的女人在家里找到了前夫的一本书和他的一只袜子。她去看他时,在街上把袜子递给他。他呢,想都没想很自然地把袜子放到屁股口袋里——就是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和细节,她却写得细腻、婉转,一个人坐飘窗前猛吃三支烟也解决不掉那种忧伤、回味。

有的如独幕剧,却是冰冷的孤独和深渊,心如汪洋中无依无靠的孤岛。如《在一所被围困的房子里》,在一所被围困的房子里住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和女人在厨房里蜷缩着,并听到了轻微的爆炸声。“是风,”女人说。“是猎人,”男人说。“是雨,”女人说。“是军队,”男人说。女人想回家,但她已经在家里了,在这乡下的深处一所被围困的房子里。

当然,写到爱时,是含蓄的,也是欲言又止的。如《安全的爱》。她爱上了她儿子的医生。她独自一人住在乡下——有谁能责怪她吗?这爱中包含着某种盛大的激情。但它同时也是某种安全的东西。这个男人在屏障的另一边。在他和她之间存在着:诊台上的小孩,办公室本身,工作人员,他的妻子,她的丈夫,他的听诊器,他的胡子,她的胸部,他的眼镜,她的眼镜,等等。

还有更为孤绝的。刺骨的疼,寒战,无边的黑暗。如《爱》: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已经死了好几年的人。对她来说,刷洗他的外套、擦拭他的砚台、抚拭他的象牙梳子都还不足够:她需要把房子建在他的坟墓上,一夜又一夜和他一起坐在那潮湿的地窖里面。

有的如荒诞的独白。如《第十三个女人》:在一个有十二个女人的镇上还有第十三个女人。没有人承认她住在那儿,没有寄给她的信,没有人和她说话,没有人问起她的情况,没有人卖给她面包,没有人从她那里买过东西,没有人回应过她的目光,没有人敲过她的门;雨不会落到她身上,太阳从不照在她身上,天不为她破晓,黑夜不为她来临;对于她来说,一个个星期并不逝去,年月也并不向前滚动;她的房子没有编号,她的花园无人照料,她的门前小径无人踩踏,她的床铺没被睡过,她的食物没被吃过,她的衣服没被穿过;但尽管如此,她依然住在这个镇上,并不憎恨它对她做过的一切。

煞有介事的,让我想起了某部电影,那是一个不被小镇接纳却人人向往的女人。熟视无睹?真空状态?实则大有深意。又想到《等待戈多》,这个“女人”存在吗?透明人?不是人间之物。评论家提到了她作品的“自我戏剧化”,所言极是!热闹,禁不住带着看戏的心情与心态去看。

有的像一首哲理诗。如《奇怪的举动》:你看这就是为什么要怪的是环境。我并不是一个奇怪的人,尽管我往耳朵里塞了越来越多撕碎的纸巾,头上缠着一条围巾:当我一个人住的时候我拥有我所需要的一切宁静。

有的像在反驳、怨怼。如《试着理解》中,有八十七字超长的一个句子。“我试着理解这个开我玩笑的爱玩闹的男人与那个和我谈钱时严肃得不再能注意到我的严肃的男人以及那个在困难的时候向我提供建议的耐心的男人以及那个离开家时摔门的愤怒的男人是同一个人。”背过气没?窒息感。这要多么清醒的头脑、多么深刻的认知、多么激烈的情绪,才捋得清“这个男人”?

有的寓意深刻。如《丢失的事物》:它们丢了,但又没有丢而是在这世界的某处。它们大多数很小,虽然有两件大一些,那是一件外套和一条狗。在那些小物件中,有一枚价格不菲的戒指,还有一粒贵重的纽扣。它们从我和我所在的地方丢失了,但它们又并没有消失。它们在别的地方,或许,属于其他人。但即便不属于任何人,那枚戒指,对于它自己来说,依旧没有丢,而是还在那儿,只是不在我所在的地方,而那粒纽扣,同样的,在那儿,只是仍然不在我所在的地方。

有的,裂变,出离,一分为二,灵魂出窍,代替别人在换位思考。如《从楼下,作为一个邻居》:如果我不是我,而是作为一个邻居,从楼下偷听到我和他说话,我会对自己说我多么高兴我不是她,听起来不像她那样,没有像她那样的声音和像她那样的看法。但我无法从楼下作为一个邻居听到我自己说话,我无法听到我听起来本不该是的样子,无法像假使可以听到她那样因为不是她而高兴。但话说回来,既然我是她,在楼上,我不因为我是她而遗憾,在这里我无法作为一个邻居听到她说话,我无法对自己说我多么高兴我不是她,而如果在楼下我就不得不那样说。

有的,如残酷、直观的生死观摩。如《太祖母们》:在家庭聚会上,太祖母们被安置在了阳光房里。但因为孩子们那里出了些问题,妹夫又醉得不省人事,太祖母们被大家遗忘了许久。当我们打开玻璃门,穿过塑料树组成的丛林,走向那些阳光照耀下的女人们时,一切为时已晚:她们满是骨节的手已经长进了手杖的木头里,她们的嘴唇粘在一起合成了一片薄膜,她们的眼珠变硬了,一动不动地聚焦于外面的栗子树丛,孩子们在那里穿来跑去。只有老艾格尼丝还一息尚存,我们能听到她艰难的呼吸声,我们能看到在她的丝裙底下她的心脏在劳作,但我们走向她时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后便不动了。

毛骨怵然!但誰说她在扯闲嗑呢?这种震撼犹如我读了雅歌塔的《恶童日记》,当我看到兄弟俩把妈妈的骨头串成人形挂起来的时候,惊怵、颤抖与此类同。

有的像一种游戏的心态。如《亲近感》:我们对某个思想家有亲近感是因为我们认同她;或者是因为他向我们展示了我们已经在思考的东西;或者是他以一种更清晰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了我们已经在思考的东西;或者是他向我们展示了我们正要思考的东西;或者是我们迟早都要思考的东西;或者是如果我们现在没有读他的话就会晚得多才会思考的东西;或者是如果我们没有读他的话很可能会思考但最终不会思考的东西;或者是如果我们没有读他的话希望思考但最终不会思考的东西。

如果嘴皮子不溜,真还说不清楚呢。更重要的是,脑子不灵光,先得把自己“绊”倒了。飞檐走壁的“炫技”,令观者直着眼睛,合不拢大张着的嘴巴。她很喜欢用分号,说明她既有感性的体察,又有理性的分析,即使一心一意、恣意汪洋的抒情与描写,也不能乱了她的方寸——我敢说,上学时,她一定是个学霸,内外兼修,文理通吃,是眼皮都不眨一下一路“开挂”的那种。

她是大师,是独特的文体家,她的魅力何在?是她的语言的机智、幽默;是她意识与感受上的机敏与尖锐;是她在细节上的别致与穿透性;是她令人心碎的反省与自我诘问;是她抵达真理时的清晰与优雅。她的兴趣不在于单纯地讲一个故事、把玩一件珍宝,谁谁的老人有没有善终,谁谁有没有找到他的最爱,不仅仅是这些,她要表达经验以及对经验的智识与反思。但是,不管她选取的视角多么刁钻、偏狭,却始终没有偏离最普遍、最重要的议题:关于人类的孤独、爱情、身份、人际冲突、变老,并用新鲜的形式从古老的主题中压榨出新意——像散发着树脂清香和淡苦味道的新鲜橙汁——用观察的敏锐、思考的明晰、感情的深沉,引我们悉心倾听。评论家伍德说它们“结合了清晰、格言般的简洁、形式创新性、慧黠的幽默感、荒凉的世界观、哲学张力及人生哲理”。

追溯起来,美国诗人拉塞尔·埃德森对她影响深远。而他为年轻的戴维斯所做的,是向她展示一切常规的写作边界都是可以并且应当被打破的。她深得其奥义,并用玲珑、深邃之作阐释其理论肌理,并向更深远处开掘,使她赢得了“作家的作家”的美誉。于是,她有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感——那正是她想要的。

可是,她并不是一脚就踏上星光大道的,白天鹅都是曾经的丑小鸭。年轻时,她曾出版过作品集,印数不过区区五百册,像我们不见经传的诗人印出的诗集一样。但是,她的定力和耐心在文学圈内是罕见的。她三十九岁时,有了向好的风向。不过,慧眼识才的评论家伍德早就看好了她,认为她迟早会被看作美国文学伟大的、不寻常的贡献者之一。四十年之后,独特、偏僻的作品的写作者终于迎来了世界范围内的读者。即便美国文学关注的主流是现实主义,她仍然让读者看到了最“非美国化的美国小说家”是什么样子。

〔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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